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接下來的幾天里,停藥的副作用顯現了出來。
精神類藥物基本都有不同程度的依賴性與成癮性,一旦停止服用,身體和心理上都會出現癥狀。
首先是身體上,失眠,發冷,惡心,這些都是次要,最難捱的還是心里的難受。藏在記憶深處的恐懼從未消散,冬季的夜,摩天輪,黑色長椅,構成了Bryan潛意識中從未顯露的冰山,隨時都在拉他下水。
他的心情時好時壞,絕大多數是陰沉與暴躁,嗜血的渴望在內心沉浮。他沉默不語,喪失表達欲,蜷縮在哥哥身邊。可潛意識里的魔鬼又告訴他,哥哥是拋棄他的人,是造成這一切的人。他無時無刻不在與腦海中的雜音艱難做斗爭。
周珞石休了幾天年假,在家陪著弟弟。
他從衣柜里找出大學時的被褥和外套,給弟弟搭了個窩——這幾天,弟弟總是蜷縮在茶幾與沙發之間的空隙里,抱著他的腿,把下巴放在他的膝蓋上看著他,目光時而哀傷,時而憤恨,時而又委屈,一盯就是好幾個小時。
周珞石的陪伴是無聲的,現在還不到聊的時候。他安靜地做著自己的事情,但翻書聲、鍵盤聲和偶爾接電話的聲音,都能令Bryan緊繃又敏感的心弦放松稍許。
每當他一起身,Bryan就會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盯著他,全身顫抖。
周珞石會說:“下樓拿個快遞,要一起就跟上。”
或者:“出去走走,想來就換衣服。”
Bryan會猶豫半晌,慢慢地跟上去。身體疲憊懶動,也是停藥后的反應之一。
周珞石會在玄關處等著。他有時絲毫沒有耐心,有時又會有超乎尋常的耐心,比如此時。他或是拎起壺澆澆花,又或者動一動玄關處的擺件,或者抽根煙,并不會催促,只悠悠地等待著弟弟收拾好跟上來。
走在路上,Bryan有時會神經質地抱住哥哥,埋在他肩窩上用力吸氣,惹得路人紛紛觀看。
周珞石早已見怪不怪,熟練地揉揉他的后頸,貼著耳朵道:“好了。”
“哥哥,哥哥……”Bryan用沙啞的聲音反反復復念叨,似乎只會這兩個字。
逛著逛著,周珞石嘴饞,買了鹵鵝翅和鹵雞腿邊走邊啃,不時把腿根和翅根處的脆骨遞過去:“啃掉。我討厭脆骨。”
一路下來,Bryan的腮幫子都啃累了。
短短幾天的休假后,周珞石回去上班了,把弟弟寸步不離地帶在身邊。
中午開車出去吃飯,Bryan精神不振地縮在副駕上,身上穿著周珞石大學時的舊外套,不時嗅一嗅,摸一摸,埋一埋,其余時間都在發呆,看上去像被灌了安眠藥的小狗,蔫不拉幾。
周珞石開車來到一家餛飩館門口,熄火后,他松開安全帶:“我知道一開始會很困難,但藥物長期以來對身體的傷害太大,所以,你要有一點耐心,相信你自己,慢慢來,好嗎?”
他的語氣沉穩緩慢,并且溫柔。
Bryan拉住他的手,沒什么精神地說:“嗯、嗯,我知道,哥哥,哥哥……”
“如果你覺得身體難受,無法承受,及時告訴我,我帶你去醫院。”
“我沒事。”Bryan強打精神,心里愧疚,“哥哥,對不起。哥哥……摸摸……哥哥……”他把臉湊上去。
周珞石搓了搓他的臉,在那蒼白的皮膚上揉出血色:“好了,我餓了,吃飯去。”
兩人來到餛飩館最角落的桌子坐下,點了兩碗餛飩,一碗紅湯,一碗清湯。
周珞石那碗紅湯的都快吃完了,Bryan面前的清湯餛飩卻仍然一動沒動。
周珞石問:“你不吃嗎?”
Bryan沒什么精神地說:“吃不下,哥哥……”停藥后胃就一直不舒服,食欲全無,看到食物甚至會產生心理上的厭惡。
周珞石默然地看了弟弟兩秒,分明從那話音里聽出了恃寵而驕的味道。他想,看來他還是答應得太早了,他應該幫弟弟徹底戒掉藥物依賴后才答應求愛。
那他就可以在戒斷反應的過程中,不斷用向晚清來刺激弟弟。上次吃魚時聽見他和向晚清的聊天,弟弟不就主動吃了很多么?甚至吃撐了。
吃不下?呵,矯情!
可現在兩人正式成為情侶,再用別人來刺激弟弟,就不合適了。而且這手段本就低級,只是勝在簡單。
沒關系,他可以換一種方法。身為從小研究青少年教育的專家,他可謂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軟硬兼修。
這條路不行,那就換一條。
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周珞石說:“那給我吧,我沒吃飽。”
Bryan愧疚地說:“對不起,哥哥。”
他把本就很近的椅子挪得更近,兩人腿挨著腿。又用勺子舀起一顆餛飩遞到哥哥嘴邊:“哥哥,我錯誤很,令您的食欲敗壞。”
“放心,我食欲好著。”周珞石垂眸看了眼勺子里的清湯小餛飩,“我只想吃肉,不想吃皮兒。”
相比他在生活習慣上的不拘小節,周珞石在吃的方面著實算是挑剔。而從小到大,Bryan向來習慣為他解決不想吃的那部分。
這習慣是刻在骨子里的。
“哥哥吃餃子身體,我吃餃子衣服。”Bryan想也沒想就說。
話音剛落,周珞石咬掉了餛飩“身體”,整齊潔白的牙齒恰恰好好切斷了“身體”,留下薄卻大片兒的餛飩尾巴在勺中,隨著湯蕩漾。
“行啊。”周珞石向后靠著椅背,“吃吧。”
Bryan愣了一下,感覺自己好像被騙了。等他反應過來,周珞石又悠悠然地開口了:“快點,我要吃下一顆的肉。”
“……”Bryan看向勺子,原本可憎可怖的餛飩突然面目可愛了起來,從黑白變成了彩色。他在和哥哥分享同一顆餛飩,這個念頭涌上心頭,空蕩蕩的胃突然有了渴望,他埋頭吃掉了餛飩皮兒。
接下來的每一顆餛飩都在哥哥吃過后從黑白變成了彩色。
兩人分工吃完了一碗清湯餛飩,周珞石端起碗喝了口湯,把碗推到弟弟面前:“喝掉。”
湯也變成了彩色。
Bryan慢慢喝完,一直很不舒服的胃變得暖融融的,他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湊上去:“摸摸,哥哥……”
周珞石揉了揉他的頭發,又親了親他的嘴唇:“乖。”
Bryan受寵若驚,結結巴巴地說:“還、還要,哥哥,哥哥……親親。”
周珞石卻已經站起身,順手捏了下他的耳朵:“走了。”
Bryan忙跟上去,看著手機念出聲來:“……餃子皮。哥哥,沒有糾正我,為什么?”
周珞石笑了下:“原來你知道你說錯了呢?”
說出“餃子衣服”后,Bryan心里隱隱覺得別扭,發消息問了語文林老師,撿起了正確的說法——“餃子皮”。
“哥哥會糾正我,在以前。”Bryan說。
兩人曾無數次走在放學的路上,他一路嘰嘰呱呱,周珞石邊吃垃圾食品邊聽著,糾正他的語法和詞語,積累五次就賞他一個爆頭。
午后的陽光暖洋洋的灑在身上,周珞石說:“談戀愛,老是揪著別人的錯誤不放,算什么?”
Bryan想起剛才那個蜻蜓點水的吻。在挑食后得到吻,而非責備,這是第一次。他追上去問:“那么剛才,您使用,作為哥哥的方法,還是作為老公的方法?”
周珞石叼著煙嗤笑,淡淡地斜睨了他一眼,眼里的嫌棄都快溢出來了。得虧了有男朋友這個身份壓著,要是切換回暴躁老哥的身份,挑食是吧,不吃飯是吧,有什么是揍一頓解決不了的?
Bryan心里像打翻了蜜罐一樣甜,抱住他的手臂,“老公,溫柔。如果是哥哥,方法,怎樣的呢?”
周珞石停下腳步,曲起指節在弟弟頭上敲了個爆栗,收起笑容,冷酷說道:“矯情,欠打。”
街邊,賣糖葫蘆的老漢正吆喝著,一串串紅艷艷的果子晶瑩剔透,漂亮極了。
Bryan挑了一串鮮紅漂亮的冰糖草莓,小跑到車窗邊:“哥哥,它呈現模樣,很甜。”
周珞石把車窗完全降下,采取了“作為哥哥”的應對方式,表情酷酷的:“不甜你就挨揍。”
Bryan忙道:“哥哥吃草莓尖尖,我吃草莓屁股。”
兩人隔著車窗,一人一口。周珞石咬掉紅艷鮮甜的前半部分,Bryan吃掉微酸的后半部分,連帶著綠色葉梗一起。
回到事務所后,周珞石指揮弟弟拆了個快遞,里面是個毛絨絨的柔軟小帳篷,半米高,可供成年人縮在里面。
小帳篷放在靠墻位置,恰好被辦公桌擋住,站在門口便什么也看不到。
擺好小帳篷,又把自己的舊衣服鋪進去,往里放了瓶礦泉水,周珞石拉開椅子坐下:“你的小窩,暫時用著吧。”
Bryan脫掉外套和鞋,像小狗一樣鉆進毛帳篷里去。背后是墻壁,面前是哥哥的椅子和腿,他把下巴放在哥哥的膝蓋上,重新獲得了安全感。
周珞石習慣性地用膝蓋頂了頂弟弟的下巴,打開電腦:“如果睡覺,不許把口水滴我褲子上。”
Bryan委屈:“哥哥,我并不會滴下口水,當睡覺時。”
周珞石打了個響指,Bryan聞聲抬頭,咔嚓一聲,閃光燈一亮。幾秒后,桌上的打印機吐出來一張照片。
周珞石放下手機,拿起照片,用小別針固定在帳篷門上。
Bryan:“……”
周珞石開始工作:“想說話,就叫我。”
Bryan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腿。
辦公室里陷入安靜,只剩輕微的打字音。
在安靜時,情緒會格外肆虐。
Bryan把臉埋在哥哥的腿上,深深地吸氣又呼氣。這些天他做了許多無用之事,比如讓人拔走經紀公司大樓前的黑色長椅,融化成鐵水,比如讓人拆除摩天輪。
可黑色長椅和摩天輪依然在他心里,存活于他的恐懼之中。
他溺在恐懼和憤怒中喘不上氣,這時,一只手落在他后頸處輕柔撫摸,從耳后到下頜。他又能呼吸了。
反復幾次后,他眼眶濕潤,張嘴啃了啃哥哥的腿,終于忍不住低低開口:“……哥哥。”
周珞石敲下最后一個字,動了動被壓麻的腿,向后靠在椅背上,做出面對客戶時認真傾聽的模樣:“嗯,說吧。”
這兩個字像有什么魔力一般,Bryan心里的防線一下子潰散了。
“那年……摩天輪。”他慢慢地說,“你詢問,想吻你嗎?五秒鐘,不到,你推開,說,不要我了。”
“黑色椅子,你說,表白,對你。”他察覺到自己話語的顛三倒四,停頓了一下,“被嫌棄的漢語,會令你煩躁嗎?”
周珞石安靜地聽著他說話,問:“你覺得我面對客戶時耐心嗎?”
Bryan想了想:“耐心很。”
“那么,我對陌生人都可以耐心,為什么不能對你有耐心?”周珞石看了看表,“有兩個小時的時間,你可以慢慢說。”
“哥哥,哥哥……”Bryan反復念叨,“你帶我約會,看電影,游樂園,你說,教學我滑冰,學不會也不罵我。你帶領我,坐摩天輪,同意我坐在你的大腿,最溫柔,那一天,卻只為了丟棄我。”
周珞石看著他頭頂的金色發旋兒,用手指戳了戳:“繼續說。”
“后來,后來……我懇求管家,得到通話機會。你不理會我,一次也不……我擔憂非常,得到照片,你與她買菜,吃飯,花朵在她手里,你買給她花朵。在你不理會我的同時。”
Bryan絮絮叨叨地述說著這些年的委屈,突然間他抬起頭,對上了周珞石的目光,一瞬間眼眶濕潤。
“我恨你。”他喃喃地說,“我恨你,哥哥……可我最恨的是,即使在我最恨你的那段時間,愛依然遠遠超過恨。認識你之后的每一秒,面對你時,愛永遠超過恨。”
這段話他是用英文說的,他沒有辦法用漢語說出“我恨你”三個字,在兩人相愛之后。
“我知道了。”周珞石說,“你還有要說的嗎?”
Bryan搖搖頭。
“那么,你希望我向你道歉嗎?”
Bryan立刻比之前更用力搖頭:“哥哥永遠不需要道歉。”
“嗯,我不會因為這件事向你道歉,因為重來一次,我的選擇依然不會改變。或許我會用更成熟的方式來處理,但結果不會改變。”周珞石一用力,把人從地上拉起來,面對面坐在他腿上。
被如此赤裸裸地告知這樣的事情,Bryan神情受傷,眼神躲閃。
“來,看著我。”周珞石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兩人在咫尺之間對視,“我是想告訴你,一個人總要用各種方式來成長,你一樣,我也一樣。變得更好,然后相遇或者重逢,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么?”
Bryan怔怔地看著哥哥的眼睛,深邃如海,似乎能包容所有。他不自覺地訴說恐懼:“我差勁很,哥哥,我做壞事很多。”地下室里的鮮血、刀槍、棍棒,經紀公司大樓頂層的滾滾黑煙,都是他做的壞事,哥哥會怎么看待他?
沒有明說,周珞石卻似乎知道他的想法,語氣平靜:“每個成年人都有自己的處事方式,那是你的自由。只要不違背自己的價值觀,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沒有什么可擔心的。”
Bryan心里的一塊大石頭落地了,連呼吸都輕快了一些。
周珞石放松地倚著座椅靠背,伸手按在弟弟的后頸:“現在安靜下來,聽我說話,調整呼吸。”
“感受你剛才述說時的情緒,委屈,傷心,憤怒,不解,隨著你吸氣,這些情緒被吸到你的胸腔,去感受它,不要怕。”周珞石聲音低柔,“然后,隨著呼氣,這些情緒從胸腔排出,盡量使呼氣綿長而徹底。”
“不徹底也沒有關系,等待下一次吸氣和呼氣,重復剛才的循環,直到胸口的雜念被排除干凈。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
Bryan埋在他肩窩里,隨著他的話語慢慢調整,呼吸漸漸平靜。
周珞石的手指像彈鋼琴一樣,在弟弟的脊柱上慢慢往下點按:“嬰兒在母親肚子里時,最先生長出來的就是脊柱,這是人體最重要的一部分。”
低沉悅耳的聲音幾乎緊貼耳骨,Bryan閉著眼睛,耳朵嗡嗡嗡地響,他感受著哥哥的手指順著他的脊柱向下,拂過腰身,他臉紅了。
“I wish……我們跳出來,從同一個子宮,那么我可以擁抱你,在你跳出來之前。”
周珞石笑了一下:“很動人的情話,可由于你糟糕的漢語表達,意蘊減少了百分之九十九。”
“……”Bryan坐直身體,耳朵依然發紅,“說出來,我好多了,哥哥。這幾天,對不起,難為你很。我會改正。”
周珞石嗯了一聲:“不用改正。不過,這個話題從今天就揭過了,接下來可以對我傾訴其他事情,但不許再提‘我拋棄你’這件事。”
Bryan點點頭,訥訥地說:“我不是……祥林嫂。”
周珞石驚奇地挑了挑眉:“你還知道祥林嫂呢?”
“我淵博于語文知識。”
周珞石沒忍住笑了笑:“哦。”
Bryan說:“哥哥,你沒有對我講,你的事情,我們分開后。”
“你不是把每個人查得門兒清嗎?連熊勝林手里十年前的懸案都知道。”周珞石打趣地說,“哦,你還知道向晚清他們律所在和誰爭案子。”
“……”Bryan確實把每個人查得清清楚楚,只為通過每個人的資料摸一點關于哥哥的邊邊角角。因為他不敢查哥哥。
“我想聽哥哥說。”
“以后吧。”周珞石說,“而且我剛才已經告訴了你,每個人都要通過自己的方式來成長,你一樣,我也一樣。”
Bryan突然坐直:“哥哥,我算是客戶嗎,屬于你的?”
周珞石說:“你想說什么。”
“你告訴我在之前,與客戶約定稱呼,對雙方。”Bryan神情興奮,為他捏腿,“哥哥,哥哥,嘿嘿……”
周珞石拿起桌上的筆,彈簧頭在弟弟背上一戳一戳,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你想讓我叫你什么。”
“哥哥,寶貝哥哥……我,我……你也稱呼我寶貝,好不好,哥哥?”Bryan期待地問。
周珞石微微笑了一下:“行啊。”
Bryan眼冒金星:“嘿嘿,嘿嘿嘿,還有說話,嗎?哥哥?您說話。”
周珞石想起他剛才的那番訴說,對你的愛永遠超過恨,即使在最恨你的時候。
他抬起弟弟的下巴,湊上去親了親那嘴唇:“謝謝你的愛。”
腳步聲停在門口。
“去吧。”周珞石把身上的人推下去,“應該是找你的。”
Bryan也聽見了保鏢沉實的腳步聲,他這些天不說話,很多事情沒有處理。
“寶貝老公,寶貝哥哥,我愛您。”
“嗯。”周珞石拿起筆開始寫東西。
Bryan又喊:“寶貝老公。”
他想起這些天觀察到的事情——每次咨詢結束后,哥哥會送客戶到門口,叫出與客戶約定的稱呼,然后說“下次見”。
XX,下次見。
他不死心地又喊:“寶貝哥哥。”
語氣里的暗示不要太明顯。
周珞石并不抬頭:“去吧。”
Bryan:“……”
好吧,看來哥哥忘記了。
他垂頭喪氣地向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手握住門把手正要擰開,卻聽身后傳來聲音。
“等會兒見。”
門把手擰到一半。
“……寶貝。”
Bryan砰的一聲撞到門上,發出巨響。
第52章
Bryan縮在小窩里種了好幾天蘑菇,里面溫暖舒適,富有安全感。
他穿著哥哥的舊衣服,像小時候一樣趴在哥哥的腿上——在他還沒長高的時候,日復一日的漫長晚自習中,他都是這樣趴在哥哥腿上寫作業。家里現在還保存著他小時候的軟坐墊。
大多數時候他都很安靜,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
周珞石卻似乎總是能精準捕捉到他情緒的起伏,在他快要失控前,給他一點點肢體語言上的安撫,揉腦袋,撫摸后頸,或單手捧住他的側臉。些許的溫暖,會讓Bryan眼眶濕潤發酸,一股腦地向哥哥傾吐。
幾次過后,Bryan的情緒變好了許多,停藥的副作用也慢慢消減,恢復了與其他人的交流。在外面偶爾有失控的跡象,周珞石給他一些肢體接觸,擁抱或親吻,他便能很快平靜下來。
收起小帳篷前,周珞石似乎有點不舍。他換了各種角度對著帳篷咔嚓咔嚓拍照,又指揮弟弟坐進去,面對著手機鏡頭,來了張狗窩正面的證件照。
Bryan跟從他的指揮調整姿勢,趁機辯解:“哥哥,我并不是小狗。”
周珞石側對著狗窩又來了一張:“嗯,你是人。”
“我是舔狗,不是小狗。”
周珞石被這清奇的腦回路逗笑了,教他基礎的數學邏輯知識:“舔狗包含在小狗的集合中,屬于小狗的一種。”
Bryan:“……”
晚上,周珞石從這一沓狗窩照片中選出一張,在父母臥室的世界地圖中找到自家所在城市,用圖釘固定了上去。照片里,坐在帳篷里的Bryan把下巴擱在他的膝蓋上,可憐巴巴地望著他。表情和帳篷上貼的“銘牌”一模一樣。
夜里,Bryan像往常一樣,在被子下面拱了拱后爬到哥哥身上,抱住哥哥的肩膀。
周珞石半睡半醒地動了動身體,攬過他的脊背,手掌探入睡衣里安撫地捏了捏那腰身:“你還沒脫離吃奶期呢。”
Bryan埋在他肩窩里,聲音悶悶的:“要哥哥抱。”
停藥后便開始失眠,這幾天好了一些,可仍要緊貼著哥哥,才能不在噩夢中被驚醒。
“睡吧。”周珞石循著溫度偏了偏頭,親了親弟弟的下頜。他閉著眼睛,手掌拂過弟弟溫熱光滑的脊背,手指順著脊柱從上往下點按,動作溫柔緩慢。
Bryan感受著哥哥指尖的溫度,呼吸著哥哥身上熟悉的海鹽味沐浴露味道,漸漸地睡了過去。
這段時間里,周珞石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耐心。夜里他被弟弟的動靜驚醒,并不會生氣,更不會責備。
他的身體被壓麻了,會下意識把人推到一邊又睡過去。沒過一會兒,弟弟又會窸窸窣窣爬到他身上。這樣的事情一晚能發生好幾次。
周珞石每次都很有耐心。
可再怎么耐心,小周哥哥的耐心也是會用完的。
某個夜里,爬到他身上的弟弟不睡覺,說想要。
已經是今晚第四次被吵醒的周珞石出離憤怒了,雖然他睡眠好,每次被吵醒后都能光速入睡,可他更喜歡一覺到天亮啊!他當即把人推到一邊,冷笑:“得寸進尺,不睡就出去。”
連續許多天沒見他說過重話,沒見他冷過臉,Bryan幾乎震驚了,緩了好幾秒才顫顫巍巍地說:“為什么?不與我做.愛,您?”
“做什么愛?那叫做恨。”周珞石煩躁地說,“不許再發出聲音。”
Bryan如遭雷擊:“你、你……恨我?”
周珞石察覺到自己說話重了,嘆了口氣:“我是指,我現在心情不好,不想做。”
Bryan緩過一口氣來,為“做恨”找到了完美的英語翻譯:“You mean angry sex? ”
他眼睛一亮:“Thats cool!!!”
周珞石冷笑,坐起身來揪住他的耳朵:“COOL個屁,你還睡不睡了?”
Bryan委屈地捂住耳朵:“為什么心情不好,老公?”
“你大半夜被吵醒,心情會好嗎?”周珞石晃了晃手表,“你看看現在幾點?”
Bryan飛快地瞅了他一眼,小聲道:“三點四十。”
周珞石涼涼地看著他:“那你說我為什么生氣?”
Bryan繼續委屈地說:“可是、可是,你會哄我睡覺,在之前。沒有生氣。”
周珞石審視地瞇了瞇眼睛,他可算看出來了,弟弟皮實得很嘛,早已不是前段時間脆弱得被刺激一句就掉眼淚的模樣。是他太小心翼翼了。
他冷笑:“你怎么知道我之前不生氣?被人從睡眠中吵醒,一晚兩三次,換所有人來都會生氣。”
Bryan忐忑:“可那里沒有跡象生氣,您臉。”
周珞石說:“因為我在忍耐,盡責任和義務。”
Bryan這下是真的有點傷心了:“責任和義務,您對我?只有這些在我們之間嗎?愛,在哪里呢?我如此愛您。”
周珞石面無表情地摁住弟弟往自己大腿上摸的手,懶得和他辯解,起身把人拎到書桌前,攤開紙筆,刷刷寫了幾個字。
“我看你也不想睡覺了,這兩個詞各抄五百遍,早上九點我檢查。”
說完他躺回床上,扯過被子蓋住:“再吵醒我一次,接下來一周不許上床。”
“……”Bryan可憐巴巴地盯著他無情的背影,又低頭去看作業紙。只見那上面明晃晃寫著兩個成語。
“恃寵而驕”。
“得寸進尺”。
周珞石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睜開眼便看見一只神情憔悴黑眼圈濃重的小狗。
Bryan不知從哪里翻出了年幼時的坐墊,在床邊席地而坐,下巴擱在床沿,盛滿了委屈和難過的漂亮藍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床上的人。
換作是其他人,早就在這樣的目光下繳械投降。但周珞石不是常人,他坐起身,靜靜地那雙眼睛對視了一會兒,得出了結論——弟弟已經恢復了皮實,他不必再字字斟酌地哄著。
嗯,看來這段時間的陪伴頗具成效。
周珞石慢悠悠地問:“坐地上干什么?怎么不上來?”
Bryan吸了吸鼻子:“我被禁止上床,您用您的嘴表達,昨夜三點四十五分。”
邊說邊暗戳戳盯著哥哥。
周珞石微笑了一下:“是嗎?那你做了什么被禁止上床?”
“……”Bryan把抄寫成語的作業本遞過去,滿篇密密麻麻的恃寵而驕和得寸進尺。
周珞石檢查了一遍,字跡還算工整。他合上作業本:“勉勉強強及格。”
Bryan頂著黑眼圈,雙目無神地盯著他:“您欺負我。”
“不可以嗎?”周珞石撿起地上的睡衣穿上,去衛生間洗漱。周末的陽光在窗邊鋪出一段溫柔光影。
“……可以。”Bryan頓了頓后小聲說道,委屈得不行,“You are a tremendous Pick-up Artist.”
“你已經說了三遍了。”周珞石捧起水洗了洗臉,接過弟弟遞來的毛巾,“我記性很好。”
打狠了,也得給些甜棗。
一整天沒有出門,周珞石在家陪著弟弟看了部電影,又給弟弟錄了段做鍋貼的小視頻。垂頭喪氣的小狗又變成了春光燦爛的小狗。
隨著春天的到來,天光變長,夜晚來臨得也慢了。
傍晚時分,周珞石吃著弟弟烤的小餅干,問:“喝咖啡嗎?”
Bryan渾身一顫,驚喜地看著他:“要、要喝!Can we do it without condom?”
周珞石挑了下眉,英俊的臉上閃過一點轉瞬即逝的壞笑,神情光風霽月,語氣略帶疑惑:“我說咖啡,你在說什么?”
“Me too……coffee.”Bryan臉紅了,飛快地跑去磨豆子,激動得手指發顫。
當然是咖啡,又不只是咖啡。
Bryan從小就有咖啡癮,每天都要喝一杯冰美式,長大后,這癮只增不減。
問題是他現在患了病嬌癥,只吃哥哥吃過的東西,只喝哥哥喝過的東西。這是小問題,周珞石也樂得慣著他。
可周珞石從來喝不慣咖啡,也并不勉強自己。
現磨咖啡帶著濃郁的咖啡香氣,周珞石喝了一口,立刻皺起了眉,嫌棄地看了弟弟一眼,不知第多少次用眼神質問——你怎么喜歡這種東西?
Bryan嘿嘿笑著,熟練地爬上哥哥的腿,很乖地面對面地坐好,手撐在兩側沙發上:“吐我嘴里,哥哥。”
周珞石捏住他的下巴,把濃郁的苦咖啡渡了過去。吻越來越深,深入喉舌。咖啡的味道彌漫在兩人唇齒間,喘息也漸漸加深。
……
……
春光燦爛的小狗變成了趾高氣揚的小狗,洗完澡喝著杯子里剩下的咖啡時,他覺得自己簡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好景不長。
周珞石從小被弟弟黏著,早已習慣這個小尾巴的存在。可完全恢復語言功能后,弟弟一刻不停的呱唧呱唧仍是令他頭大。
他也曾被徐麗拉著看瑪麗蘇愛情電視劇,無數次強忍無聊。可他完全沒有想到,弟弟簡直比那些電視劇里的女主更為黏人。
小棉襖太暖和也會捂出痱子。
于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周珞石深思熟慮后下了決定。
Bryan剛離開了五分鐘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后就恨不得黏在哥哥身上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接觸:“哥哥,哥哥……”
他手里拿著買來的草莓冰糖葫蘆,親昵地遞到周珞石嘴邊:“您嘗嘗,如果不甜,請吐我嘴里。晚上想吃什么?您陪伴我逛街,好嗎?如果沒有工作。吃完飯后,我們光臨過去的學校,灰色的墻,您是否記得?您接我放學的地方……”
周珞石慢條斯理地吃完糖葫蘆,說:“寶貝。”
Bryan一震,雙頰立竿見影地紅了。他偷偷瞅了瞅哥哥,又欲蓋彌彰地低下頭:“嗯,嗯,哥哥……”
周珞石站起身,親了他兩次。
“一次作為哥哥,希望你健康快樂。”
“另一次作為愛人,希望你幸福美滿。”
Bryan聽著這情話,差點一頭栽倒:“哥哥,哥哥,我、我愛您……我滿足您的一切……”
周珞石專注地看著他:“滿足我的一切,是嗎?”
“是、是的……”
“行,你不是要去學習做小蛋糕嗎?手續應該已經齊全了。”周珞石坐回椅子前,“明天一早我送你去省會的學校報道,每周五我去接你回家。中途不許偷跑回來。”
“好,好,好的,我遵從您的……”Bryan暈乎乎地說,說到一半感覺不對。
誒,哥哥剛才說什么?
第53章
決定了的事情,周珞石一向雷厲風行。
他當即開車去了商場,為弟弟挑選購買上學需要的東西。
書包,紙筆,直尺,圓規,橡皮擦,各種顏色的印著小狗圖案的便簽紙;新的筆記本電腦,店家贈送“開學愉快!”的花邊貼紙;平板電腦,用于閱讀課件;還有數不清的小玩意兒,比如訂書機、回形針、錄音筆……還有一條紅領巾。
周珞石新奇得很,看見什么都想往推車里放。如果不是購物小推車容量有限,他甚至想把商場搬空。
跟在他身邊推購物車的Bryan臉色蒼白,神情恍惚,明顯還沒能從打擊中恢復。
“選哪個?”周珞石拿起兩個小背包,一個藍色,一個粉紅,晃了晃那個粉紅色的,臉上帶著明顯的戲謔壞笑,“小布丁同學應該會喜歡這個吧?”
Bryan抿了抿唇,不知道第多少次說:“你不愛我。”
周珞石自顧自地說:“顏色太鮮艷了,再逛逛吧。”他把書包放回去,像個大尾巴狼似的負著雙手往前走去。
Bryan震驚地盯著他的背影,連忙推著購物車追上去,并肩后加重語氣又說:“你不愛我。”
周珞石不理他,又拿起兩個玩偶左右看了看:“孩子離家上學,晚上想家的話,有玩偶陪著會不會好些?”
Bryan沉默地生著悶氣。
周珞石拿起小熊玩偶在他面前晃來晃去,笑瞇瞇地問:“怎么不說話?”
Bryan聲音冷硬:“壞掉的心離開了我。”
“哦?那壞掉的心怎么才能回來?”
“唯一只能是您愛我。”
周珞石逗他:“怎么才算愛你?”
Bryan眼里燃起了一點希望,他眨了眨眼睛,流露出委屈和可憐:“停止押送我離開,我留在您身邊,不被禁止。”
周珞石微笑起來,慢悠悠地說:“哦,不行。”
“……”Bryan生氣地推著購物車走在前面,“我令你厭煩,如此?迫不及待賣掉我,向學校?”
這一路上,周珞石目睹了弟弟心情變化的全程,從不敢置信到懇求,再到傷心,最后是五味雜陳。他想,弟弟真是個靈敏的晴雨表。
他終于開始認真和弟弟擺事實講道理:“你要有自己的生活,不可以只圍著我轉。你之前不是說想開蛋糕店嗎?既然媽都答應了,那你就認真去做吧。”
Bryan說:“你是我的生活。”
周珞石攬過他的肩膀,和他一起推著購物車,耐心地說:“任何親密關系都需要一定的距離感,這有助于維持新鮮感,咱們中國有一句俗語,小別勝新婚,你聽過嗎?”
Bryan緊繃著臉:“并沒有這樣的俗語。”
“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定,你不能把別人當做生活的中心,要找到屬于你自己的立足點。”周珞石拿起一個造型酷炫的文具盒放入推車,“畢竟,我不可能時時刻刻陪著你。”
Bryan如遭雷擊,呆呆地看著身邊的人,嘴唇顫抖:“為什么……不?”
周珞石看著弟弟慘白的臉色,感覺自己話說重了。他從兜里摸出顆糖,塞入弟弟嘴里:“萬一我要出差呢。”
Bryan緩過來一口氣,用舌尖汲取著蘋果糖的甜味:“我跟著你,當然。”
他又追問:“您說的不能陪伴,原因在于客觀,還是……主觀?”
周珞石摸了摸弟弟的后頸,觸到了一掌濕汗,他說:“客觀。”
Bryan的那口氣終于平穩地落回了肚子里,那一口氣卡在胸口,不上不下,他差點被噎死。
買的東西塞滿了三個大型購物袋,又把后備箱裝得滿滿實實。
開車回家的路上,Bryan終于不得已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將被哥哥打包送去上學。
他不死心:“我住哪里呢?您不讓我回家。空曠的大街,冰涼的長椅,您的心,是否如此堅硬非常?”
“你的那堆文件里,有申請宿舍的證明和回執。再不濟,你的酒店有那么多家連鎖店,你還能露宿街頭不成?”駕駛座的周珞石叼著根煙,斜睨了他一眼,“住宿舍的話,就和舍友打打交道,說說話,多交朋友,知道嗎?”
Bryan雙目無神:“交朋友,說話,是否如此重要?在您的教學計劃中。”
“那確實。”他的教學計劃的最終目標,就是把弟弟培養成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陽光樂觀、積極向上的社會主義新青年。
“……”Bryan說,“可我生病,吃飯困難,喝水困難,您不在身邊。”
周珞石打了左轉向燈,掉頭去了醫院,拎著弟弟去做了個全身檢查。
檢查結果一切正常。
周珞石一副“奉陪到底”的模樣:“還有什么?一起提出來。”
Bryan全程震驚又委屈,哥哥這副“對付問題青年”的模樣讓他傷心極了:“你不愛我。”他不知第多少次說。
“冷冰冰,對待我,如同公事公辦。沒有愛。冷漠如護士。”他嘀咕。
“不要轉移話題,更不許顧左右而言他。”周珞石皺眉道,“還有其他問題嗎?回答我。”
“……沒有了。”Bryan小聲說-
夜里,周珞石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震驚地問:“你拔我頭發干什么?!”
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一雙藍眸正在旁邊憂傷地盯著他。
沒想到他會醒來,Bryan緊張地縮了下脖子,抿了抿唇準備措辭,周珞石卻已經先發制人。
“我沒有心沒有肺,熟睡在你為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之時——行了,你已經說過三次,有沒有新鮮點的詞兒?”
“……”Bryan捏緊手里的頭發,“我動作靜如處子,不故意。拔下我自己的頭發,在你的頭發之前。”
周珞石坐起身來擰開床頭的臺燈:“所以,你為什么半夜不睡覺,拔自己的頭發玩?”
Bryan跟著他坐起身來,挪了挪屁股,和他緊挨著大腿,攤開掌心露出一黑一金兩根頭發。他小心翼翼地把兩根頭發系在一起:“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說著,他又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錦囊,鄭重地把頭發放入錦囊中,用封口的紅繩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
周珞石看著弟弟癡戀又控訴的目光,后知后覺,弟弟的少女心遠比自己想象的更濃重。
他嘆了口氣,關上臺燈,躺下后把弟弟按到懷里,安撫地拍著那脊背,又探入衣服捏腰:“好了,沒不要你。”
Bryan許久不說話,只埋在他脖子上生悶氣,像個氣鼓鼓的河豚,不時舔舔又親親他的脖子和鎖骨,還用力吸吸。
周珞石沒一會兒又迷糊了過去,弟弟說了句什么話,他沒聽清,只含糊地回復道:“……養不了閨女了,你讓我過把癮,養個大學生……”
Bryan愣了一下,突然從哥哥那莫名其妙的堅持中品出了一些別的滋味。如果……如果七年前沒有發生那場車禍,如果七年前他們沒有分開,生活似乎就應該是如此——
哥哥會冷酷地繃著臉查他的高考成績,實際內心比他還緊張,然后在那個最最漫長的暑假后,送他去大學報道。
哥哥會隔三岔五去大學教室“抽查”他的上課狀態,遇上周末和假期,下班后的哥哥會接他一起回家。路過蛋糕店,路過鹵肉店,他們邊吃邊走,推開家門,陽臺上花香正濃,父親放下報紙,母親回頭溫柔招呼他們吃飯。
……故事原本會是這樣。
Bryan突然眼眶潮濕,他湊上去輕柔地親吻哥哥的嘴唇。這些天來的無數次實驗后,他能將親吻的力道精準控制在吵醒人之下。
省會的那所大學是他初中時的夢想,因為那是哥哥念書的地方。如今的他掌控著無數可調動的資源,自然不再需要考試,一紙商業合約,一筆捐款,他便能在這所學校上學。
一應資料文件早已準備齊全,可他貪戀與哥哥的溫存時光,遲遲沒有去學校。
第二天周珞石開車送弟弟去省會的大學,絲毫不意外弟弟的乖巧聽話。他帶著弟弟找到宿舍的位置,兩人一起鋪好床,與室友打了招呼,又在學校外的飯店吃了午飯。
等周珞石開車回家,手機里已有了一大串信息。
【大金毛:哥哥,我想念你非常TT】
【大金毛:I LOVE U SOOOOO MUCH】
【大金毛:請讓我視頻您,在您到家之后】
【大金毛:老公QAQ……】
當晚,周珞石答應了弟弟連麥睡覺的請求,手機放在枕頭邊,他一覺睡到天亮。醒來后通話計時還在繼續:08:49:03,08:49:04……
他拿起手機喂了一聲,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翻身聲,而后略帶困頓的聲音響起:“哥哥?”
“嗯。”周珞石問,“你睡得好嗎?”
Bryan立刻委屈道:“不好。我不能離開您的氣息,大于一晚。”
“我聽你聲音睡得挺好的。”周珞石起身拉開窗簾,春天的暖陽灑了進來,“堅持一下,過了今天就大于一晚了。”
“哥哥,我抗議。”
“抗議無效。”
“老公,我抗議。”
“更無效。”
“……哦。”
今晚,一場多年未見的暴雨襲來,瓢潑如注,雷聲如吼。
自七年前那場車禍后,周珞石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雨。聊天框的消息停留在兩個小時前。
【大金毛:哥哥,三個室友吃飯,約會我。十一點您與我視頻,好嗎?】
周珞石看了看時間,披了件衣服,拿起雨傘出門了。他在暴雨中撐開傘,神情平靜,不緊不慢地向小區門口走去。雨水在他腳邊擊起白色的浪花。
他腳步沉穩地走著,不時有冰涼的雨珠飛濺在側臉和脖頸。
小區門口,車子大燈的燈光由遠及近,緩緩駛停。
后座車門打開,露出Bryan那震驚的臉:“……哥哥,您?!怎么會來?在您的視角,我與舍友吃飯,正在此時。”
周珞石撐著傘站在車邊,懶得和他廢話:“下車。”
Bryan縮了縮脖子,偷偷瞥了他一眼。哥哥的表情很平靜,并沒有憤怒。Bryan悄悄松了口氣。
“請您等待我。”
Bryan跳下車,從后備箱里捧出一大束艷紅如火的帶雨山茶:“哥哥,送您。”
周珞石說:“理由呢。”
“為紀念,戀愛一個月。”
周珞石笑了一下,把手中的傘遞過去,接過了一整束紅色山茶。
雨勢漸大,雨傘的作用聊勝于無,兩人的衣服都已被飄飛的雨水打濕。
雨傘隨著風雨飄走了……
不知是誰先動作,在滿天滿地的冰涼雨幕中,灼熱的唇舌交織在一起。完全浸濕的衣服緊貼身體,體溫傳遞。山茶落了一地。
一路擁吻,回到家里,浴缸里的熱水已滿溢了出來。地上扔著脫下來的潮濕衣服,以及一枝碩果僅存的山茶花。
“我害怕……怕您生氣,拒絕見面我。”
周珞石垂著眼眸,用濕潤的指尖拂過弟弟那長卷的眼睫毛,一顆小小的水珠掛了上去:“你的準備?”
“我準備了……詩歌。”躺在水中,Bryan依戀地蹭了蹭哥哥的手心。
“嗯,念來聽聽。”
“Kissing is like writing a rhyming poem……(接吻,像寫一首押韻的詩)”Bryan輕聲念道。
“My longing for you is so sharp, like the slender leaves of moss, cutting my fingers.(我對你的思念如此尖銳,恰似苔草細長的葉子,劃破了手指)”
濕氣綿綿的水霧,讓他的聲音繾綣纏綿。
周珞石微笑說道:“很美的詩歌。”
Bryan說:“嗯、嗯,謝謝哥哥……”
在大洋彼岸時,在那些難熬的漫漫長夜里,陪伴他的只有一本詩集。他在槍支組裝中取得了極好的成績,老師送了他一本無關痛癢的閑書——一本情詩合集。他在深夜里讀著那些風花雪月的詩歌,陰沉又痛恨,他想,總有一天他會咬牙切齒地對哥哥念出那些情話。
周珞石專注地看著他,似乎在分析,又似乎在審視:“你在害怕嗎?怕我批評你偷跑回來的行為?”
Bryan忐忑不安地拉住他的手指:“哥哥……”
周珞石說:“在我的教學計劃中,新增了教你戀愛的條款。你要聽嗎?”
Bryan緊張地看著他,抱住他的脊背。
“當你的愛人,在天氣糟糕的雷雨夜,從遠方而來,出現在你的面前。他帶著淋雨的山茶花,帶著漂亮的詩歌,帶著害怕你生氣的小心翼翼。”周珞石聲音輕柔緩慢,“……你應該吻他。”
周珞石說完,抬起弟弟的下巴,給了他一個熱烈如火的舌吻。
“而不是批評他,責怪他,或傷害他。”
Bryan無力地癱軟在水中,肺里的最后一絲空氣都被攫取干凈,他緊抓著浴缸邊緣劇烈喘息。
“……可你要賞罰分明。”周珞石依然捏著弟弟的下巴。他呼吸絲毫不亂,即使未著寸縷,他看起來依然是那樣的冷靜從容,“不然,他會得寸進尺,下次還敢。”
相較之下,Bryan早已軟成了一灘泥,無力地重復著兩個字,哥哥。
周珞石松開捏著弟弟下頜的手,被他吻得全身無力的Bryan控制不住順著浴缸的瓷面向下滑去。
他跪坐在浴缸里,按著弟弟的后頸,微闔著眼睛感受著,不時環著弟弟的肩膀往前摁。
他聲音懶散沙啞:“可你又不能罰得太狠,因為你們在戀愛。你要包容他,你要愛他。”
過了一會兒,周珞石用指尖抹過弟弟的唇角,擦去多余的液體,用花灑沖去兩人身上的狼藉。
藍眸里泛著一層朦朧的霧氣,Bryan眨了眨眼睛,舔了舔唇角,聲音沙啞:“這不是懲罰,哥哥……far away from punishment……”
周珞石用手背拍了拍弟弟的側臉,微笑說道:“今晚只有這個。等你什么時候能在學校待滿一周,我們再……”
“……做/愛。”
他慢條斯理地吐出這兩個字,離開了浴缸。
Bryan看著他的背影,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臉色蒼白:“NO!!!!”
第54章
窗外雨聲如擊鼓,即使有窗玻璃與窗簾作為阻隔,依然敲擊得鼓膜與胸腔震動。
電閃雷鳴暴雨,仿佛異界,將溫暖的家隔絕成了彌漫朦朧霧氣的仙境孤島。
臥室內燈光關閉,只剩墻角一盞小小的夜光燈在散發柔和光暈。
躺在床上,Bryan仍不死心地軟磨硬泡。
“哥哥……老公……老公……您狠心非常……”
在瓢潑的雨聲中,須得緊貼在一起才能聽見彼此的聲音。Bryan像八爪魚一樣緊緊黏在哥哥身上,在他耳邊一遍遍哀求。
周珞石并不拒絕他的貼近,也不拒絕親吻,卻只是不為所動。
兩人從浴室出來后都沒穿衣服,大喇喇地裸睡。Bryan爬到哥哥身上,身體便無比親密地緊貼在一起,他湊上去親吻哥哥,吻技卻爛。
周珞石使壞地緊閉著齒關,任由弟弟用舌尖毫無章法地叩他的齒縫。直到弟弟舌根酸軟委屈巴巴地看著他,他才慢悠悠地松開齒關,摁住弟弟的后頸,吻了上去。
他吻技高超,沒多久就吻得弟弟暈頭轉向,暈乎乎一頭砸在他肩膀上。
Bryan緩了一會兒后原地復活,永不服輸的快樂小狗再次湊上去練習親吻。如此周而復始好幾次,外面的雨聲更大了。
春季的雨夜,溫暖的被窩,壁爐中噼里啪啦的細微柴火聲,一切交織在一起,織就一場紅燭帳暖的幻夢。這樣的雨夜與愛人親密依偎,說不動情,那是假的。
Bryan顯然也察覺到了,他動了動腰,兩人的不可描述處便更緊地貼在一起,滾燙。他趴在哥哥身上,眼睛發光試探著說:“……哥哥?”
周珞石大大方方地與他對視,目光坦然,語氣卻毫無商量余地:“不做。”
Bryan說:“可是,您想要。”
“你還在懲罰期。”
“可是,您不該因此受苦。”
“謝謝你的好心眼子,還挺會為別人著想。”周珞石毫不留情地顛了顛腿把人從身上弄下去,“不過,你還是多心疼自己吧,明天中午之前上交檢討,一千字。”
Bryan頑強地又爬到了他身上:“讓我,幫助您。我技巧高超,兼顧理論與實踐。”他頗有暗示意味地舔了舔唇,調整了下腰身。
摩擦加大,燙得仿佛崩出火星。
周珞石凝視了弟弟兩秒,捏住那下巴,微笑說道:“看來你上輩子是餓死鬼,吃不飽。”
“餓死鬼,您貼切。”Bryan眼神發亮,“這輩子,同樣的餓死鬼,是我的代言。”
周珞石懶得理他,說了不做就是不做。再次把人從身上推走:“趁我現在還清醒,你想聊天的話就抓緊時間。你知道的,我沒有心沒有肺,睡覺很快,在你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少女懷春之時。”
“……”Bryan訥訥地說,“我不應該使用這樣的描述,我道歉您,如果生氣的情緒正藏入您頭腦。”
“我不生氣。”周珞石仰躺著,手臂枕在腦后,翹著二郎腿,“你說的是事實嘛。而且你描述得還挺可愛。”
Bryan在黑暗中臉紅了,嘆了口氣。
周珞石聽著他那故作老成的嘆氣聲,笑吟吟地問:“怎么?”
“大勢已去。”Bryan知道今晚是決計做不成的了。哥哥向來言出必行。
“你的成語詞匯量挺大。”
“謝謝哥哥不吝贊美,我將再接再厲。”Bryan坐起身,做賊似的伸出手,落在哥哥的膝蓋上,又慢慢往上摸,嘴里還在想方設法地說話,“您學富五車,教學我成語,我略得三分真傳。”
黑暗中,周珞石把弟弟那點小動作看得分明。他捉住弟弟那鬼鬼祟祟的手腕,不輕不重地打了下手背:“……說過了,我怕癢。”
Bryan很乖地哦了一聲,又道:“這些年,那里是否有其他人……坐過哥哥的大腿?”
問完后,他下意識地縮了下肩膀,眼睛微垂,耳朵微動——是一個想得到答案又害怕得到答案的姿勢。
周珞石抬眸看去,輕易從弟弟那抿直的唇線和緊繃的肩膀中看到了繃緊成弦的緊張,和蓄勢待發的心碎。
他開口道:“你問我問題,卻不看著我?”
Bryan再次瑟縮了一下,睫毛顫了顫,猶豫地抬起頭來。在得到答案之前,藍眸已經先委屈了,準備好下一秒就掛上小水珠。
“……”周珞石在心里嘖了一聲,心想他還什么都沒說呢。
Bryan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周珞石漫不經心地說:“我的腿又不是公園長椅,不是誰想坐就能坐的。”
Bryan反應了兩秒,狂喜涌上心頭。他像嘴笨不會表達的小狗,笨拙地湊上去用肢體語言表達喜歡和開心。
貼貼蹭蹭了許久,Bryan幸福地摸了摸哥哥的腰骨和旁邊的那塊肌肉:“那么,這些年,有人摸過你的腹外斜肌嗎?”
“腹外斜肌。”周珞石好玩地重復了一遍,“你還挺專業。”
Bryan驕傲地揚起頭:“我精通于成語使用。”小時候他就癡迷于哥哥身上那塊漂亮的肌肉,專程請教了體育老師,得到了一個四字成語,腹外斜肌,他記得可清楚了。
周珞石說:“我忘了,你是成語專家。”
Bryan謙虛:“謬贊謬贊,世界第三。”
“你還會什么成語?光腿神器,收電冰箱,收舊電視?”
“收舊電腦……”Bryan下意識接道,又連忙呸呸呸的拍嘴,顯然想起來年少時挨過的打,“我不說了。哥哥。”
在無情暴風雨的襯托下,室內的氣氛溫馨得不像話。Bryan湊上去抱住哥哥的肩膀,低聲撒嬌:“我聽話地上課,但是,每晚回家,好嗎,哥哥?我不能離開您的氣息。”
周珞石彈了下他的腦門:“決定了的事情不要反復說,不行。”
Bryan蹭了蹭他的下頜,聲音悶悶:“我的眼睛需要在你身上。”
“為什么?”
Bryan猶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說:“你拋棄我的那一天。我找到你在黑色長椅,一箱獼猴桃出現在你身邊。上月,喻雪杉……送你血橙,一箱。你利用色相賺得獼猴桃與橙子,當我眼不在你身上。所以,我要維持眼在你身上。”
“……”周珞石,“……?”
“什么獼猴桃?”
Bryan立刻如數家珍:“那年冬季的初雪,長椅冰冷,你與一箱獼猴桃坐在黑色長椅上。僅僅分開五個小時,你與我,你已經賺得了獼猴桃,利用色相。我的眼將緊盯你。”
隨著他的話音,周珞石隱隱約約記起來一輛停在他身前的車,一位高中時一面之交。后來他帶著弟弟去游樂場,那箱獼猴桃似乎是寄存在了一家小商店,后來也忘記了去拿。
“神經。”周珞石懶得理他,掩唇打了個呵欠,“我困了。”
Bryan沒得到預想中的溫柔安慰,立刻委屈得不行,賭氣地說:“Im gonna drink a cup of milk before sleeping.”
周珞石閉著眼睛:“去吧。冰箱里有昨兒剛買的。”
Bryan向門口走去,一步,兩步,三步,一直走到臥室門口,身后也沒傳來哥哥的聲音。他只思考了零點一秒就屁顛屁顛地折返回來,趴在床邊委委屈屈地問:“哥哥,你是不是忘記,我不能喝牛奶。Im lactose intolerant……當我小時候,你送我去醫生。忘記了嗎,您?”
周珞石睜開眼睛,新奇地問:“奇了怪了,你知道自己不能喝,為什么又說要去喝?”
“……”Bryan一腔心事堵在喉嚨口,端的是百轉愁腸,無處可訴,“我以為,您會記得。”
他對上周珞石那似笑非笑的戲謔目光,突然后知后覺,哥哥當然是記得的,不過是故意逗他罷了。
周珞石又打了個呵欠,瞇著眼睛困頓地把人拉上床:“行了,安心睡覺。整天東想西想,沒事找事,累不累?”
等Bryan措辭好,周珞石早已呼吸微沉的睡了過去。
Bryan心酸地小聲嘀咕:“您總是睡很快,當我為您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百感交集,千種思緒,萬般愁腸。”
說完,他抱住哥哥的腰,親了親近在咫尺的英俊側臉,往對方懷里靠了靠,也睡了過去。
*
漫長的一周熬到頭,學校里的Bryan可謂是心力交瘁。
周五中午吃飯時,他便迫不及待地打去電話。
“哥哥,我讓人運來紅酒,是您喜歡的年份。我再買來臭豆腐和烤冷面,你喜歡的,晚上我烤制……”
“不做。”辦公室里的周珞石放下手里的筆,看了眼腕表,準備再過倆小時去學校接人。
“我不、不是這樣的意思……哥哥,您……”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周珞石對電話那頭說了聲,掛斷了電話。
就見手機屏幕亮起,好幾條微信消息顯示在鎖屏上——
【為什么不做TT】
【老公】
【哥哥】
周珞石一邊起身去開門,一邊打字回復。
【周四下午三點半,你人在哪呢。】
紀檢部長昨天下午突發奇想,對照著弟弟的課表和教室揣摩了半晌,翹了小半天的班殺去了學校,哪知重操舊業巡查的第一單就大有所獲——這小子不在上課的教室。
Bryan傻眼了:“……”他昨天實在想念哥哥,偷偷曠課跑回來,卻沒有見到哥哥。不敢多停留,匆匆忙忙地又趕回了學校。
問題是,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他連忙發了好幾個表情賣乖,又打字試圖為自己爭取□□。
【哥哥,您教學我,做.愛很好,并且要在人初生之時。】
一會兒后,周珞石送走客戶,看到手機消息,按住語音按鈕:“你在說什么?”
Bryan立刻撥了電話過來,語氣十分篤定:“在我八歲的時候,您教學我。我記憶力清晰好用非常。”
周珞石的頭頂緩緩浮現出一個巨大的問號,十分誠懇、洗耳恭聽:“仔細說說。”
“人之初,性本善。”Bryan搖頭晃腦地念,“您教學我,在四綱五常之后,我記性深刻。”
周珞石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耐心地問:“所以?”
“When people are young, sex is good.”
Bryan強調:“YOU told me that.”
周珞石:“……”
他從小到大第一次,徹徹底底無語住了。
第55章
黑色轎車在高速上行駛了兩個小時,來到市區,停在大學門口。
下午五點正是校園人流最密集的時候,無數的學生說說笑笑著涌出校門,車里的周珞石一眼看見了路邊的那頭金發。弟弟明顯更早地看見了他,向他跑來的同時不停揮手。
車還沒停穩,車門已經被人粗暴地拉開。Bryan迫不及待地要上車,卻突然臉色一白,腿軟跪在了副駕座位上,倒吸了一口涼氣。
周珞石震驚道:“你怎么了?”
他松開安全帶,傾身過去把弟弟拽入車內,關上副駕車門。
“胃,它,抽動,自動模式。”Bryan彎下腰摁著胃,痛得臉色發白直抽氣,卻還頑強地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哥哥,斷斷續續地說,“Butterflies in my stomachwhen I saw you, so”
周珞石怎么也不會想到,分別短短三天后的首次照面兒能讓弟弟直接胃痙攣。他又是無語又是好笑,把保溫杯遞過去:“喝點熱的,自己緩緩。”
Bryan身殘志堅地靠過去,用額頭蹭了蹭哥哥的下頜:“哥哥,摸摸,哥哥……想念你非常。”
周珞石單手捧著那臉頰揉了揉,趁弟弟縮在座椅上喝熱水緩氣兒時,他開始檢查弟弟的作文。他一周前布置了作業,要求弟弟每天寫一篇漢語小作文描述當天的生活。
他翻開作文本,五篇漢語小作文,每篇都用不同顏色的墨色寫就。
周珞石看了弟弟一眼,眼里的嫌棄快溢出來了。
Bryan捧著保溫杯,小聲辯解:“您買給我,彩色筆,五種顏色。”
“……”周珞石默然地翻過一頁,行吧。那天買的東西太多,他完全不記得了。
手里這是一本十足的流水賬,可流水賬得十分華麗。“碩大無朋”的包子,“瓊林夜宴”般的狼牙土豆,“雨落三更無眠處”的孤寂,“獨倚欄桿無人伴”的落寞,皆因“君心似鐵隔云端”。
除了寫寫每天吃什么上了什么課之類的流水賬,作文里一小半兒是牛頭不對馬嘴的詞語,和東拼西湊的詩句,一大半兒是傷春悲秋、少女情思、茶里茶氣——
“哥哥不做.愛我,但我仍然愛哥哥,每天都大于前一天。”
“哥哥不見面我,不視頻我,心碎如渣落玉盤,大珠小珠錯雜彈。但我仍然愛哥哥。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理我,我心依舊向明月。”
“哥哥回復消息,在我的消息發送后十八分鐘,我的等待苦苦,如苦澀的茶葉,一口嘗盡人生百態……人生何嘗不是先苦后甜,也?哥哥不愛我了。可我依然愛哥哥。”
……
……
周珞石調低座椅放松地倚靠著,一邊嘎吱嘎吱嚼著蘋果糖吃,一邊沒啥表情地翻看,看完后他合上作業本。
Bryan緊張地看著他。
“情感充沛。”周珞石點評,其實想說的是,無病呻吟。
“辭藻華麗。”其實想說,亂用成語。
“態度認真。”這倒是真的。
最后他總結:“以后你不想開蛋糕店了,可以轉行當作家。”寫意識流青春疼痛文學那一類的。
Bryan愣了一下,隨即喜出望外:“我會再接再厲!哥哥,我愛您,老公!”
“嗯。”周珞石看他臉色好了許多,變得有血色起來,甚至因興奮而耳朵紅了,便問,“好些了嗎?”
“我好了,您的關愛是良方that……令死者妙手回春和垂死驚坐起,我……”
“好好說話。”周珞石打斷他,“不許使用定語從句,累著我耳朵了。”
Bryan很乖地哦了一聲:“我將精簡。投喂您,小蛋糕,好嗎?我親手,烤制。”他從書包里翻出一個包裝精良的海鹽芝士千層蛋糕,解開藍色絲綢帶子,從包裝塑料中端出來。
周珞石說:“也不許說話斷續,要說完整而精簡的句子。”
Bryan點頭:“我將學習,進步。”
“嗯。”
Bryan用小勺子挖下一塊遞到哥哥嘴邊:“第一口給哥哥。”
兩人坐在車里,一人一口分吃完了小蛋糕。
周珞石正要發動車子,Bryan卻說:“我來開,哥哥。您來路辛苦。”
“行。”
兩人交換了位置。
轎車在擁堵的人流中走走停停,周珞石想起什么似的道:“對了,我師父生病,我準備回印度看望他,停留大概半個月。”
Bryan猛地一踩剎車,震驚地看向身邊的人:“……您拋棄我?為了和尚?”
周珞石伸出左手把住方向盤,轉了下避開迎面而來的小電驢兒:“看路。整個周末我會陪你,機票訂在下周一。”
Bryan滿心難受,果然,哥哥的下一句話傳來。
“在我離開到回來這段時間里,你可以自由安排學習和做其他事情的時間。唯一的要求是,不許來找我。”
Bryan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地開車。車子停在紅燈前面。
“不理人?”周珞石抬手不輕不重地敲了敲他的腦袋,“再給你一次機會。”
Bryan咬了咬唇:“我錯了。”
藍眸受傷地盯著他:“可我的心壞掉,沒有任何辦法接受。哥哥,不可以這樣對待我,好不好?請求您。”
綠燈亮起,周珞石握了握弟弟的手腕,一觸即松:“專心看路,聽我和你說。”
Bryan滿臉落寞地重新發動車子。
“在一段親密關系中,一個人過分依賴另一個人,這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當這樣的依賴超過了閾值。它會讓你脆弱。”周珞石的語氣沉穩和緩,回蕩在車內空間,“我這么做,不是為了考驗你,不是為了訓練你,更不是為了折磨你。我的理由只有一個,我希望你好。從開始到今天,我的目標從來沒有變過——我希望你健康快樂地長大。”
Bryan眼眶濕潤,低聲道:“為什么不讓我依賴你,即使是過分的。這沒有錯。”
他頓了頓,委屈地又說:“哥哥,你是我的老公。我想過分很,依賴你。你不答應,為什么?”
“依賴本身并沒有問題。”周珞石說,“我并不反對你在自立的前提下依賴我,可是,選擇依賴與只能依賴,這是兩回事,完完全全的兩回事。沒有選擇權便沒有自由,而沒有自由,又怎能健康。”
弟弟剛回國時,周珞石便擬定了一個脫敏治療計劃,他原本打算循序漸進慢慢實施,用哥哥與愛人的雙重身份慢慢引導。可他沒想到三天的分別就足以引發弟弟的腸胃痙攣,長此以往,會越來越糟。他得下一劑猛藥。
又一個紅燈,Bryan踩下剎車,茫然無助地看著他:“哥哥,我想詢問你一個……”
“想。”周珞石坦然地望入弟弟的眼睛,“這三天,我想念你,如同你想念我。”
“可你需要長大。”他頓了頓,聲音忽而溫柔,“……那些我錯過了的時光里,沒來得及教給你的……長大。”
兩人并肩走在一起時,他偶爾仍會有片刻的恍惚——怎么就長這么高了呢?他沒能親眼看到。真遺憾啊。
他一開始的目標很簡單,畢竟他那時也才五歲。五歲的小孩能有多復雜的目標呢?他只是想有個弟弟或妹妹,然后,看著ta,牽著ta,帶著ta,一點點長大,做ta成長過程中站在ta身前的背影。
目光相碰的剎那,Bryan讀懂了哥哥的遺憾,他非常難過,為自己,更為哥哥。
他低聲道:“可是哥哥,半個月,很長。”
周珞石恢復了冷酷和理智,剛才襲來的短暫傷感如過眼云煙:“平時按1000米的標準訓練,考試的400米還在話下嗎?你連半個月都能挺過去的話,平時偶爾有緊急事情離開四五天,你就完全能對付了。”
“好了,那就這么決定。”周珞石很耐心地重復了一遍要求,“平時的信息我會按時回復,視頻和通話也會接。但師父那邊是什么情況我暫時不太清楚,可能回復消息比平時慢,我只能保證事事有回應,但不保證時效性。漏掉的視頻和通話我會第一時間撥過去。你心里難受及時跟我說,時間很晚也沒關系,打字或電話都行。唯一的要求是不許來找我。我說得清楚嗎?不清楚就問我。”
車子上了高速,Bryan升上車窗隔絕了噪音和風聲:“你過去后,如果忙碌很,我去照顧你的生活,是否可以?我為你洗衣服,鋪床疊被,烤小蛋糕。”
周珞石說:“有需要我會告訴你。”
聽出了婉拒,Bryan心里苦澀,卻又因哥哥剛才那番話酸楚又溫馨:“那我,讓人跟著您去,幫助您的生活。”
“我不需要幫助。”
Bryan說:“那么,哥哥,你講述你的生活,六七年之前在印度時,好嗎?我想知道你的生活。如果那里有欺負過你的人,我報仇,為你。”
已經被拒絕兩次,他已經做好了第三次被拒絕的準備,因此聲音很低。
可出乎意料,周珞石答應得爽快:“可以。你帶了酒,晚上我們邊喝邊聊。”
Bryan破碎的心總算有了一點慰藉,從魂不守舍的小狗變成了蔫頭耷腦的小狗。雖然看起來憔悴又委屈,但好歹回魂了。
他伸手拉了拉哥哥的手指,委屈巴巴的,像小狗用濕漉漉的舌頭舔主人的手。
周珞石反握住弟弟的手按回方向盤上:“好好開車。”松開前,他溫柔地捏了捏弟弟的骨節和指腹。
夜幕降臨,杯中紅酒散發著濃郁香氣,醇香又厚重。
父母臥室的巨大世界地圖下面,周珞石和Bryan席地而坐。
七年前的那個冬天他們也曾這樣坐著。
周珞石晃了晃酒杯,任由深紅色的酒液沉沉浮浮,如同深夜的潮起又潮落。
寺廟里那一年多生活的記憶并不深刻,回憶起時,像隔著朦朦朧朧一層霧氣。或許因為他在那一年格外的困,沒日沒夜地睡覺,臺階上,講經堂前,廚房的柴垛旁,他總是在睡覺。
他并不是婆婆媽媽的人,也不會事無巨細地描述自己的生活,雖然Bryan格外想知道他每天吃的什么、被子的材質、穿的什么衣服,但他確實記不起來了。
他只是講了一位香客的故事。
“男人和女人是青梅竹馬,一起考了教師的事業編,在同一所高中教書。婚期定下,請帖發了,女人卻生病住院,本以為是小病,哪知半邊身體癱瘓,余生都要在病床上度過。”周珞石喝了口酒,看著墻上的俄羅斯,慢慢地說,“男人盡心照顧,先是等著女人病好,后來等著女人和他結婚。可女人萬念俱灰,來一次罵一次,趕一次。最后打罵又總是變成哭訴。”
Bryan緊挨著聽哥哥說話,手指拉著哥哥的衣角。在哥哥說話的間隙,他抓緊時機往哥哥嘴里塞了顆剝好的毛豆,一點沒耽誤下一句話。他從小就擅長這樣的……雁過不留痕。
“一年又一年,女人打、罵、找第三人,什么辦法都用過,男人死活不答應分手,哭著求她結婚,女人也跟著哭,最后就是兩人抱頭痛哭。醫院上上下下人盡皆知。”
“訂婚時他們大學剛畢業,那年男人來寺廟時已經四十多歲,滿頭白發。女人因為生病的緣故也衰老很快,兩鬢蒼蒼。可一年年的一直熬了十幾年,還在熬,依然沒有結婚。他們像十幾年前一樣爭吵又哭鬧著和好,一輩子這樣蹉跎走了。”
周珞石垂眸轉動著酒杯:“……男人講述時,整個人都很平靜。三天后他自殺了,女人知道后,拖著半邊癱瘓的身體翻出了陽臺,也死了。”
“那一年多里,我聽見過各種各樣的事情,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有人得了絕癥求醫無門,從千里外一步一叩來到寺廟,只為見佛一面。有一個老婆子殺了三個不肯贍養她的子女,坐了十年牢放出來保外就醫,吊著一口氣只為來問問,她這一生是為了什么、意義在哪里。有人背著千萬負債,有人戒不了賭被砍手,有人為情所傷求死不得。”
Bryan輕聲道:“哥哥,哥哥……”
周珞石摸了摸他的頭發,往杯子里倒滿了酒。
“不得不說,人類好像總是有這樣的劣根性。一個痛苦的人,當他看見別人也承受著相似程度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似乎也能因此消減。”周珞石說,“我在那里停留了一年多,聽到了無數人的無數種痛苦。大多數時候我在一愿法師……也就是我師父旁邊打盹兒——那段時間我總是很困。所以睡夢里也是那些香客的故事,太多了,各種人的各種苦,數不盡的苦。”
Bryan握住他的手,擔憂又心疼地看著他:“哥哥,以后我將不再judge您的睡覺。您可以睡,直到太陽落山。”
周珞石偏頭看他,微笑了一下:“那還是不了,我還要吃飯呢。”
“與那些各種各樣的痛苦相比,我的痛苦顯得不那么特殊了。又或許,時間確實是最好的良藥。”
“那一年多里,我看見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我過去從未注意。原來……”
周珞石停頓了一下,笑容斂去。他沉默了一會兒,晃了晃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聲音沙啞而倦怠:“……眾生皆苦。”
第56章
瓶中的紅酒只剩一小半,不遠處壁爐橙紅,房間溫暖極了。
Bryan的酒量一向很差,他晃了晃暈乎的腦袋,手撐著地面,挪到哥哥的腿上面對面坐著,抱住哥哥的肩膀。
“再告訴我一些吧,請您,我想知道你的每一天,哥哥……”
周珞石背靠床沿坐在地毯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雙腿伸直。這個姿勢下,微醺的Bryan搖搖晃晃坐不穩,不時用手掌撐一撐地面。
把酒杯放到一邊,周珞石使壞地把右腿換到左腿上,沒坐穩的Bryan差點被顛下去,更緊地抓住他的肩膀,委屈:“哥哥……”
周珞石這才放平腿,問:“你想聽什么?”
“許……你們……”Bryan醋意十足,“她贈送你雞腿,香腸。你們……有沒有……做過愛?”說到最后聲音越來越低。
周珞石可算知道弟弟為什么一直悶悶不樂了,敢情又是在瞎吃飛醋。他曲起指節挑起弟弟的下巴,真誠地問:“小朋友,在你眼里,我是隨便見到誰就和他上床的人嗎?”
Bryan立刻把頭搖得如撥浪鼓,訥訥地說:“我僅僅是,自卑。”
周珞石敲了敲他的腦袋:“你要學會自信。在戀愛中,我具有高尚的道德與節操,因此,以后不可以再胡亂猜測與吃醋。”
“是的,是的。”Bryan連忙附和,“您高尚潔白,如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凌寒傲霜雪。”
周珞石不是一個會對伴侶苛刻的人,相反,他對伴侶十分包容,戀愛后,他就不再糾正Bryan的語法和發音。
他攤開手:“你的審問清單呢?”
Bryan臉紅:“不是審問,是詢問,不對……是請問。”
他從褲兜里摸出那張長長的清單,里面寫著幾十個要問哥哥的問題。彼時他在大洋彼岸咬牙切齒。
前三條已經被人在后面打上了叉。
【是否與別人做過愛。
是否與別人親吻。
是否與別人擁抱。】
三條后面都是叉。
周珞石接過清單,從枕頭下摸出一支圓珠筆,筆頭有一下沒一下在下巴敲擊,開始閱讀清單。一目十行地看完后,他在剩下的幾十條右側畫了個大括號,寫了一個大大的叉。
Bryan眨了眨眼睛,醉得更厲害了,傻笑地說:“嘿嘿,…哥哥,老公……嘿嘿嘿……老公,我愛你…哥哥…我愛你……”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紙張疊好放入褲兜,動作珍視得不像話。
紅酒見底了。
被陽光曬過的被子松軟噴香,床墊柔軟。壁爐的火光映在墻上,如歡快的精靈。氣氛溫柔繾綣。
周珞石拿下唇邊的煙,遞到弟弟嘴邊,Bryan顫顫巍巍地吸了一口:“想翻過來,可以嗎,哥哥?”
兩人的汗水交織在一處,周珞石正單手抓著弟弟的兩個手腕摁在弟弟的后腰上,手腕和后腰都有了輕微的紅痕。他在床上時向來有些粗暴,不會太去管弟弟的感受,可這往往會讓弟弟更興奮。
Bryan再次懇求:“哥哥,翻過來好不好?”
周珞石說:“為什么?”
面對面時,弟弟總會抱他抱很緊,他不太喜歡那樣的束縛感。相比之下,他更喜歡現在的姿勢。
“我想念你,哥哥……”Bryan說,“想你了,想見你。”
真膩歪啊,周珞石想。
他抓著弟弟的腰把人翻了個面兒。
Bryan貪戀地看著眼前的人,連汗水滴落在眼睛里都沒有察覺。可抱住哥哥前,他竟然福至心靈,從對方的眼睛里讀出了什么。
“您不想要我的抱。”Bryan心碎了一地,藍眸眨巴眨巴,委屈極了,“您用眼睛拒絕我的一個抱。我的抱令你嫌棄。”
“乖。”周珞石揉了把那汗濕的金發,不怎么走心地哄:“沒不讓抱。”
近在咫尺的赤誠相見,Bryan發現他還是會緊張,他癡癡地盯著哥哥的臉,沒話找話地說:“回向,是什么意思,這兩個字?在您剛才的講述中,它們出現。”
“……嗯?”周珞石氣息略微不穩,停頓了幾秒后道,“佛教用語,讀完經文,需要把功德回向給法界眾生。”
Bryan艱難地動了動腦子:“哥哥,你指的是,分享?”
周珞石嗯了一聲:“可以這么理解吧。”
“那……你呢?你會有回向嗎,當你在印度?你如何做呢,老公?”
“你要聽嗎?”
Bryan抱住哥哥的腰,用腦袋蹭了蹭哥哥落在他頭頂的手:“要聽,哥哥。”
“今日之功德,回向給我的父母,愿他們早日離苦得樂,得生人天,受勝妙樂……”低沉緩慢的聲音回蕩在房中,周珞石攬住弟弟的肩膀讓人坐起,Bryan迫不及待地抬頭吻他的下頜。
周珞石任由他無章法地吻著,放輕聲音:“回向給我的弟弟,愿他……”
他停頓了一下,伸出手指貼住弟弟的嘴唇隔絕了吻。而后他靠近些許,輕柔的吻落在弟弟的睫毛和眼睛上。
“愿他無病無災,健康幸福。”
耳根酥軟,Bryan的靈魂都在發顫,他睜開眼睛,又問:“您方才講述,佛經,念菩薩名字萬遍,見到父母眷屬。你……見到了嗎?”
周珞石這一次停頓了更久,連兩人的身體連接處也靜止了。
“見到了。”
“說了什么,他們?”
周珞石微笑說道:“她說,讓我們相愛,在這個世界上。”
Bryan怔怔地望著他,不由得眼眶發酸,更緊地抱住他,又湊上去親吻他的唇角和側臉。
周珞石垂眸看去,果不其然又看見了弟弟那癡纏和迷戀的目光。這也是他不喜歡面對面的原因。
太黏人了。
他在心里無聲嘆氣,他更喜歡沉浸式體驗。
可弟弟好像很需要這一點儀式感和依戀。
或許他應該溫柔包容一些。
周珞石摁著弟弟的肩膀把人推回去躺著,又拿起床頭燒了一半的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火光霎時明亮,煙立刻燒到了底。
箭在弦上,雙方都感覺到了。
相愛。
這個詞讓Bryan心旌動搖,他緊抓著哥哥的手臂,身體緊繃:“我愛您……十四年,直到如今。您愛我的理由,是什么?我想聽,可以嗎,哥哥?”
周珞石對著弟弟的臉緩緩吐出一口煙霧,濃霧般的乳白色彌漫在兩人之間,模糊了面容與輪廓,隔絕了那十公里外都能閃瞎人眼的亮亮眼睛。
春水漫過田埂,潤澤了土地。
與此同時,他的聲音隔著煙霧響起。
“你讓忌日變成了生日。”
第57章
紅酒瓶歪七倒八,暗紅的酒漬灑落在床單與地毯,兩人換著姿勢做了一整夜,地上丟滿了套子——Bryan訂做的各種口味與顏色的套子。
天蒙蒙亮時兩人離開浴缸,濕漉漉的滴了一地水。隨隨便便擦了擦水珠后便帶著蒸騰的霧氣進入被窩。
察覺到不時落在側臉的吻與依戀不舍的目光,即將墜入夢鄉的周珞石扣著金毛腦袋往懷里摁摁:“怎么不睡,不舒服?”
“眼睛一閉,一睜,半天被減少。”Bryan蹭了蹭他的脖子,“而你將遠行。”
周珞石模糊地低笑了一下,手掌順著后頸往下,落在腰間揉按,Bryan立刻繃緊身體倒吸涼氣,又跟隨他的動作緩緩放松。
“睡吧。”周珞石輕拍他的后腰,掌心溫熱,動作漸緩。
一整個周末,Bryan都寸步不離地黏著哥哥,吃飯睡覺全在一起。擦臉要用同一條毛巾,靠著看電影要蓋同一條毯子,出門要拉著小手指。
他的病嬌癥犯得更嚴重了,只吃哥哥吃過的東西,只喝哥哥喝過的水,一直到登機前,他還在不死心地喋喋不休。
“我如何吃飯,喝水,在您走后?我會餓死,渴死。”
周珞石單肩挎著個書包,伸手擋住即將關合的電梯門:“說過了,不許說死。”
Bryan邁入電梯,改正:“我會餓不活,渴不活。”
出發前兩人還做了一次,without condom,Bryan堅持要在里面:“請延長您的體溫陪伴我的時間。”
此時他走路比平時慢,周珞石并不催促,攬著他的肩膀慢悠悠地邁出電梯,偏頭親了下他的嘴唇:“親你一下,嗖,施法。接下來你吃的所有東西,我都提前幫你嘗過,效果持續兩周。”
Bryan舔舔唇:“可愛,哥哥。”
周珞石敲他腦袋:“說誰可愛呢。”
“寶貝哥哥。”Bryan握住肩膀上的手,“寶貝老公。”
周珞石摸他頭發:“乖。”
機場廣播提示登機,Bryan緊攥著哥哥的手做最后的嘗試:“我將,從哪里來,又往何處去?我的意義在哪里?”
周珞石拎著書包走向檢票口,他無論去哪里都只帶一個書包,裝著換洗衣服和必要證件。
“不是給你布置了任務么?”周珞石說,“來,重復一下,任務是學會自己好好生活,中途不許來找我。”
Bryan只憂郁地望著他:“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他頓了頓,“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周珞石笑瞇瞇:“無語什么?”
Bryan臉紅了:“后面的兩個字復雜,不認識我。”
“再加一個作業,背這首詞,等我回來默寫給我看。”周珞石最后揉了把金發,走向登機口,上了飛機。
剛在座椅坐下,手機立刻瘋狂地震動起來。
“你不回頭,一次也沒有!!!”
“你不愛我了TT哥哥,哥哥……!”
“您的背影像冷酷的月光,擊打在我的心房上。”
“我的心壞掉了,像過期的西瓜……”
……
……
周珞石系好安全帶,看完了一整屏幕的信息,好笑地勾起唇角,回復了一個微信自帶的表情【/親親】。
手機的震動立刻停下,“對方正在輸入中……”
【大金毛:我會努力完成作業,哥哥!/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
周珞石回復:【嗯,加油。】
他打了一條消息,刪刪減減,最后又全部刪掉,長按對方的消息進行引用后,打下了簡單的回復。
【引用你不愛我了TT哥哥,哥哥……!:我愛你】
【從你到來的那一天。】
【關機了。】
空乘人員提醒,周珞石把手機調整為飛行模式,放回褲兜。飛機離開地面,進入云層。
入冬時一愿法師生了場病,本以為是感冒,哪知斷斷續續兩個多月都沒見好。去醫院檢查后竟是肺結核,目前在寺廟后山里靜養。
周珞石去看他,得知沒有大礙后便放下心來,干起了七年前的活兒。挑水澆菜,掃落葉,聽經靜心,飯點前會去地里摸個能生吃的瓜兒果兒。
閑暇時,他會去許圓圓的墓碑前坐一會兒。
寺廟總是與安靜為伴,在寒蛩與風鳴中,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個問題的答案。
弟弟問他——“你在寺廟里,最深的記憶是什么?”
原來是……餓。
又一次在深夜的睡夢中被餓醒,周珞石揉了揉空蕩蕩的肚子,輕手輕腳像個幽魂一樣來到地里摸瓜。七年前他也經常這樣做。
最開始時有許圓圓的鹵鴨腿和煮香腸,她還會偷偷往他枕頭下塞集市上買來的小包分裝的無骨檸檬雞爪和燈影牛肉絲,那段時間,吃飽的他睡得很香。
后來許圓圓沒了,方圓十里人煙稀少,沒有飯店也沒有超市。素食不頂餓,他便整日整夜餓肚子。夜里餓醒后去地里摘黃瓜,蹲在矮墻上吃。
……如同此時。
周珞石摸出手機,弟弟在他睡著后又發來了許多消息,大多是吟詩作對傷春悲秋,對花垂淚,對月傷懷,對水自憐,好一出外國林妹妹的葬花吟。
他一邊咔嚓咔嚓啃著黃瓜,一邊挑了一條回復。
【我不要你的滿懷柔腸,也不要你的玉壺冰心,我比較想要炸雞腿和烤生蠔。】
對面立刻回復。
【大金毛:哥哥?????】
緊接著彈出來一個視頻通話請求。
周珞石啃完最后一口黃瓜,用紙巾擦了擦手指,接通了視頻。
Bryan放大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藍眸眨巴眨巴,如同蕩漾的藍色深海:“哥哥,哥哥。”
“嗯。”周珞石踩著月影沿著圍墻慢慢散步,“你怎么還不睡?”國內現在已是深夜。
“睡不著,哥哥,你離開第五天,我的食欲離開了我。”
周珞石看著屏幕上蔫不拉幾的小狗,耐心地問:“你今天吃了什么?”
Bryan掰著手指回憶:“咖啡……一點。西紅柿,一小半。”
“沒了?”
Bryan老老實實地說:“吃不下,哥哥。”
周珞石說:“你很喜歡西紅柿。”
“是的,是的,你討厭它,我就解決它,西紅柿。”Bryan下巴擱在枕頭上,手機豎在床板,“想念你,哥哥,給我一個親,好嗎?”
“親,拿去吧。”周珞石手欠地揪下一片樹葉,搓出綠色的汁液,“明天中午吃飯前給我視頻,我看著你吃。”
Bryan很乖地應下,又說:“今晚,鄰居去走他的狗,我撞見。您是否想要養活一只小狗?是我與你的孩子。”
周珞石微微笑地說:“我不是已經養了一條小狗了么?品種是金毛生下的哈士奇。”
Bryan小聲地說:“我想與你,再生下一只小狗。”
越說越離譜了,說話間來到了房間門口,周珞石推門進去:“我要睡了,你還不睡?”
“我嘗試。”
“你要我給你唱搖籃曲嗎?”
Bryan一震:“可以么?”
“逗你玩兒。”周珞石躺回床上,“我唱歌跑調,你又不是不知道。”
“同樣的好聽,哥哥。”
“不唱,睡了。”周珞石唬他,“在同一時刻同一秒入睡的人,有機會在夢里相見。”
Bryan睜大眼睛:“真、真的嗎,哥哥?”
周珞石一本正經:“當然是真的。所以,你乖一點,睡覺。”
“我會嘗試,努力!”
“嗯,睡吧。”
白天幫一愿法師接待香客善信,種地澆水,耗神又耗體力,素齋壓根不抵餓。當周珞石又一次在地里摘黃瓜時,聞到似有似無的鹵鵝腿香味,他以為是自己餓暈產生的幻覺。
他翻出后院的矮墻,先是閉了下眼睛,而后睜開——
方圓十里荒無人煙的偏僻鄉村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竟然憑空出現了……一家飯店。
兩天前,這里還是一片樹林。
他走過去。
店主是個印度人,不會中文也不會英文,卻奇跡般地會做鹵鵝腿和煮香腸。嘿,您猜怎么著,他還會做烤生蠔。
您再猜,怎么著?他還是二十四小時通宵營業。某晚周珞石再次去地里摸黃瓜,發現飯店燈牌仍明晃晃亮著。
他去吃了一份炒飯,心滿意足地睡覺去了。
在寺廟待了兩周,一愿法師的病情好轉,能接待香客善信,周珞石便準備告辭離開。
他單肩背著來時的書包,倚靠著矮墻回復弟弟半小時前的消息。
【大金毛:哥哥,你的愿望是什么?】
周珞石回復:【我的愿望是,十分鐘內見到你。】
五分鐘后,一輛車在荒野路上絕塵而來。
后座車門被拉開,Bryan慌里慌張地推門下車,衣衫皺皺巴巴,差點沒站穩。
周珞石扶了他一把,挑了挑眉,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驚訝:“我就說說,你怎么還真出現了?”
Bryan迫不及待地埋在他肩膀上深深呼吸,抱住他好幾分鐘都不撒手。周珞石任由他抱,伸手呼嚕呼嚕毛。
“我……路過。”等呼吸平復,Bryan偷偷看了哥哥一眼,忐忑地說。
周珞石疑惑:“怎么路過?”
“偶然的,不小心的……”Bryan聲音越來越小,“……的路過。我們一起離開,好嗎,哥哥?”
“原來是偶然。”周珞石笑瞇瞇地說,“那我不跟你走。我還以為是特意呢。”
他身手利落地翻過黃土矮墻。
Bryan愣了兩秒,急忙跟著翻過去,欲哭無淚:“……哥哥!!!”
“是、是偶然的故意,故意的偶然……”他嘴笨極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周珞石轉過身來,把手里的東西貼在弟弟嘴邊。
Bryan睜大眼睛,下意識啃了一口,清清涼涼的黃瓜,帶著淡淡的甜味。
兩人站在墻邊啃完了一根黃瓜,Bryan亂跳的心終于靜了下來。他生怕哥哥追究他擅自跟來的事情,所以,他準備使用哥哥教過他的方法。
“哥哥。”Bryan拉住哥哥的手,“來一下好嗎?”
周珞石悠閑地跟在他身后,看著他打開車子的后備箱,露出一整箱的艷紅山茶。
Bryan抱出一捧山茶:“您教學我,戀愛的法則。”
“當愛人遠隔千里而來,帶著美麗的花朵,帶著一顆為您跳動的心臟,站在您的面前。”他虔誠地望著面前的人,“您會吻他。”
周珞石安靜地聽著他說完,從那捧山茶中挑出最艷最美的一枝拿在手里,又接過剩下的花放回后備箱。
而后他將那枝花抵住弟弟的下頜,略微抬高,吻上了弟弟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