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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小狗狗

    少女站在少年面前, 與他一般高。

    不過按照一樣身高,女子素來看起來會比男子更高挑些的實際現象來看,低垂著頭,背脊佝僂的少年確實看起來比蘇甄兒更弱矮些。

    “人亡則死, 不可復生的意思是生命很珍貴, 放棄生命是世界上最不能后悔的一件事。”

    少年的目光從黑發中一閃而過投向她,然后又快速撤回, 他悶悶地發出一個音, “嗯。”

    蘇甄兒想,他應該是聽進去了, 想到這里,少女的語氣也變得溫柔和緩不少,“母親在那邊設了帳子, 你可以去里面讀書。”蘇甄兒抬手指向前面不遠處的營帳地,因為不知亂戰持續多久,所以梁氏不止救助難民們的衣食住行,還請了醫士和先生過來。

    醫士幫助難民們治療平日里的一些小毛小病,老師則在帳子里給年幼的孩子們講課,教授他們做人的基本道。

    少年低頭, 不語。

    他曾路過那帳子, 里頭的孩子都在十歲以下,像他這般年紀的一個都沒有。當然最重要的是, 他不能適應人多的地方。

    少年垂首, 安靜地站在那里,身上薄薄的濕衣裳被風一吹,變得硬邦邦的。

    看到他這副模樣,蘇甄兒頓時也跟著感覺自己渾身冰寒, “不是分了棉襖嗎?你沒拿到?”

    少年依舊低著頭,不吭聲。

    若非方才聽到他說話了,蘇甄兒還當他是個啞巴呢。

    好冷。

    蘇甄兒也沒了繼續跟“啞巴”交流的心思,“你跟我一道回去吧,我帶你去找吳伯。”說完,蘇甄兒突然想起自己是來摘梅花的,她下意識看到河對岸的梅,再看一眼快要被風吹成冰棍的少年。

    算了,下次再來摘吧。

    還是人比較重要。

    “走吧。”

    少女少的可憐的一點責任心在今日全體爆發,她領著少年去找吳伯。

    那少年雖然不吭聲,但倒也聽話,乖乖跟在她身后,微厚的雪地上留下兩人清晰的腳印。

    寒風冷冽,前方飄來若有似無的芙蓉花香氣。

    少年悄悄抬眸。

    素雪銀天之中,她是獨一方色彩。

    雪地上,少女的腳印比自己小了一圈,他目光上移,前方斗篷搖擺,出現在視線中的是繡著錦繡花邊的柔軟斗篷和鞋尖綴著大顆圓潤珍珠的繡花鞋。

    干凈柔軟的鞋子,連踩出來的腳印都是白皙圓潤的。

    少年的赤足不小心踩上少女的腳印,冰冷的雪水沾染上肌膚,少女原本清晰的腳印邊緣變得模糊渾濁,失了美感。

    他下意識抿唇,赤足避開少女的腳印,走在側邊。

    “對了,我剛才,剛才不是在哭,只是沙子進了眼睛,你知道吧?”走到一半,前方營地白眼裊裊,似在分發粥食。

    少女突然停住,偷偷睨他。

    少年頓住動作,雙足藏入雪中,他歪了歪頭,像是在思考,然后點頭。

    看到少年點頭,少女滿意一笑,眉眼如畫-

    營地內忙得很,熱粥飯食鋪了一桌,眾人正端著碗盆排隊領取。其中負責的一人遠遠看到蘇甄兒和少年的身影,面色一變,立刻奔過來,插在兩人中間,“小姐。”

    話是對著蘇甄兒喊的,眼神卻警惕地落到蘇甄兒身后的少年身上。

    過來的人是一位穿著長襖,氣質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蘇甄人喚他吳伯。

    吳伯作為公府管事,隨主母一道過來救助難民,性格溫和善良,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在親力親為的負責。

    “小姐,你沒受傷吧?”吳伯一眼看到蘇甄兒紅腫的眼睛,臉上露出擔心之色。

    吳伯是蘇家老宅的管事,自蘇甄兒從金陵來到姑蘇之后兩人便一直相處著,算是看著她長大的,自然是心疼自家小姐的。

    蘇甄兒臉上閃過尷尬心虛之色,“沒事,沙子進我眼睛了……”蘇甄兒迅速轉移話題,“吳伯,你替我拿棉襖給他,還有鞋襪,對了,再給他準備一桶熱水洗浴,再拿些吃的吧。”

    吳伯看著蘇甄兒身后的少年,欲言又止。

    蘇甄兒不解,“怎么了?”

    “我給過,他不要,也不愿意住帳篷,也不要我給他的吃食。”

    蘇甄兒疑惑,“你上次不是說他愿意吃東西了嗎?”

    吳伯臉上一閃而過尷尬之色。

    上次小姐隨意問了一嘴,他便答了,不過并未答的徹底。

    這少年吃的都是他不知道從哪里尋來的食物。

    “小姐,別管他了,您可得離得遠些,他說不定是這兒……”吳伯伸手點了點自己的腦子,意思是那少年大概率是腦子有病,“他好像是個啞巴,從來不說話,而且力氣大的很,三五個大漢都近不得身。就前些時間那個醫士,若非他躺在床上沒力氣反抗,連把脈都不行。”

    蘇甄兒回想了一下,從剛才見面到現在,他確實一直在跟她保持距離。可剛才兩人相處之時,蘇甄兒并不覺得他有什么太大的問題。

    而且,他會說話啊。

    只是說得少罷了。

    “我帶他去領。”蘇甄兒朝吳伯身后探了探頭,正巧,一偏頭就看到了有人抱著被褥棉衣從帳篷里出來。

    “是那吧?”

    “小姐……”吳伯還要再勸,便見自家小姐朝那少年一揮手,“跟我過來。”

    那少年打著赤腳,身上的水都凍成冰溜子了,跟在錦衣華服的小姐身后,安靜且乖巧,哪里有在旁人身邊時那股子倔強狠毒的勁兒。

    吳伯瞪大眼驚疑一聲,看看自家小姐,再看看這少年。

    “這怎么像是……”吳伯大概也覺得下面的話不好聽,變成了自言自語,“狗認主了似得。”

    雖然這樣說,但吳伯也不敢將自家小姐與這樣危險的一個少年放在一起,立刻跟了上去。

    蘇甄兒領著少年來到帳篷里,負責分發東西的下人看到來的人是自家小姐,立刻恭恭敬敬地站起迎出來,“小姐。”

    帳篷不大,置著很多竹筐,里面放著要分給眾人的東西。

    “棉服在哪?”

    “在這,怎么勞煩小姐您親自過來……吳總管。”那人話罷,看到隨在蘇甄兒身后的吳總管,趕緊又打招呼。

    “沒事,你去忙吧。”吳伯將人揮退,隨后不贊同地看向蘇甄兒,“小姐,這里雜亂,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萬一磕著碰著……”

    蘇甄兒早已習慣吳伯的絮叨,她一邊點頭道:“我知道了,吳伯。”

    一邊興致勃勃的找到置著棉服的竹筐,朝少年招手,“過來。”

    吳伯:……

    少年挪步,走到蘇甄兒面前。

    雖然隔著一米距離,但還是太近了。

    近到連呼吸都被那股香氣霸占。

    少年下意識屏息,隨后小心翼翼吸入一口氣,感覺整個人都被那股香氣浸滿。

    少女拿起一件靛青色的照著少年身上襯了襯,“太文雅了。”然后又拿起一件自己喜歡的粉紅色,“太粉了。”最后拿起一件壓在下頭的黑色棉襖,“這件呢?你覺得怎么樣?”

    沉悶的黑色原本不適合這個年歲的少年,可他周身的氣質卻莫名與這股黑融合的極好。

    “好。”少年點頭。

    “我也覺得你穿黑色好看。”

    蘇甄兒滿意的將棉襖遞給他,然后又讓他自己取了鞋襪和鞋子,“吳伯,幫他弄一桶熱水洗澡。”說完,蘇甄兒看到桌子盤子里居然還有給眾人分發的皂角,便伸手拿了一塊。

    四四方方的皂角散發著淡淡的皂角香氣,是純天然的皂莢樹的果實香味。

    “這個很好聞,給你。”

    少年垂目,看著少女遞過來的皂角,伸出指尖,輕輕觸到皂角邊緣。

    少女松手,皂角滑進他掌心。

    第72章 是怪物

    少年沐浴很快, 吳伯才一個轉身,從另外的帳篷端了祛風寒的姜湯來,這邊他已經出來了。

    少年從未洗過熱水澡,他有些不適應, 迅速沖洗一遍之后, 帶著滿身熱氣從帳篷里出來,黑色棉服套在他身上略顯大了點, 長發濕漉鋪散下來, 臉上依舊蓋著黑發,只能勉強看清鼻尖到下顎的輪廓。

    清淡的皂角香氣縈繞在其周身, 少年動了動鼻尖,他的身上第一次出現這種味道,讓人略感不適, 可他并不討厭。

    吳伯雖然對少年的怪異行為有些不滿,但他心地純善,也不會故意針對。

    他將手中姜湯遞給少年,“喝點姜湯驅寒。”

    少年垂目看那姜湯一眼,沒動。

    吳伯皺眉,“快些喝, 不然涼了就沒效果了。你別以為自己年紀輕就能亂來, 等到老了,這病那病都得找上你。”

    年紀大的人似乎總喜歡絮叨。

    面對吳伯的絮叨, 少年不動如山。

    吳伯無奈, 轉頭看向正在努力喝姜湯的蘇甄兒,“小姐,他不要。”

    蘇甄兒坐在帳篷外的圓凳上,凳子上綁著軟墊, 不遠處便是正在施粥的梁氏。

    梁氏朝蘇甄兒這邊望了一眼,蘇甄兒迅速端起碗喝上一口。她的舌頭被姜湯辣得麻麻的,蘇甄兒吐了吐舌頭,舌尖沾染到外面的寒意,呼出一團白霧,被冷到之后,她又迅速往回縮。

    天氣冷寒,這姜湯是梁氏特意讓吳伯給她端過來的,大家都有,只梁氏知道蘇甄兒不愛喝這種東西,便讓吳伯盯著她喝完。

    果然如梁氏所料,辛辣的姜湯蘇甄兒只喝了一口就喝不下了,奈何吳伯在身邊,若她不喝完,定是要被盯著念叨的。

    秉持著不能自己一個人受苦的原則,蘇甄兒對著少年說了一句,“快喝。”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吳伯手上一空,那碗姜湯已經被少年端走。

    吳伯:……

    “吳總管,補貨的新被褥到了。”那邊有家仆在喚吳伯,“您過來清點一下,簽下單子,一共十床。”

    吳伯叮囑蘇甄兒,“小姐,要將姜湯喝完。”

    蘇甄兒乖巧點頭,當著吳伯的面又喝一口。

    吳伯放心去了,蘇甄兒見吳伯走遠,又趕緊朝梁氏那邊看了一眼,見自家母親正在側身碗碟,便立刻站起來,伸長手臂,將剩下的姜湯倒給了少年。

    “你身子弱,你多喝些。”

    少年:……

    少年沉默了一下,開口道:“辣。”

    蘇甄兒感受到他微弱的抵抗,點了點頭,敷衍道:“姜湯嘛,都這樣。”

    少年繼續沉默了一會,蘇甄兒見吳伯已經清點完被子,簽完單子,往這邊走了,心虛又焦急,“快喝。”

    在蘇甄兒的催促聲中,少年終于仰頭,將姜湯喝完了。

    下一刻,他的臉上泛起潮紅,少年臉上雖有瘡印,但脖子卻很白凈,那股潮紅從脖頸蔓延,連耳垂都紅了。

    被辣的。

    蘇甄兒莫名心虛,“沒,沒這么辣吧。”

    姑蘇的菜色多是文雅清淡,又喜沒什么調料的河蝦魚,因此很難找到辣菜,蘇甄兒的口味也是隨了姑蘇菜系,嗜甜,吃不了辣的東西。

    姜湯這種東西雖辛辣,但比起那些辣物是不一樣的,蘇甄兒也能喝上一碗,只是她沒想到,小小一碗姜湯竟將少年辣成這樣。

    “小姐,喝完了嗎?”吳伯回來檢查了。

    蘇甄兒立刻點頭,將自己的空碗展示給吳伯看。

    吳伯滿意道:“小姐長大了。”

    蘇甄兒心虛的將碗遞給吳伯,吳伯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少年。

    “你怎么了?”

    少年肌膚的紅色很明顯。

    “他熱的。”蘇甄兒迅速搶答,然后微笑著看向少年,“是不是?”

    少年停頓一下,隨后在少女的微笑中緩慢點了點頭。

    吳伯看一眼寒風冷冽的天,再看一眼少年。

    真有這么熱嗎?

    “我去尋母親了。”怕被揭穿,蘇甄兒快速脫身來到梁氏身邊,替她一起給難民分發粥食。

    看著跟塊小粘糕一樣粘在自己身上的蘇甄兒,梁氏伸手替她擦去唇角的姜湯水漬,“今日怎么如此乖巧?莫不是做了什么壞事?”

    “沒有啊。”蘇甄兒睜著一雙無辜大眼,“母親怎么這樣想我。”

    知女莫若母,梁氏深知自家女兒這副純白皮囊之下藏著怎樣一個狡黠性子。

    梁氏無奈笑笑,“河對岸的梅花開了,我今天晚上給你做梅花湯餅吃。”

    蘇甄兒挽著梁氏胳膊的手一頓,真心道:“我怕母親勞累。”

    梁氏慈愛道:“母親不累。”

    蘇甄兒:……-

    帳篷內燒著炭盆,蓋著厚氈的帳篷門口被揭開一角。

    蘇甄兒坐在圓凳上,雙手托腮,看母親做梅花湯餅。

    “甄姐兒餓了嗎?”

    蘇甄兒立刻搖頭,“不餓,母親。”

    “等一會就做好了,母親多做些。”

    蘇甄兒:……其實她也不是很想吃母親做的梅花湯餅,因為實在是,太難吃了!

    梁氏幾乎不下廚,她唯一會做的東西便是梅花湯餅,因為此物看起來十分文雅好看,符合她文藝才女的人設,所以梁氏就很喜歡。只是她深藏于內宅之中,沒有地方展示自己的手藝,便只好做給一雙兒女吃。

    蘇甄兒年紀大些,舌頭也刁鉆,可因為是梁氏親手做的梅花湯餅,所以她每次只能硬著頭皮說好吃。

    奇哥兒年紀小,嘴不挑,可即便如此,面對梁氏的梅花湯餅,他也產生了抗拒心。不過抗議無效,不止每次都要被逼吃完,蘇甄兒還會默默將自己的倒進他碗里,讓他一起吃掉。

    此次出行救助難民,奇哥兒沒有跟出來。

    蘇甄兒看著梁氏正在煮的一大鍋梅花湯餅,已經胃疼了。

    對于自己做的梅花湯餅,梁氏有著極其濃厚的濾鏡,覺得美味至極。

    蘇甄兒硬著頭皮喝了一口。

    好咸。

    “怎么樣,母親的手藝是不是一如既往?”

    “嗯。”

    一如既往的難吃。

    蘇甄兒雙眸呆滯的往嘴里塞梅花湯餅。

    作為一個小饕餮,吃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對她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幸好,這種折磨并未持續多久。

    今日又是施粥,又是給蘇甄兒煮梅花湯餅,梁氏也累了。

    蘇甄兒趕緊勸自家母親大人趕緊歇息,然后自己也趁機溜走。

    梁氏看著蘇甄兒迫不及待離開帳篷的背影,好笑著搖了搖頭,然后背過身子,輕輕咳嗽了幾聲。

    帳篷內燭火搖曳,梁氏看向模糊的銅鏡,鏡中的自己面色被鍋火氣暈得微紅,看起來健康不少。

    蘇甄兒的帳篷就在梁氏隔壁,雖是帳子,但里頭用的東西可都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牙雕的床,手工鉤織出來的芙蓉花地衣,黃花梨多寶格的柜子等等。

    前些天暴雪,很多姑蘇百姓被凍傷了,梁氏主動讓出了自己的寒山寺內的廂房讓百姓居住,自己帶著蘇甄兒搬到了帳子里。

    一開始蘇甄兒還有些不適應,住了幾日倒也習慣了。因為此地人多,所以梁氏安排了護衛守在帳子門口,每日早晚也有其他護衛輪班維持秩序。

    蘇甄兒洗漱完畢,放下床帳,躺在床鋪上摟著懷里的湯婆子想。

    最近母親身子看起來康健不少,莫非母親的身體要好了?

    從前她不信佛,可因為母親相信,所以蘇甄兒也跟著學習燒香拜佛,抄寫佛經。她想,定是母親積德行善,感動上天,如此身體才會逐漸好轉起來-

    暴雪過后,天氣時陰時陽,溫度并沒有明顯回升。

    天色未亮,營地內的人還沒起身,連雞鳴也不聞。白色霧氣縈繞,能見度極低,凝白的霜色掛滿枯枝,連帶著對岸的梅花都打上云白色。

    山間霧色籠罩,山路被隱沒,河面上團聚起密集濃霧,托起橫橋,吞沒寺廟。

    少年蜷縮著身體,渾身發燙,這并不是風寒地凍引起的發熱癥狀,而是身體內長年累月積攢的藥物毒素在攻擊身體。

    記憶一段一段,在腦中浮浮沉沉。

    “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女人的聲音在腦中回蕩,碎片一般零星出現。

    “人不應該這樣活。”

    又是一道男人的聲音,低啞暗沉,帶著沉痛的撕裂感,他們站在一起,四只手推著他,將他使勁往上抬。漫天漫地的大火從四面八方吞噬而來,嗆人的濃煙圍繞過來。

    少年瘦弱的身體終于被推出去,他轉身,身后的鐵門被兩人拉上。

    他沒有看到那兩人的臉,視野中最后一絲火光帶著那兩人一起湮滅,他們與那場火一起留在了那里。

    少年急促喘息著,卻沒有醒,夢還在繼續。

    他站在荒野之地,這里有間茶館,供過路之人休息。

    他安靜地站著,黑色的頭發遮擋住面部,很瘦,盯著籠屜里的饅頭發呆。

    殺人,殺光這里的人就能獲得食物。

    這是他學習到的生存之道。

    少年抬腳,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腰間藏著一柄羊角匕首。

    沾染著血漬的羊角匕首被磨得極其鋒利,那是他保護自己的唯一武器。

    “來,小孩,給你的。”茶館老板突然抬手,朝他扔了一個饅頭。

    少年抬手接住,饅頭溫熱,皮白面軟,燙了他的指尖。

    他抬眸,看向老板。

    “小孩,吃完就走吧,朝前走才有活路。”老板嘆息一聲,“現在這世道難活,我們也要搬走了。”一批又一批的流民從這里路過,往南方去。

    少年盯著老板,嗓音嘶啞的開口,“你要,殺誰。”

    老板一愣,臉色微變,看向少年的視線帶上了警惕,隨后又看到了他握在手里的羊角匕首。

    那匕首上沾著血,還有黏糊的碎肉。

    少年歪頭看他,黑發中露出一只蔓延著沉寂死氣的眼,他抬起瘦弱卻有力的匕首,橫在胸前。

    雖然年紀小,但他是死士中最出色的一個,那些被派來追殺他的死士都被他殺了。

    “瘋子……”老板下意識朝他扔出了手里的茶壺,鐵制的茶壺砸在少年腳邊,滾燙的熱水從地上濺起,有些落在他裸露的肌膚上,立刻泛起通紅的水泡。

    少年一動未動,只是握著手里的饅頭和羊角匕首,神色困惑。

    “滾,滾開!”

    “瘋子,怪物!”

    無數不同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充斥在他腦中。

    他是瘋子,是與這世間格格不入的怪物。

    人不應該隨意的殺人。

    人不應該為了食物而殺人。

    人不應該分食同類。

    他不是人。

    卻也當不回怪物。

    因為他知道,他應該是人,可他偏偏又不是人。

    他不明白,人應該怎么活。

    他是人嗎?

    少年使勁顫著眼睫,豆大的汗水從額前滾落。

    夢魘籠罩著他,他的喘息聲越來越大,瘦弱的胸膛上下起伏,卻始終醒不過來。

    他害怕待在人多的地方,害怕被他們發現自己是怪物。

    他發現這個世界很大,卻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藥物繼續翻涌,心臟處有隱隱疼痛之感,身體在混沌中如同被放入了蒸籠一般,而即使是在如此糟糕的身體情況之下,當眼前的簾子被撩開的時候,少年還是下意識伸手朝入侵者抓了過去。

    那是潛藏在他體內的怪物本性,因為在那個地方,你隨時都可能會喪命,所以,不是你死,便是他亡。

    他的眼皮支撐起一點,還未看清人影,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芙蓉花香。

    腦中閃過一個身影,少年動作一頓,可尖銳的指甲還是劃破了少女的手背。

    三條細長的傷痕,如同貓抓一般,從手背蔓延,鮮血滲出,少女驚呼出聲,生性眼淚瞬間涌出。

    混沌感消失,少年清醒過來,他蜷縮在狗窩里,仰頭看去,少女一襲芙蓉粉色斗篷,香腮掛淚握著手背瞪向他,可在對上他帶著血色的指尖時,眸中驚懼一閃而過,下意識后退了幾步。

    “汪汪汪!”狗窩里,被少年擠到角落的大黃狗對著蘇甄兒發出響亮的叫喊聲。

    蘇甄兒的臉更白了。

    她怕狗。

    少年立刻轉頭,從喉嚨里發出一陣更低且持續的“嗚嗚”聲,帶著警告和壓制的意味。

    大黃狗立刻沒了聲音。

    天色還未亮,蘇甄兒早起去替母親取臘梅花瓣上的雪水泡茶,沒曾想路過狗窩的時候透過破破的簾子看到狗窩里有人。

    她看到那熟悉的黑色棉襖顏色,心中好奇心起,小心翼翼的上前伸手撩開,還沒看清楚里面的人是誰,就被抓破了手背,連帶著拿在手里的玉瓶也被打碎了。

    狗窩在偏僻處,四周安靜極了,狗叫聲停止之后,更顯出幾分寂寥寧靜。

    少年雙手抓在地面上,指尖深深陷入泥濘之中。

    藥物作用再次涌來,他的眼前模糊不清,出現重疊的幻影,那些聲音再次出現。

    “他怎么睡在狗窩里?”

    “你看他,吃狗食。”

    “他是怪物。”

    身體開始痙攣疼痛,身上的骨頭發出尖銳的嘶鳴聲,經脈從血肉里崩開,身體不斷下沉,如同溺水之人一般,少年的眸色變成死氣的灰敗。

    “喂,你怎么了?”

    蘇甄兒原本是應該生氣的,可她看到少年的樣子,頓時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走,走開……”隔著破舊的簾子,里面傳出少年嘶啞的嗓音。

    蘇甄兒作為公府小姐,素來被捧得極高,從來沒有人敢在她面前說這種話。

    手背上的疼痛再加上情緒上的憤怒,蘇甄兒扔下一句“走就走!誰要管你!”便轉頭就走-

    肌膚炙熱,如同火燒。

    少年跳入河中,深深沉底。

    從前他在那個地方的時候就是這樣做的。

    他的身體雖然有抗藥性,但副作用卻比其他人更強,彷佛是因為不能控制他的大腦,所以就折磨他的身體。

    河水托起他的黑發,露出清瘦的面部輪廓,只是可惜,肌膚之上,由于藥物而爆發的瘡面斑點幾乎蔓延了半張臉。

    不止臉上,身上更是還有很多。

    這些瘡口疼痛起來便如同針刺火燒,恨不能讓人將自己拆開了塞進冷雪最深處。

    第73章 多疼些

    手背上的傷口不能碰水, 當時看著鮮血淋漓,實際上倒也不深,三日后便愈合了。

    只是少女肌膚白皙,手背處那三道抓痕清晰明了, 每日都要費勁涂抹祛疤藥膏。

    想到這里, 蘇甄兒更氣了。

    她決定以后再也不搭那少年了。

    那少年或許也知道是得罪了她,因此一連小半月都沒敢出現在她面前。

    最近連日下雨, 泥地濕滑, 剛剛搭好的幾個帳篷又塌了。

    吳伯忙得腳不點地,蘇甄兒在帳篷里養了幾日, 又待不住了,想起楓橋對岸的梅花,一大早又起身去摘。

    母親還未起身, 蘇甄兒想著若是母親瞧見這一大捧梅花,定然會很高興。

    清晨風起,昨夜積攢在花瓣枝椏上的雨水飄搖著往下落,滴滴答答傾灑在少女身上。

    蘇甄兒側身避了避,摘下最后一枝梅花,便抱著往營地去。

    天色大亮, 大家正干得熱火朝天。

    她抱著梅花朝前走, 穿進剛剛支起的帳篷架子下面。空蕩蕩的架子用木條支撐起來,被風一吹, 發出“吱呀”一聲。

    蘇甄兒下意識抬頭看一眼, 便見那綁著木頭的繩子搖搖晃晃地松開。

    下一刻,那木頭上掛著半根繩子,蕩在半空中,卷著風, 氣勢凜凜的朝她砸過來。

    躲閃不及,蘇甄兒下意識抬手阻擋,懷中梅花枝盡數落地,有風從耳邊刮過,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四面傳來驚呼聲。

    蘇甄兒睜開眼,率先看到的是少年單薄的后背。

    他抬手格擋住了迎面朝她砸過來的木頭,然后在眾人圍攏上來之前,又迅速離開。

    蘇甄兒被帶離危險地帶,吳伯將她護送回營帳,剛剛起身的梁氏聽說了這件驚險的事情,立刻將她上上下下好好檢查了一番,確定沒事之后,才松了一口氣。

    “吳伯,讓大家都警惕些,當心傷了人。”

    “是,夫人。”

    主母沒有責怪,吳伯心里松了一口氣,趕緊出去盯著了。

    “沒事吧?”

    蘇甄兒搖頭,神色卻有些恍惚,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三條抓痕在祛疤藥膏的功效下已經只能看到三條淺白的痕跡。

    “母親……”蘇甄兒欲言又止。

    “嗯?”梁氏站在蘇甄兒身后,替她梳歪掉的髻發。

    “沒事。”蘇甄兒搖頭。

    當時太慌亂,或許是她看錯了-

    雖然蘇甄兒確實沒受傷,但梁氏怕她被驚嚇到,還是讓人去請了醫士過來。

    醫士過來替蘇甄兒把脈,確定只是受了一點小小的驚嚇之后給她開了幾副安神的湯藥便走了。

    蘇甄兒捏著鼻子,在梁氏的注視下將湯藥喝了,這才被允許出門。

    方才晨間的天氣還霧蒙蒙的,到了午后莫名出了幾縷日頭,像撕開了白紗云霧的利刃,直挺挺的從云層里透出來。

    風依舊很大,蘇甄兒拉緊自己的兜帽擋風,避開搭建帳篷的地方,穿梭在人群里尋找著某個人。

    “小姐,這邊危險,您別過來了。”吳伯看到蘇甄兒的身影,想到早上的危險,趕緊過來提醒。

    “我知道的。吳伯,那個人呢?”

    “誰?”

    “就是那個我救回來的人。”

    那少年實在太過古怪,吳伯記得他。

    “剛才看到他往那邊去了。”

    吳伯抬手指向沒什么人的岸邊。

    蘇甄兒點頭,朝吳伯手指方向過去。

    雖有陽光,但很淡薄,蘇甄兒走出一段路后,遠遠看到少年身影。他站在河里,黑色的棉服被置在岸邊,他正在搓洗身上的污泥。

    不知道被用過多少次的皂角已經從之前的四方角變成了圓滾滾的一塊。

    少年抬高胳膊,冷白的冬日陽光下,蘇甄兒看到他青紫的胳膊。

    很明顯,這是新傷,而且位置也對。

    原來剛才真的是他突然出現替她擋住了那木條。

    那么大一長條木頭,還帶著慣性砸過來,少年血肉之軀,自然會疼。

    蘇甄兒加快腳步,走到河邊。

    “喂。”

    少年聽到她的聲音轉頭,動作也跟著停住了。

    “你,不疼嗎?”不知為何,蘇甄兒略覺有些尷尬,大抵是因為上次兩人的不歡而散。

    少年眨了眨眼,沒有回答,似乎是不明白蘇甄兒在說些什么。

    “胳膊。”少女聲音更小了。

    少年卻聽到了。

    他說,“不疼。”

    確實不疼,身體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傷害,這種小傷對于他來說簡直就跟撓癢癢似的。

    蘇甄兒雙手負在身后,手指摩挲著自己的手背,她張了張嘴,囁嚅出聲,“謝謝……”

    少年歪了歪頭,很顯然,因為少女聲音太小,所以他沒有聽到。

    蘇甄兒卻不再講了,她臉色微紅的拉高聲音,“你怎么又洗冷水澡?我帶你去洗熱水澡。”

    這算是一種破冰的示好。

    “不是,”少年突然彎腰,然后從河里掏出一條魚,“在摸魚。”

    蘇甄兒:……-

    照舊還是那個帳篷,蘇甄兒讓吳伯替少年備了衣物熱水,而她則一個人去了梁氏的帳篷里。

    “母親,我要那個治療跌倒腫痛的藥,父親上次從軍營里帶回來的。”蘇甄兒拉著梁氏的胳膊,讓她替自己去拿藥。

    “怎么了?”梁氏伸手撫過蘇甄兒的面頰,“傷到哪了?”

    蘇甄兒搖頭,“不是我。”她將早上自己是被那少年救了的事情跟母親說了。

    梁氏聽罷,立刻便道:“那自然要好好謝謝人家。”

    “我知道的,”蘇甄兒拉著梁氏的手撒嬌,“我之前不也救了他嘛。”

    梁氏笑了笑,將找到的藥遞給她,“你這藥是給那個小少年的?”

    “嗯。”蘇甄兒點頭,然后又問梁氏,“母親,你說一個人怎么會不知道疼呢?”

    梁氏神色一頓,耐心解釋,“或許不是不知道疼,只是喊了疼也無人在意。”

    蘇甄兒恍然大悟,心中莫名其妙生出幾許異樣情緒。

    看在他救了她一次的份上,那她就……多疼他些吧-

    蘇甄兒拿著藥去到帳篷前時,少年已經沐浴完畢。

    他穿著吳伯替他挑的亮紅色花襖子棉服站在那里,看起來有點呆。

    他大概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了。

    吳伯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就喜歡鮮亮的色彩。而對于少年來說,這種鮮亮的色彩讓他感覺非常不適應,畢竟野獸出門在外,過分鮮亮會成為獵手的獵物。

    不過吳伯挑的也沒錯,換上這靚麗紅色,少年整個人看起來都活力四射不少,那股子陰郁氣質也被壓住了。

    “我去給你端姜湯過來。”吳伯看著少年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去替他拿姜湯。

    蘇甄兒趁機過來,“給你,”她將手里的藥膏遞給少年,“這個是我父親從軍營里帶回來的,抹在傷口處,效果很好。”

    少年抬手,接過少女手中的藥膏。

    溫潤瓷白的瓶子,浸潤著少女柔軟的溫度。

    對了,還有一件事。

    蘇甄兒想起上次她是被狗窩里發現少年的。

    “吳伯沒給你準備帳篷嗎?”

    端了姜湯過來的吳伯正聽到這話,趕緊道:“小姐可不要冤枉我,我給他備了,是他不愿意住。”

    蘇甄兒看到姜湯就頭疼,幸好,這碗姜湯是給少年的。

    少年看到姜湯時,下意識皺了皺眉。

    “快點喝,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居然在這么冷的天下水摸魚。”吳伯將姜湯塞給少年。

    蘇甄兒道:“快喝。”

    少年輕抿雙唇,端起姜湯一飲而盡。

    下一刻,他瓷白的肌膚上泛起緋紅色澤。蘇甄兒發現,半月不見,少年斑駁生瘡的肌膚明顯好了許多,只是還有很多瘢痕印子。

    看來她用的那個去疤藥膏也得給他準備點了。

    “我去看看你住的帳子。”

    因為這次少年救了自己,所以蘇甄兒也不再為上次被抓傷的事情生氣了,兩人的關系甚至比之前更近一步。

    蘇甄兒讓吳伯領著她去看少年睡的帳子。

    一個帳子里擠了十個人,蘇甄兒剛剛走到門口就嗅到了一股臭味。

    她連忙后退三步,搖了搖頭,“不去了。”

    吳伯道:“冬日天寒,撩了簾子炭盆就不管用了,為了節省碳火,一般都是掀開一條小縫,如此里面不透氣,味道自然不好聞。”

    蘇甄兒記得吳伯說過,少年不喜歡跟別人一起相處,難道這就是他不愿意住帳子的原因?

    “吳伯,還有多余的帳子嗎?一個人住的那種。”

    吳伯想了想,“倒是有一個,只是位置偏遠,用來當倉庫了,小姐若是想要,我讓人出來。”

    位置偏遠,這對于少年來說反倒更合適。

    “要。”-

    吳伯動作很快,不過半個時辰,那個用作倉庫的帳篷就被出來了。

    蘇甄兒挑了一張結實的紅木床,然后又讓吳伯搬了被褥過來。

    一人間的帳篷小,幾個簡單的家具擺進去之后就沒多少余地了。只是這帳篷堆放貨物太久,總能嗅到一股霉味。

    蘇甄兒便將自己的熏爐拿了過來。

    熏爐燃起,整個帳子都染上了芙蓉香,遮蓋住了那股霉味。

    “以后你住這里。”

    蘇甄兒將少年帶了過來。

    少年一進帳子,就看到了冒煙的熏爐,清雅的芙蓉香氣從里面蔓延出來。

    “不要再睡狗窩了,那不是給人睡的,是給狗睡的。”

    這句話似是戳到了少年的心尖。

    他垂眸,視線被裊白的熏香覆蓋,聲音很輕,像縹緲的霧氣。

    “我不會……當人。”

    “你說什么?”

    蘇甄兒沒聽到,她正用銅簽撥弄熏爐。

    少年看著少女柔軟的背影,張了張嘴,卻莫名生出了一股羞恥感。

    他后退一步,藏起自己尖銳的指尖,試圖隱藏起自己怪物的本質。

    “我不識字……”

    這回聽清楚了。

    蘇甄兒轉身道:“我教你。”-

    第一次收徒,蘇甄兒顯得既興奮又緊張,她想起之前母親帶她拜師的時候,還給老師送了束脩,看少年的模樣,定然也湊不齊這束脩六禮。

    “你去替我摘枝梅花過來,就算是拜師禮了。”蘇甄兒將少年帶到岸邊,抬手指向河對岸的梅花樹。

    梅花迎風展開,窸窸窣窣的搖擺,開的不算太好,清冽的冷寒香氣卻不斷隨著冬風飄散過來,即使隔岸也嗅得異常清晰。

    少年轉身就要踏入河中,蘇甄兒立刻上前阻止,“等一下,那邊有橋!”

    少年頓住步子。

    蘇甄兒大喘一口氣,“我們走橋。”

    兩人行過楓橋,來到對面岸邊。

    此處幾棵梅花古樹枝椏蜿蜒,花瓣被吹落于地,窸窸窣窣飄到河面上。

    “那邊,那支好看,還有那支。”

    蘇甄兒一頓指揮,少年摘了一大捧下來,他鼻息間嗅到梅花的香氣,卻覺得不及少女身上的芙蓉香好聞。

    “好了,差不多了。”蘇甄兒上前,欲接過少年手中梅花,卻不想少年下意識后退三步,然后將梅花放到了側邊大石上。

    蘇甄兒:……

    姑蘇城內別的郎君看到她,都會立即圍攏上來吹捧夸贊幾句,將她哄得心花怒放,偏他看到她靠近,如同看到洪水猛獸一般。

    蘇甄兒嘟囔一句,彎腰將梅花抱起,“今日你的束脩我就收下了,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師了……”頓了頓,蘇甄兒突然想起自己小淑女的身份,“算了,男女有別,你還是別喚我老師了。”

    營地里飄起炊煙,到用晚膳的時候了。

    “時辰不早,我們回去吧。”-

    蘇甄兒抱著梅花,兩人一道往營地里走。

    少年跟在她身后,路過狗窩的時候突然動作一頓。

    大黃狗正趴在狗窩里睡覺,突然感覺眼前一亮,破簾子被掀開,少年的臉放大出現在狗眼中。大黃狗嚇得一個哆嗦,迅速往里縮,給少年留出地方。

    少年卻沒進去,只從稻草下面扒拉出來一個用破布包裹住的東西。

    蘇甄兒正說著話,突然感覺身邊沒人了,她扭頭,看到少年從狗窩里刨出一個東西。

    他打開那塊破布,露出里面溫潤的瓷白碎片。

    蘇甄兒認出來,這是上次她在狗窩前打碎的瓶子。

    “碎碎平安,我不要了。”

    “不要了?”

    “嗯,都碎了。”-

    天色微暗,營地內升起篝火。

    少年踏入自己的帳子。

    帳子不大,角落處的熏香已經燃盡,可那股芙蓉香卻浸滿了帳子的每一寸地方。

    少年走到床褥邊,盯著床看了好一會兒,才嘗試著坐上去。

    好奇怪。

    其實他更喜歡蜷縮在狗窩里睡覺。

    可是這帳篷里的味道,又好香。

    想了想,少年卷著被子,縮到了床底下。

    黑暗中,他掏出那些碎瓷片,扒拉開帳子下面的泥,埋了進去。

    第74章 小老師

    按照約定, 蘇甄兒成為少年的小老師。

    因為少年毫無基礎,所以蘇甄兒便手寫了最基礎的字帖給他。

    “先練字,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我。”

    教學地點被蘇甄兒安排在河邊樹下。

    她讓人在這里搬了桌椅板凳,又能欣賞美景, 又沒有人打擾。

    少年盯著字帖看了一會, 然后拿起毛筆。

    “錯了,毛筆不是這樣拿的。”

    蘇甄兒拿起桌邊的木尺, 輕拍少年手背, 然后親自示范。

    “大拇指挺直,食指和中指夾緊筆管……你怎么了?很熱嗎?”

    四月的天氣逐漸回暖, 可還不至于到坐了一會兒就臉色潮紅的程度吧?

    少年迅速收回目光,搖頭。腦中卻揮之不去少女柔軟白皙的指尖,像撥開的筍, 青蔥一樣細長,指尖都透著淡淡的粉。

    原本以為按照少年的進度,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掌握,沒想到僅僅兩個多月,他便認全了大部分字,甚至那些書籍只看過一遍, 就能記住大半, 如此天賦,令蘇甄兒這個老師又驕傲又嫉妒。

    驕傲的是少年如此優秀是由她培養出來的。

    嫉妒的是少年青出于藍而勝于, 那她這個師傅的顏面往哪里放?

    “你的字寫的很一般。”蘇甄兒左挑右挑, 挑了一個缺點,“回去重新將我的字帖抄寫十遍。”

    “嗯。”對于蘇老師的話,少年一概聽從,是個十分難得的好學生, 一點叛逆心思都沒有。

    面對如此乖巧的好學生,蘇甄兒對自己的陰暗嫉妒心思有了一點不好意思。

    “咳,這些你都看完了嗎?”

    蘇甄兒對那些風花雪月的詩句情有獨鐘,少年卻愛金戈鐵馬,挑燈醉劍,尤其是對蘇甄兒父親留下的兵書很感興趣。

    一開始那兵書是誤夾在書籍里被蘇甄兒帶出來給少年的,沒想到少年看到之后對其產生了濃厚興趣。

    “嗯。”少年點頭,指腹摩擦過兵書,顯出幾分難得一見的眷戀之情。

    “你喜歡這個?”蘇甄兒好奇詢問。

    少年神色困惑,“喜歡……是什么?”

    “喜歡就是看到的時候會心生愉悅,小心對待,格外珍視。”

    心生愉悅,小心對待,格外珍視。

    少年在心里咀嚼著這十二個字,他的視線落到坐在自己對面的少女身上。

    春日已至,陽光也逐漸變得溫暖起來,岸邊高樹抽出新芽,身穿鵝黃春衫的少女坐在他對面,翻閱著他的課業。她的眼睫很長,濃密如墨扇,輕輕垂下,又慢慢掀起。

    他看到她,就心生愉悅。

    想要小心對待,置于盒中珍藏。

    “……喜歡……”

    “那我下次再給你帶。”檢查完少年的課業,蘇甄兒注意到他搭在桌案上的手背處又有新的瘡口冒出來。

    “你身上的瘡口怎么還沒好?”

    少年下意識用袖子遮蓋住手背,低垂下頭,黑發長長落下,將原本就看不清楚的臉遮蓋的更嚴實了。

    藥物在體內反復發作,反應在肌膚的瘡口上。

    尤其春日,藥物反應劇烈,瘡口又癢又疼,被少年無意識抓撓之后,更是嚴重。

    “這次一定要去看醫士,然后好好用藥。”少女蹙著好看的眉頭叮囑。

    少年繼續乖巧點頭。

    翌日,兩人依舊在老地方見面,這次少女身后跟了一位臉生的丫鬟。

    檢查完少年的課業,蘇甄兒問道:“去看醫士了嗎?”

    少年點頭。

    “開藥了吧?”少女笑瞇瞇的,顯然是對少年吃藥這件事有些幸災樂禍。

    “嗯。”

    蘇甄兒朝身后的丫鬟伸出手。

    “綠眉,給我。”

    綠眉打開食盒,從身側的食盒去取出一個用帕子包好的蜜棗遞給蘇甄兒。

    “喏,蜜棗。藥很苦,吃完藥你就含一顆。”

    少年垂目,搖頭,“不……”

    “不要?”

    她好心給他帶蜜棗吃,他居然不要!

    “隨便你!”蘇甄兒將手中的蜜棗往桌子上一拍,氣得瞪他。

    “不是,醫士開的藥丸。”少年趕緊一口氣說完。

    正在瞪眼生氣的蘇甄兒:……

    “噗。”身后臉嫩的小丫鬟發出一道很輕的笑聲。

    蘇甄兒:……-

    隨著春日的到來,住在難民營里的人也陸續離開去外頭尋找生計,人一下就少了許多。

    因為難民數量減少,所以蘇甄兒就隨母親從營帳搬到寒山寺的客房里去了。

    少年依舊住在寺外帳篷里,蘇甄兒每日起身后便來河邊找他。

    兩人維系著純潔的師生友誼已經有幾個月了。

    少年的成長速度驚人,讓蘇甄兒覺得她這個師傅已經有些沒什么可教了。

    春日過去,夏季來臨,蘇甄兒怕曬,來的頻率少了許多。

    這日,她和少年約好在河邊樹下見面。

    少年手持書籍,注意力卻不在這上頭。

    他微仰起頭,透過稀疏的枝椏,看到天空上飄著的薄云。

    日光耀目,少年瞇起眼。

    “喂。”

    身后響起少女的聲音。

    少年轉頭,看向身后。

    蘇甄兒有很多衣物,有時候一日要換三四套。

    少年眨了眨眼,看著朝自己走來的少女。

    她一襲翠綠夏衫,與夏日濃綠融為一體。

    她從坡上下來,抬手撩起帷帽薄紗,身后彩霞漱云流淌,卻不及她半分惹眼。

    少年腦中閃過一個詞。

    云霓之望。

    出自李白《清平調·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喜歡的東西像天上的云霓一般可望而不可即。

    少年下意識攥緊手中書籍。

    “你在看書?有什么不懂的嗎?”少女來到他面前。

    少年下意識將書籍往后藏,然后搖頭。

    “學這么快……”蘇甄兒嘟囔一句,視線一轉,看到置在桌案上的弓箭。

    “你哪里來的弓箭?”

    “別人給的。”

    一開始,少年根本就沒有人緣,可在經歷過蘇甄兒的大改造之后,大家都覺得少年雖有些奇怪,但心腸不壞,就是性子冷了點,三句話不回一句,大家逐漸習慣,也不再將他當作異類。

    少年年紀雖輕,但一身古怪武藝,讓總跟隨在蘇甄兒身后的護衛們眼饞,時常想跟他切磋切磋,便送來弓箭示好。

    這弓箭也并非特別好,勝在輕便適合少年人用。

    蘇甄兒看到弓箭手癢,心里又起的炫耀心思,“我教你箭術。”

    蘇甄兒在箭術上是極有天賦的,這種天賦大概來源于她的武將父親。

    蘇甄兒彎腰,拿起那弓箭,試了試手感,便朝少年道:“你指一片葉子。”

    葉子?

    少年歪頭,看向河對岸,隨手指向那片掛在粗枝上的獨生葉。

    蘇甄兒揚唇,拉弓搭箭。

    下一刻,長箭飛過河面,正中那片綠葉。

    少年瞳色震顫,即使因為黑發遮蓋,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蘇甄兒也能感受到他的震驚。

    蘇甄兒將弓箭放下,單手掩在身后,臉上不掩得意之色。

    身后,她努力地搓自己的指尖關節。

    好疼。

    這弓真硬,她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可為了自己單薄的面子,蘇甄兒還是強忍著疼痛,朝少年揚了揚下顎,“你試試,也不是很難的。”

    她的箭術可是萬里挑一,不難才怪!

    少年握起那弓箭,學著蘇甄兒的樣子射向對面。

    長箭歪了,墜入河中。

    “哎呀,沒中。”蘇甄兒得意洋洋地嘬了嘬唇,柔軟的唇角怎么都壓不下來。

    不過少年第一次射箭,她還是要鼓勵鼓勵的,“你這樣已經很好了,再試試吧。”

    少年點了點頭,又拉弓搭箭。

    下一刻,長箭破風而起,直直射入對岸枯枝之上,箭尾顫抖,發出錚錚嗡鳴。

    力氣巨大又穩準狠,能看出來天賦不在她之下。

    蘇甄兒:……

    第75章 驚旖夢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 唯有風吹樹葉撩過枝椏的簌簌之音。

    少女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少年轉頭,看到蘇甄兒的面色,略顯局促,“射的, 不好?”

    是射的太好了!

    蘇甄兒深吸一口氣, 努力微笑道:“還行吧。”

    “下次,我會射中葉子。”少年以為少女是對自己不滿, 故此立刻許下承諾。

    蘇甄兒:……更氣了。

    少女扭頭就走, 走到一半覺得不過癮,又返回來, 讓少年將手中弓箭放下,然后抬手指向對岸,“我要那片葉子, 你替我去摘。”

    蘇甄兒指向方才被她射過的那片葉子。雖然不知道少女為什么要那片葉子,但是少年還是乖巧點頭,然后奔向楓橋繞到對岸,三下五除二爬上樹,去替她摘那被射破的葉子。

    葉子位置刁鉆,少年站直了身體也有些勉強。

    他站在粗枝上, 努力踮腳之后身高還是不夠, 便試探著又往上爬了一截。

    蘇甄兒輕哼一聲,正準備把人晾在這里, 轉身之時卻看到身后有人朝她疾奔而來。

    此地人少, 屬于荒地,常有解差帶著犯人繞近路從這里走過,不過從未發生過什么事,可今日卻是不巧。

    那人臉上刺面, 身上戴著枷鎖,面目猙獰的朝蘇甄兒奔來,顯然是在慌亂之間環顧一圈,覺得像她這般的柔弱少女是作為人質籌碼的最好選擇。

    那中年男子身形強壯,形如惡鬼般撲來。

    河對岸的少年雙眸圓睜,從高樹上一躍而下,踏水奔來。

    蘇甄兒知道,她跑不過這犯人。

    電光火石之間,她彎腰撿起地上長弓,攥緊手中弓箭,指尖顫栗,抬手,射箭。

    因為射程太短,所以她只來得及射一支箭。

    長箭刺入中年男人的眼睛,那人發出一道凄厲聲響,腳步果然停住,卻依舊不依不饒的朝蘇甄兒跑過來。

    那邊,射出一箭的她扔掉手中長弓,轉身往少年的方向跑。

    而就在她轉身之時,少年已至她身后。

    那犯人因為視力受阻,所以腳下一滑,從蘇甄兒身邊翻滾落入河中,正被少年一把擒住,死死按在河里。

    “那是逃跑的囚犯!”跟在那犯人身后的解差氣喘吁吁的趕到。

    蘇甄兒脫力地靠在樹邊,看那犯人浮在水面停止掙扎,血色從河面暈染開,少年一只手便將其提了起來扔到岸上。

    “這位小姐沒事吧?”

    解差眼睛毒,一眼就看出蘇甄兒穿戴非凡,趕忙請罪。

    “無礙。”蘇甄兒淡淡出聲,然后轉頭看向蹲在河邊盯著那中年男人看的少年,“你沒事吧?”

    少年搖了搖頭,視線落在中年男人臉上。

    在靠近太陽穴的地方,那里有一個清晰的刺面。

    “奸。”

    少年緩慢開口,念出這個字。

    他知道這個字的意思。

    “這是刺面,一種刑罰。”那解差解釋道:“小兄弟年紀小,不知道也正常,這犯人犯了奸yin之罪,故此刺面。”

    少年神色一頓,腦中閃過什么,他站起來,視線緊緊盯在那刺面上。

    黑色的刺面,刺目異常,宣告著此人的惡行。

    背部后腰處的烙印突然開始泛起古怪的疼痛,那并非傷口在疼,而是一種心引起的。

    灼燒感從后腰處蔓延開來,少年踉蹌一下,身邊傳來少女柔軟的嗓音,“你怎么了?受傷了?”

    少年轉頭,看向躲在樹后的少女,他眼瞳閃爍,然后搖了搖頭。

    沒受傷就好。

    蘇甄兒緩了緩神,看那解差一邊請罪,一邊將剩下一口氣的犯人重新綁起來。

    突然,那解差嘆息一聲,“亂世來了,人性都到了最低處,從前這些犯人知道逃出去也無容身之地還算安分,現在到處都是匪患窩,猖獗至極,甚至還有專喜收這些惡人的賊窩,他們奸淫擄掠,無所不干,也沒有人管……小姐出行還是要帶著護衛。”

    “多謝提醒。”蘇甄兒點頭,目送那解差離開之后,才驚覺自己渾身都是冷汗。

    初遇少年之時,蘇甄兒就見過這種事,只是當時那犯人是追著少年的,她周身還有護衛保護,現在卻是沖她而來,蘇甄兒難免有些被驚嚇到,也不想再待在這個地方了,便與他道:“與我回去換套衣裳,我帶你進寒山寺,那里有座藏經閣,里面不止有佛書,還有很多絕版古籍。”-

    蘇甄兒于廂房內沐浴過后,換了一身衣物,出門的時候正看到站在甬道中的少年。

    少年換過一身蘇甄兒專門替他準備的公府護衛服,垂目站在那里,身上還背著那把破弓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綠眉,我上次讓你帶過來的弓箭呢?”

    “在您的廂房里,奴婢去拿。”

    綠眉去替蘇甄兒取了她父兄為她做的小弓來。

    蘇甄兒伸手撫摸一把,然后走到少年身邊,“喏,給你。”她將手里的小弓遞給少年,“謝你方才救我。”

    別看這弓箭瞧起來平平無奇,用的卻是極好的材料,比起少年手中那把斑駁的舊弓可結實多了。

    “給我的?”少年有點呆,甚至忘了伸手接。

    蘇甄兒將手中小弓拋給少年。

    “好了,別呆了,跟我去一個地方。”-

    寒山寺的藏經閣不是誰都能進的。

    若非蘇甄兒的母親梁氏捐贈了許多香油錢,就連堂堂公府嫡女過來也是要被攔住的。

    “這是我的護衛。”

    蘇甄兒睜著眼睛說瞎話,少年跟在小姐身后,低著頭不吭聲。

    看守的僧人上下打量一番,終于點頭放行,兩人得以進入藏經閣。

    閣內書籍眾多,蘇甄兒一進去就挑花了眼,心情隨著書籍一起沉淀下來,暫時忘記了方才的驚險,也沒有空管少年,自顧自尋了自己感興趣的典籍看起來。

    少年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處安靜站了一會后,順著藏經閣的樓梯往上走。

    古舊的樓梯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一路往上,尋到一處關于歷代律法的書架,其中有一本專門講了刺面。

    刺面,即黥刑。

    黥刑:在犯人面部刺字,染上黑色顏料,作為標識和恥辱標記,使其難以逃脫。

    少年視線下移,看到后面還有一行小字標注:或還用于烙印奴隸。

    奴隸。

    少年攥緊書頁,眸色咻然晦暗。

    所以真正的人,身上不會有這樣的烙印-

    夜色昏黑,明月落于水面,波光粼粼,浸著瑩白月色。

    少年立在河中,四面無人,只有蛙鳴蟬叫,盛夏風濃。

    天氣灼熱,少年一襲單衣帶水從河中起身,身上瘡口瘙癢難耐,可最令他無法忍受的卻是后背處突起的烙印。

    拖曳著長長的水漬,少年一路從河邊回到帳篷里。

    帳篷內未點燈,月色從外面照進來,隱約透出少年身型輪廓。

    經過半年多的修養,骨瘦嶙峋的少年已經長出結實的薄肌,身型也比之前更為挺拔。

    他穿著濕漉的黑衣,彎腰從床底下抽出一柄羊角匕首。

    匕首被他擦拭干凈,然后又在燭火上烤炙片刻。

    燭火微弱,忽明忽暗,少年的臉也跟著晦暗不明。

    帳篷的簾子落下,月光被割斷,少年立在帳篷里,伸手摸向身后的突起。

    他側身,抬眸,不遠處斑駁的鏡子里照出他身后的烙印。

    丑陋,可怖,像鼓起的蛆蟲,從肌膚里張牙舞爪地鉆出來。

    炙熱的匕首貼上烙印,少年咬住口中毛巾,鋒利的匕首往烙印深處挖進去。

    燒焦的味道伴隨著濃郁的鮮血淋漓而落,浸濕了衣物。

    少年的額頭被冷汗浸滿,他咬著牙,顫抖著指尖撫摸上那片血肉模糊的傷口。

    鏡子里印出后腰處的血色,羊角匕首落到地上,少年掏出藥粉,灑在傷口上,然后用繃帶緊緊包裹起來。

    做完這一切,少年終于拿開一直咬在嘴里的毛巾。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視線落到桌上的小弓上。

    刮干凈了,就能成為真正的人嗎?-

    連著一個月,蘇甄兒都沒有看到少年,派去打聽的綠眉回來說是病了。蘇甄兒是知道少年的身體素質的,大冬天都敢在河里洗澡的一個人,怎么會在這么暖和的夏天生病?

    難道是被那天突然沖過來的犯人嚇到了?

    可她記得當時少年眼疾手快的穩準狠,差點將那人溺死,根本就不像是被嚇到的樣子。當然,也有可能他當時是裝的。跟她一樣,表面看起來沒什么害怕的,實際上回去后一想,心里猛地又后怕起來。

    若她當時沒射中,被那犯人抓住了,她的名聲是小,性命是大。

    因此,此后在寒山寺的日子里,蘇甄兒不管去哪里,進出都將護衛帶在身邊。

    盛夏最熱的時候過去,天氣進入十月。

    十月的天稍微涼爽了起來,原本他們早該搬回公府,只是父兄在前線生死搏斗,梁氏心中不安,唯有待在寺廟之內祈福之時,心境才稍平穩。

    因此,蘇甄兒也就跟著梁氏在寺廟內小住下來。只是寺廟里實在無聊,蘇甄兒今日出了寺進姑蘇城內去游玩了一日,直到晚間日落時分才回來,路過楓橋之時,看到許久不見的少年身影,正用著破弓在射箭。

    她走近,瞧見少年手里的弓箭有斷裂然后被修補過的痕跡,還不止一處。

    幾月未見,少年身型也沒長,只是整個人看起來更結實了不少,身上的瘡口也消失了,留下淺淡斑駁的痕跡。

    蘇甄兒歪頭之時,看到少年冷白的肌膚,只是那依舊遮擋在臉前的黑發模糊了五官輪廓,將那股挺拔的少年氣遮蓋的一干二凈,顯出幾分陰郁沉悶。

    “怎么不用我送你的?”蘇甄兒突然開口,將少年嚇了一跳,手中長箭射歪在水面上。

    蘇甄兒好奇歪頭。

    少年素來警惕,從來沒有發生過旁人到他身邊,他卻沒發現這種事。

    可其實少年早就看到了蘇甄兒。

    箭會射歪不是因為被嚇到,而是因為……緊張。

    “會弄壞。”

    少年摩挲著手中長弓,不敢看她。

    少女今日一襲緋紅長裙,襯得整個人如花嬌艷,暖白肌膚搭配珍珠釵環,活脫脫的美人入世。

    從前的少年不懂這種情愫,直到這個夏日那天。

    他后腰處的傷口剛剛長好,睡夢之中突然炸醒,額頭狠狠撞到床板,恍惚了許久才拎著濕漉漉的褲子從床底下爬出來。

    而那個旖,旎難忘的夢境,直到現在也無法忘懷。

    此后,他便一直躲著蘇甄兒,直到今日突然偶遇。

    蘇甄兒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只道:“用壞了我再送你一個。”說完,她轉頭朝綠眉道:“綠眉,把籃子里的芙蓉花給我。”

    今日去了一趟城中,蘇甄兒發現自己最喜歡的芙蓉花開了。

    她便買了一束回來。

    十月芙蓉,最是嬌艷。

    “這是芙蓉花,我最喜歡的花。”

    花束被送到眼前,少年鼻息間傳來一陣柔軟的花香。

    他的神色恍惚了一下。

    原來她身上的,是芙蓉香。

    “我覺得芙蓉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花,你覺得呢?”

    少年低垂著頭,不敢抬眸,眼睛盯著少女懷中的芙蓉。

    那芙蓉搖曳生姿,透著清香。

    他避開她的眼神,嘶啞著嗓音開口,“嗯,好看。”

    “我與舊事歸于盡,來年依舊迎花開。考考你,覺得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少年的腦子盯著少女突然湊上前來的臉,一瞬間宕機了。

    蘇甄兒笑了,“朝前走,不要回頭,舊事已過,新的人生剛剛開始。我喜歡這兩句詩。”-

    與少年在河邊道別之后,蘇甄兒回到寒山寺,將替母親買的粉色夏蠟梅插到花瓶里。

    梁氏這幾日一直待在廂房內,偶爾在日后之后出來透透氣。

    她已經替蘇甄兒繡好了鴛鴦戲水的被罩,現在又不知道從哪里搬了一塊上等的好木材來,自己準備了工具,一點一點地磨著雕刻。

    “母親,你要雕什么?”

    “芙蓉花。”

    “我最喜歡芙蓉花了。”蘇甄兒眼睛亮了,可她又擔心母親的身體,“母親,你不累嗎?我替你雕。”

    “不用,我不累。”

    很神奇,人對于自己的死亡是有預見性的。

    這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就好比貓類,在死亡前,它們會獨自離開家,尋找有水源的地方,一只貓安靜的等待死亡。

    蘇母對自己的死亡也是有預見性的,她已經寫信給了自己的丈夫,希望他務必在明亮春天之前回來一趟,商量一下甄姐兒的婚事。

    得到的回信卻是戰事吃緊,無法離開,不過這位公爺對于自己女兒的親事也是十分關心的,特意推薦了一位自薦的人選,便是那家遠在金陵城的表親,蘇甄兒的親表哥。其父是梁氏的親哥哥,蘇甄兒喚一聲舅舅。

    這位郎君年少成名,容貌俊秀,馬上便要參加下次科舉,聽聞是登科及第的種子選手。這樣的潛力股,自然要早早給自家女兒拿下。就算是沒有登科及第,按照他們蘇家的實力,也不會讓甄姐兒受委屈。

    對于英國公的話,梁氏倒也覺得贊同,其實她本來就有意讓甄姐兒與她娘家聯姻。雖然自從搬到姑蘇之后,兩家聯系少了,但梁氏一直聽說自己那侄子讀書十分勤勉,在加上去年,她哥哥那邊其實已經來過信了,透露出了想結親的意思。

    只是這事還得問問甄姐兒。

    “甄姐兒還記得你大表哥嗎?”

    蘇甄兒是有些印象的,可印象不深。

    “聽說他才華極好,于金陵城內年少成名,是下次科舉的榜上人選。人品也很不錯,是母親看著長大的孩子,小時候便斯文有禮,十分謙讓,你哥哥與他素來交好,時常互通書信,也說他是個君子人物。”

    梁氏說到這里,蘇甄兒哪里不懂,她紅著臉歪在梁氏身上,玩著她母親的頭發,“我不知道。”

    梁氏伸手撫上少女柔美的面龐,眼眸下垂,難掩眸中憂慮。

    “甄姐兒,聽娘的話,將這門親事定下來。”

    蘇甄兒仰頭看向梁氏。

    她窩在梁氏懷里,嗅到微冷的梅花香。

    即使是夏日,梁氏身上也不曾黏膩,反而冷滑。

    梁氏很少給蘇甄兒做決定,故此養成了她這般性子。

    這次是梁氏第一次開口要求。

    蘇甄兒恍惚點了點頭,然后看到梁氏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這個時候的蘇甄兒不懂梁氏眼神之中的含義,直到后來,她才明白,大周亂局已至,她的母親與父兄是在為她尋找庇佑之地-

    親事就這樣定了下來,并且很快傳遍整個姑蘇城,連帶著只剩零星幾人的營地上也在談論此事。

    “蘇小姐身份尊貴,天姿國色,尋的夫婿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我聽說那位家中雖只有五品官職,但本人才華出眾,勤學刻苦,又被名家大儒多次贊賞,此次科舉必定榜上有名。”

    “聽說已經送了庚帖來。”

    少年站在帳子里,單薄的帳子隱不去人影,也擋不住外面的聲音。

    被小心放在床頭的芙蓉花隱顯敗落之勢。

    雖然他每日精心照料,但鮮花易敗,最終枯萎成泥。

    少年垂目,從地上撿起芙蓉花瓣,粗糙的指尖摩擦過柔軟的花瓣,留下清晰的捏痕。

    后腰處的傷口已經痊愈,可那股炙熱的疼痛感卻始終如影隨形。

    分明傷口已經長好,心里卻像是莫名空了一塊。

    他抬頭,透過拉高的簾子,看到了天空漂浮的云霓。

    云霓在天上,不可摘也。

    也應該在天上,永遠如此耀眼奪目。

    后來,他離開姑蘇,在地上看飄雪,看芙蓉,看天上云霓,它們不是她,它們又是她。

    第76章 及笄禮

    十二月, 姑蘇已經入冬。

    蘇甄兒換上新制的及笄服,坐在梳妝臺前發呆。

    “怎么了,小姐?”綠眉一邊替她梳發,一邊小聲詢問。

    “父兄他們……”蘇甄兒神色憂慮, 欲言又止。

    “小姐放心, 聽說公爺和世子雖在彭城被圍困多日,但幸得援軍救助, 現在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蘇甄兒自然知道這消息, 只是沒有親眼見到她的父兄,她心中還是不安。

    “小姐, 您這把匕首是哪里來的?”綠眉視線下移,看到了被置在梳妝臺下面的匕首。

    “別人給的。”

    少年走了,帳篷里被收拾的極為干凈, 只留下這柄匕首,下面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四個字:“如你所愿。”

    什么叫如她所愿?

    蘇甄兒想起兩人最后一次見面,她心情不好,跟少年抱怨了幾句父兄不能回來參加她的及笄禮,說她討厭打仗, 希望以后再也沒有戰爭, 說希望父兄平平安安,永遠陪在自己和母親, 還有奇哥兒身邊。

    然后第二天, 少年就不見了。

    “回來了,阿姐,父親和兄長回來了……”

    同樣被換上了緋紅喜色冬日襖子的奇哥兒出現在門口,朝屋內的蘇甄兒奶聲奶氣道:“阿姐, 父兄回來了。”

    這個時候的奇哥兒雖年幼,但已經初具古板形象,手中拿著書籍過來通信。

    蘇甄兒一下站起來,提起裙子就往外面跑。

    “小姐,斗篷,外頭冷!”綠眉趕緊從木架上取了斗篷,跟在蘇甄兒身后跑。

    冷風冷冽,蘇甄兒一路跑出甬道來到前院擺宴的地方。

    宴會尚未開始,賓客零星而坐。

    她穿過前院,來到蘇府門前。

    蘇府大門敞開,母親已經候在那里,她看到疾奔過來的蘇甄兒,微笑著朝她招手。

    蘇甄兒跑到母親身邊,氣喘吁吁。

    “跑這么急做什么?”梁氏好笑地搖頭,然后忍不住輕咳幾聲,她用帕子掩住口鼻,替蘇甄兒拉了拉歪斜的斗篷,防止進風。

    “母親,父兄回來了嗎?”蘇甄兒踮腳張望。

    “快了。”梁氏話音方落,便見那邊行來一行隊伍,為首之人身穿鎧甲,身型魁梧,其后跟著一位容貌俊朗的青年,看到候在蘇府門口的妹妹和母親,立即抬招呼,隨后一夾馬腹,快速穿過英國公第一個來到府門前。

    男子翻身下馬,一把將朝父親奔過去的蘇甄兒攔腰抱起,“甄甄!”

    “呀!”蘇甄兒掙扎一頓,被放到地上。

    “怎么不叫哥哥?”男人伸手點了點她的鼻子。

    “父親!”蘇甄兒攀著哥哥的胳膊,抬手朝英國公招手。

    男子撇嘴,“沒良心的小東西,虧得你哥哥我還給你帶了生辰禮。”

    蘇甄兒一聽到生辰禮這三個字,登時眼前一亮,乖巧甜美道:“哥哥。”

    男人:……

    “甄姐兒長大了。”英國公上前,粗糙的手掌撫了撫蘇甄兒的腦袋。蘇甄兒貓兒一般蹭了蹭,“父親。”

    梁氏上前,“公爺。”

    許久未見的夫妻顯得有些疏離,可該有的尊敬還是不少。

    “今日正好是甄姐兒的及笄禮,她盼你們盼了一年多了。”梁氏說著話,視線落到自己的大兒子身上,“煦兒瘦了。”

    “母親。”蘇承煦拱手與梁氏問安。

    英國公低頭摸了摸站在梁氏身后的小男孩,“奇哥兒也長大了。”

    梁氏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小男孩,抿唇,嘆息,“那是房管事的兒子。”

    英國公:……

    “父親。”

    一道聲音響起,追不上蘇甄兒,邁著小短腿直到現在才趕到的奇哥兒恭恭敬敬的給他們行禮。

    蘇承煦歪頭看過去,“小弟。”

    “兄長。”奇哥兒臉上并不顯熱絡,雖然他知道這兩位一個是他的父親,一個是他的兄長,但兩人常年在外打仗,奇哥兒跟他們并不熟悉。

    “來,飛高高!”下一刻,奇哥兒被蘇承煦拋了起來。

    奇哥兒:!!!

    “蘇承煦!”梁氏忍不住低喊一聲。

    蘇承煦這才將頭暈暈的小擺件奇哥兒放下來,然后摸了摸鼻子,“母親,別氣,我這是稀罕奇哥兒呢。”

    蘇甄兒默默往梁氏身后躲了躲。

    剛剛落地的奇哥兒也跟著躲到了梁氏身后。

    梁氏扶額,“及笄禮要開始了,我們進去吧。”-

    這場及笄禮一直持續到夜間,眾人吃多了酒,陸陸續續被自家接回去。

    英國公坐在主位上,臉上酒色上頭。

    身邊的賓客零零星星都散了,梁氏將女眷送了回去,管家也將剩下的男賓送走了。

    熱鬧過后,唯剩寂靜。

    英國公再飲一口酒,看向在自己身邊坐下來的梁氏。

    “這么多年,辛苦你了。”

    梁氏搖了搖頭,“是我自己的兒女,我將他們生出來,自要好好養育,甘之如飴。”

    英國公臉上閃過愧疚之色,他道:“等戰事結束,我就跟皇上告老還鄉,帶著煦兒跟你們一道住在這姑蘇城里。”

    英國公征戰沙場多年,身上帶著粗糲的殺意,他跟這水秀江南格外不符。

    梁氏笑了笑,點頭,然后又是一陣咳嗽,緩了緩,她問到之前的事,“聽說彭城圍困,有一位鬼面少年突襲敵軍,帶領一支流民軍救了你與煦兒?”

    此事已經在姑蘇城內傳開,眾人都在猜測那位鬼面少年的身份。

    說到戰場之事,英國公的勁頭就來了,“那少年身型詭譎,用兵如神,是不可多得的將帥之才,雖然不知道身份,但日后必成大器。若非咱們甄甄定了親事,我倒還真挺看好那子。不過話又說回來,戰場兇險,刀劍無眼,咱們甄姐兒還是不嫁打仗的人好。”

    梁氏點頭,“我吃過的苦自然不會想再讓甄姐兒吃,我已經替甄姐兒定下了我哥哥家的孩子。”

    英國公被梁氏刺了一句,他沉默一會點了點頭,“那孩子挺好的。”

    隨后,他又是一道嘆息。

    一晃十幾年,他的甄甄居然都已經定親了。

    “若非戰事不斷……”英國公說到這里,突然頓住。

    他下意識看向梁氏。

    英國公也不是想狡辯,只是剛才梁氏才表現出了一點不滿,他現在開口說這種話,難免像是在爭辯。

    梁氏垂目,接他的話,“若非戰事不斷,你我也不會異地相隔,甄姐兒和奇哥兒也不會有父兄如同沒有父兄。”梁氏語氣平靜,并無苛責之意,她只道:“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也知道你是為了大周百姓,怪只怪有人利益熏天,視人命如草芥。”

    英國公垂首,又飲下一杯酒,“馬上就會完了,戰事馬上就會完的。”

    梁氏替他倒了一杯茶,“我身子越發不好,為了甄姐兒和奇哥兒,還有煦哥兒,你一定要回來。”

    英國公沉默半響,盯著面前清冽的茶水,嘴唇蠕動,“會的。”

    一定會的-

    “我的生辰禮。”蘇甄兒伏在蘇承煦榻旁,伸手討要自己的生辰禮。

    蘇承煦在剛才的生辰禮上被人灌了酒,面色潮紅地趴在榻上,聽到蘇甄兒的聲音,蔫蔫翻了個身。

    蘇甄兒見他死豬一般,氣得將手邊的枕頭往他身上砸。

    沒砸醒,她又將枕頭墊在蘇承煦后背上,然后自己坐了上去,對著蘇承煦的耳朵大喊,“生辰禮!”

    蘇承煦:……

    “我的甄姐兒從前如此玉雪可愛,怎么現在變得……”蘇承煦睡不下去了。

    “依舊是玉雪可愛。”蘇甄兒拿起蘇承煦的枕頭對著他的腦袋打。

    柔軟的棉花枕頭,是梁氏前幾日剛剛替蘇承煦做好的。

    蘇承煦被揍得左右閃躲,無奈從身上掏出一柄鑰匙遞給她,“喏。”

    蘇甄兒終于停止她的暴行,“這是什么?”

    “我的私房錢,都在這里。”蘇承煦神秘道:“在我下次歸家前,你能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蘇甄兒眼前一亮,可立刻面露疑惑,“你不是說那些錢是你要討老婆用的嗎?”

    蘇承煦一頓,隨后無奈搖了搖頭,“誰讓妹妹更重要呢。”

    蘇甄兒才不信呢。

    “我知道了,你根本就沒有替我準備生辰禮,才拿這個敷衍我。”

    被發現了。

    蘇承煦死不承認,“難道這份生辰禮不好嗎?”

    好,倒是極好。

    “誰知道你的私房錢會不會都比不過我的月錢。”

    蘇承煦:……

    “那還我。”

    “不還。”

    蘇甄兒從蘇承煦身上跳下來,提裙往外跑。

    蘇承煦假裝追了兩步,又坐回去。

    酒氣上涌,他撫著額頭躺回去。

    九死一生的彭城之戰,大周越發混亂的局面。

    蘇承煦偏頭看向悄悄在門口探出頭來看他的蘇甄兒,猛地一下又坐起來。

    少女被驚嚇到,一邊跑,一邊喊,“你給我了,不能再要回去!”

    她一襲紅色斗篷,在灰敗的冬日里艷如朝陽。

    第77章 流民帥

    前方戰事緊急, 蘇甄兒的父兄只在蘇府停留了一日,于第二日又整裝出發回到戰場。因此,今年過年又是梁氏帶著蘇甄兒和奇哥兒一起過。

    今年冬日比去年暖和許多,蘇甄兒一邊陪伴母親, 一邊與姐妹們冬日圍爐, 春日踏青,順便代替梁氏處一些事務。

    蘇甄兒裹上斗篷, 坐在二樓雅座內聽著下面說話。

    “此次壓軸之物, 是由英國公府嫡女蘇小姐捐贈的紅瑪瑙珠花,起拍價五十兩。”

    河南連年水災, 梁氏做東,牙行作為中介,召集姑蘇城內有名有姓的豪紳官家, 一同捐贈善款,幫助災民渡此難關。

    因為梁氏身子不好,所以此次捐贈活動由蘇甄兒代。

    作為主辦方,蘇甄兒挑選了幾樣飾品私下捐出之后,又取出一樣飾品作為壓軸。

    按照蘇甄兒的估計,這珠花加到三百兩最多了。

    這珠花的價值就在于它是前朝之物, 自然比旁的貴些。

    臺下之中有傾慕蘇甄兒之流, 價格越喊越高。

    突然,有人從側方上了臺子, 在牙人耳邊輕聲低語。

    那牙人面露驚色, 隨后朝眾人道:“一千兩!有貴客出價一千兩,還有加價的嗎?”

    蘇甄人好奇地坐直了身體,她透過面前的珠簾朝下面掃視一圈,卻并沒有看到出價之人。

    那牙人又道:“還有沒有加價的?”

    一支前朝珠花, 頂天三百兩,就算想是想要討好這位公府小姐,這血出的也太大了些。

    眾人靜默不語,珠花以一千兩的價格被拍下。

    按照規矩,蘇甄兒自然是要去見一見這位神秘賓客的。

    “小姐,那人走了。”

    牙人來到蘇甄兒的包廂內,看著坐在自己面前,頭戴帷帽的尊貴少女,語氣恭謹至極。

    “你可認識?”

    這牙人在牙行里做了很多年,認識許多達官顯貴,可卻搖頭道:“沒見過,而且……”那牙人頓了頓,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零零散散,湊到一千兩,不似大富大貴之家的出手。

    蘇甄兒沉思片刻,道:“也是一片善心。”

    對此,蘇甄兒并未多想,她結束此次拍賣,回到蘇府,徑直去往主屋。

    屋內燒著炭盆,簾子撩開一條窄窄的縫。整間屋子里飄散著極其濃郁的藥香味,苦澀到呼吸的時候能蔓延進每一寸肌膚里。

    蘇甄兒輕車熟路的來到梁氏床邊,先將花瓶內的梅花換了,然后才坐下來。

    梁氏面色蒼白地躺在那里,身形瘦削至極。

    她聽到身邊動靜,緩慢睜開眼,臉上露出一個虛弱的笑,“甄姐兒。”

    蘇甄兒點了點頭,握住梁氏的手,“母親,是我。”

    梁氏嘆息一聲,“今日的藥太苦了。”

    “我讓人給母親做的蜜餞,母親沒嘗嘗?”

    “嘗了,好吃。”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梁氏就累了。

    蘇甄兒輕輕放下床帳,一個人慢慢退出去。

    梁氏的身體越發不好,大周亂局已至,父兄的消息越來越少,蘇甄兒這幾日總覺得心慌至極。

    倒春寒的天氣馬上就要過去了,梁氏的身體突然好轉起來。

    蘇甄兒喜不自勝,覺得母親隨這春日一般,煥發出了生機。

    梁氏坐在梳妝臺前梳發,她已經很久沒有好好打扮自己了。

    天氣依舊很冷,她穿上春日衣物,坐在院中曬了一會兒日頭,然后又吩咐小廚房做了幾道小菜,跟蘇甄兒和奇哥兒一起吃。

    梁氏自吃藥開始,就沒有用過這么多飯。

    她吃了一碗珍珠米,放下筷子,安靜地看著蘇甄兒和奇哥兒。

    三人用完飯,梁氏又找蘇甄兒的奶母說了話。

    夜已至,奶母推門而出,站在屋前久久沒有離開。

    屋內的燈亮了一會,隨后熄滅。

    翌日,蘇甄兒尚在睡夢之中,便聽綠眉喚她,“小姐,夫人……去了。”-

    跟蘇甄兒想象中的不同,梁氏去的很安靜。

    她躺在那里,妝容精致,看起來不像是去世了,反而像是安靜的睡著了。

    這是蘇甄兒第一次看到生命在自己面前逝去。

    她不害怕。

    她知道那是她的母親。

    崩潰來的比她想象中遲。

    “不要帶奇哥兒過來。”

    這是蘇甄兒進來之后說的第一句話。

    綠眉點頭,流著淚奔出主屋去照料奇哥兒。

    奶母站在床邊,顫抖著手將手里的書信交給蘇甄兒。

    這是梁氏昨夜寫下的遺書。

    不外乎都是母親關心孩子的話,天冷添衣,不可貪涼,照顧好自己。

    最后是梁氏要告訴蘇甄兒的話,她似乎預見了什么,筆尖顫抖,濕了紙頁,“甄姐兒,奇哥兒,命運襲來時,我們避無可避,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我知道,我們甄姐兒是個堅強的孩子。

    我與舊事歸于盡,來年依舊迎花開。”

    “小姐……”蘇甄兒聽到奶母的聲音,她抬眸,模糊間看到奶母擔憂的面龐,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臉,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我還以為,母親要好了……”-

    母親的喪禮辦的很簡單,父兄連夜趕回,風塵仆仆,甚至身上還帶著傷。

    外面很亂,尖銳的喪樂縈繞在公府之內,唱了三日。

    蘇甄兒身穿喪服,呆呆坐在檐下,聽著父兄安排瑣碎之事。

    蘇承煦偏頭,注意到蘇甄兒,他走過來,輕輕摸了摸她的臉,“母親走的很安詳,沒有受苦。”

    蘇甄兒低頭,悶聲不語。

    蘇承煦又道:“甄甄,我跟父親明日就走了。”

    蘇甄兒猛地一下抬起頭,雙眸腫得核桃一般。

    她死死拽住蘇承煦的衣角,“不能不走嗎?”

    她害怕。

    院子好大,空落落的。

    “我們甄姐兒長大了,都定親的人了,怎么還跟哥哥撒嬌?”

    “哥哥答應你,打完仗就回來了。”

    “那你一定要回來。”

    “好。”-

    蘇承煦給蘇甄兒留下一匹馬,說這是補給她的生辰禮,而那枚鑰匙蘇甄兒也沒有還給他,只是安靜的在她的妝奩盒子里放著。

    奇哥兒病了。

    小孩本就多病,這倒不稀奇,只是蘇甄兒也病了。

    她吹不得風,整日里躺在主屋內休息,每日里都等著戰場那邊傳過來的信件。

    春去冬來,蘇甄兒的病漸漸好轉,天氣又開始陰冷。

    院子水缸里的水結了厚厚一層冰,細碎的飄雪帶著雨水簌簌落下,悄悄覆滿半座姑蘇城。

    蘇甄兒趁著身子好轉,去了一趟寒山寺祈福。

    從前蘇甄兒不懂母親為何喜歡待在寺廟,現在她明白了。當命運襲來,無力可使的時候,唯有讓心安定。

    天氣愈發冷了,蘇甄兒想,這幾日應當是姑蘇城最冷的時候。

    她回去的路上還在盤算著怎么將過冬的襖子給父兄寄去,其實之前就已經試過,只是戰場那邊的路難行,始終不達。

    還沒算計好,金陵那邊傳來消息,皇帝駕崩,留下遺詔。

    遠在戰場的父兄來不及回一趟姑蘇,又前往金陵。

    各地藩王蠢蠢欲動,明里暗里追截遺詔。

    今日的風冷到了骨子里,蘇甄兒覺得自己的骨頭縫都被吹開了。身體僵冷的她坐不住了,抱著湯婆子躺回床上,迷迷糊糊間,她聽到有人在敲打她的窗子。

    蘇甄兒睜開眼,看到一只白鴿站在窗臺上探頭探腦。

    蘇甄兒一瞬起身,赤足走過去抓住那白鴿,取下它腳上綁著的書信。

    書信背面印著鮮艷的芙蓉花。

    正面寥寥幾語,令人心顫。

    英國公攜子命喪江口。

    蘇甄兒身體虛浮地伸手扶住身側的桌案。

    雷霆雨露,皆是命運。

    我命由天不由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榻上。

    她努力呼吸,卻喘不上氣,雙耳嗡鳴,聽不見聲音,直到綠眉端著水盆進來,看到面色慘白的她-

    蘇甄兒又病了。

    她開始做夢。

    她已經很久不做夢了。

    在夢里,她看到了母親,也看到了父兄。

    她不愿醒來,她聽到身邊奶母在跟醫士說話。

    “小姐她從小體弱,虧得夫人細心愛護,也如尋常孩童一般長大了。夫人去世之后,小姐大病一場,舊疾復發,剛剛養好,公爺和世子卻又……”

    奶母說到這里,忍不住掩面哭訴。

    綠眉也跟著嗚嗚的哭。

    蘇甄兒這一病,便是半月,直到前方送來了她父兄的衣冠。

    什么都沒有剩下,那么湍急的河流,連打撈都撈不起來,唯獨河邊落下一枚玉佩。

    那是英國公的玉佩。

    她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聽說是那位鬼面流民帥撿到的。

    蘇甄兒躺在床上,摸著玉佩,看到替她端來湯藥的奇哥兒。

    她撐起身體,替奇哥兒將玉佩系上。

    “阿姐,今后是不是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奇哥兒還不懂死亡的含義,他只是看到別人哭,也忍不住跟著悶聲哭。

    蘇甄兒抬眸看向奇哥兒,伸手撫了撫他蒼白的面頰,“是。”

    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天氣太冷,蘇甄兒的病始終不好,雖然她吃喝一切正常,也在學著梁氏的樣子努力料府中事務,但只有綠眉知道,她家小姐有多辛苦。

    屋內彌漫著厚重的藥味,看到又是一夜坐到天明的小姐,綠眉伸手捂住口鼻,忍不住嗚咽哭泣起來。

    聽到動靜,蘇甄兒轉頭看向綠眉,“綠眉,我好害怕,天又亮了。”

    說完,蘇甄兒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窗外。

    霧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生命太長,她的痛苦像無限循環的日月,無窮無盡,她在這世間煎熬。

    她知道,她必須要熬過去。

    可是好難,太難了。

    原來人要活著是這么難。

    “咕咕……”

    白色的信鴿敲擊窗臺,蘇甄兒垂目,抬手。

    窗臺被打開,白鴿跳進來。

    它腳上綁著密信。

    蘇甄兒安靜看著,良久之后才抬手取下,卻并不看,只是隨手扔到一邊,然后將白鴿放飛。

    綠眉上前,照舊將這些密信處。

    自公爺和世子去后,小姐就不看這些東西了。

    綠眉拿起之時,上面的綁繩一松,密信舒展。

    不小心看到密信內容,綠眉神色一頓,繼而驚喜道:“小姐,有人在追殺肅王父子!”

    蘇甄兒灰敗眸色之中漸漸燃起一抹顏色。

    她的視線落到那密信上,聲音忍不住發顫,“是誰?”

    綠眉念道:“流民帥,陸麟城。”

    第78章 小哥哥(小修)

    姑蘇春日, 楊柳垂岸,細雨剛過,青石板磚上覆著薄薄一層濕漉水漬。

    沉寂許久的蘇府老宅終于迎來了它的主人。

    吳管家一大早便差人將府內上下打掃干凈,準備迎接新主人。

    十幾輛馬車從街頭遙遙而來, 三十出頭的年輕男子身騎高頭大馬, 身側跟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

    兩側護衛腰佩大刀,護佑著其中一輛華貴馬車。

    小小的少女伸手撩開馬車簾子, 露出烏黑圓潤的一雙眼, 奶白的肌膚,緋紅色的春衫, 扎著兩個小小發髻,上面插著兩支珠花,垂掛珍珠, 跟年畫上的福娃娃一樣可愛。

    “母親,這里就是姑蘇嗎?”小少女轉頭看向坐在自己身后的母親。

    年輕的女子小腹微微隆起,她點頭道:“是的。”

    姑蘇房屋多低矮,白墻黑瓦,遠遠一看,線條干凈又簡潔。

    來到自己熟悉的家鄉, 女人連表情都柔和舒緩下來。

    沿街正在售賣獨屬于姑蘇的甜品小食, 小少女舔了舔唇,很是嘴饞。

    “家中有廚娘, 慣會做姑蘇甜品, 等到了宅子,母親就讓她給你做。”

    梁氏如此安撫小少女,這才將垂涎不已的小少女哄勸住。可很快,小少女又被其它東西吸引住了。

    街邊有人在賣藝。

    身姿窈窕的女人穿著舞服, 雙眸覆著薄紗,赤足于大鼓上起舞,鼓聲咚咚,女人翩翩起舞,如夢似幻,吸引了大部分人駐足圍觀叫好。只可惜她生得面黃多斑,實在算不上美人,只是舞藝實在驚人。

    一旁一襲黑衣的男子生了一張普通至極的臉,正手持托盤,向圍觀群眾討要表演費。

    在他身后還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

    生得卻是姿容出色,雋秀非凡。

    從容貌上來看不像是一家三口,可那小少年卻開口喊了“父親”。

    女人在鼓上旋轉,手中還拿著另外一個小鼓敲擊,一時間,大鼓小鼓叮咚作響,將氣氛推向高潮。

    小少女看得癡了,一歪頭,跟女人身后的少年郎對上視線。

    兩人對視片刻,小少女摘下頭上的珠花,朝他扔過去。

    這是她跟母親學的,母親看戲的時候,看到興處,就會給臺上的人扔首飾。

    這是一種來自觀眾的贊賞和肯定。

    被小小年紀的少女學會了。

    梁氏看到她的動作,搖了搖頭,卻沒阻止。

    珠花落地,正巧掉在小少年腳邊。

    小少年彎腰把它撿起來,然后順著人流朝馬車走過來,被護衛攔住。

    他抬手,將珠花還給護衛。

    護衛神色疑惑地轉頭看向馬車。

    梁氏單手撩起簾子,聲音溫和道:“是小姐給的東西。”

    護衛聽罷,將珠花重新遞給小少年,“是小姐的打賞。”

    如此貴重的打賞還是第一次收到,也難怪小少年以為會是那小小姐不小心掉落。

    小少年握著珠花,沒有再還,看馬車從自己面前轆轆經過,小少女被女人圈在懷里,昏昏欲睡。

    馬車停在不遠處的深宅門口。

    華衣美服的仆人們恭謹候在兩旁,將角門打開,馬車徑直而入。

    小少年歪頭看過去,宅子上面寫了兩個字。

    蘇宅-

    初到姑蘇,蘇甄兒這個小粉團子很是興奮,纏著梁氏要出去玩。

    正是元宵佳節,大街上張燈結彩好不熱鬧,梁氏忙著收拾屋子,再加上身子有孕不方便,便讓奶母領著蘇甄兒出去玩。

    “別太貪玩,早些回來。”

    “知道了,母親。”

    聲音還在,人卻早飛出去了。

    梁氏無奈搖頭。

    小粉團子初入姑蘇夜市,看得眼睛都挪不開了。

    大街上是連綿的彩燈,各式各樣的兔子、螃蟹、圓形的,方形的,應有盡有。

    “奶母,我要這個。”蘇甄兒看中了一盞能飛的蝙蝠燈籠。

    奶母牽著蘇甄兒的手,正欲上前詢問價格,突然感覺肚子一陣絞痛,她左右環顧一圈,低頭跟蘇甄兒道:“你隨他待在這里,奶母去去就回來。”

    除了蘇甄兒和奶母,梁氏還安排了一位老宅的仆人跟著。

    那仆人是姑蘇本地人,熟悉姑蘇地界。

    蘇甄兒點頭,看著奶母去尋茅廁,嘴里還在念著那盞蝙蝠燈籠。

    那仆人守在蘇甄兒身邊,視線卻在左右環顧,看到人群里的某個人后,突然上前。

    “小姐,可是想要這蝙蝠燈籠?”仆人彎腰詢問。

    蘇甄兒點頭。

    仆人笑了一聲,掏錢給蘇甄兒買了,然后又問她,“小姐還要什么?”

    蘇甄兒搖了搖頭,“不用了。”

    小小的少女擺弄著手里的蝙蝠燈籠,好奇地看著它上下翻飛的翅膀,黑色的眼眸被燈光照亮,看起來純稚至極。

    仆人站起身,給錢的時候手中銅板突然散落一地。

    “哎呀,誰的錢!”

    這一聲吆喝,瞬間讓人群聚攏過來。

    年紀大的推搡著使勁擠,去搶地上的銅板。

    “別擠別擠,擠什么啊!”

    人群騷亂起來。

    仆人趁機一把捂住蘇甄兒的嘴,將她帶離人群。

    蝙蝠燈籠掉在地上,被人踩爛了。

    蘇甄兒年紀雖小,但明顯感覺到不對勁。

    她使勁蹬腿,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那仆人一時沒想到一個小孩的力氣能這么大,竟不小心被她掙扎了去。

    脫離禁錮,蘇甄兒立刻往人群里鉆。

    那仆人著急追她,卻因為大街上人擠人,所以一時間居然奈何不了她。

    到處都是嘈雜的人聲,蘇甄兒急切尋找奶母的身影,卻不想迎面撞上一個人,她抬頭,看到是個長相兇惡的中年婦人,正要伸手抓她。

    蘇甄兒一口咬住她的手,又泥鰍一般往人群里躲。

    追她的人不止那個老宅仆人,還有這個中年婦人,這似乎是一場有預謀的綁架。

    “是我家小姐,鬧脾氣呢,鬧脾氣呢……”中年婦人一邊解釋,一邊來逮她。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道:“是周盛家吧?”

    “是啊,是啊。”中年婦人笑著點頭,伸手將旁邊的老宅仆人,也就是自己的丈夫往前推。

    那仆人穿著蘇府的衣裳,笑瞇瞇道:“我家小姐調皮,追著玩呢。”

    這兩個是本地人,街里街坊的都認識,反而是蘇甄兒這位初入姑蘇的小姐顯得臉生。

    這對她很不利。

    蘇甄兒知道呼救無用,反而會被當成孩子玩鬧。

    她一溜煙跑到一處陰暗無人之地,褪下身上的斗篷扔在巷子口,然后又鉆入另外一條巷子。

    巷子又深又長,年幼的孩子越跑越害怕,她咬著唇,忍住哭聲,聽到身后傳來的腳步聲,嚇得往側邊堆放著的竹籃子里躲。

    “還知道聲東擊西,卻不知道那條巷子是死胡同。”追來的人怒罵一聲。

    “別廢話了,看到往哪去了嗎?一個小妮子抓得這么費勁。”這是那個中年婦人的聲音。

    “臭婆娘,還不是你沒抓住她!”

    “難道還是我的錯了?如果不是你欠了那么多賭債,我們犯得著冒這么大的風險去綁架一個公府嫡女嗎?”

    兩人莫名其妙吵了起來,蘇甄兒蜷縮在竹籃子里,抖得篩漏一般。

    “哎,那里有個人影。”

    中年婦人發現了不對,她朝蘇甄兒的方向走過來。

    小少女蹲在那里,嚇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哎,小孩,看到有個女孩跑過去了嗎?”中年婦人站定,朝正在往竹籃子上扔廢炭的小少年詢問。

    小少年點了點頭,抬手指向巷子深處,“那里,”頓了頓,他又問,“你們是誰?”

    中年婦人露出一個和藹的笑,眼神卻精明極了,“是她父母,小孩子鬧脾氣呢。”說完,中年婦人捅了捅身邊的男人,男人立刻點頭,“是啊是啊。”

    敷衍完,兩人迫不及待往巷子深處跑去,一邊跑,一邊罵,“小東西還挺能跑的。”

    兩人跑遠,小少年走到蘇甄兒躲藏的那個竹籃子,微微彎腰,“他們走了。”

    透過縫隙,蘇甄兒看到小少年清亮的眼眸,像流淌的月色。

    她記得他,是那個賣藝的少年郎。

    “你是……那家的人,對吧?”少年郎想了想,“蘇宅。”

    小少女不吭聲。

    少年郎繼續道:“他們發現不對就會回來,你現在可以選擇跟我走,也可以選擇自己一個人跑。”

    小少女猶豫一瞬,一把掀開罩在自己身上的竹籃子,然后一把牽住了少年郎的手。

    小少年一頓,反握住那只軟綿綿的小手,帶著粉團子開始跑。

    夜色濃郁,巷外燈火通明,巷內又暗又窄,時不時還有翹起的石磚,兩人跑的不是非常順暢。

    “小哥哥,我跑不動了……”剛才蘇甄兒為了躲開那兩個人,拔足狂奔耗盡了力氣,現在實在是跑不動了。

    小少年抽空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太重了,我抱不動。”

    小甄兒:……

    八歲的孩子,尚未褪去嬰兒肥,梁氏又怕她冷,給她穿得圓滾滾的,乍看像個緋紅色的粉團子。

    “你沒有禮貌!”小少女奶聲奶氣的還擊。

    “你讓別人抱你才沒有禮貌。”

    小甄兒:……-

    小少年十分熟悉這里的地形,他知道小少女體力有限,便改變策略,牽著她走了比較難走也更深暗的近路。

    太暗太黑了。

    蘇甄兒死死抓住小少年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抓出四個小小的月牙印子。

    “別怕,我不是壞人。”

    “嗯。”

    小少女仰頭,在難得一片光亮下,看到小少年俊秀的面部輪廓,他的眸子一晃而過深邃的綠,像漂亮的綠寶石。

    兩人在巷子里一頓快走,終于在小少女實在是走不動之前,將她帶到了蘇宅大門口。

    他們從側邊的巷子出來,正對面就是宅子大門。

    距離蘇甄兒不見已經有半個時辰,奶母拉完肚子出來,不見自家小小姐也不見那仆人,登時就急了。一開始她還懷揣著那仆人可能帶著蘇甄兒回府去了的想法,沒想到回府之后卻發現小小姐跟那仆人都沒有回來。

    隨后,有人在蘇府門縫里發現了一封信,一封綁架信,像是提早塞在那里的。

    按照時辰,門房換班的時候打開門就會發現,時間正好。

    英國公面色凝重地坐在正廳里,身旁坐著哭紅了眼的梁氏。

    “別急。”英國公伸手握住梁氏的手,被梁氏一把打開。

    “找不到甄甄,我就跟你和離。”一向溫和的梁氏急得嗓子都啞了。

    英國公不敢吱聲,片刻后才道:“當心身子。”

    梁氏氣得擰他。

    擰到一把子硬肉。

    更氣了。

    英國公繼續不敢吱聲。

    信上不讓報官,不然就撕票。

    還說讓公府夫人于夜半時分獨自一人帶著銀票到望亭去贖人。

    “公爺,我把門房帶來了。”

    這綁架信就是門房發現的。

    門房顫顫巍巍跪下,“公爺,真的不關奴才的事。”

    “今日你有察覺什么異樣?”英國公陰沉著臉問。

    “我之前好像看到周盛家的鬼鬼祟祟從門前經過……”老宅的門房跪在地上努力回憶。

    奶母哭得捶胸頓足,“都怪我,怎么突然就拉肚子了,將小姐一個人……不對,當時還有一個人……那個老宅的仆人,是不是就是叫周盛!”

    “周盛好像欠了很多錢,前幾日還問我借錢來著,我聽說他是染上了賭癮。”門房立刻道:“難道他是為了錢綁架的小姐?”

    “對了,我拉肚子前那個周盛給我遞了水!我喝完就立刻覺得不舒服了。”奶母大驚,氣得直拍大腿。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

    一對沒什么經驗的夫妻綁匪為了償還賭債鋌而走險,破綻百出的綁架了初到姑蘇的公府嫡女。

    姑蘇城門于戌時五刻關閉,按照時間計算,蘇甄兒應該已經被帶出去了。

    “煦兒,你帶人隱匿在望亭附近,我親自帶你母親出城去贖人。”

    沒有見識的兩夫妻被賭債逼到絕望,便想放手一搏發一筆橫財,卻不知道這位公爺手握軍權,是帶著軍隊來姑蘇的。

    “是,父親。”蘇承煦冷著一張臉咬牙道:“敢動甄甄,我活剮了他們。”-

    蘇府大門打開,年輕的少年郎策馬而出,身后跟著一支換上了便衣的軍隊,迅疾往城外去。

    后面是裝扮成馬車夫的英國公帶著梁氏,駕駛著馬車往城外望亭而去。

    “是父親和哥哥……唔。”

    “等一下。”小少年捂住蘇甄兒的嘴,看蘇承煦和英國公帶人離開,這才松開她。

    現在過去,說不定會牽連到他。

    “好了,過去吧。”

    小少年將小少女領到大門口。

    蘇甄兒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仰頭看他,臉上還沾著黑漆漆的炭灰。

    莫名的可愛。

    小少年扯唇笑了笑,道:“敲門吧。”

    小小的蘇甄兒點頭,走上前去敲了敲門。

    大門被人打開,吳總管滿面愁容的出來,一看到是自家小姐出現在門口,登時大喜,“是小姐,、小姐回來了!快去通知公爺和夫人,還有世子!小姐您是怎么回來的?”

    “是小哥哥……”蘇甄兒轉頭,卻發現自己身邊空無一人。

    “不見了。”

    第79章 脫奴籍

    因為綁架一事, 所以英國公下令徹查整個蘇家老宅,清除了大部分家仆,只留下簽了死契的仆人和家生子,還安排了士兵一天十二個時辰跟在蘇甄兒身邊。

    “甄姐兒說的那個小少年找到了嗎?”梁氏將蘇甄兒哄睡了。

    她親了親她泛紅的小臉, 替她蓋好柔軟的春被。

    屋子里熏著淡淡暖香, 桌上還有蘇甄兒沒吃完的酥酪。

    “找到了。”英國公點頭,撥開床簾子看一眼自家甄姐兒, 見小孩睡得酣熟, 心中那塊大石也跟著落了地。

    可很快,小孩閉著眼開始哭, 斷斷續續的抽噎聲,哭得小臉皺巴在一起,任憑梁氏怎么哄都沒用。

    “小哥哥……”小孩嘴里喊著這三個字。

    英國公道:“難道甄姐兒是想要煦哥兒了?”

    梁氏一邊心疼的替蘇甄兒擦掉臉蛋上的淚水, 一邊搖頭,“不是的,甄姐兒喊的是那個送她回來的小少年。甄姐兒不肯吃那些安神的苦藥,我好不容易用酥酪混著喂了一顆安神丸,這才睡一會又開始夢魘了。我哄不好,奶母也哄不好。”

    英國公頭疼地抓了抓腦袋, “那怎么辦?”

    梁氏壓低聲音道:“我想著, 你請那小少年過來一趟看看甄姐兒,說不定甄姐兒這夢魘的癥狀便好了。”

    英國公想了想, 道:“好, 反正本來我就是要去謝人家的。”

    “你什么時候去?我與你一道。”

    “你懷有身孕就別跟我奔波了,此事我來辦。”-

    英國公很快便查到了地址。

    按照街坊鄰居提供的線索,他在一戶短租的破舊矮屋之中發現了這賣藝的一家三口。

    這屋子實在是破,磚墻結構, 屋頂破了好幾個洞,這幾日下雨,英國公今日出門的時候天上還落著雨。

    因此,真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屋子不大,只有一張大通鋪一樣的床。

    偏巧那上頭就有一個洞,正在滴水。

    有個小少年端著盆站在大通鋪旁邊接水。

    外頭屋檐下簡陋的廚房內,換下舞服的女人穿著粗布麻衣,雙眸處依舊覆著薄紗,正背對著英國公蹲在簡陋的灶臺前摸索著做飯。

    “城兒,你先出去。”

    小少年看一眼英國公,再看一眼自己的父親,臨走之前把木盆子遞給了自己的父親,“要繼續接,不然晚上沒床睡。”

    男人:……

    男人單手舉著木盆子走到大通鋪邊繼續接水,抽空偏頭看向英國公。

    英國公的視線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極其簡單的屋子,里頭的家具擺設都不像新添置的,應該是原房東的,斑駁的木桌子上有女人給他端進來的熱茶,他沒喝。

    “我查過你的身份,”英國公開口,“你和你妻子臉上帶著□□吧?”

    屋內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連飄落下來的柔軟春雨都帶上了幾分凌厲。

    男人盯著英國公,單手按住自己腰間懸掛的長劍,眼神變得陰鷙。

    英國公輕笑一聲,繼續道:“別緊張,你兒子救了我的甄姐兒,我今日是來謝你家的,至于為何查探你的身份,也是為了讓我們大家都安心。”頓了頓,英國公繼續,“我今日登門是來道謝的。”

    “不必。”男人眼神依舊警惕,甚至腰間長劍已然出鞘半寸。

    “你覺得不必,你的兒子卻未必覺得不需要。”英國公朝前一步,靠近男人,“兩個奴隸帶著一個孩子逃亡,不容易吧?你們大人受得住,小孩受得住嗎?現在你兒子還小,不解這種東躲西藏的日子是不正常的,等到他長大了,你依舊要讓他過這種日子嗎?他現在年紀還小,不會被認出來,不用戴□□,可再過兩年,等他長開,他也要跟你們一樣縮在這面具之下,成為陰影里的人。”

    “你想說什么?”男人的臉上露出明顯怒色。

    “我用軍功替你換三個良民身份,你覺得如何?”

    男人猛地抬眸看向英國公,臉上顯出不可置信,“為什么?”

    “這些軍功于我而言,比不上甄姐兒的一根手指頭,你的兒子救了我的甄姐兒,我自然要回報。”

    男人見慣了這些官宦,從無真心,對待他們這樣的人,比對螻蟻都不如,因此,并不認為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

    “你想要我替你殺人?”

    英國公搖頭,“我只是過來報恩的,我現在就問你一句話,你要還是不要?”

    機會擺在面前,若錯失了,那他們一家三口一輩子就只能當陰溝里的老鼠,被庸王無限追殺,并且永遠無法過上正常的生活。

    賭,還是不賭。

    男人攥緊手中劍柄,他咬緊唇,實在是無法拒絕這樣大的一個誘惑。

    “要。”

    英國公點頭,“我明日便進金陵向陛下請旨,為你們一家三口恢復良籍。”

    “真的不需要我做什么?”男人依舊不信。

    英國公搖頭,“不需要,我只是來報恩的。”

    聽到此話,男人逐漸放下戒備。

    這個話題結束,英國公嚴肅的面容一晃,臉上掛上一點笑意,他伸手,接過男人手里的盆,替他接著雨水,“今日過來還有一件事請求。”

    男人剛剛好轉的面色瞬間陰沉下來,果然,這些權宦之家怎么可能如此好心。

    “我家甄姐兒受了驚嚇,夜間夢魘不止,時常啼哭,我想著讓你兒子隨我回府一趟,看看能不能替我家甄姐兒震一震這夢魘。”

    “呵。”男人發出一個冷淡的恥笑音節,明顯是不相信英國公這套鬼話。

    “想拿我兒子要挾我?”木盆落地,雨水四濺,長劍已至英國公脖頸間。

    英國公不閃不避,“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強求。”說完,英國公不卑不亢地抬手撥開男人的劍,“你們一家三口于我而言,根本沒有利用價值,你真的想多了。”

    “到底是我想多了,還是你想多了。”

    互相沒有信任,談話自然無法繼續。

    “三天,等我三天。”英國公放下最后一句話,轉身出了屋子。

    他從小少年身邊經過,偏頭看那小少年一眼。

    勁瘦的身體,是個練武的好料子,天賦或許比起煦哥兒都好些。

    可惜,是別人家的孩子-

    “沒請來?”梁氏聽到英國公的話,登時瞪圓了眼。

    “你不了解情況。”英國公努力狡辯。

    “是,我不了解情況,就你了解,我自己去請。”梁氏從繡墩上站起來,“真是指望不上你,成日里不是練兵就是練兵,家里的事半點也不管,就連對我也是……”

    話說到這里,梁氏一頓,沒有再說下去。

    英國公的父親是將軍,父親的父親也是將軍,他只是按照他們的生活方式,成為一個將軍,他醉心于戰場,致力于保護大周百姓,卻忽略了自己的小家。

    “對不起,是我疏忽了你。”

    經歷了此次蘇甄兒綁架事件,英國公突然醒悟過來,大周百姓重要,自己的家人也同樣重要。

    人總是看不到自己擁有的,只有在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差點失去甄姐兒的經歷讓英國公明白,他該為自己的小家打算了。

    難得這顆高高在上的榆木腦袋認錯,梁氏一時間還有點懵,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英國公將梁氏扶回來,跟她透露道:“我自然也是心疼甄姐兒的,只是那家的情況你不了解,他們一家是奴籍,尤其那男人……還是一個死士。”

    “死士?”梁氏忍不住驚呼。

    “還是庸王訓練出來的死士,比一般的死士更為兇殘駭人。”英國公的面色嚴肅起來。

    梁氏緊張道:“那,那他們不會對甄姐兒不利吧?”

    “這倒不會,我調查過,他們是從庸王手里逃出來的死士,一路奔波逃亡好幾年都沒有被抓回去,能在庸王手里逃這么久,還真是有點本事。”英國公說著說著,臉上竟還顯出幾分贊賞之色。

    “我已經答應他們,給他們換個良籍,算是報答他們對甄姐兒的恩情。”

    聽到英國公提到死士之后,梁氏就熄了去請人過來的心思。

    “我讓醫士再給甄姐兒開些藥吧,最好做成糖丸的樣子。”-

    因為上次蘇宅內清退了太多仆人,所以吳總管亞歷山大的開始招收新的仆人。

    尤其是要成為護院的那一批人,身手一定要好,家世一定要清白,最好要查到祖上十八代。

    吳總管先是自己面試了幾百個人,然后從中挑選中最精英的幾位,最后將他們帶到英國公面前進行最后面試。

    英國公穿著單薄的武服站在院中,卻一點都不覺得冷。

    他看著吳總管將一批人帶進來,其中一個男人生得最高,眉眼俊美,十分惹人側目。

    當然,英國公生得也不差,不然怎么能跟梁氏生出如此好看的一雙兒女,只是比起這男人來說,還是稍微差了一點俊,多了幾分粗。

    不止是相貌,這男人的武藝亦是十分高超。

    英國公今日穿著武服站在院子里就是為了親自來試探一番這些護衛種子選手的,沒想到跟這男人打得難舍難分,勢均力敵。

    而英國公明顯察覺到這男人還留了一手。

    “身法詭譎至此,不像正道。”

    “兵不厭詐。”

    兩人點到為止,英國公跟男人分開而站。

    男人收劍,“是我贏了。”

    英國公低頭,看到自己胸前一個紅點,再往男人那里看去,只見男人右手持劍,左手內竟還藏著一柄貼肉的小匕首,那匕首被白布綁著,上面有紅色胭脂粉。

    胭脂粉粘在英國公的武服上,若是這匕首沒有被封起來,現在他已經喪命了。

    “我可沒說贏了就能當護衛。”英國公拍了拍自己胸前的胭脂。

    對面男人:……

    “你是誰?我看你似乎有些眼熟。”英國公對上男人視線,覺得眼熟,卻不記得自己認識如此相貌出眾的男子。

    “三日前,我收到了你給我的脫奴文書。”

    英國公恍然大悟,他再次看向男人的臉。

    褪去了易容術,男人露出了那張俊美面孔,只有這樣的臉才能生出那樣俊秀的兒子。

    “可惜,你的面試不合格。”英國公道。

    男人拿著長劍,也沒有生氣,只是道:“歧視。”

    確實是歧視,可不能講,影響感情。

    不對,他們之間有什么感情?

    想起來了,報恩的感情。

    對待恩人,當然不能太粗俗無禮。

    幸好,此次男人也不是真心過來參加什么護院選舉的,只是來道謝的。

    “多謝。”

    十幾年的軍功只換了三張脫奴文書,對于這位英國公來說是為了自家的千金,再多軍功也舍得,對于他們一家三口來說,卻是改變了一輩子的命運。

    “還有之前對你多次猜忌,對不住。”說完,男人抬手指向站在自己身邊的另外兩個參加選拔的護院,“這兩個你再多查查吧。”

    英國公凌厲的視線瞬間投向那兩個護院人選。

    這兩個人知道露出了馬腳,頓時慌了神,轉身想跑,被英國公和男人一人一個撂倒在地。

    “帶下去,嚴加審問。”

    其實不必審問,英國公也知道是太后派來的。

    英國公作為皇帝一黨,知道皇帝跟太后一直不和,屢次想奪取自己的兵權。一開始誘以利益,見他不為所動,此次估計是知道了甄姐兒被人綁架的消息,得到了啟發,想來硬的,用家人威脅他。

    “還有,我是頂了另外一個人的名額進來的,那個人跟他們是一伙的,現在被我綁在柴火房里。”

    說完,男人就要離開,英國公立時上前一步攔住他,“陸兄有想去的地方嗎?”

    男人頓住腳步,搖頭。

    “我營中缺人,可感興趣?”-

    蘇甄兒連續夢魘小半月,小臉都瘦了一圈。

    雖然梁氏努力想要安撫她,但那夜的事情卻一直困擾著她小小的腦袋。直到今日,蘇甄兒在自己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江南四月的天陰冷潮濕,小少年穿著新衣站在檐下,身邊站著英國公。

    細密的春雨從他身后斜落,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紗。

    初入豪華宅子,小少年面上不顯,卻下意識扯了扯自己的衣擺。

    英國公已經跟梁氏商量過,將男人的妻兒接入府中照料。梁氏雖有些擔憂男人從前的身份,但聽說了今日護院一事后,也選擇了相信。

    “來,甄姐兒。這是你陸哥哥,日后他便要跟我們住在一起了。”

    蘇甄兒抱著懷里的梅花枝,小小的梅花落在她仰起的臉上。

    小少年低頭看她,粉團子瘦了一圈。

    蘇甄兒眨了眨眼,喚道:“小哥哥!”

    第80章 芙蓉花

    蘇家老宅人丁不算興旺, 自陸家三口搬進來之后,反而熱鬧許多。

    陸家作為客人,暫住在別院荔香院中,位置清幽又有一條路直通大街, 十分方便。

    梁氏作為主人, 又性格柔順,自然是對他們多加照拂, 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床鋪衣櫥,都是她提前叮囑吳管事用的最好的。

    陸家搬進來那日, 梁氏也帶著蘇甄兒去拜訪了。

    別院雖不大,但勝在小巧精致。其實按照姑蘇院子來說,大部分建筑格局都不寬闊, 窄而精才是它的風格。

    別院側邊有直豎起的青竹,廊下是新換的紅紗籠燈,后頭是一方池塘和假山,栽種著幾棵山茶花樹和白玉蘭。正是春日,萬物復蘇的時候,枝頭青芽可人, 樹下是一套石桌石凳。

    兩側是廂房, 中間是主屋,陸家夫妻住在主屋內, 陸麟城住在左邊廂房里, 右邊的廂房就變成了書房。

    梁氏進門的時候正看到有個女人在梨花木的衣櫥前衣物。

    衣物雖舊,但洗的很干凈。

    聽到身后動靜,那女人轉過身來。

    站在梁氏面前的女子與那日里在鼓上起舞的女子相貌完全不同。

    梁氏想起之前丈夫跟自己提過的易容之事,想著這女子應當與她的死士丈夫一樣, 也在臉上動了手腳。

    第一次看到如此神奇的易容之術,梁氏不免驚奇。

    可更令她驚奇的是女人的相貌。

    梁氏雖沒有出過遠門,但很喜歡讀書,她也曾聽聞異域女子與他們這里的女子不一樣。她們的面部輪廓更深些,甚至還有什么藍色的,綠色的眼睛。

    眼前的女人長得很美,纖細窈窕的身段,毫無瑕疵的雪白肌膚,翡翠綠色的眼眸,更為立體的五官長相,放松下來的卷翹長發,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異邦人。

    這是荊釵布衣也難掩的絕色。

    “夫人。”女人上前行禮。

    在大周生活的這幾年中,女人已經將大周話練得十分好,甚至聽不出一點口音。

    這是必然的,為了活命。

    “不必多禮,你是我們蘇府的客人,你的孩子也是甄姐兒的救命恩人,該是我朝你行禮才是。”說著話,梁氏伸手扶住女人,兩人往繡墩上坐。

    “你在收拾行李?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梁氏語氣溫和,面容溫婉。

    女人搖頭。

    女人看起來話不多,是個比梁氏還沉悶的人。

    “這是我給陸夫人挑的大丫鬟,有什么事盡可吩咐她。”

    梁氏抬手指向隨在自己身后的一個大丫鬟。

    女人抬頭看那丫鬟一眼。

    丫鬟上前行禮,“奴婢玉蝶。”

    梁氏喜歡梅花,身邊的大丫鬟多以此命名。

    那女人起身,略顯局促。

    “奴婢替您收拾行李。”玉蝶手腳伶俐,立刻就接手了女人手上的活。

    “我叫阿雅娜。”阿雅娜顯然不習慣梁氏一口一個陸夫人,她主動開口告知了自己的姓名。

    “阿雅娜?”梁氏想了想,嗓音柔美,“我曾經讀過一本書,里面說波斯語里面的阿雅娜是‘永恒的花朵’的意思,對不對?”

    阿雅娜難得碰到能聊天的人,性子沉悶的她忍不住也跟著多話起來。

    “是的。”阿雅娜點頭,“我從波斯被賣過來當奴隸,遇到了我丈夫。他是死士,我是奴隸,我們從庸王那里逃出來,逃了很多年。謝謝你給我們的脫奴文書。”

    這些事情已經不再是秘密,梁氏早就從自己丈夫的嘴里知道了。

    “我也要謝謝你的孩子救了我的甄姐兒。”

    兩人相視而笑,覺得皆是緣分。

    “你叫什么?”阿雅娜問。

    雖然在大周生活了很多年,但阿雅娜身上不受拘束和無視森嚴規矩的性格并未消失。從她竭力反抗自己淪為奴隸的命運,帶著丈夫和兒子一起出逃能看出來,這是一位聰明的女性。

    “我叫梁蕓。”

    “梁蕓。”阿雅娜低聲叫了一句。

    嫁給英國公之后,梁蕓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別人叫自己這個名字了。

    她是英國公府的夫人,是孩子的母親,卻好像忘記了自己。

    誠然,當母親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孩子成為了她的精神依托,也成為了她生命的延續,讓她不再那么懼怕自己的消亡。可拋去這些之后,她自己的人生呢,又在哪里?

    “就這樣叫我,我喜歡別人叫我的名字。”梁蕓握住阿雅娜的手,“我也叫你阿雅娜,好不好?”

    人跟人之間的緣分就是如此奇妙,有時候僅僅只是因為幾句話便能建立起奇怪而深厚且信任的友誼。

    阿雅娜點頭。

    突然,阿雅娜反握住梁蕓的手,單手搭住她的脈搏,細細雙眉蹙起。

    “你會醫術?”梁蕓好奇。

    阿雅娜點頭,“我從小學醫,吃很多草藥,因此庸王那些藥物對我無效,我才能帶著我的丈夫和兒子逃出來。”頓了頓,阿雅娜又道:“城兒的身體里有我一半血脈,他也對藥物有抵抗性。”

    “那你丈夫呢?”梁蕓好奇。

    阿雅娜道:“他要吃藥,我給他找藥草煮藥,現在好多了。”

    梁蕓點頭,看向阿雅娜的目光帶上了幾分羨慕。

    “你會醫術,可真厲害。”

    “你的身體不好。”阿雅娜松開梁蕓的手,“還懷有身孕。”

    梁蕓點頭,臉上隱隱顯出憂色,可又不想讓蘇甄兒聽見,便打發她出去玩。

    蘇甄兒本來也對梁蕓和阿雅娜之間的對話不感興趣。

    她原本站在梁蕓身邊,正直直盯著竹林子里剛剛冒出來的春筍尖尖,一聽到梁蕓讓自己出去玩,便趕緊跑進了那一小片竹林里。

    竹林不大,順著竹林通到后面的小院子里。

    蘇甄兒蹲在地上戳竹子尖尖玩,一路戳到后面的小院,然后突然感覺頭頂有什么東西。

    她仰頭,看到了躺在樹上睡覺的小少年。

    “小哥哥。”蘇甄兒呢喃一聲,忍不住又喊一聲,“小哥哥!”

    躺在樹上的小少年睜開眼,陽光刺目,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他低頭,看到樹下的紅色團子。

    梁蕓喜歡給蘇甄兒穿各種顏色鮮艷的衣服,她認為女孩子就是要穿這樣艷麗的顏色才好看。

    事實證明,梁蕓的眼光很不錯。

    蘇甄兒原本就生得粉雕玉啄,跟用最貴的白玉雕刻出來的福娃娃一樣,每個見到她的人都得夸一句可愛好看,恨不能是自己生出來的。

    小甄兒仰頭看向樹杈,伸出自己的小胖手,踮腳撒嬌,“我也要上去。”

    小少年垂目,看著蘇甄兒伸過來的手,沒。

    蘇甄兒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因為梁蕓不拘著她,所以她什么都敢干。

    見小少年不搭自己,蘇甄兒就準備自己上樹。

    才八歲的孩子就敢爬樹,也不怕將那身昂貴的春衫弄臟弄破。

    她自然是爬不上去的,嘗試了好幾次都上不去,只能站在樹下眼巴巴地盯著小少年看。

    才一會,小粉團子面頰上就被蹭得臟兮兮的,她也不哭,就這么眼巴巴。

    陸麟城被盯得不自在極了。

    他抬頭看一眼天色,一個翻身從樹上躍下。

    小孩還眼巴巴的看著樹,顯然是想上去試試。

    下一刻,她的面前出現一朵粉白色的花。

    冬日已過,暖春來臨,巨大茂盛的樹枝上,一朵一朵粉白色的重瓣花朵妖嬈引人。

    淡淡的幽香縈繞鼻息,小女孩伸出自己小小的手,將花捧進掌心里。

    這朵花在小少年的掌心里不大,在蘇甄兒的手掌心里就顯得巨大無比。

    陸麟城歪了歪頭,顯然也是覺得有趣。

    “這是什么花?”蘇甄兒還小,不懂花。

    陸麟城也不知道這是什么花,他隨口說了一個名字,而他也只知道這一種花。

    “芙蓉。”

    后來蘇甄兒才知道,這哪里是什么芙蓉,分明是山茶花。

    可自從那日起,別人問她喜歡什么花,她總是脫口而出,“芙蓉花。”-

    小甄兒寶貝那朵芙蓉花的不行,纏著梁氏要了一個漂亮的玉碗,特意裝了山泉水養它,每日里還要親自換水。

    可惜,七日之后,那朵山茶花還是枯萎了。

    蘇甄兒為此傷心了好幾日。

    梁氏這邊倒是沒有心思來管這小東西的小心思,因為阿雅娜給她開了藥,吃了藥之后,她明顯感覺自己身體康健不少,連帶著懷孕時身體內的滯澀感都消失了。

    阿雅娜在醫術上極有天賦,也怪不得她能發明如此精美絕倫的易容術,還能治療被藥物侵蝕的丈夫和兒子。

    因為自己吃了阿雅娜的藥覺得很好,所以梁蕓又將蘇甄兒再次帶到了阿雅娜住的別院。

    “這是我的甄姐兒,她出生的時候從我胎里帶了病,自小體弱,如今瞧著像是養好了,可還是想讓你看看。”

    阿雅娜點頭,替蘇甄兒把脈。

    蘇甄兒乖巧坐在繡墩上,小短腿不著地,也不晃悠怕踢著人,就這么乖巧垂著。嬰兒肥的臉上眼睛大大的,鼻子小小的,嘴唇粉粉的。

    阿雅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胖臉。

    自從知道小少年住到蘇宅之后,蘇甄兒的夢魘之癥就好了,這才又將之前掉的肉養了回來。

    “小問題。”阿雅娜替蘇甄兒看完病,執筆寫了一張藥方給梁蕓。

    梁蕓看著阿雅娜的字,忍不住蹙了蹙眉,努力舒展,然后又忍不住繼續蹙眉。

    阿雅娜是個天賦型醫者,可天才也有自己的短板。

    她的字寫的是真丑。

    甚至還有錯別字。

    屋子角落的書桌邊,陸麟城正在抄寫三字經。

    按照他這個年紀,不該只學到三字經,只是因為阿雅娜學識有限,他的父親又是一個只知道殺人的死士(現在是跟著英國公上戰場殺人了),再加上忙著逃亡也沒空學習,所以陸麟城的學業就被擱置下來了。

    阿雅娜知道人要讀書,她也催著陸麟城學習,只是她教的實在是太差。

    “你若不嫌棄,日后我來教你練字,讓城兒跟煦哥兒一起去宗塾讀書。”頓了頓,梁蕓實在沒忍住,“甄姐兒的字都比你寫得好。”

    兩人相熟之后也就再沒有那些虛偽的客氣。

    阿雅娜低頭看向八歲的甄姐兒。

    甄姐兒眨巴著眼。

    阿雅娜:……-

    陸麟城對殺人這種事情比較感興趣,這可能跟他父親的職業有關,他私心想,日后也要成為像英國公一樣的大將軍。

    因此,對于學習這件事情他并不上心,也不知道宗塾老師是如何厲害的一種存在。

    如此,第一天就被罰抄了一百遍。

    “我真幫不了你,我自己還有二十遍呢。”

    今日煦哥兒帶陸麟城一起去宗塾讀書,煦哥兒本來就是一個不喜歡讀書只喜歡舞槍弄棒的人,因此學業很差。陸麟城沒上過學堂,便照著煦哥兒的樣子,打開了換了封皮的武俠話本子放在書桌上,在課堂上堂而皇之的看。

    當然,這話本子自然也是煦哥兒給他的。好兄弟嘛,還是救了自己妹妹的好兄弟,自然是有福同享了。

    只是這好兄弟未免太蠢笨了些,那老師都走到身邊了還在看。

    煦哥兒眼疾手快的收好自己的,還想替陸麟城收,沒來得及,被老師一把抓住。一個一百遍,一個二十遍(老師沒看到煦哥兒看,只看到他幫陸麟城)。

    作為從犯罰抄的輕些。

    “對了,讓甄姐兒來幫我們。”煦哥兒想到一個好主意。

    才八歲的甄姐兒在文學上表現出了跟梁蕓一樣的天賦,那手字寫的簡直令人羨慕。

    煦哥兒偷偷摸摸將蘇甄兒帶到了別院里來。

    暮色深沉,蘇甄兒都準備要睡了,被自家哥哥帶過來幫忙。

    “妹妹,幫幫忙,哥哥明日給你買海棠糕吃。”

    梁蕓一向不同意蘇甄兒吃外面的東西,因此,每次蘇甄兒就偷偷的給煦哥兒自己的零用錢讓他幫忙外帶。

    被一塊海棠糕收買的小甄兒開始了自己的童工生涯。

    三人排排坐,開始抄寫。

    五月的天已經開始悶熱。

    小甄兒抄著抄著就犯困了。

    她歪了腦袋,靠在小少年身上,然后繼續歪下去,歪下去,縮在了他膝蓋邊。

    陸麟城低頭看一眼,解下身上的衣服,替她蓋上。

    蘇承煦抄的焦頭爛額,眼看自家妹妹蜷縮在自己兄弟衣服里睡著了,忍不住抓頭,然后再看到自家兄弟那□□爬字,更忍不住繼續抓頭。

    “你這字明天肯定過不了老師那關!”

    “那怎么辦?”兄弟不解。

    蘇承煦是個有義氣的好兄弟,他知道今日之事因他而起。

    誰能想到他這位兄弟居然沒上過學堂,不知道學堂規矩呢!

    蘇承煦咬牙,“我替你抄。”

    “哦,”陸麟城點頭,“那我睡了。”

    蘇承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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