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鬧鬼的村莊
鹿島叫做“島”,卻不是四面環海的島嶼,至于為什么被冠上了島的名字,這或許是個值得深究一下的問題,也著實不是眼下有閑心思考的事情。
當連綿的山脈出現在車窗外時,五條憐心中“鹿島是個偏僻小地方”的固有印象加深了一層。車上的乘客越來越少,空調風顯得陰冷,直往發絲間的空隙鉆,讓人忍不住發抖。她往甚爾身邊靠了靠,他攬住她的肩膀,看來無聊的賭氣該結束了。
還以為來到鹿島會冒出那種很感嘆的心情,或者是有一點點的懷念,實際上這些感覺五條憐全都沒有。
是了。怎么會有呢。這里只是母親(或許)曾經住過的地方,她又沒來過這里。
五條憐在心里笑著自己的愚蠢,在電車門即將關閉的前一秒鐘才匆匆忙忙跑到月臺上。
小城市荒涼,出租車也少少,站在路邊像是在碰運氣,等了好久也只見到了三輛車。
聽起來似乎沒那么慘,但真正倒霉的是,其中兩輛車以“不知道津頭村在哪里”婉拒了,另一位司機則是以“那地方太偏僻”,說什么都不答應。
“那地方很邪乎哩!”大叔用很濃重的南部口音對他們抱怨,“85年的地震,村子里的人全死光了,到現在都空著。政府都不敢重建那里,你們兩個小年輕就別去湊熱鬧啦!”
想說自己并不是要去湊熱鬧,但解釋起來一定很麻煩。五條憐張了張嘴,最后也只能像脫水的魚那樣擠出了一點看不見的空氣而已,辯解的話語是半句都沒能說出來。
“對了,我想請問。”
如果只是提問的話,說起來倒是不那么艱難。
“您認識名為‘青空’的女性嗎?85年……大概就是地震的那時候吧,她就住在津頭村。”
“青空?不知道,沒聽過這名字……哎,我得開走了——交警要看過來哩!”
然后連道別也沒有,大叔直接踩下油門了。
看著出租車揚長而去,真讓人心情微妙。說不定這回她的預感當真派上用場了,一切都太不順利了。
“不順利嗎?還好吧。”
甚爾從口袋里摸出鹿島市旅游觀光手冊——都不知道他從哪里拿的。
觀光手冊從何而來,暫時先別深究這個問題了,而且就算問了,他也只能給出一句不那么神秘的“在車站報刊架上隨手拿的”。
憑著這本冊子,總算找到了最近的租車行。
和出租車司機不一樣,租車行可不在意他們要去什么地方玩耍或是探險,哪怕目的地是津頭村,工作人員也會笑著附和一句“真是別致的度假地”這種好聽話。
從公路駛到鄉間小路,根據導航的提示開進窄小山路。繁密的樹枝猛得從兩側逼近,愈發陰沉的天色顯得像是黑夜。五條憐看了一眼手表,明明現在還只是正午。
這樣的昏暗也沒有持續太久。狹窄的道路逐漸消失在車輪下,再往前就是人跡罕至的區域了吧。
可能是近乎黑夜的錯覺,困意很不合時宜地從五條憐的眼底浮起來了,壓得眼皮好沉重,如果不是甚爾猛得踩下了剎車,害得她差點整個人撞到擋風玻璃上,她真的會就這么昏睡過去的。
“啊!”瞌睡蟲瞬間消失無蹤了,五條憐無比清醒地瞪大了眼,不過腦子好像還沒醒過來,“我沒睡,我剛才沒睡!”
“哦,原來你都要睡著了?我說你怎么這么安靜。”
謊話果然一秒鐘就被揭穿了。
也顧不得尷尬或者是丟臉了,更加沒辦法丟出理直氣壯實則相當理虧的“你不能亂說”。五條憐的雙手捂著臉,用力搓了搓,緊接著才深呼吸了一口氣。
剛才的剎車太急了,安全帶勒得她的氣息都不暢快了。
至于急剎車的原因,其實也昭然若揭,所以根本用不著多問甚爾了。
“怎么有顆礙事的樹擋在路中間?”
甚爾下意識按著喇叭,等到尖銳刺耳的聲響在空氣中炸開時,他才反應過來,無生命的樹可不會因為聽到警示聲就乖乖挪開——在奢望著什么呢。
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甚爾自己也忍不住皺了皺鼻子,下車探明路況。五條憐很殷勤地跟上,雖然她也看不出個什么所以然,只會歪著腦袋問他該怎么辦才好。
“繞過去吧。”這是他能想到的首選。
四下看看,周圍的樹木長得茂密,不算纖細的樹干之間夾著一層密不透風的昏暗,幾乎織成樹籬,看著就讓人覺得不自在。想要繞過去?貌似不是什么明智的選擇。
“只能走過去了嗎?”
五條憐倒是無所謂疲勞一點,反正距離目的地也就只有兩公里多的路了,這不是什么無法用雙腿丈量的可怕距離。
看著甚爾很郁悶的表情,她又添上了一句:“要不你在車里等我,我去去就來?”
至于這個“去去就來”要耗時多久,就不好說了。甚爾當然不會同意。
“不是還要我當你的護衛犬嗎?”他把車熄了火,咔一下拔出鑰匙,丟進口袋里,“我的報酬,別忘了給我。”
“什么嘛,小氣鬼!”
五條憐氣得沖他吐舌頭,當然甚爾不可能把她的這點小表情放在心上,招招手叫她快點跟上來。于是鬧小脾氣的當事人也沒辦法再維持這番表情了,揉揉臉,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
鄉間小路有點無趣,好在度過最初疲憊的上揚坡道之后,就都是下坡路了——聽起來倒算不上是什么很好的意向呢。
遠遠的,已經能看到津頭村的蹤影了。
正如事件記錄所說,小小的這座村莊被「帳」包裹著。
半透明的這層屏障,看起來很像是切半的黑珍珠,倒扣在大地上,就連穹頂泛著的一層藍灰色光澤也相似。
而在這層屏障內側的村莊……抱歉,無法窺見。
五條憐很不爭氣地在這時候緊張了起來,好在沒有慌亂到渾身發抖——否則就太丟人了。
“要回去嗎?”
甚爾的詢問來得突然,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他在和空氣對話。
“怎么樣?”他又問。
五條憐很不自在地縮縮肩膀:“可我們都已經到這里了。”
她知道自己說了個很掃興也很愚蠢的答案,但甚爾并不覺得這個回答有什么。
“正因為我們已經到這里了,所以才要再問問你。就算現在想打退堂鼓,也還是來得及的。”他從被黑暗籠罩的村莊收回目光,“我會帶你回家的。”
這話說得太正經了,五條憐想笑。
“這也在保鏢的工作范圍?”
“當然。”
“謝謝,不過還是算了。”她伸出一個拳頭,“我現在充滿了自信喲!”
是嗎?也許吧。
還是忍不住想起計程車司機說的,津頭村是邪乎的空村,說不定會遇到意料之外的危險,不過這種事完全在預料之中。
唯獨不希望的,是一無所獲。
青空……青空……
天空啊,快點放晴吧。
“甚爾。”
五條憐忽然喚他,甚爾自然是習慣性地“嗯?”了一聲。
“你母親是怎樣的人?”
“問這個干什么?”
理所應當的顧左右而言他。
“我好奇。如果不能知道自己母親的事情,了解一下別人的母親也挺好的,尤其是你。”她抿了抿唇,“當然,這也不是什么非要被滿足不可的好奇心。你要是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說。”
甚爾陷入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依然緊緊握著她的手。
“下次再告訴你吧。”
他只這么說了。
甚爾所說的下次是會是哪次?
如果五條憐是個固執的家伙,她一定會揪著這個問題問個不停,像只麻煩的小老鼠。好在現在她也有足夠多的事情需要麻煩,所以僅僅只是沉默地“嗯”了一聲,沒有再問更多的了。
路途消失在腳下,「帳」看起來卻沒有越來越近,仿佛他們行過的路途全都化作無物。五條憐覺得此刻的很像是在做夢——這種前進了卻沒有實際前進的感覺很像是夢境中才會有的。
浮在皮膚表層的燥熱感也如同在做夢,說不定他們應該在更加秋高氣爽的時節拜訪此處的。
五條憐知道風又多么沉悶炎熱,可她還是抖個不停,像是被丟進了嚴冬。
“很害怕?”甚爾問他。
平時他大概會用那種帶著幾分嘲笑意味的口吻對她說出這話,但此刻他的語氣卻難得的很正經。五條憐有點意外,一度都忘記戰栗了。
“還好吧。”謊話脫口而出,事實遲遲地在事后才補上,“可能……稍微有一點?”
“怕什么?怕遇到危險?”
“是,也不全是。”她聳聳肩膀,像是有點無奈,又像是在試著營造出輕松的氛圍,“危不危險的,其實無所謂——閑著沒事來恐怖的村莊探險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夠可怕的了。我只是擔心把自己丟進了險境里,結果還是什么都找不到。這種失落感太不好受了。”
“是嘛。”
按照常理,這時候甚爾總得說點安慰的好聽話才對,沒想到在這句過分簡單的“是嘛”之后,他就不出聲了。五條憐猜他詞窮了,所以才不知道該怎么應答才好。沒關系,她的話語也已經枯竭了,干巴巴地蜷縮在心中,只伴隨著心跳一起鼓動。
事實證明,眼下確實是現實沒錯,而不是什么不切實際的夢境。最好的證據是,「帳」終于迫近,如深黑色的帷幕立在眼前。
靠近了些看,珍珠色的光澤消失了。看不見里面是什么,也不確定里頭究竟藏了什么。
在做完了非常充足的心理準備之后,五條憐才終于鼓起勇氣,把手伸進了帳的內部。
第162章 羊頭的怪物
把手伸進去,然后手就這么消失在了「帳」的背側。
“呀——!”
半只手臂都沒進去了,五條憐才很遲鈍地開始大叫起來。
“冷冰冰的,像水一樣!”
如同將手探入一池死水之中,明顯能感覺到阻力,還有蕩起的漣漪拍打在自己的指尖。
幾乎把整只手臂都伸進去了,五條憐還是沒感覺到這層“水”的盡頭在何處。
不會沒有盡頭吧,那豈不是很糟糕?
“至少「帳」沒有拒絕你的進入。”甚爾這話說得倒是挺像安慰的。
五條憐扯扯嘴角,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拉著他的手,硬是要讓他先進去。
“你是保鏢嘛!”她必須重申這一點。
“我的保鏢費?”他也必須提醒這一點。
“知道了知道了。”
五條憐推著他往前走。
由甚爾不情不愿地打了頭陣,她厚著臉皮躲在他背后。不得不承認,有了一個大塊頭家伙走在前面,「帳」帶來的阻力確實是少了很多,但依然感覺像是在穿透一層厚重的水幕,五臟六腑都在遭受無形的擠壓。
就在懷疑著是不是將會被這層屏障徹底擠壓到無法呼吸時,所有的不適感都消失了。四下過分的明亮刺得她瞇起了眼,落在肩頭的日光則是曬得骨頭都暖呼呼的。
……誒,陽光?
五條憐睜開雙眼,青色的天空闖入視野之中,薄薄一層云浮在遙遠的天頂,許久都沒有挪動分毫。她意識到,天空也許是虛假的。
話雖如此,陽光是熾熱的,風也真切,她和甚爾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明明太陽就掛在頭頂。
在并不真實的太陽的照射下,眼前小小的村莊如水洗般潔凈,折射出一層奇妙的微光。
這不算是多么美麗的村子,奇怪的是此處空無一人。
其實也沒什么好奇怪的。調查報告里說過了,津頭村無人生還,除了青空。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村莊各處還留有鮮明的生活痕跡,比如擱置在田野間的農具,和誰家忘記關上的房門。
“人”的蹤跡實在臨近村口才逐漸出現的——散亂的骨架確實可以被稱作是人的蹤跡。
風把骨頭吹亂了,誰人的頭顱與肋骨碰在一起,搖晃的白色腦袋撞出咚咚的清脆聲響,黑洞洞的眼眶倒像是在看著五條憐。
害怕嗎?好像沒有。她也沒有冒出很不爭氣的想要嘔吐的沖動。“我說不定來過這里”,這種念頭依然還是沒有冒出來。
眼前的場景很恐怖,也很陌生。骨頭的碰撞聲很像在預示著她的失敗。“這里可找不到青空的蹤跡”,心里倒是有個聲音在這么說。
五條憐感到了疲憊,前所未有的乏力讓她想要癱坐在地上,之所以還能維持著直挺挺的站姿,大概是因為她的脊椎骨還沒有倒下,也是因為她想起來了,青空曾經在這個村莊居住過。
既然津頭村還保持著原狀,是不是意味著她能夠找到青空存在過的痕跡呢?
欣喜感沒有多少,說實在的五條憐只覺得擔心。如果什么都沒有怎么辦?很悲觀的想法跳進了她的腦海里。
根本來不及說點什么——她的想法也好,她的感受也罷,全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大地忽然開始顫動。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很快,卻像慢動作一樣徐徐在眼前展開。
地面裂開了,一個巨大的羊頭出現在腳下。甚爾向她伸出手,而她還沒有反應過來。
如果反應過來了,或許她會握住甚爾的手,或者是做點別的。
但是沒有。
腳下的地面已然消失無蹤,變成羊頭裂開的嘴,無牙的上牙膛萎縮成經絡的模樣,而這崎嶇不平的脈絡很快就來到了她的眼前。
墜落感在兩秒之后到達,隨即才是對現狀的理解。
我被吃下去了。
這就是現狀。
無法尖叫,也無法挪動。并沒有那種被包裹在柔軟黑暗之中的感覺,卻有一種詭異的束縛感,仿佛被看不見的手緊緊攥著。氧氣猛得被壓縮到丁點不剩,五條憐試著呼吸,胸腔卻連鼓動都顯得艱難,知覺如同熄滅的燈,只撲朔了短暫的一個瞬間,然后就消失無蹤了。
這是……要死了嗎?好草率。
雖然每個人都會死沒錯(會無數次與星漿體同化的天元除外),但不管怎么說,被咒靈吃掉也不算是怎么美好的死法啊——甚至有點窩囊不是嗎?她可不要就這么死掉。
現在似乎是蜷著的姿態,四肢折疊在一起。五條憐試著沖破束縛,盡力睜開雙眼,光線是在數秒鐘之后才到達的,撕裂了周遭的黑暗,刺得她睜不開眼。
花了一些時間,也可能是很多時間,終于適應了這樣的光亮,于是看到了深紅色的桌面,日記本攤開在桌上,連日期都沒有寫下。她的雙手自由地搭在書桌邊沿。束縛感消失了。
……所以,她逃出來了?但這是什么地方?
有限的視野注視著日記本與擺在紙上的鋼筆,她的手指很不安似的敲打著桌面,發出的噠噠聲更讓人心煩。五條憐試著停下著無聊的小動作,可是手指像是著了魔,不聽使喚地動個不停。
啊。好像有點怪呢。
恰是在冒出困惑的同時,身后響起了很蒼老的一聲“姐姐”,像是在呼喚著她。
新奇的稱呼,她想。
五條憐想要裝作什么都沒有聽到,但是身體已經動起來了。雙足踏在地面,曲起的雙腿慢慢伸直,她的雙手合攏日記本,陌生的房間伴隨著邁出的步伐一點一點在視野中補齊全貌。
而她根本不想起身,也不想邁步。試著停下,可軀體根本不聽她的指示,自顧自地向前,停在鏡子前。
鏡面倒映出房間里碩大得如同黑箱子的電視機,天線幾乎要碰觸到天花板,蓋著一層噪點的電視屏幕上播放著第四屆女排世界杯的預選賽。她的手自顧自抬了起來,她的眼睛注視著鏡中的自己。五條憐幾乎要尖叫出聲,卻寂靜無聲。
鏡子里映出的……并不是她的臉。
全然陌生的臉,從未見過的女性面龐,深藍色的眼眸在注視著自己。
她的手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抬起來,撫平了耳邊一縷凌亂的黑發。內心的深處傳來自己的聲音,說著“這樣就可以了吧?”。
這并非是“話語”,而是“心聲”。
五條憐正在這具陌生身體的里面,她聽到了身體發出的思想……真的假的?不是在做夢吧?
她真想捏一捏臉,或者干脆點扇自己一個巴掌算了,可雙手根本無法挪動。這具身體的控制權不在她的手里。她只能無奈地任由這副身體走出房間,連半點留給自己的喘息時間都沒有,她必須接受事實。
所以,事實大概是,她沒有在做夢,她確實變成了裝在某人體內的“攝像頭”。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不知道。
被禁錮在這個軀體中,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難道她真的要死了,這一切都是臨終時刻大腦拼湊出的幻覺?可惡……她得逃出去才行。
依然無法挪動身體,也理所應當地沒辦法脫離現狀。她近乎無奈地被這個身體帶到了大門口,白發蒼蒼的老者坐在門前的藤椅上曬太陽,幾乎是一看到她就開始笑起來了。
“有點磨蹭啊,姐姐。”
他比她老了這么多,卻稱呼她為“姐姐”,多怪,而身體只是點點頭。
“嗯。”很遲疑的回答,聲音聽起來好像很熟悉,“在做點事。”
你根本沒在做事吧,剛才只是在桌子旁邊發呆不是嗎?五條憐很憤懣地想。
隨即她的身體坐下來……都已經不是自己的身體了,干脆稱之為“她”算了,五條憐絕望地想。
她就這么坐下來,席地而坐,并不在意塵土弄臟衣衫。抬頭看看天空,蔚藍色的,她的心里一定冒出了很多念頭,只是都太縹緲了,所以一個想法都不真切,反而讓五條憐也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煩躁感。
日記……如果能看到日記的話,說不定此刻的茫然都能消減大半了。這是五條憐自己的想法。
所以,也是她可恥的窺私欲在作祟,其中一定還帶著一點微弱的不安。
真想看到日記。她想。
身體收回目光,轉而盯著地上的雜草,纖細的指尖纏住草葉,用力地拽了一下。
“吶,俊夫。”五條憐聽到她說。
“怎么了,姐姐?”
五條憐感覺到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像是被什么包裹住那樣,很不自在的感覺。
“我說啊……你是不是應該少叫我‘姐姐’?我已經有新名字了。”
“可姐姐依然是姐姐,不是嗎?”
長久的沉默才換來蒼白的一聲“嗯”,能明顯察覺到她的不情愿,也難怪她說:“話是這么說沒錯,但……要是被村子里的人聽到了,他們會覺得很*奇怪的。說不定會把你當做老年癡呆。俊夫,我知道你年齡很大沒錯,但腦袋還靈活著呢。莫名其妙被扣上不好聽的名號,你不會覺得不服氣嗎?”
俊夫沉吟著,陷入思索。他摸了摸花白的腦袋,把頭發搓得沙沙響。
“我知道了。”在沙沙聲中,他小聲嘀咕,“就算在家里,我也會用名字叫你的……青空。”
“謝謝你。”
感謝的話語輕而易舉地唇齒之間溜出,她釋懷似的松了口氣,而五條憐卻驚訝到說不出話來——好在她本來就發不出什么聲音,因為她被困在了某人的身體里……被意識清醒地困在了母親的體內。
早就意識到不對勁了。
這里顯然是過去,而這幅身軀有著很熟悉的模樣,也有著和她一樣的嗓音。現狀讓她無暇去思考太多,但就算是真的投入思考,她也一定想象不到,自己正棲身在母親的體內。
所以,這是回到過去了嗎,還是純粹的記憶?她又為什么能夠以第一視角看到母親的記憶、就仿佛自己才是此刻的主人公呢?
一切都像是未知,她漂浮在其中,混混沌沌,不知所措。而青空已然起身,拍拍身上的草葉,轉頭對俊夫說,自己出門買些吃的。
就像所有老人那樣,俊夫耗費了五秒鐘才理解了這句話,點頭也慢吞吞的,說著路上小心之類的話。
“我知道。”
出門前,青空翻過日歷。今天是9月2日,1985年。
五條憐覺得她應該在這時候想起些什么,可事實是她的大腦還處在遲鈍狀態。她甚至聽不到青空的心聲,因為青空也大腦空白地走在田間小路上,根本什么都沒在想。
腦海中終于跳出了什么念頭,是在走到村口時,她看到了一個很怪的東西——一只……羊?
羊頭人身的怪物伏在村口,橫著的矩形瞳孔似乎能夠掃過眼前的一切。它巨大的雙角比巖石更崎嶇,盤旋著向里收攏,灰色絨毛遍布整個身軀。
它就站著,嘴角天生的弧度仿佛揚起的笑容。
這家伙,在嘲笑我嗎?
甚爾很不爽地想。
眼前的詭異生物顯然是咒靈無誤。從吃下五條憐開始,它就再也沒有做出任何多余的行動,只伏在遠處。但凡他挪動分毫,它就會立刻逃走,轉眼之間消失到更遠處。真不妄它長著一雙獵物的眼睛,帳內的空間對他來說也有點太過游刃有余了。
嘶……真麻煩。
如果可以無視這只咒靈的存在就好了,可是不行。五條憐被它吞下去了,所以此刻它的肚子像袋鼠那樣丑陋地垂下去了。
剛才還能看到肚子在蠕動,希望那是她在掙扎,而不是它在消化。
無論如何,必須抓緊時間。
甚爾躲進一旁的空房,短短數米的距離,已迫使它移動到了帳的最邊緣。甚爾依然很著急,但不急躁,把鏡子伸到窗外,通過鏡面反射確定了前進路線。
必須躲開這雙眼睛前進。
穿過雜草,鉆進空無一人的房屋。或許屋子里能有什么有用的東西,可惜實際情況是,半點能派上用場的東西,他都沒有找到。
唯一有些用的,大概是擺在某間小木屋中的日記。
甚爾沒有窺私欲,只是日記的第一頁寫著“角隱青空的日記本”。夾在其中的兩張照片掉了出來。
一張是陳舊泛黃的黑白照片,穿著和服的女人站在河邊,照片背后用鉛字寫著“鈴木青子1925年在廣島”。另一張照片也很舊了,幾乎要褪色,是同一個女人在津頭村前,照片的背后依然寫著鉛字,是“角隱青空1984年在鹿島”。
是……相似的母女嗎?深藍色眼睛讓甚爾很輕易地想起就想起了某個人。
這就是為什么,他把日記本揣進了口袋里。
阿憐會想看的。他想。
第163章 第一頁
1984年12月7日周五晴
親愛的日記:
這是我的第一本日記本,是俊夫幫我去高島屋買的。
你為什么需要日記本呢,姐姐?你以前從來不寫日記。
俊夫說了這種很掃興的話。
人老了就是愛打擊年輕人的熱情。我其實挺不高興的,不過也沒說什么,就敷衍地說了句“想要寫點什么”。他倒是沒問別的什么了。
所以,我為什么需要一本日記呢?理由挺簡單的,因為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太多可以說話的對象。
俊夫太老了,他瞇起的眼睛老是在看以前的事情。當他看著我的時候,他看到的從來都是身為他的姐姐的那個人,而不是名為青空的我。他也總說起很久以前住在廣島時的事情,完全忘記了現在的我根本不是那個曾經和他在廣島相依為命的人。
不,不是忘記。雖然他確實已經七十多歲了,但腦子還是很清楚的。
也就是說,他只是無視了我是“我”的這個事實而已。
說實話,我有點難過吧,但也還好。如果俊夫說的是真的,那我曾經確實是他的姐姐。
說回正題,我沒有朋友,而我迫切地需要傾訴。村子里的大家只是鄰居,俊夫他沉浸在自己的認知里,我想要說的也是不該告訴他的。所以我寫下來。
日記本,我只把這件事告訴你。說不定未來還會告訴別人,但現在只有你、我和俊夫知道這個秘密。
秘密是,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兒,我是由“那個人”誕下的她自己。
……
是不是聽糊涂了?沒事,我也覺得自己寫得很糊涂。
讓我從頭告訴你吧。
我叫角隱青空,十九歲,有明確的記憶以來,我一直住在津頭村。我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俊夫撫養我長大,他是生下我的那個人的弟弟,所以他也是我的弟弟。
“角隱”的姓氏是那個人選的,說是來自于新娘婚禮時所佩戴的帽子,意思是“隱藏起你的犄角”。“青空”,名字也是她取的,好像是因為她很喜歡藍色的天空,生下我的那天也是晴日。
就是說,差一點我就要叫做陽子了,這個大眾的名字也很適合晴天出生的女孩。
在法律意義上,我,角隱青空,是不存在的。那個人也是第一次誕下自己,忘記了還有出生證明這種很重要的東西,俊夫可能也忘記了,等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有點太晚了,于是我只能沒名沒姓地活著。
總之,現狀就是,我是個不存在的國民。多虧了那個人的疏忽,我連學校都去不了,還好俊夫教了我一點知識,否則我會變得很悲哀的。
姐姐,下次再誕下自己的時候,千萬要記得準備好所有該準備的東西。
所以俊夫老這么和我說。
我也能誕下自己嗎?我不知道。說實話,有時候我覺得俊夫是在騙我,我根本就是個普通的小孩,因為我根本沒有除了這段人生以外的記憶。可當他把那個人的照片給我看時,我又莫名地能夠相信他了。
我和那個人完全一樣,從眼眸到長相,甚至是嘴角拉扯時揚起的弧度。我就是她,她是曾經的我。
那個人自己的名字叫鈴木青子——我是不是忘記告訴你了?
青子是在廣島長大的。俊夫說他們祖上老和奇奇怪怪的靈異事件扯上關系,說不定這就是一切會發生的根本原因。不過青子和俊夫倒是沒遇到過什么怪事。
然后,原子彈掉下來了,就落在廣島。
俊夫說那是一段很難熬的時期,尤其是原子彈觸地的瞬間,龐大的蘑菇云倏地炸開,沖擊波壓垮了近乎整座城市,高溫也蒸發了生者的存在,逃難的人像潮水一樣涌出廣島,恐懼著會不會有第二顆原子彈落下,簡直是如同地獄的景象。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青子沒能在那場災難中活下來,我可能就不在這里了,更沒辦法寫下這篇日記。
青子和俊夫就在逃難的人群里,她驚恐地想著“我要活下去”,這份執念強烈到化作現實。
于是,原子彈落下的二十年后,她在即將死去之前生下了自己——所以我出生了。
俊夫說美洲的蜥蜴也能做到同樣的事情,DNA復制后再度分裂,在子宮里凝聚成新的生命,而后“自我”就能再度誕生。
非常的……怪。
我沒去過美洲,青子也不是蜥蜴。俊夫說一定是強烈的生存本能讓青子擁有了孤雌生殖的能力,但我更覺得是核輻射變異。
我看過村子的影院看過關于核輻射的紀錄片,廣島那些活下來的家伙變得虛弱又奇怪,很像是古怪的生物。
美洲的蜥蜴在有限的生命力可以重復地實現孤雌生殖,但青子只生下了我。
我對她的印象是出生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雙眼,深藍色的,像清晨還未亮起日光的天空。后來,我也能在鏡子里看到這雙眼睛——我的眼睛。
我誕生之后,青子幾乎是立刻就死去了。然后俊夫帶我來到津頭村,就是這樣。
很怪,對吧?所以我不敢和任何人說。
而且,你有沒有發現,我說起青子的時候,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這么說俊夫一定會生氣,但在我心里,鈴木青子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我更情愿將她定義為“母親”,而不是“自己”。
你是不是要說我很自私?我可是青子的生命的延續,怎么能夠忽略她的存在,自顧自地成為“自己”呢?也許吧。
還是青子時候的事情,我一丁點也不記得了。
我不記得廣島的一切,那里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拉扯著年幼的俊夫長大的,只知道俊夫撫養著我長大。當然,我更加想不起原子彈落下的那一天會擁有的驚恐的求生意志。
現在的我就像是一塊被洗干凈的布,只沾染了津頭村的氣味。即便如此,俊夫還是把我當做姐姐那樣愛我。這讓我變得不那么像我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出這種感覺。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只是角隱青空,而不是鈴木青子。
在你老去之后,你會再度誕下自己。
俊夫也總這么說。
這樣的循環一定會一直一直傳遞下去,“我”將永遠活著。
過去的我,現在的我,未來的我,全部都匯聚在這副身軀里。
真怪。
對不起,我今天是不是說了太多的“怪”?但真的……很怪。
或許我該把這本日記留給下一個“我”。那個“我”看到之后,就能理解這一切了吧。
但在此之前,我還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看吧,我果然是鈴木青子。
因為我也那么地渴望“活著”。
第164章 成為了玩物
羊頭人身的怪物就伏在青空下,一動不動的,如同按下了靜止鍵。
五條憐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那是吃掉自己的怪物,一股不自然的恐懼隨之爬上了脊骨,如果她依然對這幅身軀有著掌控權,那么此刻她一定會很不爭氣地顫抖不止。
好在(其實也沒那么好)這并不是她的身體,而是青空的。青空也并未感到恐怖,從她的心底涌出的情感只有困惑,正如村子里所有見到這只羊頭怪物的人那樣。
是妖怪吧?
不不不,說不定是神明大人!
是誰在玩惡作劇嗎?
各種各樣的猜測不絕于耳。
青空是怎么想的呢?她想到的概念是“惡魔”。
在俊夫和她說過的西方傳說里,惡魔通常以羊的形象出現。她多少有些害怕,不敢貿然靠近,村子里的人也是一樣。
一整個白天過去,羊頭的怪物一動不動。于是恐懼就此減淡成平淡,大家以驚人的速度習慣了這東西的存在。
只要它不作出什么奇怪的事情就好了。估計大家都是這么想的,因為青空也在這么想。
她在傍晚就回了家,合攏的日記本再也沒打開過,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五條憐正在空著急。
難道要一直被困在母親的身體里了嗎?雖然能以這種形式知曉關于母親的事情確實不錯,但一直失去“自我”,貌似不好吧?
無法挪動,沒有掌控力,除了能看到的一切與聽到的心聲之外,一切都顯得平面且蒼白,根本不真切。
唯獨真切的時刻是深夜,一只手砸開了大門,碩大的羊頭擠進來,橫著的矩形瞳孔只一眼就把青空和俊夫全部掃進了視野中。
果然動起來了啊,這個怪胎。五條憐想。
窒息感讓她好難受——青空被嚇得忘記呼吸了。要死了嗎?她甚至冒出了很絕望的念頭。
羊頭的怪物沒有吃了他們或是怎樣,也沒有動手,只是伏在門口,朝他們勾勾手指,像是在邀請他們一起出來。
青空的身體都僵住了,根本無法挪動分毫。羊頭怪物又勾勾手指,明明用意已如此明了,她還是無法挪動分毫。
而后,像是有點惱了,羊頭怪物沖進屋里,巨大的手掌一下子就攥住了她和俊夫的衣領,拖著他們來到村口的空地。
啊……可怕。真可怕。
內心幾乎要被驚恐感填滿了,連五條憐也無法喘息。
村口聚滿了人,大家的臉上都帶著呆滯卻驚慌的神色。看來他們也是被迫聚到此處的。
當然了,不會沒有人想逃的,可一旦誰挪出了多余的腳步,羊頭怪物就會迅速追上,長著尖銳利爪的指尖刺進逃跑者的后背,在痛苦的尖叫聲中將他硬生生地拽回來。
所以,整個村子的人都聚在這里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呢?誰也不知道。
已經有人開始哭起來了。說實話青空也想哭,滿腦子都是“我會死”或是“該怎么辦”,慌亂的重重思緒壓得五條憐也無法喘息。她想她也應該害怕一點才好,但卻沒有。
因為她想起來了,想起這個村莊的所有人都死去了,除了青空。
該怎么才能把這個消息告訴青空呢?……不對,她真的有辦法把消息傳遞給青空嗎?
試著抬起手,可是根本無法挪動分毫——不出所料。試著尖叫,也發不出聲音,倒是腦袋不受控地向后轉去。羊頭怪物已經抓來了最后一戶村民,“咚”一下跳到所有人的背后,揚起的三瓣唇如同在笑。
夜晚的寒冷爬上脊背,五條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于是身體也戰栗不停。是她終于得到身體的控制權了嗎?當然不是。
只是青空也害怕到停不下來了。
矩形的瞳孔掃過每一張僵硬的面孔,停在最為強壯的那個青年的身上。它勾勾手指,脅迫感便如無形的手那樣,抓著青年的影子,硬生生把他從地上拽起來了。
青年蒼白著一張臉,顫抖的雙唇并不能漏出任何話語。他看到羊頭怪物指了指一旁二層小屋的屋頂,而后手指像跳水那樣直直地劃破空氣,墜到地上,他蒼白的臉隨之變得更加蒼白。
他已經看懂了羊頭怪物的意思。青空和五條憐也懂了,所以她移開了目光,不去看青年是怎樣不情愿地被逼上房頂,也不愿去見他直挺挺的身體是怎么扎進地面的,但她聽到了過分響亮的“咚”一聲,而后是撕心裂肺的尖叫,與羊頭怪物詭異的笑聲。
像個欣喜若狂的孩子,它繞著人群蹦跳,幾乎要將大地震裂。地面的顫動刺激著麻木的五感,青空抱住腦袋,已經不想再面對了。所以她并未看到羊頭怪物又對著那個青年做了同樣的手勢,只聽到他幾乎是痛哭著蠕動到了房頂,然后又是“咚”與尖叫。
這個循環重復了很多次……很多次是多少次?抱歉,她也不知道了。
她太窩囊了,始終把頭埋在掌心里,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不想看。就連被迫鉆進耳朵中的尖叫,也變成了連綿不斷的痛哭,在某一次墜地后倏地降低成微弱的哼唧。最后哼唧也消失了。
天亮了。
羊頭怪物伏回到村口,低下頭,橫著的瞳孔依然在注視他們。
只在這時候,她才瞥見到了那位青年——變成了奇形怪狀。
是被無數根白色木刺貫穿了身體嗎?啊……不對……
從他身體里戳出來的,分明是斷裂的骨頭。
晴日的陽光倏地變得好像很猛烈,曬得青空一陣眩暈。她幾乎坐不住了,卻也無處可倒,脫水的身體左搖右晃,分明此刻無風。
“瘋了……瘋了……”
俊夫不停嘀咕著,瘋了的更像是他。
“廣島都沒有這么可怕……瘋了……”
整個白天在刺眼的日光下度過,在矩形瞳孔的注視下,誰也沒有勇氣挪動分毫。
太陽曬傷了臉頰,脫水幾乎要讓人產生幻覺,所見所感中唯一真切的,大概是太陽落山后,羊頭怪物起身的那一刻,一瞬之間出現的恐懼感如此真切,扼得人無法喘息。
今晚也是理所應當的屠戮,它強迫一個孩子殺死了一個老者,又炫耀似的把那孩子掛在角上。鮮血啪嗒啪嗒地從他被貫穿的身體里淌下來。羊頭怪物驕傲的高高仰著他的頭顱,巨大的腦袋掃過每個人的眼前,當然也來到了青空的面前。麻木的恐懼感死灰復燃,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于是心跳就此變成了怯懦的戰栗。
我一定會死在這里的。她不停不停地想。
不,你活下來了。五條憐的話語并不能傳達到她的心中。
可怕的屠戮持續了十個夜晚,痛苦徹底墜入麻木。到了白天,所有人依然怯懦地停在原地,任由紫外線榨干皮膚深層的每一絲水分。
像在圈養著可愛的寵物或是家畜,羊頭怪物搬來了足夠的食物,還從井里打了五桶水,而后便睜著眼守在村口,一動不動。
食物,水分,與被監視的恐懼。他們活過了十天。
“我們逃走吧。”
第十一天,有人這么說。
其實幸存者已經所剩無幾了,能維持著青子活下去的念頭是“我要活著”,能支撐五條憐不崩潰的想法是“只有你會活下去”。
“我們逃走吧!”那人大聲說。
羊頭怪物一動不動,玻璃球般的眼珠子注視著前方……它到底在看什么呢?沒人知道。
唯獨知道的是,在白日里它是不會動彈的。
它會任由他們用雙手倉皇地抓起食物,也會傾聽他們窩囊的微弱啜泣聲。它的存在足夠可怕,卻什么也沒有做……說不定它在白日里根本無法行動呢。
被恐懼感碾壓了太久,連反抗意識都被壓榨得不存在了,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逃走”也是可供選擇的選項。
青空下意識回頭:“俊夫……”
沒有回應。
啊,忘記了,俊夫已經不在了——忘記了,他在第三個夜晚就死去了,即將徹底腐爛的尸體就懸掛在不遠處的房檐下,像是一只剝了皮的羊,
已經哭不出來了。渾身上下的水分都被蒸發干了,她掉不出眼淚。雙腿更是綿軟得可怕,像是失去了骨頭,綿軟地癱在地上。但她必須邁步了。
“快走呀,青空!”其他人催著她,“快點!”
青空也知道自己必須加快速度,但好像總有一份沉重的不安壓在心口。她知道自己不該回頭的,卻還是轉過了視線……
……錯覺嗎?
好像,看到那矩形的瞳孔顫動了一下?
可能是看錯了。
一定是看錯了。
青空告訴自己。
沒關系的。五條憐在心里說。
你活下來了。無論如何,你都活下來了。
青空邁出一步,大地開始顫抖。秤砣般的什么東西掉落在地,猛得砸亂了所有腳步,壓扁了三個逃跑的人。
當碎裂的肚腸飛濺到青空的臉上時,她再次看到了那雙矩形的瞳孔。
被玩弄了。
羊頭怪物到底等待了多久才終于等到村子里的人涌起逃亡之心的呢?難道這整整十個白天,它的巍然不動都只是偽裝嗎?
正如夜晚它的暴戾,就連沉寂也只是玩弄他們的手段之一?
青空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她的自我急速縮小,小到讓五條憐一度也覺得自己的存在要被磨滅了。
不要絕望啊!
她真想大喊。
你活下來了,只有你活下來了,所以不要絕望,千萬不要……
她的吶喊被一股猛烈的洪流沖散,水流中漾起的每一層漣漪都是“我想活著”的呼喊所碰撞出的回聲。
絕望的青空,依然在乞求著“活下去”。
自己已經徹底淪落為求生欲的奴隸了,毫不意外。青空想。正如深處核爆之日的青子,強大的求生欲已經碾壓了一切。
……青子是誰?
五條憐有點茫然。
但青空沒有再思考任何與“青子”有關的事情了。她無視了周遭所有瀕死的尖叫,筆直往前沖,直到地面的顫動猛烈到根本無法落足。羊頭怪物落在眼前,橫著的矩形瞳孔望著她。
啊。完蛋了,完蛋了。
怎么辦?
無數句“怎么辦?”在心中尖叫,還摻雜著絕望的“我要死了”和“我不要死”,與“我是不是應該現在就立刻誕下自己”——這又是什么東西?
五條憐很茫然。她覺得自己應該理解的,因為她就在青空的身體里,而在耳邊響起的也是青空的想法,可她依然覺得無知。
什么叫誕下自己……啊?
她的茫然很快又被席卷而來的恐懼壓倒。羊頭怪物歪過腦袋,饒有興致地凝視她,揚起的嘴角依然像是在笑。
很突兀地,它抬起手,指了指遠處的柏油路,又用手背輕輕推她的后背,像在催著她前進。青空呆住了,僵在原地,無法挪動分毫,直到羊頭怪物粗暴地一推,慣性才拉扯著她的腳步跌跌撞撞地向前。
這是……好心地要放過自己嗎?
怎么可能。
但就算不可能,她也要試一試。
她要活下去。
青空深呼吸了一口氣,邁步狂奔。柏油馬路在視野中搖搖晃晃地迫近,仿佛伸出手就能觸及——如果不是巨大的疼痛迫使她停住腳步。
羊頭怪物伸出的利爪嵌進后背,幾乎要碰到心臟。
就像勾住一個布娃娃,她輕而易舉地就被拽回了原地。怪物笑著看她,仿佛得到了莫大了滿足。它蹦跳著再次一指,示意她繼續逃跑。
啊,變成玩物了。
正如過去十個夜晚死去的所有人,她變成了怪物的嶄新玩具。
會被它玩到死的……但也必須逃跑。
痛楚鉆進呼吸里,伴隨著心跳傳遍全身。青空掙扎著起身,再度邁步。
然后,再度被拽回來。
忽近忽遠,忽近忽遠。她伸出手,聽到了怪物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
還有,三米。
距離羊頭怪物,還有三米。
甚爾已經以最快的速度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但似乎好像還是稍晚了一點。
就在五分鐘之前,羊頭怪物的腹部還在鼓動著,肯定是五條憐在里面掙扎。到了現在,它難看的胃依然垂著,卻不見任何動靜了。已經開始消化了嗎?最好不是。
甚爾握緊了手中的刀,用力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