宣和五年, 七月初。
正直夏季三伏天,燕京熱浪襲人, 夷安郡主去了平云山深處的一處莊子,想避開燕京是是非非, 清凈一段時日。深山里面涼沁,不見三伏熱浪, 亦不見勾心斗角, 十分舒心愜意。
這座山莊的院落不大, 但院墻很高, 外面層層裹著樹木更是高大參天, 綠意蔥蘢,遠遠望去,影影綽綽只能窺見幾分莊子的蹤影,幽靜而隱蔽。
冬桃跟
莊里修建的閣樓雅致, 曲水叮咚, 有一條小溪自東北向西南蜿蜒穿過,溪水甚清, 三兩游魚。
這是也是宋樂儀第一次來, 往年她嫌棄山里蚊蟲多,寧愿
這兩年,她性子斂了不少,低調笑了笑道“比不得別人的莊子氣派, 只能小巧別致了!
平云山一帶有溫泉,燕京初為國都時,有不少權貴都
宋樂儀名下的這個山莊是她母親留下來的嫁妝之一。
一眾丫鬟婆子安頓好,宋樂儀帶著冬桃走進了內院的青石磚院落,門額上掛著的牌匾赫然寫著三個大字蘅蕪居。
字跡娟秀,不失風骨,是宋樂儀生母所書。
舟車勞頓,一行人到了山莊時已近日落,宋樂儀索性直接去了溫泉池子,緩一緩疲乏,她掬了一捧清水,緩緩淋過細白的手臂和肩頸。
一旁的燭火燈影跳躍,恍照著她明艷的臉蛋,愈
姨母駕崩了,趙徹去了蜀國,魏表哥遠
就連幼時一同長大,同她關系不那么好的趙元敏都遠嫁了江北。
宋樂儀自嘲一笑,有得有失,她自小享受皇家榮寵萬千,同父親的感情便不深厚,雅夫人又是那樣疏離的性子,大哥宋文淵和二姐宋樂姮亦是同她不親近,只有四弟宋文馳同她情誼深厚。
只是到底年歲漸長,男女有別,兩人又不住
真是造化弄人,諸人皆是百般不易。
宋樂儀松開了手指,溫熱的泉水順著指縫流下,她往后一仰頭,靠
仔細想想,她如今竟成了孤家寡人。
彼時,另一座山莊。
上官曄勒繩下馬,斂了斂袖便要往院子里面走,忽然,余光瞥見了一道護衛的身影。
他腳步一頓,便朝另一側的山莊看去,層層疊疊的山林擋著,看不太清晰,只能瞧見幾個冒了尖的屋檐,此時院墻外面隱隱約約圍繞著護衛的身影。
這座山頭只有三個莊子,一座是宣平候府名下的,一座是永安侯府的,余下一座
是夷安郡主的。
有如此多護衛
上官曄淡淡地回視線,神色不變邁步朝山莊里面走去,院門一推開,便有小廝上前,恭敬問道“侯爺,行李已經拾妥當,明日何時啟程回燕京”
一道青衫從身側經過,耳畔傳來侯爺冷清的聲音“過幾日再回!
說完,上官曄便大步走了,只余下小廝愣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燕京皇城繁華如昔。
鎮國公主府,一華裙冷艷的女子靠
趙妙朱唇輕啟,漫不經心問道“派人去了”
下首一丫鬟恭敬回道“按殿下吩咐,已經派人去平云山了!
趙妙嗯了一聲,放下手中小碗,緩緩從小榻站起來,雙臂展開,屋內侍候的丫鬟當即上前,為安平公主寬衣解帶。
她一半臉蛋埋
敬和血脈卑賤,畏葸膽怯,她心里鄙夷,亦不屑一顧。而夷安不過是侯府嫡女,靠死人哀榮一朝登天,成了郡主,竟然端的一副高高
即便落魄至此,她依舊驕傲如昔,不見半點屈膝服軟。
真是一如既往的令人生厭。
而她,自小便與夷安不對付,恰逢夷安一朝落勢,只欲殺之而后快。
然而僅僅是一刀殺了,倒是便宜夷安了,隨著最后一根釵取下,一頭青絲垂落,趙妙蒼白的臉蛋上陰郁的神色愈
她穿上褻衣,手指系著衣帶,漠然想著,估摸著時辰,派去的人已經到了吧
夜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有數十位余位蒙面刺客不知不覺地潛入平云山,正朝宋樂儀所
已至夤夜,眾人昏昏欲睡,然而與夷安郡主同來的侍衛卻各個神抖擻,忠職守。
這些人不是普通的護衛,而是成安帝直屬禁軍,知曉夷安表妹要去平云山的溫泉莊子,趙景特意挑了五十位禁軍護送她。
蘅蕪居里,因為山里蚊蟲多,屋角的三角瑞獸香爐中點了驅蟲的香料,有裊裊煙霧,不甚明顯。
屋室烏漆抹黑,宋樂儀穿著單薄的絲綢里衣躺
今天是七月十九,姨母駕崩的第八百一十八天,趙徹去蜀國的第五百二十二天。
相伴了十多年的人,都不
忽然,窗外傳來刀柄相撞的聲音,還有壓抑的廝殺聲。
宋樂儀倏地坐起,抽出枕頭下面埋著的一柄匕首,烏黑的眼瞳里是防備,隨著屋門咯吱一聲打開,冬桃與幾個丫鬟神情慌亂小跑進來。
與此同時,數位帶劍侍衛守到了蘅蕪居的門前,手里握著銀亮的長劍,神情戒備。
冬桃語氣著急“郡主,外面有賊人闖了進來,意圖不軌”
宋樂儀皺眉,思緒飛快地轉著,燕京有如此手筆,且欲至她于死地之人,不過安平公主趙妙一人而已。夜色漆漆中,她握著匕首緊了緊,嬌艷的眉眼間一派冷意。
趙妙她竟敢囂張至此
想必是篤定了她不能奈何于她吧
相較冬桃的慌張不安,宋樂儀則鎮定多了,今日出行,身邊跟隨的是成安帝撥給她的五十位銳禁軍,想來擋住賊人,綽綽有余。
正如宋樂儀所料,隨著時間流逝,外面廝殺聲漸弱,冬桃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然而就
冬桃與幾位丫鬟驚叫出聲,卻也下意識地將宋樂儀圍了起來,手里各自持著利器護主。
守
一時間,屋內桌砸椅翻,血濺滿地。
宋樂儀臉色微微
這邊的動靜不小,廝殺聲
他剛剛解了衣衫,準備上床就寢,微弱的聲音傳入耳中,上官曄眉眼一凜,當即利落地系好衣衫,又取了一旁架子上的長劍,朝宋樂儀所
等入了大門,只見遍地七零八落的尸體,刀柄相撞的聲音微弱,似是從后院傳來,他一向淡漠平靜眼底的焦急之色愈
莊子的規制都差不多,上官曄很快摸到了宋樂儀所
里面漆黑一片,卻聲音嘈雜,除了刀劍砍刺的聲響,還不時有女子驚叫的聲音。
等上官曄進去的時候,屋內已經狼藉一片,桌凳折斷,紗幔撕破,尸體殘肢七橫八豎,今夜月光慘淡,夜色又濃,瞧不見鮮血,只能感受到腳下粘膩和聞到濃郁的血腥味。
幾位侍衛拼死將宋樂儀護
有了上官曄的加入,不多時,刺客便已數身亡。
等走近了,上官曄才
慘淡月光下,她小臉瑩白,眉眼間有恐懼慌張,烏黑的墨
上官曄手指曲了曲,本想伸出抱一抱她,卻半路回,只盯著她衣衫血跡,皺眉問道“郡主受傷了”
宋樂儀這才神情恍惚抬頭,她茫然搖了搖頭,半響回過神兒來“上官侯爺”
她的聲音嬌軟,夾雜著軟糯的哭腔,落入他耳中,只覺得胸腔澀澀的疼。
上官曄喉嚨滾了下,聲色清冷如泉水叮咚,緩緩撫過人心弦“郡主別怕!
話音剛落,原本護
丫鬟與宋樂儀離得近,旁人根本無暇反應。
即便反應迅速如上官曄,也只來得及以身做盾,將宋樂儀牢牢護
隨著一聲慘叫,丫鬟疼暈了過去。
上官曄情緒沒什么起伏,只拽著宋樂儀遠離了一眾丫鬟,他抬著一雙冷漠的丹鳳眼眸,極具壓迫力的掃過眾人,又冷聲對護衛吩咐“驗尸,沒死的留活口,丫鬟綁下去問審,今夜之事,等明日再奏呈陛下!
明日奏呈
護衛首領正猶豫,宋樂儀驚魂初定,強做鎮定道“按上官侯爺的吩咐。”
一眾護衛應聲稱是。
莊子里血腥味濃而不散,是沒法再住人了,于是宋樂儀便攜著冬桃一人,去了宣平侯府名下的那座山莊,暫住一晚。
一路上夜色漆漆,只有冬桃手里提著一盞燈,三人慢悠行走,宋樂儀神情還恍惚著,也沒
宋樂儀停下腳步,接過冬桃手里的燈,拎到他胸膛前一看。
只見霧青色的衣衫劃破了一個口,有鮮血將那里的布料浸成深色。
宋樂儀神色著急“傷口深嗎”
上官曄搖頭“不深。”
宋樂儀微微松了口氣,但仍然放心不下,她便也沒再顧男女大防,直接拉著上官曄的手快步朝莊子走去,不忘擔憂道“受傷了你怎么不說啊莊子里有醫師和金創藥嗎算了”
“冬桃,”宋樂儀轉身吩咐,“去把跟我來莊子的鄭醫師叫來。”
冬桃不敢耽擱,當即快步折返。
兩人快步走著,上官曄忍不住低頭看了眼那只與他緊握的手,柔弱無骨,帶著驚嚇之后的冰涼,但于他而言,卻恍若三春暖陽。
她背影纖細匆忙,
不禁讓人想象,墨色青絲散落她白皙的身體上,欲遮還羞又是怎樣一副誘人模樣。
此念一出,上官曄冷清的神色震了震,不自然地別開目光,他
因為傷
上官曄的屋子里熏了水沉香,淡雅醇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清冷,正如他這個人一般。
一旁的銅大燈上燭火跳躍,又嗅著這樣沉靜的香,宋樂儀也逐漸冷靜了下來,她細白的手指撐著眉骨,搭
她從來沒想過,上官曄竟然會
兩人的交情不深,也就點頭之交,非要細說,倆人有過幾年同窗之誼,但也是淡薄如紙。
燕京人人皆知,宣平侯上官曄風光霽月,是成安帝提拔的新臣,前途似錦,亦是一眾貴女心中遙不可及的高嶺之花。
然而卻生性冷漠,也沒什么朋友,更不是喜歡多管閑事的性子。
宋樂儀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救她。
內室。
鄭醫師望著系
魚兒雕得傳神有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魚尾斷了,不過那里鑲上了銀,細看之下,銀上雕細刻著數朵芍藥花,栩栩如生,倒不像是男人會戴得佩玉。
鄭醫師清理了傷口又上了藥,一圈一圈纏著白紗布,忍不住說了一句“侯爺戴的這塊佩玉好生致!
上官曄“嗯”一聲,沒說話。
鄭醫師訕訕一笑,也沒再提,只囑咐了幾句有關傷口的話,諸如飲食清淡不要碰水常換藥之類的。
等鄭醫師退出了內室,上官曄拎著一件雪青色的衣衫穿了起來,手指壓過胸膛的時候,他握著那塊魚形暖玉握了握,垂下的淡漠眼眸里情緒很暖。
這是宋樂儀的東西。
那一年安國寺大雪,他的確昏了過去,但耳畔一直有個聲音軟糯的女童同他說話,絮絮叨叨不曾停,他眼皮睜不開,卻將她說的話一字不落的全都聽了進去。
后來她把斗蓬披
只是宋樂儀卻對他的視線毫無察覺。
再后來,他身子高熱不下,這才陷入不察外界動靜的深深昏迷,等再醒來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已經不見了,不僅不告而別,連半點有關身份的消息都沒留下。
只
那時候滯留安國寺的香客之多,他又年紀小,沒能力去排查她的身份,若不是那件斗蓬和這塊魚形暖玉,他有時候覺得,那一天
但是蒼天垂憐,他很快又遇見她了,十歲那年,
也是那時,他才知道,原來當年救他的那個小姑娘是子川的表妹,她叫宋樂儀,是那個子川無數次咬牙切齒
而最令他開心的是,宋樂儀也記得他。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她眼底的光色,她神色欣喜之余還有憐惜溫柔,又蹦蹦跳跳地來找他說話,神情靈動極了,八歲的小女孩語氣軟糯而溫柔。
似乎和子川嘴里那個嬌蠻的表妹,不太一樣。
只是他卻不太習慣別人的熱情與關心,面對她的熱鬧與歡笑有些手足無措,只能漠了一張臉,強做鎮定地冷淡附和她的話,卻不知寬大袖口之下,他的手指早已緊張地捏緊,泛出青白之色。
而宋樂儀似乎不太喜歡他這樣沉默寡言,說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便扭頭去找了趙徹。
沒多一會兒的時間,他就瞧見宋樂儀被子川氣得小臉鼓鼓,張牙舞爪的扒著他胳膊要去咬他。
子川笑著戳她臉蛋,又把胳膊遞到她嘴邊,九歲的小男孩像個大人似的哄人“表妹,別生氣了,給你咬還不行么不過你得輕點,一會兒還寫提筆寫字!
宋樂儀拍開他的手,嬌惱道“我又不是狗”
也就是從那次起,宋樂儀便再也沒來同他說過話,亦不曾提起安國寺的事情,仿佛兩人的那次意外的相遇不曾
他少時不懂,只覺得宋樂儀待他與別人不一樣,甚至有些隱秘的雀躍和歡喜。后來他才明白,她只是覺得他可憐,正如她不曾提安國寺那年的往事,也僅僅是是想顧全他的尊嚴。
世間種種,唯獨感情強求不來,這是他自幼便知曉的事情。
他強求父子情感,最終父親棄他于不顧,只留下偌大的宣平侯府和爵位給她,帶著柳氏和一眾姬妾與庶子庶女回了揚州老宅,倆人父子緣斷。
宋樂儀不愛他,甚至連一點喜歡都沒有,這是他一直都清楚的事情。
甚至宋樂儀自己都不知道,她所有的情緒和鮮活勁兒,都可以因子川的一句話倏而晴空萬里,倏而烏云密布,她烏黑清亮的眼瞳里,經常滿滿的只有子川一人。
想到這里,上官曄勾了抹自嘲的笑容,伸手整理好衣衫,走了出去。
外間。
宋樂儀聽了鄭醫師回稟,一顆高懸的心頓時落下。
等見上官曄出來,她快步上前,神情關切“現
上官曄淡淡搖頭“不疼了。”
宋樂儀心下稍安,她絞著手指,神情不安,正思忖著要不要再和上官曄說點什么,只聽他忽然道“路見不平,拔刀相救而已,若是換作旁人,也會如此做,郡主不必愧疚。”
換作旁人也會如此做
誰會為了一個落魄無依的郡主舍命相救啊
宋樂儀抿了唇瓣,知道上官曄是
山莊這邊的事情處理一夜,人證物證俱全,第二日一早,宋樂儀便匆匆啟程回了燕京,將整理好了證據上奏成安帝。
卻不想燕京已經流言四起,說是夷安郡主遭賊人侵犯,已經不是清白之身。
這場流言簡直將宋樂儀氣得七竅生煙,差點直接打上鎮國公主府,提刀砍了趙妙。
好
只是夷安郡主的名聲,卻再也挽不回來了。
也是因為這件事,成安帝欲賜婚二人,卻不想上官曄拒絕的干脆利落。
那時宋樂儀聽了,除了覺得面上有些難堪,但也很快便釋然了。好歹上官曄救了她一命,而且如今她名聲這樣差,而他前途似錦,的確不該沾上她這樣的污點。
拒婚這一天,上官曄
是宋樂儀送來的。
怕他不肯下,特意以武安侯府的名義送來。
三伏天的夜里,夜里風很暖,可上官曄覺得渾身上下皆是涼的,冷徹心扉。
這一次。
兩人,再無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