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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章“陛下別看了……”……

    當夜天還未亮,黎靖北便抱著唐瓔上了路。一路風馳電掣,步履如飛。

    由于是倉皇“出逃”,兩人連梳洗都未顧得上。

    唐瓔醒來后,身上的衣裳已經被人換好了。依舊是她昨日穿的那身官袍,袖間污漬不在,領口處還飄著皂角的清香,顯然是提前被人浣洗過了。洗衣的“田螺姑娘”是誰不言而喻。

    這嚴冬臘月的,她倒是很好奇這衣裳是如何烘干的。

    不多時,身后忽然傳來幾聲呼喊。

    “——站住!”

    “——都給老子站住!”

    唐瓔眼皮一顫,難道是寶船上的刺客追過來了?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對勁。

    依黎靖北所言,那些刺客都是被人請去“做戲”的。既是做戲,便不會對他們窮追不舍。

    而他們之所以選在錦州動手,其目的就是為了讓黎靖北懷疑舒太妃有弒君謀反的念頭,進而對黎珀施壓,徹底激起他的反心。

    由此可見,那幕后之人并非想要立刻除掉皇帝,至少不是在船上。

    更何況,他們如今已經出了錦州的地界,這場戲也就沒有再演的必要了。

    走神的間隙,身后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寒風呼嘯而過,空中隱約飄來幾縷竹葉的清香,柔柔的,淡淡的,還混了些脂粉的余韻。

    竹葉……脂粉……竹艷香??

    唐瓔十分篤定,南煙館的小倌兒們身上熏的就是這類竹艷香,昨晚黎靖北沐浴過后也被吳媽媽安排上了。她貼身聞了一整夜,實在熟悉不過。

    原來是吳媽媽雇的手下追過來了……

    黎靖北的腳程不算慢,無奈那伙人卻是騎馬過來的,只半盞茶的功夫就將兩人圍了起來。

    吳媽媽的目的是劫人,以黎靖北這副皮囊,自是不肯讓人攜帶武器,以免弄傷了容貌賣不出價。

    然而……

    若論赤手空拳,這群人又豈會是他的對手?

    唐瓔笑了笑,忽然覺得安心。

    打斗時,為免黎靖北分神,她索性閉眸繼續假寐。

    片刻后,打斗聲消失。

    黎靖北抱著她疾走了一陣,約莫一刻鐘后,耳邊隱有車輛行駛的聲音傳來,唐瓔睜開了眼。

    不知不覺中,二人已經走到官道上來了,身后的追兵也逐漸散去。

    吳媽媽畢竟是做皮肉生意的,黎靖北亦非奴籍出身,他們再是膽大包天,也不敢公然在官道上劫人。

    “——渡過大凌河,前面就是朝陽城了。”

    見懷中的女子醒了,黎靖北低聲提醒道。

    他的嗓音低沉醇厚,尾音透著嫵媚,深邃的狐眸中涌動著前所未有的蜜意,勾魂攝魄般,似要將人看化了。

    唐瓔被他瞧得臉色發燙,頭頂是男人灼熱的氣息,貼著她的臉頰噴灑而下,被她吸入鼻腔,又渡進喉中。

    昨夜親吻時,兩人也如現在這般交換著氣息,然而情動時的纏綿,可遠比此刻激烈。

    望著男人飽滿的朱唇,唐瓔

    忽就想起了昨夜的激吻。

    那根艷紅的舌頭,有如靈蛇般兇狠,一下下吮吸著她的唇瓣,隨后意猶未盡般撬開雪齒,直將她的舌根攪得麻木。

    思緒游走間,不由渾身僵硬,耳根亦泛起薄紅,不敢再看眼前之人,驀然挪開了眼。

    眸光一轉,卻見男人的眉梢、羽睫、墨發、衣衫上不知何時皆已蓋滿了雪,漫天蔽野的,襯得他周身氣息愈發冷銳,眉眼如畫,身材修長,如松枝掛雪般堅毅挺拔。

    天子乃習武之人,行軍時櫛風沐雨,日曬雨淋,自幼練就了一副銅筋鐵骨,天生比別人耐寒。

    唐瓔被他用寬厚的氅衣裹在懷中,頭埋在他熾熱的胸肌前,凜風刮過,竟也不覺得冷,身上卻有些不大舒服。

    黎靖北這個家伙,看似面目妖冶,豐肌弱骨,一副建安城隨便哪個公子哥兒都能調戲一把的模樣,實則精猛如虎,孔武有力,十分具有欺騙性。

    昨夜過后,唐瓔渾身酸痛,腰身綿軟無力,骨頭似要散架了般,到了此時腿都還是軟著的。

    她算是看出來了,黎靖北就是只吸人精氣的魅狐。而她,就像那被榨干了精力的窮書生,明知此狐危險,屢屢想要抽身,卻又在狐貍精高超的魅術下一次次繳械投降。

    天光尚未破曉,雪路愈發難行。

    男人的腳步十分平穩,一深一淺扎在雪地里,懷中的唐瓔幾乎感受不到任何顛簸。

    黎靖北每走幾步路便會戀戀不舍般低眸看向懷中的女子,仿佛她隨時都會離去。

    唐瓔吸了吸鼻子,視線無意間再次掃過男人飽滿的紅唇,思及方才的綺念,不由一陣羞窘,索性將頭埋進了他的大氅中,閉眸假寐,只是顫動的長睫依舊泄露了她的不安。

    她原以為如此便算躲過一劫,然而……

    男人的目光卻有如實質般黏在她的臉頰上,一動未動,深邃而炙烈。即使閉著眼睛,唐瓔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須臾,她終于忍不住了,赤紅著一張臉將頭埋得更深,小聲嘀咕道:“陛下別看了……”

    話音方落,頭頂傳來一陣低醇的悶笑,由于震蕩太大,連帶著男人渾厚的胸腔也跟著一起顫動。

    天光拂曉,細雪紛飛。

    有輕盈的吻落在她的耳廓,夾雜著冰柔的雪,似羽睫般撓得人心癢。

    恍惚間,她聽見黎靖北輕答了句——“好。”

    雪還在下,唐瓔靠在男人胸前,枕著他結實的臂彎,聽著他磅礴有力的心跳,腦中不合時宜地閃過一個疑惑——

    她與黎靖北,如今是什么關系?

    昨夜過后,黎靖北未曾跟她提起過,她也就沒問。

    他知她心中之志,亦知她不屑被“給你名分”之類的承諾所捆束,是故才不發一言?

    而反觀她自己,世事無常,人心難測,經歷過諸多起伏后,她并非要求每段感情都能善始善終,每個男人都能對她守心如一,卻還是忍不住關心——

    此刻的他們究竟算什么?

    唐瓔隱約記得,昨夜云雨方歇,黎靖北似乎問過她一句——

    “你對阿木爾是什么感覺?”

    饒是心中已有答案,意識卻依舊沉浸在無邊的快意中,無暇他顧。

    待她徹底回過神來,張口欲回,卻被他猛然打斷,鋪天蓋地的吻撲簌而至,阻絕了她的回答。

    那一刻,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雪越下越大,人潮聲也越來越近。

    聽聲音,似乎已經快到朝陽城了。

    懷中的女子久久不語,面容清寒皎麗,看似無虞,眉眼間卻寫滿了落寞。

    黎靖北心尖微痛,默然替她攏緊了氅衣,眸中劃過一縷自責。

    她終究是……后悔了嗎?

    未時一過,兩人便抵達了興中。

    興中前朝為州,后降為縣,為營州前屯衛轄區,在地域方面并未被傳統的道、府所管制,范圍不大,卻因地處兩國的交界點,位置敏感。

    一路走過,目之所及皆為鹽井鐵礦,人丁稀少,商業凋敝。

    勞作的百姓大多為挖井人、采礦人。他們衣衫襤褸,皮膚皸裂,卻因迫于生計,不得不曝身于寒雪之中揮灑著汗水。

    視線掠過幾家繁盛的樓宇,細看才發現,這些歌舞升平的酒樓茶肆,客棧花坊,竟多為當地豪強所把控。

    寒雪中的百姓與笙歌鼎沸的高樓,完全是兩個世界。

    漫天蔽野間,一名衣著單薄的男童自凜風中走過,手里捧著一本《漢書》,肩上扛著布袋,似是方從私塾下了學。

    他低聲吟誦著《漢書》中的內容,因身上太冷,竟連聲音都在不自覺地打著顫兒——

    “富……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無立錐之地……”【注1】

    諷刺的是,男童書中所述,乃西漢時期因土地兼并而導致的貧富分化問題,與興中眼下割裂的場景相比,倒是一般無二。

    甫一進城,唐瓔便迫不及待地從黎靖北懷中跳了下來,卻因身子太過虛弱,腳底一軟便一頭栽了下去。

    快摔倒時,又被黎靖北給撈了上來,寬厚的手掌順勢搭上她的細腰。

    唐瓔的腰部最為敏感,腰窩處經男人的手指一碰,縱使隔著衣料,仍將她嚇了一個激靈,隨后屈身猛地彈開。

    須臾,似是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動靜太大,不由赤紅著臉羞憤道——

    “那喜燭簡直害人不淺!南煙館那等腌臜之地,待臣回京后,必帶人親自過來查封!”

    黎靖北低笑著應了聲“好”,不妨胸口處掉出來一本書,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

    什么東西?

    唐瓔好奇湊近,卻見那淡粉的封頁上印了斗大的三個字——

    侍女圖。

    侍女?

    唐瓔不解,若是丹青畫作類的書籍,不該是《仕女圖》嗎?難道著書人寫錯了字?

    她隨手翻開一頁,旋即動作一僵,滿面通紅——

    這《侍女圖》確為畫作,卻并非傳統的《仕女圖》,封頁上的書名亦非著書人筆誤所致,乃是……

    這分明就是一冊活色生香的春宮圖!!

    且書中所畫皆為女子癡迷時的神情、姿態,其下還有手法、聲調的控制之類的注釋,看得人血脈賁張。

    原來“侍女圖”,當真“圖如其名”,就是侍奉女子的圖冊……

    書頁被攤開的瞬間,黎靖北也跟著紅了耳垂。

    他嘴角微動,垂眸看向唐瓔,輕咳了一聲道——

    “這書是吳媽媽昨夜硬塞給我的,說是讓我逐頁學習……”

    硬塞?唐瓔卻是不信。

    既是硬塞,那你還貼身藏于胸口,竟連逃亡也不忘帶出來?

    理雖如此,她卻并未挑破,省得兩個人都尷尬。

    唐瓔還未說什么,黎靖北卻有些坐不住了,狐眸緊盯著地上的書頁,俊眉微皺,眸中慍色盡顯。

    “我咸南泱泱大國,自來河清海晏,民風淳樸!興中治下,怎會有如此不堪的讀物?!”

    竟如此激憤……

    就在唐瓔以為他會走上前踹上幾腳時,卻見黎靖北突然彎下了腰,兩指一夾,迅速將書冊撿了起來,末了還抖了抖扉頁的灰塵,隨后面無表情地將之放回了胸前。

    這一連串行云流水的動作,直將唐瓔看得目瞪口呆。

    “陛下,你……”

    黎靖北面不改色,頂著一張端肅的俊臉義正言辭道:“朕倒要看看,這等**陰邪之物究竟有何神奇之處,竟惹得我咸南百姓爭相追捧!”

    也沒有爭相追捧吧……

    唐瓔簡直無語凝噎。

    若說“追捧”,以男性視角為主的《春宮圖》顯然更受歡迎,至于南煙館盛產的《侍女圖》,則顯然是取悅女性的……

    日光下,唐瓔看到黎靖北滿面通紅,媚眼如絲,相貌竟與畫冊中那一張張動情的男人臉逐漸重合,不由心跳如鼓,口干舌燥,竟連身子也跟著發燙。

    “——朕給張己去過信了,算算腳程,他約莫還有一個時辰到。”

    黎靖北垂眸打斷了唐瓔的綺思,隨后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柔聲道:“你今日身子有恙,不利于行,朕先帶你去客棧休息。”

    唐瓔聞言嘴角一抽,不滿地斜了他一眼。

    有恙?還真好意思說……

    她自來身強體健,昔年修行之時,日日爬菩提山都不帶喘的。這榻間之事,若只是一兩回,她豈會有恙?

    哪知他竟……

    唐瓔搖頭嘆息,摸了摸酸軟的腰肢,隨后似意識到什么,抬眸看向黎靖北。

    “陛下,康婁呢?”

    康婁和張己是黎靖北的貼身侍衛,二人自出生起便形影不離,太子入主東宮后更是一同發誓效忠。雖然性格迥異,卻也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可今日,黎靖北為何獨獨將康婁支開?

    思及那些埋伏在上十二衛中的叛徒,唐瓔忽覺毛骨悚然,難道就連康婁也

    熹光下,她的臉色越來越沉。

    黎靖北知她所想,卻并不急著安慰,眸光往左前方一掃,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隨后握住她的細肩柔聲道——

    “別多想,康婁沒問題,只是張己辦事兒更牢靠些。”

    唐瓔深以為然,心下稍安,一轉眸,卻見不遠處立了道熟悉的身影,忽然就明白了康婁“不來”的原

    因。

    那身影是個挺拔的男子。

    男子面容俊秀,氣態沉凝,眉梢眼角皆凝滿了雪,一身黑色的大氅掛在他不算寬闊的脊背上,孑然立于這蒼茫的雪地間,略顯孤寒。

    他的目光落在黎靖北握著唐瓔肩頭的手上,鳳眸微凜,俊逸的面龐上掠過一閃而逝的幽深。

    男子踱步走近,刻意忽略了一旁的朱袍女官,修頸微垂,對著眼前的九五至尊撩袍跪下——

    “參見陛下。”

    聞言,黎靖北好整以暇地看了唐瓔一眼,復又轉眸望向身前的男子,展眉和煦一笑。

    這一笑,猶如春色滿堂,妖花遍開,嫵媚而令人沉醉,足以令天地失色。

    須臾,他親自上前將男人扶起,唇齒間滿是笑意——

    “墨卿免禮。”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我有一計。”……

    黎靖北手掌的力度很大,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勢,只稍稍一使勁便將地上的男人拉了起來。

    君王的舉止太過突兀,思及他往日的作風,墨修永不由微微一愣,鳳眸中閃過疑惑——

    入仕后,他從未見過天子這般禮待過誰,不論是接見朝中重臣,黎民百姓,還是戍守邊關的將士,俱不曾折過腰,亦或低下他那高貴的頭顱。

    而此刻,君王不僅滿面春風地垂了首,更是親自彎腰將他扶起。

    廣安帝是明君,自登基以來,于己束身自好,對下黜陟幽明,恩威并濟,在人才的選拔上向來不拘一格。

    而他,自江南貢院而來,每試即冠,又師承首輔鐘謐。按理來說,碰上這樣的人,天子理該禮賢下士,登崇俊良,可廣安帝并非如此。

    殿試那日,他隨其他幾名貢士一起登上了保和殿,俯首而跪,等待天子欽點。

    須臾,天子自御座上起身,緩步踱下丹陛,掠過其他貢生,徑直來了到他的面前。

    “墨……碧血?”

    天子俯視著他,身形高大,嗓音沉如寒鐘,一股不容忽視的壓迫感從頭頂上方傳來。

    “——抬起頭來。”

    天子出言吩咐,墨修永應聲昂首,不妨撞入一雙幽深的狐眸中。

    與那沉厚的聲線不同,天子生了張俊美的皮囊,容貌秀致,眉眼多情,眼尾處竟還帶了顆動人的紅痣,足可稱得上妖冶。

    天子看向他的目光十分復雜,似在看一位故人,還是一位結了仇的故人。

    不知為何,墨修永竟從那樣的目光中讀出了悲切,以及隱隱的憤怒和不屑。

    他和陛下……曾結過仇怨嗎?

    許是天子眸中的情緒太過激烈,墨修永一時竟失了神,得虧秉筆太監從旁提醒才想起來答話。

    “回陛下,碧血正是草民的字。”

    黎靖北點點頭,隨后便不再多言,叫來禮部的官員為貢士們頒發策題。

    日暮時分,貢士們交了卷,逐一自保和殿退出。

    墨修永方欲離開,一只腳尚未踏出門檻,又被天子叫住了。

    “等等——”

    黎靖北半倚在大殿的門扉上,一雙深邃的狐眸牢牢地攫住他,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長——

    “碧血與丹心,倒是相得益彰。”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將他嚇得不輕,手心亦沁出了汗。

    莫同之后的身份非同小可,就在他以為天子會借機降罪時,黎靖北卻從受卷官手中抽回了策題,拿出墨修永的那一份,兩眼一掃,眸帶欣賞地稱贊道——

    “墨卿才過屈宋,走筆成章,隱有狀元之相。”

    此言一出,群臣紛紛面露震驚,卻又低垂著眼眸不敢多言。

    墨修永清楚地記得,為殿試點圈的那八位讀卷官中,有半數皆在場。

    如此一來,在天子的“暗示”之下,他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廣安年間的頭一個狀元,建安城炙手可熱的新貴。

    游街當日,墨修永拜謝天子,高座上的人卻冷著臉來了一句——

    “不必謝朕,你雖有狀元之才不假,然將你留在建安,朕亦有自己的私欲。”

    說話時,那雙妖媚的狐眸盯著江南的方向望眼欲穿,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他聞言微微一頓。

    如此說來,自己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枚誘餌。

    可陛下究竟想用他來引誰呢?難道是莫氏昔日的“余孽”?

    天子沒有給過他答案,他亦未曾主動向皇帝提起。

    為官的那些年,天子對他尤其冷漠,雖未刻意打壓,卻也從未給過他好臉色。

    他十分清楚,黎靖北雖然生了副人畜無害的妖面,然這副皮囊不過是他惑人的表象。

    因其手腕果決、不留情面的作風,墨修永時常懷疑那些似是而非的針鋒相對只是自己的錯覺,直到……

    直到他看見那個癱倒在君王懷中的女子,一副渾身酸軟的模樣,飽滿的朱唇瑩潤而紅腫,眼波中倒映著從未對他流露出的春水溫柔,以及女子脖頸下那些若隱若現的紅痕……

    幾乎是瞬間就猜到了什么,墨修永呼吸一頓,胸中的怒意再也遏制不住。

    那封匿名信,不是太子寫的又如何?

    既為既得利益者,就不該在奪人所好后又耀武揚威,就連方才扶他起身的姿態都充滿了挑釁。

    一時間,氣氛陷入凝滯,雪幕中似有暗流涌動。

    察覺到兩個男人之間的刀光劍影,唐瓔不免有些尷尬。

    她輕咳一聲,無視某人不虞的目光,朝著面前的男人投以禮節性的一笑。

    “墨大人,好巧。”

    墨修永微微垂眸,故人眉眼依舊,神色間卻透著疏離。

    他忽覺胸中怒氣頓消,心口仿佛被人挖了個大洞,空茫中只剩虛無。

    看來……她是真的不在意了。

    只是須臾,他又徹底穩住了心緒,斂衽朝唐瓔作揖——

    “見過章大人。”

    唐瓔亦回以一禮,抬頭看向漸明的天色,啟唇提議道:“張己還有半個時辰到,我欲隨陛下去客棧休息,墨大人可愿同往?”

    此言一出,黎靖北是徹底坐不住了,眼尾微揚,一雙長眉皺得老深。

    “阿瓔別鬧,墨卿近日公務繁忙,我們還是……”

    話還未說話,卻被墨修永低眉打斷,“遼地天寒,客棧和暖,是故下官以為章大人此議甚好。”

    言訖,黎靖北一張俊俏的玉面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與此同時,墨修永的嘴角悄悄勾起,如春風拂面般醉人心魄。

    唐瓔扶額,倚在立柱上默然嘆了口氣。

    她心里哪兒會不清楚,若邀墨修永同去,必會惹得黎靖北會不悅。

    可孔玄畢竟是莫同的忠仆,而墨修永又是莫同的養子。如此特殊的身份,若馮高氏所言非虛,用他來引蛇出洞再合適不過。

    想到馮高氏這些年來喪夫的煎熬,以及她不遠萬里求告建安的艱辛,她只想讓孔玄盡快伏法。

    一路上,氣氛持續僵持著。

    兩個男人的狀態都很壓抑,各自低頭走著自己的路,腦中不知在盤算著什么。

    唐瓔則出神地想著莫同的目的——

    據墨修永所言,莫同乃心懷天下之人,然馮齡的死又確與其脫不開干系。

    她實在很難相信,以“與其名垂千骨,不如造福一方百姓”為信仰來訓導孩子的人會是蠹國殃民之徒。然而她想不明白的是,那個早已位高權重,又深受太祖皇帝寵愛的錦衣衛指揮使為何要在他的風燭之年整這么一出。

    他若愛財,斂財的手段千千萬,而打劫善款、殘害忠良恰是最為愚蠢的一道。風險大、回報小不說,稍有不慎,還會害得自己聲名狼藉。

    錦衣衛的指揮使,手腕可以鐵血狠戾,頭腦卻必須敏慧。

    她不認為莫同會這般愚笨。

    走了一陣兒,三人在一間古舊的客棧門口停了下來。

    客棧雖小,卻勝在精巧干凈,于興中這塊貧瘠的土地來說已是不錯的選擇。

    卯正方過,客棧的老板娘還打著盹兒,甫一聽見門外的腳步身,不由秀眉微皺。方想趕客,然而無意間的一個抬頭,卻教她瞬間精神起來。

    許是從小就生長于興中的緣故,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遇上這般俊美的男子,還一遇就是兩個。

    聽其中一人說要住店,立刻眉開眼笑,“二位客官要幾間房啊?”

    說話間,目光無意間落到二人旁側的女子身上,不由心生疑惑——

    這三位的關系是?

    轉瞬,又似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湊到女子耳畔小聲揶揄,“小姑娘,吃得還挺好。”

    她的聲音不大,黎靖北和墨修永卻都聽到了。

    頃刻,二人不由俊眉深皺,齊齊向唐瓔看去,一場腥風血雨迫在眉睫。

    唐瓔見勢不妙趕緊遞上幾串銅板,急聲催促老板娘——

    “三間上房,要快。”

    老板娘爽快應和:“好嘞!”

    望著從手心流出去的銅錢,唐瓔心如刀絞。出門在外,她也不想如此破費,奈何別無他法。

    黎靖北身為天子,自是要獨住一間的,而她也無意與墨修永共用一間。如此一來,三間最為合適。

    對于她的安排,墨修永并未多說什么,神色始終淡淡的,黎靖北則表現得頗為不滿。然而不滿歸不滿,眼下還有更重要的

    事兒亟待處理,唐瓔沒空搭理他。

    眼見天色尚早,她索性將黎墨二人聚在了一塊兒,共同研看起興中的地圖。

    她指著西南角的一個點,就著圖紙畫了個圈兒。

    “我們在這兒。”

    素手微挪,又在更西處的一個點上畫了個叉。

    “而柳都門在那兒。”

    根據馮高氏的說法,她曾在柳都門附近見到過孔玄的身影。柳都門他們鐵定是要去的,卻不好興師動眾,以免打草驚蛇。饒是如此,卻也不能一直待在原地守株待兔。

    一籌莫展之際,唐瓔卷起地圖狡黠一笑,篤然開口道——

    “我有一計。”

    她看向墨修永,鹿眸清幽,嗓音澄澈——

    “墨大人身上可有莫指揮使昔年的舊物?”

    說罷,又補充道:“越私人的越好。”

    墨修永凝眉思索片刻,很快點了頭,“倒是有一把銀制折扇,是我五歲生辰宴當日,家父送的生辰禮。”

    “如此甚好。”

    唐瓔頓首,眉宇間意氣盡顯,隨后將目光調向黎靖北——

    “張己到后,陛下盡可讓他放出消息,就說建安來了名好畫的富商,正舉國搜集莫同的畫作。富商此行恰巧經過興中,聽聞興中有莫同的丹青遺落在世,近日欲去柳都門附近的畫市碰碰運氣。”

    聽言,黎靖北“哦”了一聲,神色怏怏,慵懶地打了個哈欠,似是對此事提不起興趣,卻見唐瓔面色為難,又輕咳一聲,漫不經心道——

    “朕知道了,一會兒會吩咐張己辦妥,你且放心吧。”

    唐瓔莞爾一笑,復又看向墨修永,“待大人穿梭于畫市之中時,盡可作出一副挑揀的模樣,帶著那柄折扇招搖過市。”

    她的目的很簡單——

    孔玄曾效忠于莫同,經年過去,若是聽見有人在收舊主遺作,極有可能會跟過去瞧上一眼。屆時,墨修永便可以那折扇為餌,吸引他的注意。趁孔玄松懈之時,一路尾隨的張己再趁機將他擒住。

    黎靖北幾乎瞬間猜透了唐瓔的用意,彎眸直夸:“還是阿瓔**。”

    墨修永則抿了抿唇,眉宇間凝滿了猶疑——

    “計是好計,可數十年過去,玄叔已老,容貌想必也產生了不小的變化,就算骨相未變,可我……”

    他微微垂眸,細密的羽睫上下起伏著。

    “可我的手早已無法作畫,亦不知該如何依靠記憶臨摹出他的長相……”

    聽墨修永提及斷腕的過去,唐瓔不禁一陣神傷,觸及黎靖北寬慰的目光,心緒也跟著稍稍明朗了一些。

    她定了定心神,忽而狡黠一笑。

    “不急,我有辦法。”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公子,這折扇賣嗎?……

    此言一出,黎墨二人齊齊將目光投向唐瓔,皆有些好奇她能想出什么辦法。

    慶德年間,群情激憤之下,孔玄雖被太祖皇帝下令處死,卻最終亡于自戕——

    在天子的親兵衛趕到之前,他便于家中懸梁自盡了,末了連一句遺言也未曾留下,更何況供詞。

    不僅如此,圣令下達之前,他亦從未有過逃逸之舉,如此一來,便稱不上朝廷欽犯,其畫像也未曾入籍刑部。

    總言之,孔玄的死,不過是興中反抗咸南政權的一根導火索,而更多的罵名則由莫同一人承擔了。

    除去畫像和供詞,其生前痕跡更是難以追尋,然而唐瓔卻說——

    “照磨所昔日有一檢校,敦本務實,心細如發。不僅于重要文卷的照刷上一絲不茍,平日里倘若得了空,還會將那些已被定罪,卻尚未受刑的嫌犯之生平、肖像整理齊全,其中當然也包括孔玄的。”

    墨修永凝眉不解,“可玄叔獲罪時,未曾在刑部留下過任何畫卷。至于他生前的肖像,那位檢校從何而得?”

    “——孔氏商鋪開業時,曾有畫師為孔玄臨繪過丹青像。”

    唐瓔莞爾一笑,眉目中透著狡黠,“得知畫像的下落后,那位檢校曾于休沐之日跋涉數十里,徒步至鄰城親自將之買了回來,并與孔玄的生平一道存入了照磨所的庫房內。”

    墨修永聞言微訝,咸南竟有如此敬業之人?

    他垂眸想了想,一道清瘦的身影浮現腦海。

    “章大人說的……可是任檢校?”

    “不錯。”

    唐瓔頷首,清眸中隱含贊許,“任軒此人才學兼優,心平德和,辦事又極為靠譜,如今已升任僉都御史,供職于都察院,未來更是不可估量。”

    任軒昔日整理的舊卷俱已歸檔。作為檢校,即便于編纂有功,也不能隨意調取,然他如今官居四品,身份已然不同。且照磨所亦隸屬于都察院所轄,若非涉及重要機密,幾冊舊卷他還是有權力調閱的。

    唐瓔便是清楚這一點,才會在臨行前囑托任軒將孔玄的那份調了出來。

    “照磨所的文卷不能外帶,任御史便親自謄抄了孔玄的生平,隨后又另請畫師照著他‘生前’的丹青像重新臨摹了一幅。”

    自錦衣衛、龍驤衛,以及金吾衛的內部相繼出事后,唐瓔便隱約感覺這一路也不會太平,故此留了一手——

    她并未將那些文卷帶在身上,而是在任軒整理妥當后,令他直接將之寄去了興中的官驛。

    而在經歷過寶船上的刺客和南煙館的追兵后,唐瓔無比慶幸自己做了個正確的決定。

    墨修永聽言恍然,不由低眸慨嘆:“原來如此,任御史真乃良史之才。”

    黎靖北卻有些不悅,狐眸一轉便陰陽怪氣道——

    “朕也聽趙御史提起過此人,慣聞其為官清廉,舉止謹飭,卻無奈家世凄慘,自幼生了張苦臉,毫無旺婦之相。”

    這就純屬胡說八道了。

    先不說趙琢為人謹慎,待下寬和,萬不會用什么“旺婦之相”來形容下屬,再說那任軒分明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么就“苦臉”了?

    更何況……

    黎靖北身為天子,自當克己慎行,以寬服人,怎可隨意對下臣的家世和容貌評頭論足?

    唐瓔與任軒在照磨所共事一年,自是知其品性,亦不忍其受辱,故鄭重反駁道——

    “容貌方面臣不做評判,然任御史身世雖慘卻勝在勤苦認真,為人踏實。雖無萬貫家財,將來卻未必不能成為一位顧家的好郎君。是以臣私以為,“旺婦”、“克婦”這類的言辭太過尖酸,隱有詆毀之意。”

    她言之鑿鑿,一雙清潤的鹿眸沉肅地盯著黎靖北,一副馬上就要寫奏折彈劾的架勢。

    “陛下方才所說,實乃失言。”

    烏云遮蔽了天日,似有陰風刮過,黎靖北精致的玉面上仍掛著淺淡的笑,周身氣息卻變得極為森寒。

    須臾——

    “你說得對,是朕用詞不當。”

    他溫柔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眸中涌出的蜜意似要將人溺斃,朱唇微勾,旋即話鋒一轉——

    “章大人所諫不錯,似任御史這般賢能留在都察院做個四品的官兒屬實是屈才了。說來也巧,自沈知弈升任尚書后,刑部侍郎一職懸空至今。章大人既如此器重任御史,朕即日將他調過去便是。”

    唐瓔對此并無異議,刑部侍郎承旨三品,且為一部堂官,以任軒的能力,倒也不算大材小用。

    敲定完接下來的行程,她欲去官驛取案卷,無奈身子實在不夠爽利,稍微挪了兩步便覺腿腳酸軟。

    “——我去罷。”

    墨修永垂眸提議,俊逸的面容隱在天窗下,明暗難辨。

    唐瓔沉吟片刻,卻并未立刻應聲,而是轉眸看向黎靖北,從懷中掏出一枚官印。

    “陛下,您……”

    她似有些難以啟齒,黎靖北卻立刻會意,彎眸爽快道:“文卷貴重,朕親自走一趟也無妨。”

    說罷又湊到唐瓔耳畔輕悠悠吐了一句:“是朕的不是,昨夜竟讓你……”

    “——雪天風大,陛下還是快去快回罷!”

    唐瓔嫌惡地打斷他,耳根泛起薄紅,說罷便側過身,攏上絨毯去看窗外的飄雪了。

    她轉頭的動作太過匆忙,故而也忽視了身后墨修永黑沉的臉,以及君王眸中得逞的笑。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黎靖北便回了客棧,左手抱著案卷,右手還提溜著一個男人,狐眸中嫌棄十足——

    “這人是興中官驛的驛丞,不認官印,非要見到章大人本尊才肯將案卷交出來。”

    唐瓔瞟了眼黎靖北手中的男人,復又看向他,顯得有些欲言又止:“那你……”

    黎靖北渾不在意地“哦”了一聲,“這卷宗挺沉的,我見他扛著重,便好心替他拿了,至于為何會將他提在手上……”

    說到此處,他眸光微轉,心虛地吸了吸鼻子。

    “實在是這人腳程太慢,我擔心將你一人留在客棧會有危險,是故幫他‘加急’了一下。”

    說罷右手一松,竟將那男人直直地墜了下去。

    唐瓔眉頭微凝,危險?

    這青天白日的,誰敢跑到客棧來劫財劫色?

    思索間,目光一頓,忽而落到旁側一言不發的墨修永身上,旋即明白了某人的意思,不由一陣失語。

    就一盞茶的功夫,他們能做什么……

    那廂,驛丞顫巍巍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仔細比對完女子的畫像后,縱身一躍,一把搶過黎靖北手中的文卷,恭敬地呈送到唐瓔手邊。

    “——章大人請過目。”

    聽女子說了句“有勞”后,復又睇了黎靖北一眼,隨后惶恐地退了下去。

    驛丞如此盡忠職守,唐瓔不免覺得愧疚,在良心的驅使下,還是忍不住讓跑堂追出去給了他一枚賞銀。

    送走驛丞后,唐瓔將手中的文卷勻成三份,自己留了一份,剩下的兩份分別遞給黎墨二人。

    “勞請陛下和墨大人幫個忙。”

    二人并無異議,接過文卷便開始尋找孔玄的畫像。

    任軒辦事很仔細,厚厚的幾沓紙,事無巨細地記述了孔玄的生平,不僅有身高體貌等特征,就連他性情急躁,愛挑食,因身子羸弱而時常遭人欺負之類的瑣事都記載得清清楚楚。

    翻過幾冊文卷后,三人不費吹灰吃力地找到了孔玄的畫像。

    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少年。

    方額粗眉,嘴唇扁厚,鼻尖粗紅,五官平淡,乍眼看下來,幾乎沒有什么能讓人留下印象的顯著特征,只眉眼間的意氣將他襯得更加鮮活些。

    三人心中清楚,孔玄若還活著,想必早已年邁,如今失了眉宇間的少年意氣,只會更加泯然眾人,找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然而,該找的還是得找。

    恰在此時,張己帶人趕到了。

    三人商定完計劃后,黎靖北轉眸看向他。

    “這幾日,選兩個身手好些的侍衛跟在墨大人后頭,若遇賊人,立即抓捕!”

    張己拱手抱拳,“是!”

    接下來的幾日,黎靖北命人放出消息——

    建安來的某個富商正滿天下收集莫同的的遺作,富商抵達興中后,聽聞柳都門附近的畫坊名作頗多,便想于返京前觀摩一二。

    每到日暮時分,墨修永便會帶著他那柄銀制折扇四處閑逛。一會兒這里看看,一會兒那里瞅瞅,一連幾日過去,始終毫無動靜。

    直到七日后,一個體型高瘦的老者停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這折扇賣嗎?”

    老者的嗓音蒼老而低沉,起伏不大,可細聽之下竟也能感受到別樣的情緒,既有乍見的歡喜,亦有久別的離愁。

    墨修永身形一僵,轉眸望向他,隨后似不確定般喚了聲“玄叔?”

    四目相對時,有兩股清透的熱淚自老者眼角流出。

    “公子……當真是你……”

    他喃聲輕喚著,眉宇間難掩激動,方欲說些什么,不妨眼前的公子一個趔趄,不慎被自己的衣擺絆倒在地。

    起身時,墨修永趁老者不注意,左手扶住自己的腿,右掌連敲地面三下,隨后直起身,咧嘴露出一個和煦的笑。

    “玄叔,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不遠處的張己接到暗示,立刻轉眸看向黎靖北。

    黎靖北淡聲吩咐道:“跟上去。”

    半柱香后,唐瓔和黎靖北停在了一家名為“念墨樓”的酒樓前。

    據墨修永所說,此樓原為“念莫樓”,乃莫同的某位追隨者特意開來討好他的。后來東窗事發,東家為保住生意,不得已將樓名中的“莫”替換成了“墨”。

    二人趕到時,守在門口的墨修永朝他們比了一個“計劃完成”的手勢。

    由于孔玄空有個頭,四體不勤,不出三兩下,張己便將人制服了。

    行動很順利,然而唐瓔盯著面前的五旬老人,總感覺有那么一絲不對勁。

    “你便是孔玄?”她開門見山問。

    “正是。”

    老者答得很干脆。

    唐瓔撐開卷軸,將他和畫像上的少年進行了一番仔細的對比。

    二者容貌大體一致,卻又因年歲的變化而有著略微的差異。少年原本鋒銳的輪廓變得平鈍,肌膚也松弛了不少,酒糟鼻、細長眼、以及過于粗黑的眉毛都與畫像上人一般無二。

    倘若任軒所提供的畫作沒錯,唐瓔便能從骨相上斷定——

    眼前這人,應是孔玄無疑。

    人是抓到了,可孔玄的反應卻出乎意料的平淡,毫無被捕的掙扎與憤懣,雙目無神地盯著唐瓔,仿佛早已接受了既定的命運。

    須臾,他又將目光挪向黎靖北,眸中若有所思——

    “你們是建安來的人?”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醫者不醫自毀之人。……

    念墨樓內,滿室寂靜。

    厚重的門板阻隔了窗外的呼嘯聲,屋內炭火旺盛,陣陣熱浪撲面而來,悶得人頭暈。

    未多時,孔玄的臉上便滲出了汗,一顆顆斗大如珠。汗水氤濕了花發,緊貼在額角,略顯狼狽。

    “——你們

    是建安來的人?”

    他俯身跪于地,目光緊盯著眾人的靴頭,語調平淡,毫無慌張之感。

    唐黎二人互相對視一眼,似乎同時意識到了什么。

    黎靖北緩步走上前,卻未透露身份,亦未直接回答孔玄的問題,狐眸一凜便斥道:“打劫使臣車隊,屠殺朝廷命官,定刑后又詐死潛逃,攪得兩國邊境動蕩不安孔玄”

    君王睥睨著地上的男人,停頓幾息,眸中逐漸染上威壓——

    “你可知罪?!”

    話音方落,孔玄立時磕頭大拜。

    “草民知罪!”

    他恭敬地匍匐在地,面色淡漠,神情木然,渾濁的瞳孔透著死水般的平靜,面對帝王的壓迫卻毫無懼色。

    這姿態,乍看倒像個慷慨赴死的義士,唐瓔卻從其中品出了幾分意趣。

    黎靖北未著官服,孔玄連他姓甚名誰,官居幾品都不知道,幾番質問之下,竟也爽快地認了罪,沒有絲毫猶疑。

    她不動聲色地卷起畫軸,方想湊近些,卻聽黎靖北又道——

    “孔玄,以你昔日所犯之罪,早該被處以極刑,然朕此刻不欲殺你。”

    地上的人聞言愕然抬首,脊背猛地一僵,眸中閃過幾許疑惑,尚未來得及思考,一雙陰冷的狐眸驟然闖入視線。

    狐眸的主人俯視著他,容姿端肅,嗓音沉寒如冰,“這世上還有一人,丈夫蒙冤而亡,后嗣不幸早夭,獨身一人苦守寒地數十載……”

    君王凝視著他,眸光似刀。

    “在你伏法之前,還須親自向她懺悔。”

    暮時過,盆中炭火將熄,發出“篳撥”幾聲脆響,念墨樓內的氣溫逐漸低了下去。

    孔玄的態度自始至終都十分配合,可蹊蹺的是,當他聽到黎靖北自稱“朕”后壓根兒沒反應,反而更關心他后頭那句關于馮高氏的描述。

    呼吸微滯,細長的黑眸中閃過一縷沉痛——

    “陛下說的……可是馮司正的夫人?”

    老人眉目間的呆怔不似作假,唐瓔和黎靖北對視一眼,眸中再次閃過了然。

    不知何故,孔玄對馮高氏是懷有歉疚的,經年過去亦然。

    既如此,當初為何又要對馮齡痛下殺手?

    而且……唐瓔方才分明聽見他喚了一聲“陛下”。

    墨修永這頭顯然也聽出了端倪,兩腿一抬便踱到了老人跟前。

    “玄叔,您怎會知曉陛下身份?”

    孔玄聞言一愣,緩緩將目光移向他,眉眼含怒,嘴角微顫,似是對他方才的“出賣”極為憤懣。

    “虛偽小兒,與你何干?!”

    事到如今他哪兒還想不明白,莫丹心與那柄銀制折扇的出現,皆是引他入局的誘餌!

    見孔玄如此憤怒,墨修永抿了抿唇,默然退至一旁,不再言語。

    胸中壓著一口氣,孔玄嘴唇翕動著,似是還想再罵些什么,卻終是看在舊主的面兒上隱了下來。

    “草民之所以識得陛下真容,蓋因陛下鶴骨松姿,神采英拔,與昔日的太祖皇帝十分肖似。”

    唐瓔挑眉,孔玄是否見過慶德帝已無從考據,但他這馬屁拍得倒不錯。

    她想了想,低眸詢問:“馮司正過世后,你可曾見過馮高氏?”

    孔玄搖頭否認,“不曾。”

    “哦?”唐瓔故作意外,嘴角綻起一抹笑,“可馮高氏卻說,她早些日子曾在柳都門見過你。”

    孔玄聞言微頓,眸中劃過一抹詫異,“夫人仍在興中?”

    末了又續上一句,“我以為她早回了建安。”

    唐瓔覺得有些奇怪,以孔玄的態度來看,他似乎對馮高氏的行蹤并不知情。

    馮高氏雖為建安人士,可自喪夫以來便一直留守興中,從未回過京城。孔玄逃亡輾轉于興中的這些年,兩人竟從未見過面?

    思索片刻,忽又想起一事,“那你前些日子可曾去過柳都門?”

    “不……”

    孔玄方欲作答,停頓片刻,又似想起了什么,忽而話鋒一轉,“倒是未曾主動去過。”

    “怎么說?”

    “數月前的某日,草民去臨渝進貨時無端遭人跟蹤。那人行蹤詭秘,草民擔憂他是朝廷的人,惶急之下,事兒沒辦完便匆匆返了程。一路上,那人始終不聲不響,只牢牢地綴在草民身后,回到興中便消失了,一連幾日都不曾出現,草民便以為這事兒就此過去了,豈料……”

    他抿了抿唇,眉宇間凝著迷惘。

    “豈料到家后,草民的貨箱中不知何時竟被人塞入了一張寫著‘我知道你是誰’的字條。字條的背后,那人還將草民約在柳都門見面。草民怕他聲張,隔日便去了,到了柳都門后,等了整整一日,卻未曾見到任何人,尤其是”他頓了頓,“馮夫人”

    說到此處,孔玄微微垂首,呼吸變得有些亂。

    唐瓔敏銳地察覺到,他對這位年近七旬的老婦人還是有些感情在的。

    然而每每談及馮高氏,比起愧疚,老人眸中更多的卻是沉痛和遺憾。

    黎靖北推開窗,一大股寒流急急涌入,瞬間傾滅了銅盆中將熄未熄的炭火。

    “昔年之事,是時候該做個了結了。”

    他令張己重新燃上一盆,復又轉眸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馮高氏年逾花甲,弱不勝衣,卻不惜以蜉蝣之力跋涉萬里至建安城擊鼓鳴冤,所求所愿,僅為替馮司正討一個公道。”

    暮色漸起,赤霞萬丈。

    他的嗓音伴著窗外的落日余暉,顯得磅礴而厚重。

    “你心中若有悔意,明日就該隨朕歸京,直面這位等了你三十余年的故人。”

    聞及“三十余年”四個字,孔玄臉上悲色更甚,濃眉下的瞳孔微微收縮著。

    過了許久,才顫聲回了句,“是。”

    欽犯既已受捕,次日一早,天子一行人便準備啟程回京了。

    臨行前,孔玄忽而腹部絞痛,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面色蒼白,渾身虛軟。一夜跑了十數次茅房,那稀里嘩啦的響動,直將守夜的兵衛嚇得不輕。

    唐瓔接到消息時,正和黎靖北在客棧用早膳。

    孔玄的癥狀她曾從醫書上見到過,乃是風邪侵體外加吃壞了東西所引發的急癥。瞧著雖然兇險,可幾劑猛藥灌下去也不是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

    然她到底體恤老人家年邁,又怕路上出事兒,不得不拉著黎靖北親自過去探望。

    把過脈后,又開了幾副溫和的草藥,見床上的老人始終一副半死不活的可憐樣兒,遂湊到黎靖北耳畔提議道——

    “陛下若不急著啟程,不妨在興中多留兩日。”

    說罷又嘆息一聲,“以孔玄眼下的狀態,恐仍需臥床休養。”

    黎靖北對此并無異議,唐瓔說想留,他便爽快地答應下來。

    “如今建安尚未開朝,時日上仍有余裕,便是多留幾日也無妨,只是……”

    狐眸掃向病榻上痛苦掙扎的男人,眸光倏忽間變得犀利,“還會有下次的。”

    似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想一般——

    短短兩日過后,孔玄將將病愈,半夜起身時卻又不慎摔傷了腿,骨頭雖未見折斷,卻因路上顛簸,不良于行,如此便又耽擱了幾日。

    正所謂“傷筋動骨一百天”,孔玄骨傷在身,雖不便下地挪動,“被挪動”倒是無妨。

    七日后,唐瓔帶著一副擔架并兩名兵衛來到他的臥房中,揚眉淺笑,“前些日子意外頻發,無奈耽擱多時,如今你腿傷漸愈,我們也該啟程了。”

    孔玄卻并未答應,過了好一會兒,才弱著嗓子來了句,“我眼睛看不見了。”

    唐瓔眉頭微皺,攫住他的頭,撐開眼皮細看片刻,隨后又將手搭在了他的左腕上。

    把完脈,才驚覺他并未撒謊。

    孔玄的眼盲之癥并非先天或意外形成,乃是后天藥物所致。

    思及此,不由心下一沉——

    看來這人是鐵了心不想走了。

    可他既已認罪,拖延又有何用?

    “——醫者不醫自毀之人。”

    唐瓔放下藥箱,心底有一股火氣直往腦門兒上躥,面兒上卻依舊隱忍不發,反而笑得格外燦爛。

    “眼睛傷了不要緊,腿折了也無妨,乘車不必看路,亦不必走路。”

    她敲了敲擔架,嗓音清澈,“即使是要走路的地方也有人抬著,孔老不必過于緊張。”

    她說了這許多,孔玄卻跟沒聽到似的,只顧抱著棉被喊疼。

    無奈之下,唐瓔只得令兵衛退了出去,隨后轉眸看向孔玄,眸光起伏不定——

    “你既這般虛弱,那便留下來再休養一陣兒吧,橫豎也不差這幾日,我去同陛下說。”

    “——多謝大人。”

    似是看出了她的失望,孔玄蒼白的面色逐漸變得柔和起來。

    嗓音雖聽著虛弱,卻無端透著某種悲壯感——

    “大人且放心,草民自知罪孽深重,當墮阿鼻地獄,已無救贖的可能……但在正式伏法前,某定會親自登門向馮夫人磕頭請罪,不求原諒,唯求讓她心安。你們只消再等我幾日,等我徹底”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偏過頭,垂眸續道:“病愈……”

    唐瓔“嗯”了一聲,似也沒抱太大希望,轉過身去替他寫方子了。

    寫著

    寫著,趁孔玄分神的空隙,突然抄起一把鐮刀朝床榻上扔去,刀刃直指男人眉心。

    利風驟起,只幾息的功夫,便被床上的人閃身躲開。

    “果然,你不是孔玄。”

    她回過頭,轉而推開大門,看向隱在廊廡深處的男子,挑眉揚聲道——

    “我說的對嗎?墨大人。”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曾幾何時,你我也是……

    墨修永自廊柱后拐來,面色沉凝,眸中泛著凜冽的寒光,周身氣息陰冷到極點。

    “你從何時開始察覺的?”

    唐瓔回頭瞥了眼錯愕的“孔玄”,將門扉掩好,一步步扎進雪地里,踏入回廊,在墨修永跟前停了下來。

    “大人可還記得任御史從建安寄來的那份文卷?”

    墨修永點頭,“自然,可那不是玄叔……”

    話說到一半,又似想起什么,一雙惑人的鳳眸中飄過了然。

    “原來如此,你竟從那時起就已看破。”

    “并非看破,只是起了疑心。”

    唐瓔彎腰拂開靴面上的雪,抬頭與他對視,清潤的鹿眸中透著一如既往的沉凝。

    “孔玄乃殺害馮司正的兇犯,是以任軒對其生平的記載可謂詳之又詳。可除此之外還有一人,未曾犯案,亦未留下過任何畫像,卻又與孔玄息息相關……”

    烈風刮過,她被雪渣嗆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續道:“關于那人的生平,三司官員自不會費墨記載。然任軒做事仔細,整理完孔玄的卷宗后,亦不忘在文卷末尾新添了一行字,雖只是寥寥數筆,卻足以令人窺見端倪。”

    那行字便是——

    “孔青,孔玄兄,與孔玄同卵雙生,乃武藝超群,根骨奇佳的練武之才。”

    慶德年間,馮齡的死鬧得滿城風雨,巨大的輿論壓力下,太祖皇帝必不會讓孔玄活著走出建安城,是以唐瓔在登聞鼓院時便隱有猜測,馮高氏在柳都門見到的人或許并非孔玄,而是與他一同打劫使臣車隊的胞兄孔青。

    “念墨樓初見時,‘孔玄’便有些不太‘正常’。”

    唐瓔凝眉望向亭外的雪,眉宇間透著清寒。

    “室外雪窖冰天,屋內的炭火卻燒得極旺。你、我、張己,乃至隨行的兵衛雖覺燥熱,身上卻并未出現任何異常,唯有陛下和‘孔玄’二人的額頭上淌著細汗。”

    簡言之,孔玄體虛畏寒,亦非習武之人,即使身處和暖的室內也絕不會在這般嚴寒的冬日里流汗。

    流汗的人,只會是孔青。

    “原來如此。”

    墨修永頷首,眉宇清俊,鳳眸中凝結著淡漠,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

    須臾,薄唇微啟,“還有呢?”

    “還有……”

    唐瓔咳嗽一聲,續道:“那日在寶船上,大人說起自己被人擄去興中的經歷時曾提到過,護你逃走的青叔武藝高強。”

    她微微抬首,眸中精光乍現——

    “方才我不過隨意一試,他便露了馬腳。”

    之后的疑點就更不用說了,黎靖北問責“孔玄”時,未著官服,“孔玄”卻當場就認了罪,似乎并不懷疑他的官身。哪怕黎靖北后來又以“朕”自稱,也未見他有多大反應。

    直到墨修永將此疑點提出,他才勉強補了個“與太祖皇帝肖似”的理由,然而這句話也漏洞百出。

    先不說孔玄當年是否見過慶德帝,便說天子一行人趕到念墨樓時,“孔玄”就已被張己扣著肩膀跪下了,回話時亦未抬過頭,便也無從得見天顏。

    既如此,他又如何知曉今上的長相?還將之與太祖皇帝的容貌做對比?

    結論只有一個,“孔玄”在被捕前便已經從某人那里知道了黎靖北的身份,且甘愿束手就擒。

    以上種種皆為猜測,直到“孔玄”腹痛那日,唐瓔親自替他拿脈,探切到他的脈搏穩如洪鐘,內息渾厚而綿長,實為習武之人,加之其與孔玄如出一轍的長相,內心便更加確定了幾分。

    之所以隱忍不發,也是想知道他與這背后之人究竟要將這出戲唱到幾時,目的又是什么。

    申時,寒風漸止,雪卻越下越烈。

    不到一會兒的功夫,長亭舊廊,青瓦灰墻間皆被霜色所染,目之所及俱是慘白一片。

    墨修永一身厚氅垂立于飛檐之下,身姿頎長,眉宇凝寒,身后挺拔的雪松愈發將他整個人襯得高闊。

    “為何懷疑我?”

    他的聲音淡淡的,透著幾分無謂。

    壓住胸口攢動的怒火,唐瓔深吸一口氣,道:“一個月前,寶船抵達遼口,陛下提議眾人在錦州休整兩日,大人卻不肯留,下了船便直奔興中而來。彼時恰逢除夕前后,便是連商戶都歇了業,大人卻那般惶急,顯然別有打算。”

    而墨修永的目的也很簡單——

    他要先眾人一步找到孔青,并說服他偽裝成孔玄,假意答應黎靖北上京,而后各種稱病,配合他完成這出拖延的戲碼。

    說到此處,唐瓔滿臉失望,清幽的瞳孔中隱有厲色浮現,似醞釀著風雨。

    她問他:“為何這樣做?”

    “——為了家父。”

    墨修永舔了舔唇,眸光移向別處,避開了她的注視。

    “家父晚年可謂罪惡昭著,聲名狼藉。折殺馮齡一舉,已然讓他成了辱國殃民的典范,雖于慶德末年就已病故,然而天怒民怨之下,這歷史的罪人總要有一個活著的人來當!”

    寂白的雪幕中,他的嗓音隱透著蒼茫,如迷途的夜鶯。

    “無論是青叔還是玄叔,亦或是我這個奸賊之后,唯有以血肉之軀來祭奠,方可平息民憤。”

    “——墨修永!你撒謊!!”

    唐瓔怫然傾身,鹿眸中浮動著波濤洶涌的駭意,嗓音如冰般泠寒。

    “昔日你于柳都門命懸一線之時,孔青曾救你于水火,不惜自傷一刀護你回京!你便是這般報答他的?!”

    她三兩步踱至男人跟前,下頜輕揚,迫使他直視著她眸中的怒火。

    “你心中豈會不知,孔青若是以孔玄的身份入京,會遭到怎樣滔天的惡意!!”

    女子的氣息猛然靠近,墨修永微微一滯。

    被那樣尖銳的目光審視著,他忽覺心頭一空,悵然若失般,胸口泛起陣陣鈍痛。

    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那個于邗江邊浣足拾栗的小姑娘,不知從何時起,竟悄悄生出了鋒牙利齒,稍有不慎,便能將人撕得血肉淋漓。

    “我不會害青叔。”

    當人在失信時,一切解釋都顯得如此蒼白。

    然而他并未撒謊,他只是在等人罷了。

    “——大人在等裴序吧?”

    唐瓔后退半步,眸中閃過一抹譏誚。

    “就在方才,裴大人的來信已經被通政司截獲了。”

    她仍然凝望著他,目光隔著飄雪,直直落入那雙年少時曾令她魂牽夢縈的鳳眸中。

    鳳眸依舊惑人,光影漆黑如潭,卻再無往日半分朝氣。

    凜風襲來,似有利刃刮過鼻梁,帶起陣陣酸痛之意。

    強寒的刺激之下,唐瓔愈覺頭腦清醒,語調也愈發寒凝。

    “大人這番拖延之舉,幾乎是擺明了告訴了我們誰有異心。”

    她如孤松般挺立在雪幕下,朱袍熾烈,眉梢眼角皆浸滿了雪,眸中怒火越燒越旺。

    “我們我們……”

    墨修永諷然一笑,反復咀嚼著她口中那句“我們”,眸中閃過一縷強烈的自厭。

    蒼雪下,他忽然仰面大笑,笑到整個胸腔都在顫抖。

    “曾幾何時,你我也是‘我們’”。

    笑過之后,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一聲接著一聲,直嗆得滿面漲紅,似要將渾身的臟腑盡數咳出。

    唐瓔雙手環胸,眉眼微抬,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神色淡漠,不為所動。

    須臾,男人的聲音又在雪幕中響起。

    “所以那日在客棧,你身子……不適,我想代你去官驛取信,你不讓,反讓陛下去了,如此……是覺得陛下更為可信嗎?”

    他的聲音凜冽而低沉,帶著微微的強勢。

    唐瓔輕蔑一笑,立刻反唇相譏,“不然呢?大人覺得自己值得信任么?”

    聞言,墨修永忽覺心灰意冷,低垂著眉眼不再看她。

    申時末,風雪漸歇,有寒鴉停歇在枝頭,發出幾聲粗啞的鳴叫。

    “依你所言,裴序的信終是寄到了……”

    瓦藍的碧空下,墨修永長舒一口氣,似是卸下了所有重擔般,唇角微揚,露出一副無畏生死的模樣。

    “很快,這一切都將與我無關了。”

    言訖,他一把扯下額頭上的紗布,隨手扔進了雪地里。

    破碎的呵膠劃過皮肉上的舊疤,撕扯之下又添新傷,瞧著略顯猙獰。

    受傷的人卻不管不顧,冒著大雪便轉身離開了。

    男人的背影被夕陽的余暉拉得斜長,略顯孤寂。

    唐瓔目送了一段,忽覺胸中煩悶。

    都說醫者不醫自毀之人,可她的病患……

    前有孔青自殘,后有墨修永揭疤,這一個兩個的,真是晦氣!

    好在今日還算有所收獲。

    墨修永雖未明說,但她已經對布局之人的輪廓有了想象,黎靖北想必更是如此。

    如此一來,便可先發制人。

    走神間,身后傳來門鎖響動的聲音。

    “章大人,您也別怨怪丹心公子……”

    孔青拄著木拐自屋內走出,步履遲緩,須發微白,蒼老的容顏暴露在寒風中,略顯凄苦。

    “草民之所以答應公子偽裝成阿玄,刻意遷延爾等返京之日,除了真心想幫助公子外,亦存了必死的決心。”

    倏忽間,又有細雪落下。

    唐瓔并未接他的話,修頸微傾,望著亭外的白幔久久不語。

    門扉的一側,孔青的聲音還在絮絮,“草民此舉,一來欲替公子分憂,二來也是想讓馮夫人放下心結。”

    唐瓔頓首,鹿眸中閃過疑惑,“放下心結?”

    “替公子分憂”好理解,墨修永此行既然別有所圖,孔青自也是他計劃中的一環。

    孔青曾效力于莫同,似他這般忠義之士,為護舊主后嗣出逃,自傷一刀尚能做得那般干脆,如今公子有難,冒充孔玄又有何妨?

    至于“讓馮夫人方下心結”

    夕光下,孔青蒼老的面龐浸沒在寒霜中,竟比屋前的孤松更顯堅毅。

    “——馮司正過世后,馮夫人終日以淚洗面,胸有冤屈而不得伸,跋涉千里為尋亡夫遺骨,卻不幸小產于途中,還險些喪命……

    “——昔日一事,不論是草民、舍弟、莫大人、太祖皇帝,亦或是她丈夫所誓死效忠的朝廷,皆負了她/。人窮極一生從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復”

    “——三十余年的等待何其漫長,倘若朝廷能以我之軀雪她之恨,死亦何妨?”

    他靜默地注視著廊檐上的冰晶,眸中透著悲壯,卻不乏溫柔。

    “倘若這才是世人愿意看到的結果,某愿赴死。”

    凜風從耳畔呼嘯而過,帶起一陣侵骨的寒。

    望著風雪中拄拐而立的老者,唐瓔心中動容。

    不知從何時起,竟有兩滴清淚自鹿眸中淌下,凜風一吹,粘黏在皮肉上,刺得她面頰生疼。

    “孔老,您……”

    話還未說完,便被一陣低沉的男聲打斷——

    “什么死不死的,別亂說瞎話,朕允許你們死了么?”

    二人循聲望去,卻見一道銀灰色的身影自回廊盡頭走來,身姿挺拔,步履矯健。

    漸漸的,那身影近了,流暢的輪廓和俊秀的五官也逐漸清晰起來。

    黎靖北停在唐瓔跟前,傾身拭去她頰側的淚,溫柔一笑,似雪中荼靡,足可稱得上盡態極妍。

    “酉時了,該用膳了。”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雖心存善意,卻也無……

    晚膳的菜肴色澤鮮美,席間氣氛卻有些尷尬。

    在唐瓔的幾番堅持下,孔青也跟著上了桌。

    須臾,一道道佳肴被擺了上來,室內頓時焦香撲鼻,桌邊端坐的男女亦秀色可餐,孔青卻沒什么胃口。

    ——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前往建安的,臨行前的這一頓,無異于斷頭飯。

    唐瓔有些不忍,欲替他夾些菜。

    方起筷,一只修長的手伸了過來,微微一抖,幾根豆角悉數落進一方精致的白玉盞中。

    望著一臉無辜的某人,唐瓔嘆了口氣,又夾起一塊驢肉,手還未動,那玉盞又伸了過來。

    如此反復了三四回,她終于忍無可忍。

    “陛下,您是討飯的嗎?”

    黎靖北充耳不聞,垂眸將那些“搶來”的菜肴掃蕩一空,間或為她也添一些。

    待口中的食物盡數咀嚼完畢,沉聲道——

    “你想不想替莫指揮使鳴冤?”

    聽到“莫指揮使”四個字,孔青微微一僵,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皇帝在同自己說話,不由瞳孔大震——

    “陛下您……知道?”

    唐瓔亦覺驚訝,莫同?鳴冤?

    思索片刻,旋即反應過來。

    那日在寶船上,墨修永就曾明示過,其父并非罪大惡極之徒。

    初聽時,唐瓔原以為那不過是他心中的亡父形象作祟,然而如今再見到孔青,她竟有些相信了。

    ——莫同若非胸懷坦蕩之人,又如何能培養出孔青這樣的高潔之士?

    “說說吧。”

    黎靖北擦了擦手,垂眸看向一言不發的老者,“馮齡之死到底怎么回事兒?”

    君王的嗓音不算高亢,聲線中的壓迫感卻聽得人心頭一緊。

    孔青放下筷箸,默然片刻,垂眸道——

    “陛下來時或許也察覺到了,沿路百姓皆以挖井鑿礦為生,興中的商賈們幾乎掌控了整個遼西的經濟特權。人們迫于生計,無奈之下,只能對他們唯命是從。”

    想到凜風中吟誦《漢書》的男童,街道上鱗次櫛比的商鋪,以及寒雪下揮灑汗水的勞工們,唐瓔深以為然。

    “朝陽城地處咸南與北梁的交界點,常年飽受戰火波及,兩國休戰后,這塊本就不算富饒的土地幾乎淪為了一片荒地。”

    說到此處,孔青嘆息一聲,眸中閃過一縷凄色。

    “興中的管轄權并不屬于兩國中的任何一方。休戰后,太祖皇帝和北梁的君主出于人道考慮,每年正月十八皆會向受災最為嚴重的地區捐送一些糧食和布匹,然而說句大不敬的話”

    他頓了頓,朝黎靖北的方向看了一眼,續道:“興中礦產豐富,當權者們那些看似仁義的舉動實則也是為了拿到更多的鹽鐵控制權,受益方始終只有皇室和商賈。這類不純粹的援助壓根兒救不了底層饑民,大多數百姓直到餓死也分不到一粒米,一口粥。”

    唐瓔了悟——

    興中物資匱乏,商賈們貪財好利,無謂百姓生死。朝廷但凡有物資送過去,無一例外都會被當地豪強中飽私囊。而當權者們為了從鹽鐵的開采上謀取私利,竟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坐視商賈們侵吞物資。

    孔青抿了抿唇,徐徐說起往事——

    “莫大人得知此事后,怒從心起,既痛恨商賈們貪得無厭,亦不滿朝廷的矯情飾行,他欲將物資的支配權交到真正能夠救助到窮苦的人手中,遂與我等商量了一計……”

    計劃開始前,莫同先令孔氏兄弟將建安的生意遷去了興中,隨后又從京城的名流商賈手中募集了一筆善款,欲以朝廷的名義發往興中。

    緊接著,他又趁正月十八,即朝廷的賑災物資發往興中之前買通了當地的商賈豪強,聲稱愿以高價買下那些物資。與豪強們商定妥當后,又派孔氏兄弟倆帶人打劫了馮齡的車隊,將善款卷走,并送入豪強手中。

    “劫車時,為護阿玄逃走,草民不慎被馮司正的護衛所擒,阿玄則帶著善款順利逃了出去。隨后,他將那些錢財按計劃交與商賈們,換回了朝廷的物資,最后再由接應的裴夫將之運回建安城。”

    “交易完成后,一切本該就此結束,然而我們終究算錯了馮齡的為人……”

    說到此處,孔青深吸一口氣,眸中浮起莫大的哀色。

    車隊被劫的三年后,孔青下獄,孔氏商鋪則在孔玄的發展下日益壯大。

    眼見時機差不多成熟了,莫同便令裴夫將那批物資再次運往興中,隨后責令孔玄務必將之直接下發給百姓,不得假他人之手。兩邊通過氣后,他們將接頭的地點定在了柳都門附近的一家酒樓內。

    唐瓔眸光一頓,“念墨樓?”

    “——沒錯。”

    孔青微笑頷首,神情中似有懷念,“念墨樓中的‘墨’,原是莫大人的‘莫’,大人生前乃丹青大家,家弟故去后,為免引發騷亂,草民故將之改為了水墨丹青中的“墨”。

    原來如此。

    唐瓔恍然,那念莫樓竟也是孔氏兄弟的產業之一。

    “那后來呢?”

    車隊遭劫,身為司正的馮齡本該回京受刑,緣何又會死在興中?

    黎靖北輕啜了一口茶,狐眸掃向孔青,“若朕所猜不錯,令弟與裴大人接頭那日,亦是馮司正的死期。”

    “沒錯。”孔青頷首,“物資的交接原本還算順利,然而誰也未曾想到,那一日,馮大人會突然出現……”

    三年前,行人司車隊遭劫,馮齡回京請罪。

    出了那樣大的事兒,他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然而蹊蹺的是,太祖皇帝并未追究他的責任,不僅如此,甚至連官位都保住了。

    許是出于失職的愧疚,馮齡依舊辭了官,隨后帶著家眷遠赴興中,傾盡畢生所學,發展當地民生,教導戰后遺民如何自給自足。

    興中苦寒,百廢待興,兵連禍結后的貧瘠非百年不能泯除,亦有豪強欺行霸市,倚勢挾權,一時積弊難消。

    他所行所授,不過杯水車薪,饒是螳臂當車,也依舊日復一日地堅持著。

    昔日車隊善款遭劫,貨物卻未丟失,馮齡心里也清楚,朝廷撥下來的那批物資最終絕不會落到興中百姓手中,而是流向當地豪強。

    近些年來,他始終密切地關注著物資的走向,然而在他所調查的數十名商賈中,竟無一人經手過那批貨物。

    東西到底去了哪兒?

    某日,他偶然得知興中來了名年輕的義商,名為孔玄。傳聞孔老板家大業大,高義薄云,常常仗義疏財,為興中的百姓們做了不少善事。

    聽到老板商鋪招人的消息后,他欲登門合作,以為興中的百姓謀得一份生機。

    恰逢滿月,孔老板于念莫樓設宴,廣邀當地豪強同往。

    馮齡雖為建安人士,卻因造福百姓有功,在興中頗有些名望,故亦在受邀之列。

    觥籌交錯之際,無意間的一個抬頭,竟教他瞧見了高臺上敬酒的男子,那樣瀟灑恣意,風度翩翩。

    旁邊的商賈笑著提醒他,“那位就是孔老板,建安來的新貴,如今城西的商鋪和鐵礦都歸他管。”

    手中的酒杯應聲落地。

    那是他此生絕不會忘記的一張臉——

    一張和孔青一模一樣的臉。

    昔日帶頭劫車的盜匪就是一對雙胞胎兄弟,其中一個為護另一個逃走甘愿受捕,隨即被他下了獄。而眼前這個,則極有可能是那孔青的兄弟……

    即使胸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馮齡卻并未聲張,而是選擇蟄伏起來秘密調查。

    他倒是想看看,這劫完車隊還敢跑來興中招搖過市的毛賊,究竟意欲何為。

    多方打聽之下,竟意外得知兄弟倆皆為錦衣衛莫同的家仆。

    莫同?

    昔日他供職于行人司時,莫同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不僅因他錦衣衛指揮使的身份,還因那些流于酒肆茶坊的艷色傳聞,皆是關于他與太祖皇帝的。

    怎么?莫同亦與此案有關?

    懷著這樣的疑惑,他開始了對孔玄的的監視。

    孔玄自幼身子羸弱,五感不敏,便是寸許之外有人靠近都很難察覺。

    馮齡的跟蹤很順利,不出幾日便有了收獲。

    那晚,孔玄從臨縣拉了近二十車的貨物回來,馮齡則一如既往地綴在后頭。

    經過柳都門時,他借著城頭的火把瞧清了貨箱的模樣,不由瞳孔猛震,一股滔天的怒意沖上心頭——

    那貨箱,竟與自己三年前送往興中的那批如出一轍!!

    可那些賑災的物資,不是一早就被車隊運到目的地了嗎?還是由他親自押送的,怎么會……

    轉念一想,又似明白了什么。

    難怪他在興中這些年,竟從未撞見哪位商賈染指過朝廷的貨物,原來早在一開始,那些東西便已經被國人竊取了。

    想到此處,他突然忍不住發笑,胸口的熾意一陣熱過一陣,眸中泛起無盡的屈辱和諷意。

    興中這塊貧瘠的土地,兵禍未斷,人禍又起。朝廷每年那些微不足道的補給,雖如水中撈月,擔雪填井,卻又是多少人活下去的盼頭!豪強的壓榨尚且不夠,如今竟連那遠在京中的貴人都要來分一杯羹!!

    細雪飄下,如落花般暈雜了他的眉眼,冷透的白意將他周身的氣息襯得格外陰郁。

    思及水火中的百姓,馮齡并未將此事上報朝廷,而是選擇從火把中走了出來。

    他的眸光從貨箱上一一掃過,最后落在那張蒼白的面孔上。

    “孔老板,談談?”

    二人的對話并未持續多久,馮齡張口就是一萬七千兩,并限莫同一月內結清。

    聽到此處,唐瓔大為震驚,“勒索?!”

    孔青頷首,眸中悲意乍現——

    “念墨樓宴請那日,阿玄獨立于高臺,并未看清馮大人的長相,而后柳都門再遇,便以為他是一路從建安跟來敲詐的……”

    他嘆了一口氣,續道——

    “三年前,行人司車隊遭劫,草民受捕。回京后,草民便被馮大人交給了京兆尹,隨后又輾轉落入昭獄,受盡折磨。”

    “分別的那三年,阿玄對此事始終耿耿于懷,心中本就對‘迫害’草民的馮大人存著一些偏見,再加上振興興中是莫大人一直以來的夙愿,且物資的順利回流亦是不少人共同努力的結果,可馮大人偏在那個節骨眼上‘惡意’敲詐,以致阿玄最終動了殺心……”

    后來發生的事兒唐瓔也知道了。

    沒過多久,馮齡便被人一刀橫貫眉心,死在了某個尋常的雪夜。

    孔玄天生體弱,力氣不大,唯有用這等殘忍之法才能確保他死得透徹。

    一個月后,得了消息的莫同親臨興中,尚未來得及安頓,便匆匆趕去了念莫樓,將馮齡之生平,乃至他這些年來為興中所做的善事一一講給了孔玄聽。

    “為改善民間疾苦,馮司正生前便產生過修建‘聚民坊’的想法,并為之籌備考察三年。聚民坊一朝建成,百姓便可自給自足,不必再仰仗豪強的鼻息而活”

    莫同背對著他,眺望著柳都門的方向,眸中凝滿了痛惜與悔恨。

    “——他向你要的那一萬七千兩,正是修建聚民坊所需的銀兩。”

    孔玄聽后悔不當初,先是仰面大泣,隨后又似失了魂般面露呆傻,倚著軒窗,于風雪中枯坐了一整日。

    馮齡死后,群情激昂。

    朝廷本就于興中有愧,輿論沸騰之下,慶德帝只能下令將孔玄處死,以泄民憤,隨后又為馮高氏封了一品誥命,卻被其婉拒。

    得知孔玄即將受刑的消息后,莫同連夜奔至南陽宮,以辭官為威脅,懇求太祖皇帝對其網開一面。皇帝不允,并將其軟禁。

    局勢已定,莫同亦無力改變。

    為救孔玄,他只好秘密將裴夫召來,并令他放出謠言——

    “你就說是我托孔玄貪賣朝廷物資時不慎被馮齡發現,心虛之下恐他入京舉報,才會令孔玄將其滅口……”

    如此一來,便是將所有的罪責全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在莫同這般“惡行”的襯托下,馮齡的敲詐勒索,以及孔玄的蓄意報復似乎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裴夫雖有些不忍,但為了孔玄能活命,不得不聽令執行。

    二人為營救孔玄可謂煞費心血,然而令他們都沒有想到的是,莫同死后沒多久,孔玄終在巨大的愧疚下自戕了。

    隨后,興中百姓千人血書請求太祖皇帝處死莫同。

    慶德帝聞言大怒,卻又不忍責備本就無罪的摯友,只好將火力對準了反

    抗的那些人。

    莫同犯下“銷贓殺人”一案,皇帝不僅沒治他的罪,反捉了那些在血書上題過名的百姓橫加鞭笞,以儆效尤。

    興中那邊對此很是失望,民眾自愿歸順北梁,子孫后代皆以梁人自居。除此之外,更有北梁的細作趁虛而入,于咸南的邊境不斷尋釁滋事,擾亂治安。

    一時間,血流漂杵,民怨沸騰。

    紛爭過后,朝廷又不得不投入大量的金錢去補濟那些被戰火波及過的地方,可謂勞民又傷財。

    興中這塊土地,終在嘉寧年間被大將軍唐瑜徹底納入咸南版圖,結束了長達數十年的混亂。

    經此一事,莫同無異成了歷史的罪人,而后為天下所惡,遺臭萬年。

    聽完整個故事,唐瓔卻有些不解,“興中這塊兒既然如此頑固,太祖皇帝何不將其收入囊中?”

    孔青垂眸道:“兩國停戰后,以咸南的國力根本養不起興中,至于莫大人……”他頓了頓,喉中似有哽咽,“雖心存善意,卻也無力改變當局。”

    唐瓔胸口一窒,泛起微微的酸脹。

    對于莫同此人,她是極為敬佩的。

    這位聲名狼藉的錦衣衛指揮使從頭到尾都十分清楚,朝廷的物資無論如何都無法到達真正需要的人手中,故才聯合裴夫與孔氏兄弟出此下策。

    縱使身陷囹圄,病魔纏身,一顆丹心卻依舊牢系著九州的百姓。雖為丹青大家,卻不失文人風骨,更有折戟沉沙、錦衣夜行的覺悟……

    而馮齡與莫同二人道雖不同,卻都懷著一顆同樣的悲憫之心,恤老憐貧,扶危救困,實乃胸懷大義之人,只是他們善心下的無奈之舉,卻終令自己越陷越深,乃至萬劫不復。

    聽完孔青的敘事,唐瓔心有所感。

    “或許……我是說或許……”

    她含笑注視著對面的老者,鹿眸瑩潤而璀璨,“馮高氏想要的,或許并非鳴冤雪恨,而是一個暌違多年的真相。”

    孔青聞言猛地抬頭,雖未說些什么,胸間的起伏卻愈發明顯。

    “草民…”

    趁他愣神的空當,黎靖北起了身,狐眸掃向他,乘勝追擊道——

    “朕再問你一次,你可愿以自己的真實身份去建安面見馮高氏,還莫同清白?”

    孔青聞言猛顫——

    還大人……清白?

    大人所蒙之冤……竟也會有昭雪的一日嗎……

    一顆心瘋狂地躍動著,仿佛隨時要跳出胸腔。

    膳桌旁,孔青霍然跪地,斂眸沉聲道——

    “草民萬死不辭!”

    *

    翌日,天子一行人再度返京。

    晨曦初露,寒雪漸消。

    馬車駛過濕濘的路面,發出“吱呀”幾聲噪響,聽著煞是惱人。

    唐瓔被這詭響擾得心神不寧,索性放下書卷,抬眸看向對側的男人——

    “莫大人蒙冤一事,陛下如何知情?”

    昨日之前,世人皆以莫同為惡,就連先帝亦是如此,可如今的廣安帝卻突然在膳桌上來了句——“你想不想替莫指揮使鳴冤?”

    既無冤屈,何來鳴冤?而黎靖北又如何知道莫同有冤?

    這倒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皇爺爺告訴我的。”

    黎靖北將絨毯疊成四方形,輕輕搭在唐瓔的膝蓋上,垂眸續道:“當年歲數太小,許多細枝末節皆已模糊不清,唯記皇爺爺曾逼著我立誓——‘他日若登高位,絕不與莫同的親眷為難’。”

    唐瓔聞言揶揄一笑,鹿眸中隱含著打趣的光。

    “太祖皇帝果真神機妙算,彼時就連先帝尚未獲封太子,他卻預測你日后定能登極。”

    “——那當然。”

    黎靖北狐眸微彎,眸中波光瀲滟,“在朕的印象中,皇爺爺乃一代梟雄,閱人無數,絕非忠奸不分之人。是以從一開始,朕就不曾聽信謠言,懷疑過莫同的忠心。”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是滑脈。”……

    廣安五年二月二十七,天子出警入蹕,東巡歸來。長公主再次還朝于君,搬去了宮外的公主府。

    許是路上太過顛簸,唐瓔下了馬車便嘔吐不止,邊吐邊咳,看得黎靖北心疼不已,右手扶著她的肩,左掌不斷撫拍著后背,試圖讓她輕松一些。

    然而一盞茶的功夫過后,唐瓔非但未見好轉,反有越吐越猛的趨勢。

    黎靖北見狀急喝道:“來人!即刻尋副擔架過來,擺架太醫院!”

    “——不必……了……”

    唐瓔兩手扶著車輿,猛咳幾聲后對他搖了搖頭,“陛下還是送我回官舍罷。”

    眼前的女子面色蒼白,修頸纖長,雙肩單薄,嘴唇毫無血色,一副凜風一掃就要跌落于地的模樣。

    黎靖北明白她的固執,心中雖覺不忍,但見她堅持如此,便也只能由著她去了。

    天子返京,君王原該沐浴更衣,回朝議事,然他實在擔心唐瓔的身子,遂召來喜云,簡單交代完宮中諸事后,一路跟去了官舍。

    唐瓔的臉色有些難看,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即使到了官舍,嘔吐的癥狀仍未減輕。

    “嗜睡、舌苔白膩、渾身沉重……”

    她摸了脈象,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如珠走玉盤,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這孩子,來得還真不是時候

    黎靖北知她懂醫,遂不再多言,只安靜地坐在腳踏邊守著她把完脈,柔潤的褐眸中蓄滿了擔憂。

    須臾,他問:“如何了?”

    “——是滑脈。”

    女子的聲音淡淡的,略微有些無措。

    話音落,黎靖北猛地一喜,只是笑意還未上臉,便見唐瓔眸含憂思,清潤的面龐上隱還掛著幾分焦慮,一顆熾烈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臟腑若被冰水浸過,沉吟片刻,他強壓下失落,吩咐門外的張己——

    “去傳龍太醫,就說……”

    他微一抿唇,眸色復雜地掃過唐瓔,“就說朕在回京的途中不慎摔傷了腿,正血流不止,需要立刻醫治!”

    康婁聞言從窗邊探出一個腦袋,目光掃向黎靖北行走自如的雙腿,奇道:“陛下,下官咋沒見您龍體受……”

    話還未說完,便被張己一肘按了下去。

    張己一手壓著康婁的頭,一手朝黎靖北作揖,簡單回了句“是”,領命去了。

    唐瓔并未注意窗外的響動,一顆心早已神游天外。失神間,手掌不自覺地撫上小腹。

    “南煙館那回……分明在我月事前不久,怎會……”

    氣氛有些僵冷。

    黎靖北默然片刻,壓下胸中狂喜的期待,轉眸看向別處。

    半晌,才沙啞著嗓音道:“女子懷胎艱苦,生產更是不易,母后生我時便險些喪了命,你若實在不愿”

    說著說著,喉頭竟有些哽咽,“我……”

    “陛下。”

    唐瓔柔聲打斷他,蔥白的玉指覆上男人的手背,安撫般拍了拍,隨后又拉過他的手掌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眸光溫沉。

    “一切等龍太醫來了再說。”

    君王眼眸低垂,啞著嗓子應了聲“好”。

    見他如此,唐瓔心下稍安,微微舒了一口氣——

    黎靖北自己不覺得,當他說起“你若實在不愿”時,竟連廣袖下的手指都在顫抖。

    ——他比她更加期待這個生命的到來,只是顧及著她的感受,情愿忍痛割愛。

    氣氛持續凝滯著,約莫半個時辰后,龍太醫提著藥箱趕到了。

    龍大夫行醫四十余年,雖非太醫院最有資歷的一位御醫,實力卻不容小覷。

    昔日在維揚時,唐瓔曾給他當過學徒,雖然只有半年的光景,卻也稱得上人一聲師父,只是龍太醫似乎不太記得她了。

    行過禮后,黎靖北直言吩咐:“替章大人把脈。”

    龍太醫低眸應了聲“是”,未問其他,連眼神都沒往天子腿上瞟,藥箱一放便垂首來到唐瓔跟前。

    “——師父,有勞了。”

    女子主動將皓腕遞到他跟前,恭聲說道。

    龍太醫聞言眼皮一顫,遲疑片刻,終回了句——

    “大人

    客氣了。”

    他行醫數十年,門徒無數,卻不曾記得收過這樣一位三品大員,還是名女子。然而在深宮行走多年,他早已習慣了裝聾作啞,只聽不問。女官稱他為“師父”,他不敢應,糊弄兩句便是。

    脈切到一半,唐瓔忽然想起一事。

    “田老夫人如何了?”

    龍太醫聞言微愣,隨后悵然般嘆了口氣,“老夫人年事已高,又有頑疾在身,恐難挨過今歲。”

    話音落,忽有一陣勁風襲來,越過窗牖的縫隙,將炭盆中的火苗壓低了些。屋內燒的是劣質黑炭,凜風一吹,直熏得唐瓔眼眶發酸。

    身為醫者,她自是明白生死無常的道理,卻還是忍不住失落。

    利芳去了,不到一年的光景,如今竟連她的祖母也……

    神傷時,肩頭突然搭來一只寬厚的手,一轉頭,猛然跌入一雙深邃的狐眸中。

    狐眸的主人眸光瀲滟,嘴角含笑,就那樣溫柔地凝望著她,眼尾微勾,帶著滿目的撫慰與柔情。

    這樣的注視,竟遠比那日床笫之間的歡愉更令人情動。

    恍惚間,唐瓔仿佛聽見自己的的心跳漏了一拍。

    須臾,龍太醫問診結束。

    “痰濁中阻,清陽不升,脾濕健運,脈象弦滑。”

    他俯身跪地,拱手朝黎靖北作揖,“陛下,章大人所表,乃痰濁眩暈之象。”

    此言一出,唐瓔徹底松了一口氣。

    是了,滑脈除了有喜之外,還有其他形成原因,如痰濁頭痛、白膜侵睛、痰濁眩暈等。

    今日會鬧出假孕的烏龍,也只怪她學術不精。

    謝過龍太醫后,她抬眸望向黎靖北,只是短短一瞬,便從那雙深邃的幽眸中捕捉到了明顯的失望之色,一顆雀躍的心旋即也跟著沉了下去。

    察覺到自己的情緒變化,唐瓔更是堅定了某種決心。

    ——或許是時候該向他攤牌了。

    另一頭,龍太醫行完禮,欲回太醫院抓藥,腳還沒挪兩步,方子卻被君王扣下了。

    “放著吧。”

    黎靖北瞟了眼藥方,轉而又將之推給張己,俊眉微揚,“按照上面的方子,去城東的杏手堂找朱老板抓藥。”

    言訖,自己則轉去了灶房。

    隨著一根根薪柴被添入爐灶,“噼啪”聲次第響起,屋內很快變得煙熏火燎。

    龍太醫看得眼皮直跳,陛下打算親自煎藥?

    他似有所悟般看了眼唐瓔,卻并未多說什么,提上藥箱便離開了。

    龍太醫走后,唐瓔躺在床上小憩了一會兒,醒來后忽覺身上的癥狀有所減輕,方欲起身,一道低沉的男音在身側響起。

    “該用膳了。”

    循聲望去,卻見君王捧著一本書,正斜倚在腳踏上仰望著她,肩背寬闊,修頸細長,狐眸中載滿了春風,蠱惑而深情,一如從前在東宮中的那些寂夜。

    許是剛醒的緣故,大腦還有些懵,就在某一個瞬間,唐瓔竟產生了一種兩人從未和離過的錯覺。

    用過午膳,她似想起了什么,抬眸看向黎靖北,“陛下,我想去見一個人。”

    黎靖北“嗯”了一聲,并未多問,只頷首道:“在屋里悶了一日,出去走走也好。”

    說話時,男人低垂著眉眼,嘴角噙著笑,傾身將一件斗篷披在了她身上。

    “外間濕寒,仔細些身子,莫又著了涼。”

    修長的玉指在繩帶間穿過,斗篷的系帶驟然收緊。

    男人的力道很大,手上動作亦算不得輕柔,面容隱在水霧中令人看不真切。

    “晚些時候記得回來用膳。”

    他的笑容妖冶,聲音卻沒什么起伏,鼻息間的灼熱也不似往日般滾燙,狐眸幽邃,似有光華萬千。

    唐瓔微微一愣,低眉應了聲“好。”

    出門后,她踟躕片刻,將將走了幾步,卻又猛然轉身,隔著軒窗,偷偷將目光投向灶房的方向。

    狹小的陋室內,君王手執一柄蒲扇,眉眼微垂,正半蹲著身子為藥爐打著扇。

    裊裊輕煙下,他發根微潮,光潔的額頭上淌著細密的汗珠,左頰不慎被木炭擦到,黢黑的一小塊兒,卻無損其俊美的容顏。

    藥香微苦,氤氳在濕寒的空氣中,直將窗外那雙凝視的鹿眸熏得酸澀不已。

    *

    齊府。

    肅穆的大堂內,白紗飄飛,唐瓔與一位老媼相對而坐。

    老媼年逾花甲,滿頭銀霜,一張死氣沉沉的臉上溝壑縱橫,唯余一雙剪水秋瞳仍能窺見幾分昔日的光彩。

    出于禮節,她令府中的丫鬟上了茶,親斟一杯遞給來客。

    一開口,語氣卻十分不善,“你來做什么?”

    唐瓔坦言:“下官有幾句話想跟夫人聊聊。”

    老媼低笑一聲,眸中隱有慍色浮動,嗓音卻是一如既往的輕柔——

    “大人怕是找錯人了,我夫君固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然陛下念在他往昔的功績上,早已免除了對其家眷的懲罰。至于夫君生前所涉之事,我并不清楚,三司亦無權過問。”

    言下之意,若無切實證據,你和都察院都無權審我。

    老媼的態度有些尖刻,唐瓔卻能體諒她的不易。

    葛留、傅君、李有信、齊向安四人皆為她之至親,一個是她的兄長,一個是她的孫女婿,一個是她的女婿,還有一個,是她的夫君。

    然而造化弄人,不過短短數年光景,這四人竟相繼死亡。

    李有信為保女兒于獄中自盡,葛留又因過度吸食大煙而病故于家中。緊接著,傅君販制禁毒、殺害朝廷命官的罪名被坐實,落了個五馬分尸的下場。而齊向安,又因易顯和朱青陌的反水而徹底倒臺,最后自戕于府邸。

    隨著這些人的故去,女兒、孫女和她自己都相繼守了寡。

    接連的打擊之下,她又該如何自洽?

    而齊、傅二人的倒臺,皆是由唐瓔一手促成的,就連葛留那不太體面的死亡真相,亦是被她當眾揭開的。

    如此一來,齊葛氏又豈會對她有好臉色?

    今日能容她進門,便已是給了極大的體面。

    然而——

    “下官今日未著官服,亦未帶隨從,倘若有心問罪夫人,斷不會獨身一人前來。”

    唐瓔利索地卸下斗篷,露出里面淡青色的比甲,莞爾一笑。

    “寒英親人皆故,孑然一身,無家無室,亦無人惦念。夫人若是真想對我做點兒什么,大可制造點兒‘意外’,之后再找個地方隨便一埋,豈不快哉?然而某今日之所以單刀赴會,便是想以己身安危為籌碼,與夫人坦誠相交。”

    齊葛氏聽言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地啜了一口茶,淡聲道:“你想說什么?”

    見她態度如此,唐瓔便不再兜圈子,徑直說出了自己的懷疑——

    “下官認為,齊大人的死另有蹊蹺。”

    她輕咳一聲,續道:“經京兆府的仵作檢驗,齊大人乃飲了金盞中的杏花釀而亡,而他之所以被懷疑是自殺,蓋因那杯中沉積的毒物乃箭美人。”

    齊葛氏皺眉不解,“箭美人?”

    唐瓔頷首,“那箭美人便是齊傅一黨昔年所販之毒,煉制該毒的冶煉廠早于廣安三年便被錦衣衛查封,制毒的書籍亦被焚毀,相關人員接連受捕,聲勢極為浩大。簡言之,那毒——”

    她頓了頓,意有所指般看了齊葛氏一眼,“旁人是很難接觸到的而傅君已死,劉友又陷在獄中,唯一精通制取之法的,便只剩參與販毒的齊大人,是故三司才將此案定性為自殺。”

    “原來如此……”

    齊葛氏恍然,眸中劃過一縷悲切,方想說點兒什么,卻聽唐瓔又道——

    “齊大人的遺體被發現時,頭上還戴著一頂墨藍色的玉冠,身體是側躺在地的,那般姿勢,初步推定為毒發時失力跌倒所致。可既是跌倒,發髻又絲毫未亂,再者……”

    她抿了抿唇,目光倏而變得犀利,“彼時大人正被軟禁在家,三尺之外就有禁軍把守。據下官所知,齊府當

    日并未有人登門拜訪,且現場那些金盞、殘酒、玉冠皆非貴府所屬。既如此,那些東西從何而來?”

    她定定地望著齊葛氏,眸光炙熱,嗓音清亮——

    “齊大人的‘畏罪而死’,焉知不是‘被自殺’?”

    聽到此處,齊葛氏終于有所動容,襖裙下的五指暗暗收攏,眸色陰晴不定。

    “我為何要信你?”

    唐瓔卻是無謂——

    “咸南的天就要變了,或許在幾日后,或許就在今夜。屆時,血流成河在所難免,暗流涌動之下,人心叵測,夫人又該如何獨善其身?就算您不怕,可齊素怡、李悅她們呢?更何況……”

    說到此處,她眉眼微抬,眸露惋惜,“齊大人再如何也是三朝元老,雖于后半生行差踏錯,誤入歧途,然其前半生的豐功偉績卻不可磨滅。除蠹國害民外,您還想讓他成為弒君的蟊賊嗎?”

    女子立起身,緩緩走向對座的老媼,眸色透亮——

    “是故,夫人只能信我。”

    對上那雙清潤的鹿眸,齊葛氏瞳孔一顫,神色間浮起微微的動搖,卻并不急著作答,而是不動聲色放下茶盞,抬眸問——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見她如此,唐瓔便知道機會來了,眸色一轉便開門見山道——

    “下官聽……故人說,廣安二年十二月中旬,齊大人曾在家中發了好大一通火,還將府中仆役杖殺過半。那一日,究竟發生了什么?”

    聽她提起往事,齊葛氏眼皮一顫,慌急之下,就連手中的茶湯也灑出來不少,只是一瞬,便強撐著笑顏道——

    “道聽途說罷了,年關將至,本是大喜的日子,夫君怎會無故動怒?”

    唐瓔聞言點點頭,從善如流,“原來如此,是章某想多了。”

    說罷竟也不再多言,立起身便朝著府門的方向走去。

    “大人且慢!”

    齊葛氏突然叫住她,似是再也承受不住般,兩股濁淚自蒼老的眼角傾瀉而下。

    “時局若有變,大人果真能保得住素怡跟阿悅?”

    老媼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哀婉,透著深重的無力之感。

    家中男人無德,時時逞性妄為,自己死了倒干凈,犯險前卻從未考慮過她們這些內宅的女眷,就連后事都是由她們這群寡婦來操辦的。

    如今她算是想明白了,男人們貪求無厭,權欲熏心,就算是死也怨不得別人,此時心中掛念的,也只剩素怡和阿悅這對接連守寡的母女了。

    若是眼前的女子能保得這對可憐的母女平安無虞,她便是死也瞑目了。

    然而——

    “不能。”唐瓔回望著她,眉宇間滿是坦蕩,“浩劫之下,我亦是局中之人,無法把控棋局的走向。”

    眼見齊葛氏眸中逐漸染上絕望,她又道:“話雖如此,然兵卒亦可破局。”

    她抬手拭干老媼臉上的淚,眸中揚起溫暖的笑。

    “縱觀那些章某對抗過的貪腐之流——朱青陌、羅匯、傅君、易顯、乃至齊向安,他們哪個不是身居高位的執棋者?然而短暫的光輝過后,卻都次第跌入谷底,淪為一顆連兵卒都不如的廢子。”

    齊葛氏瞧著面前的女子,面容端肅,鹿瞳清炯,眉宇間凝結著她這一生都不曾擁有的孤勇與無畏。

    “唯有胸懷朗月,堅守本心,大愛無求,才能永立于山巔,不朽不滅。”

    這樣的女子,這樣的人生,她是艷羨的。

    女子對她說——

    “齊夫人,某乃浮萍之身,雖無力允諾你什么,卻不吝將你視作執棋者,以單薄之軀,為卒為車,力求破局。哪怕局危時,亦當身先士卒,首當其沖,竭力護住你欲保的帥。”

    如此,已是極大的誠意。

    深冬雪隆,罡風若刀,發泄般咆哮而過,庭院中的幾棵福樹皆被壓彎了腰。

    “外間風寒,大人還是等雪停了再走罷。”

    齊葛氏往盆中新添了些銀炭,微弱的火苗緩緩亮起,將四周的寒意盡數消融。

    她并未看向女子,而是吩咐起一旁的丫鬟——

    “春凝,茶涼了,再去斟一壺。”

    丫鬟領命退下。

    唐瓔聽言頓住腳步,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垂首傾身作揖。

    “如此,章某便叨擾了。”

    齊葛氏也懶得同人兜圈子,見她落了座,眸色一斂便直言道:“我與夫君成親數十載,對其喜好、習性可謂了若指掌,然他所思所想,所謀之事卻從未與我談及,我亦不知該如何同你講起。”

    唐瓔微笑鼓勵,“喜好、習性也很好,夫人盡管揀您知道的說便是。”

    齊葛氏頷首,思及故人,眸中劃過一縷悲色,嗓音亦變得有些沙啞。

    “夫君生前有一個習慣,即每月月中皆會邀請三兩好友來家中小聚,然而與其說是小聚,實則更像是……秘議?”

    她想了想,垂眸續道:“不知從何時起,夫君在府中專程為那些‘友人’開辟了密道,所通只有一處,即為西廂房附近的議事堂。‘友人’到訪前,夫君皆會令我提前備些瓜果茶酒以作招待,然而當議事堂的玄簾垂下后,便也到了我該離開的時候。”

    說到此處,她嘆了一口氣,蒼眸中透出幾分迷惘。

    “夫君行事極為謹慎,說話也很小心,是以這些年來,我竟連那通道開在何處,那些‘友人’姓甚名誰,以及他們談話的內容皆一無所知,便是杖殺仆役那日所發生的事兒,亦不過一知半解。”

    齊葛氏望著西廂房的方向,眉眼微耷,思緒逐漸飄回廣安二年的那個冬日。

    月中那日,她如往常一般備好了瓜果茶酒,于幾位“友人”到訪之前送去了議事堂。

    須臾,玄紗垂下,影影綽綽間似走進來兩人。

    她明白,是時候該離開了。

    然而明白歸明白,一雙腿卻遲遲不肯邁開,心中憂懼萬分。

    那些“友人”來路不明,她一早就生了警惕心,再加上不久前女婿于獄中自盡,兄長又接連暴斃,連日以來的緊張,足以令她草木皆兵。

    不知哪兒來的用勇氣,她作勢滑倒,打翻了手中的托盤,“不慎”將酒液和瓷盞的碎片一齊濺到了其中一位賓客的腳下。

    她趕緊掀開玄紗,作勢道歉,一句“抱歉”尚未落音,掀簾的手便被人擒住了。

    那人力道很大,速度也很快,還未等她來得及細瞧,便聽“嘩”一聲響,玄紗轉瞬便被他合上了。

    隨后夫君的聲音隔著黑幔響起,暴怒中竟還透著一絲緊張——

    “出去!這兒用不著你收拾!”

    夫君乃平和之人,夫妻多年,齊葛氏從未見過他如此疾言厲色的一面,驚惶之下便緊趕著退了出去,走前竟連托盤都忘了拿。

    “——聽到酒盞碎裂的聲音,西廂幾名正在灑掃的仆役便不管不顧地沖了進來,都是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我沒想到夫君他會……”

    說到此處,齊葛氏蒼老的面容上滿是不忍。

    想到那些被無辜杖殺的人,唐瓔亦感痛心,然而此刻卻不是哀悼的時候。

    “夫人可知,那日與會的賓客共有幾人?”

    “三人。”齊葛氏篤定道:“除夫君外,還有另外兩人。其中一人單看身形,當是子玉。還有一人,由于只是匆匆一瞥,我便沒大看清……”

    唐瓔蹙眉,眸中閃過警惕。

    子玉是傅君的字,齊傅本是一黨,若遇密謀,他會在場并不稀奇,至于另外一人……

    她問齊葛氏:“不說面容,玄簾掀開的那一剎那,夫人可曾瞧見過那人的其他特征?例如身形衣著之類的。”

    齊葛氏循著她的提示想了想,倒還真有些印象,“那人……身長近六尺,著白袍,似是個男子……”

    言起,又搖頭道:“隔得太遠,紗簾又落得極快,只有模模糊糊的那一下,我也……”

    “等等!”

    須臾,她又似想到了什么,面上漲滿興奮的光。

    “除此之外,那人腰間還掛著

    一方令牌。”

    “什么樣的令牌?”

    “長三寸,寬兩寸,象牙制式,通體隋圜,上面刻有字,我卻并未看清。”

    “如此……便足夠了……”

    唐瓔面露了然,眸中閃動著雀躍的光。

    齊葛氏的一番話,再加上她先前在興中的一番推測,她想她已經知道與會的那名白袍男子是誰了。

    沉吟片刻,唐瓔又問:“齊大人過世后,可曾有同僚來府上祭奠?”

    齊葛氏搖頭,眸露悵惘。

    “夫君被囚后,名聲一落千丈,隨后樹倒猢猻散。他這一死,不說同僚,便是連他門下的幾個學生都敬而遠之,眾人避都避不及,又談何祭奠?”

    “不過……”

    她頓了頓,眸中凝起疑惑,“倒是有人曾來過,卻并未入府吊唁,僅在門口留下一盞杏花釀就走了。”

    唐瓔“嗯”了一聲,“還有呢?”

    她抬眸看向齊葛氏,“除傅君和那位白袍男子外,齊大人可還同其他‘不同尋常’的人有過牽扯?”

    “不同尋常”齊葛氏想了想,道:“夫君在議事堂面見的賓客,人選通常都十分固定,除上述兩人外,似還有名老師。”

    “老師?”

    齊葛氏頷首,神情間似也有些不大確定,“那人身份十分隱蔽,僅在去夏來過一次。彼時我雖未瞧清他的長相,卻無意瞥見了他腰間別著的一把長劍。那劍花紋還挺特別的,我形容不出來。”

    停頓片刻,又補充道:“那一日,大人還特意叮囑我不必準備瓜果茶酒之類的物什。如此謹慎,應當是什么大人物罷。”

    唐瓔聞言一詫,這倒是有些稀奇。

    齊向安乃三朝元老,早過耳順之齡,如今女兒、外孫女皆已外嫁。能做他老師的人,怕是都已經入了土吧?

    “您說的去夏,具體是哪日?”

    齊葛氏皺眉,“這我卻記不太清了,約莫在六月廿前后。”

    六月廿……

    簪花宴!!

    倏忽間,唐瓔胸中掀起驚濤駭浪,唇色亦有些泛白。

    察覺到女子的異常,齊葛氏方想說點兒什么,卻被她抱拳打斷——

    “天色已晚,下官便不再叨擾了,多謝府上招待。章某今日說話不周之處,還望夫人海涵。”

    齊葛氏聽言也并沒有挽留的意思,道了聲“章大人保重”后便起身將她送了出去。

    離開齊府后,唐瓔馬不停蹄地去了京郊的演武場。

    她到時,郭杰不在場內,據灑掃的雜役說,似是去找錦衣衛的陳覓“搶夫人”了,為顯聲勢,還帶走了所有的士兵。

    不僅如此,就連周惠也不在,具體原因未知。

    凜風吹過皮肉,帶起一陣刮骨的疼。

    唐瓔獨立于風中,閉眸思索片刻,再次睜開眼時,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章寒英,你信我。”……

    日暮時分,唐瓔依約回了官舍。

    甫一走進灶房,便見炭爐上煨著藥,正咕嚕嚕地冒著泡兒。

    藥香氤氳在濕寒的空氣中,滿室清苦。

    “回來了?”

    “嗯。”

    聽見腳步聲,黎靖北微微抬頭,旋即熄滅了爐中炭火,起身為唐瓔盛藥。

    晾涼后,他將碗盞推到女子跟前,柔聲道:“喝罷。”

    監督她喝完藥,又繞去灶房端菜了。

    望著陋室里忙前忙后的男人,唐瓔微微有些動容。

    她并未急著落座,三兩步走到黎靖北跟前,踮起腳,抬袖替他拭去左頰上的黑炭。

    “陛下臉上沾灰了。”

    她的動作很小心,袍袖是刷上去的,并未讓官服沾到灰塵。

    臉頰似被羽絨輕撫而過,不僅面容上,黎靖北的心里竟也跟著癢癢的。

    女子指尖挨上來的瞬間,他只是微微一怔,旋即側過頭,將自己的右臉也露了出來,垂眸示意——

    “這兒也有。”

    從側面看,男人的五官深邃端正,肌膚如凝脂般光滑細膩。目光所落之處,白皙似瓊花,纖塵不染,哪兒有什么灰塵?

    唐瓔無奈嘆了口氣,蜷起纖指又在他右邊臉頰上胡亂揩了一把。

    “這樣干凈了吧?”

    男人卻不依不饒,帶著她的手指挪向自己的唇心,微微往下陷進去一點兒,就著唇峰揉了揉,幽媚一笑——

    “還有這兒。”

    唐瓔輕咳一聲,無視他的得寸進尺,果斷抽回自己的手,就勢拍了拍君王的腦袋。

    “別鬧,菜快涼了。”

    膳桌上擺滿了碧色小菜,有東姜玉延、碗蒸蘆菔、西天麥燉薏苡仁等,俱是一些健脾燥濕、化痰降逆的粗糧和素食。唯一的葷腥,只有一道乳白色的魚羹。

    唐瓔望之不免感嘆,這菜品的用料雖然瞧著簡單,蒸煮燉炒卻樣樣不少,若是讓她做,至少得在兩個時辰以上。

    見唐瓔遲遲未動,黎靖北誤以為她嫌菜肴寡淡,垂眸緩聲道:“太醫說你脾胃濕重,日常飲食須以清淡為宜。如今你尚在病中,身子虛弱,少食葷腥有利于恢復。”

    說話時,男人面色溫柔,狐眸中透著濃濃的關切之意,眼波流轉間,幾乎能令世間所有的有情眾生為之傾倒。

    這位日理萬機的帝王,自興中回來后便一路跟她回了官舍,隨后不是煎藥就是做飯,從日升忙到日暮,一刻也未曾停歇。

    灶臺上的鐵鍋余溫猶在,煙囪的壁爐內還冒著騰騰熱氣。

    建安城浮華似幻,通都大邑,九衢三市,俱抵不過男人眸中的那一抹柔光。

    唐瓔忽覺眼眶微熱,從背后靠近,傾身環住了黎靖北的腰。

    “陛下做得很好……”

    雪白的柔荑搭在腰扣上,身后是女子此起彼伏的喘息聲,輕柔的氣息拂過后頸,帶著微微的濕冷之意,無端透出幾分繾綣。

    如此近的距離,如此綿軟的觸感,男人不禁有些心猿意馬。

    目光落到唐瓔細瘦的皓腕上,面色逐漸變得僵硬。

    這雙纖纖細手,曾溫柔地撫摸過他背部的每一寸肌膚。

    肋骨往上,是女子近在咫尺的唇瓣,那雙櫻唇柔軟而飽滿,吮噬起來,滋味蝕骨。

    忍住躁動的心緒,黎靖北望了眼皇城的方向,輕輕按下唐瓔的手,垂眸啞聲道:“用膳吧。”

    見男人神色有異,唐瓔誤以為他還在為假孕一事難過,心頭泛起失落,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顧悶頭夾菜。

    席間氣氛有些尷尬,黎靖北輕咳一聲,順勢轉移了話題——

    “戌時,朕約了馮高氏與孔青二人在太和殿會面,共同還原馮齡案始末。若莫指揮使所蒙之冤屬實,三日后,朕會下旨昭告天下,還其清譽。”

    他凝望著唐瓔,眉眼微沉,眸中流露出一絲不舍——

    “此時,他們二人也該到了。”

    唐瓔淡淡地“嗯”了一聲,似是聽出了他話中的弦外之音,垂首斂眉道:“陛下慢走。”

    女子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潤,情緒毫無起伏,臉上的神情卻瞧著有些心不在焉。

    黎靖北微微一頓,忽然俯下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照顧好自己。”

    說罷便往門外走去,寒雪灑在他厚重的銀氅上,如月般皎潔。

    唐瓔起身送行,臨到門口又叫住了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眼見天色越來越暗,千言萬語也只能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黎靖北回眸一笑,隨后似是想起什么般面色驟凝,沉吟片刻,忽而低聲囑咐道——

    “翌日天亮前,不論發生何事,都不要進宮。”

    說話時,君王的神色十分認真,狐眸中凝結著前所未有的緊張。

    似是為了讓他安心般,女子垂首允諾,“陛下放心,我知道了。”

    黎靖北走后,唐瓔回都察院述職。

    入京后,她原該于巳時就去報到的,奈何身子實在虛弱,小憩一陣后,又去了趟齊府,故此才拖到酉末。

    暮色愈深,雪勢越大。

    狂風從耳畔呼嘯而過,一路上,唐瓔心臟狂跳,幾乎要蹦出胸腔。

    斗篷雖厚,胸口處卻硌著一把冷劍,隔著單薄的官袍,冰寒而刺骨。

    甫一進門,她隨手抓了個小吏便問:“姚大人可在?”

    小吏被女子臉上的陰色嚇了一跳,方想喚人,一轉眼,卻瞥見她斗篷底下穿了件繡著孔雀補子的赤錦衣,忙俯首行禮——

    “見過章大人。”

    聽她問起姚半雪,又抬手指向南側一處亮著燈的值房,恭聲道——

    “副憲大人還在里頭辦公呢,近日三司有一樁陳年舊案亟待處理,大人為此可謂煞費心血,一連幾日都不曾歸府,晚了便歇在值房內打個盹兒,隔日早起又繼續……”

    他說了這許多,唐瓔卻一句都未入耳,只知姚半雪仍在值房。

    內心掙扎片刻,又咬了咬牙,隨后似下定某種決心般疾步朝那光亮處走去。

    雪路泥濘,濕滑難行,她走得又急,接連摔倒了好幾次,直將渾身都磕得青紫一片也顧不得停歇。

    她到時,值房的木門恰被人推開,一道雪色的身影踱了出來,直與外間的冰雪融為一體。

    雪虐風饕之下,門檻處的男子眉眼清寒,

    一雙凜冽的寒眸宛若濃墨勾勒而成,鋒銳而攝人心魄。

    許是勞累過度,男子的面上瞼黡微重,瞧著雖有些陰翳,卻未損其俊容分毫。

    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合歡香,唐瓔忽然覺得有些緊張。

    “大人”

    她停下慌亂的腳步,胸腔上下起伏著,頓了幾許,哆嗦著嘴唇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姚半雪只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轉身便旋進了屋內,走前還不忘撂下一句——

    “進來。”

    進屋后,卻見她官袍褶皺,臉頰、發梢、乃至膝前都落滿了臟泥,發冠歪斜,衣衫不整,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寒霜般的俊容上逐漸浮起不悅,嗓音也跟著沉了下去——

    “身為我朝官員,品行固然重要,儀容有損亦是罪。以你如今這副模樣,本官可依律參你。”

    唐瓔眼睫微顫,低垂著腦袋不發一言。

    姚半雪的這些話她并未入耳,心里始終記掛著另外一事。

    右手緊攥著袖口,緩緩移向衣擺深處,摸到一則四方形的輪廓,指節逐漸收緊。

    那里藏著一封信——

    一封關于古月殺人后“畏罪潛逃”的陳情奏折。

    唐瓔今日前來,便是要將這封信正式呈遞給她的直屬上級姚半雪,隨后再由他出面上交朝廷。

    雖說昔日在墨宅,她曾信誓旦旦地告訴墨修永定會把信交上去,可當真做起來又談何容易?

    那可是她的阿姊,是她在這世間為數不多的血脈至親。

    阿姊被流放后,她曾因此怨怪過黎靖北,甚至不惜自請被廢,遠走他鄉近兩年

    時至今日,她竟要再次將阿姊送進去嗎?

    若是以往的唐瓔一定不會,可如今的章寒英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她想做個好御史,卻也不忍將阿姊置之水火。

    分神間,掌面觸到一抹滾燙,僵硬的手指猛然一縮。

    鹿眸輕抬,卻見自己的雙手正覆在一只裝滿了香豆水的木盆上,盆中飄著熱氣,氤在她冰坨似的掌心,緩緩蔓延至指尖,泛起微濕的麻意。

    “——放回去。”

    姚半雪見她撤回胳膊,睨向她滿是凍瘡的手,淡聲吩咐道。

    這盆是他拿來的?

    唐瓔沉然片刻,轉身對上那雙清寒的眸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香豆名貴,且渾身是寶。貴人常常以之入茶,可達強身健體之效。其缺點便是產量極低,且難以泡發。

    二月天寒,如此大量的香豆少說也需熱水浸泡十數日才能徹底泡開,而姚半雪給她的這一盆,不僅顆粒飽滿,色澤勻白,便是連表皮俱已變軟,顯然是已經泡發過的。

    這般金貴的物什,竟讓她來暖手?

    “大人我……”

    見唐瓔遲遲未動,姚半雪索性擼起袍袖,攫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地浸了下去。

    待盆中的香水徹底沒過女子的皓腕,他輕輕松開了她的雙手,白玉般的耳垂上泛起微微的紅暈。

    “都察院的爐灶壞了,熱水供應有限,你且將就一二。”

    言訖,拿起隨身的雪帕擦了擦手,漫不經心地問起她的來意。

    “何事尋我?”

    在姚半雪問出口前,唐瓔便已下定決心,可此時此刻,她又有了別的想法。

    “下官路過竹林時不慎踩到了一條青蛇,惶急之下四處逃竄,等回過神來時,竟已不知不覺停在了大人的值房門口”

    待掌心逐漸恢復了知覺,她將雙手從木盆中抬起,微微一彎肘,讓附在袖口的信滑到了臂彎深處。

    “抱歉,攪擾大人辦公了。”

    說罷抬腿就走,且越走越急,隱有落荒而逃的趨勢,只是還未走幾步,屋內就傳來姚半雪清寒的聲音——

    “你就這點兒出息?”

    唐瓔停下腳步,脊背微微一僵。

    這點兒出息自然不是指她怕蛇,更何況這大冬天的,蛇老早就跑到地穴里頭冬眠去了,如何會找上她?

    很明顯,姚半雪猜到了她的來意。

    唐瓔默然嘆息,幾月未見,他還是一如既往的見微知著,慧眼如炬。

    “下官并非刻意逃避,只是……”

    她轉過身,眸中閃動著細碎的幽光,“還想見她最后一面。”

    生辰宴一別,她與古月阿姊便再未見過面,離開時走得匆忙,亦不曾好好告別。

    原是抱著檢舉的決而來,今日見了姚半雪,她突然就改了主意——

    她想等塵埃落定后,再去青州府見一回阿姊,之后再做打算。

    總言之,在楚夫人一案上,她既不會退縮,也不愿姑息,可即使要抓捕,也得由她這個做妹妹的親自來!

    倏忽間,唐瓔俯身跪地,微一用力,將銹劍從胸口處拽了出來,雙手托舉過頭頂,眉頭緊皺,垂眸凄聲道——

    “寒英有負大人心意!愧受此劍!!”

    那是靳老御史斬子明志時用的鐵劍,亦承載了姚半雪對她的厚望。期間,她曾親手將唐玨和宋懷州兩位親朋送進了監牢,卻始終過不了阿姊這一關。

    故此,這劍理該物歸原主。

    “——你還是想見她最后一面,對么?”

    清冽的嗓音在頭頂響起,帶著微微的失望。

    托劍的雙手猛然一顫,唐瓔低垂著頭顱,不發一言。

    朔風拍打著窗牖,一陣急過一陣,似掙扎的猛獸。

    昏燈下,姚半雪凝視著地上的女子,面色沉寒至極,眸中閃過刀光劍影,乍看之下,竟比屋外的風雪還要凜冽。

    二人僵持片刻,姚半雪忽然走上前,彎腰將她扶起。

    手繞過頭頂,不僅未接她的劍,還拒絕了她的請求。

    “不必了,她不會見你。”

    似是預感到什么,唐瓔愕然抬頭,方欲開口,卻聽他又道:“你去興中后沒多久,崔夫人就自己跑來建安認了罪,如今人被關在刑部的牢房內,由沈知弈的心腹看守著。”

    唐瓔聞言大震,旋即想起先頭那小吏說過的話——

    “近日三司有一樁陳年舊案亟待處理,大人為此可謂煞費心血,一連幾日都不曾歸府……”

    原來那樁陳年舊案,說的竟是她阿姊的案子……

    眼眶泛起熱意,卻又被她生生忍住。

    阿姊定是故意的——

    猶記青州府重逢那晚,她宿在阿姊的小院休息,臨睡前寫下了那封陳情奏折,卻遲遲不敢寄出,一直放在枕邊,直到次日巡狩前才記得帶走。

    阿姊想必一早就讀過了信,后又趁她洗漱時壓回了枕下。

    阿姊知她志向,知她對律法的看重,看透了她內心的掙扎與糾結,不愿讓做了御史的妹妹為難,遂自投羅網,以己之軀,守她之道。

    她的阿姊,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她好

    望著遠處的炊煙,唐瓔忽就想起了去年生辰宴上古月贈她的那本《刑法律例》。心中忽有所悟——阿姊的生辰禮,從來都不是什么刑文古籍,而是她自己。

    廊檐外飄著大雪,斜長的燈影下,男人的眉眼愈顯朦朧。

    “此事自有三司決斷,你莫插手。”

    不知何時,姚半雪竟已彎下了腰,折袖替她將信斂好,微微垂首,面容上透著柔光——

    “章寒英,你信我。”

    眼前的男人眉宇高闊,眸色沉凝,一身朱袍熾烈而張揚,氣息冷寒,透著不容質疑的篤定。

    聽小吏說,姚大人近些天來每日都將自己鎖在值房內,一連數日都不曾歸府,通宵達旦,夙興夜寐。

    俊容下那兩道深黑的瞼黡,想必也是為阿姊的舊案奔波所致。

    思及此,唐瓔心頭浮起一抹愧然。

    “大人……我……”

    她將將出了個聲兒,便被姚半雪凝眉打斷,“戌時快到了,我讓人送你回官舍。”

    許是多日未曾睡足的緣故,他的氣色瞧著并不好,細聽之下,竟連嗓音都透著疲累。

    唐瓔卻搖了搖頭,“多謝大人美意,然下官還有個地方想去,就不勞大人相送了。”

    姚半雪聽言俊眉微擰,低寒的聲線再次染上凜冽——

    “宵禁將至,你要去哪兒?!”

    “回家。”

    簡短的兩個字,卻透著失魂之感。

    “回家?”

    姚半雪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心頭浮起疑惑——

    唐玨入獄后,忠渝侯府早被查抄,她所謂的“回家”,能去哪兒?

    細細琢磨過一陣兒后,他始終覺得有些不對勁,方想出言詢問,眼前的女子卻早已走遠,官靴踩過雪地,留下一串串泥印。

    望著愈濃的夜色,姚半雪不再猶豫,沉聲吩咐暗處的心腹,“跟上。”

    “是!”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阿木爾,我心悅你。……

    從都察院出來后,唐瓔的一顆心猶如被浸在了冰水中,浮上浮下,始終不得安寧。

    她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般如此渴望見到黎靖北。

    路過盛通街,白日里喧囂的街道變得祥和一片,家家張燈結彩,華光萬千,卻沒有一盞是屬于她的。

    細雪下,有一打更老者踽踽而過,手中油燈一晃,便見雪地上立了名衣衫凌亂的女子,不由悚然一驚,厲聲呵斥道——

    “宵禁將至,何人在外游蕩?!”

    唐瓔并未答話,一雙眼睛直愣愣地望著皇城的方向。

    半晌,才啞聲道:“幾時了?”

    更夫方欲發怒,卻見她雪白的斗篷下穿了件赤色的官衣,前胸處繡著孔雀樣式的飛禽,應是三品文官的補服無疑。

    可這三品官……為何是個女子?

    雖覺奇怪,卻還是恭敬道:“回大人,快戌初了。”

    唐瓔淡淡地“嗯”了一聲,道了聲“多謝”,轉身往紫禁城的方向走去。

    更夫見狀趕緊追了上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抖著嗓音問:“敢問大人欲去往何處?”

    唐瓔默然片刻,彎腰將他扶起。

    “本官乃右副都御史章寒英,此番進宮,乃是有急事要面圣。”

    更夫聽言非但不為所動,反而一頭扎進了雪地里,將頭埋得更深。

    “宵禁將至,望大人三思!”

    無怪他這般惶恐——

    在咸南,犯夜禁是要受笞的,三品大員也不能例外。

    眼前的女子身居高位,更夫不敢忤逆,可瀆職包庇的事兒他也做不出來,屆時若真出了問題,他不但要掉腦袋,還會禍及全家。

    唐瓔知他所想,便不再與他為難,只垂眸道:“我今日的行蹤……你不必替我隱瞞,只管往上報便是。”

    得了她的授意,更夫以頭搶地,連著磕了三下,朗聲拜謝——

    “多謝大人!!”

    戌時一過,宮門便落了鑰。

    唐瓔頓住腳步,與守衛周旋片刻,憑牙牌入了宮。

    隨后穿過承安門,路過太和殿,停在了南陽宮門口。

    絢爛的宮燈下,君王正伏案臨帖,儀態端然,姿容若仙,眉宇間凝結著空寂。流光回轉間,仿佛將燭光披在了身上。

    南陽宮內,太監宮女們垂首而立,眉宇間隱含不安。喜云在一旁侍墨,孫少衡在外殿值守,孔青和馮高氏則早已不見了蹤影。

    黎靖北最先注意到殿外的腳步聲,微一抬首,見是她,一雙狐眸逐漸亮起,眸中閃過復雜的情緒,既有惱意,也有雀躍。

    “朕是不是說過么,天亮前不要入宮!”

    他的視線逐一掃過殿內的奴仆,隨后落到唐瓔身上,刻意放沉了聲線,“怎么,朕的命令,章御史聽不懂?”

    君王氣勢威凜,眸中凝結著怒意,唐瓔卻絲毫不懼,嘴角反而揚起漫不經心的笑。

    “我為何來不得?”

    她三兩步走上前,當著眾仆役的面環住了黎靖北的腰,眉眼含笑,“陛下莫非偷偷藏了美嬌娘,不想讓我瞧見?”

    君王聞言渾身一凜,隨后欣喜地翹起嘴角,腦中似有煙花炸開。

    她這是在吃醋?

    方想揶揄兩句,一轉身,卻見隱在他脖頸處的女子蓬頭垢面,神色灰暗,往昔清亮的鹿眸中俱是疲色,再也見不到一絲光亮。

    霎時間,一顆心如墜冰窟。

    黎靖北將女子引入內寢,抱著她坐上龍床,自己則如往常一般斜倚在腳踏上,仰面望著她。

    “告訴我,發生了何事?”

    脆弱時,她討厭他人睥睨中帶著憐憫的目光,討厭那些自命清高的說教。那么今日,便由他來仰視她,崇敬她,傾聽她。

    然而等了許久,塌上的女子依舊緘默不語,眉梢眼角俱是灰暗,手指緊拽著他的衣角不肯放開。

    黎靖北輕嘆一聲,伸手回環住她的腰,柔媚的狐眸中溢滿了疼惜——

    “你現在這般,倒不如跟往昔一樣繼續恨著我。”

    至少那個與她針鋒相對的女子是鮮活的。那滿身的刺,即使將她扎得遍體麟傷,他也甘之如飴。

    幽燈下,唐瓔持續沉默著,眸中的暗色卻在逐漸融化。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俯下身,一點一點貼近男人的唇心,只是微微一觸,便撩起干柴烈火。

    唇舌纏繞間,有細碎的話語從口中溢出。

    “黎靖北,我好想你。”

    黎靖北聞言微怔,旋即輕輕“嗯”了一聲,嗓音低沉而悅耳,帶著微微的鼻音,越顯勾人。

    ——我也很想你,每時每刻都在想。

    他在心中如是說道。

    恍惚間,男人眼尾絢開一抹醉人的笑,微一挺身,將頭仰得更高,更多的承受著來自女子的柔情蜜意。

    唐瓔的吻并不激烈,細細密密的,如溪水,如春露,絲絲縷縷流向他,滋潤著他千瘡百孔的心。

    受傷的分明是她,可酣暢過后,被療愈的人卻變成了他。

    須臾,唐瓔放開了他,一雙鹿眸飽含急切,似有什么話想要宣之于口。

    黎靖北順手撥開幾縷碎發,伏在塌面上耐心仰望著她,語調中的柔意似要直直墜入人的心里。

    “阿瓔慢些說,我在聽。”

    胸口處是男人灼熱的呼吸聲,刺得人心尖發癢。

    唐瓔俯下身,貼在他耳畔緩聲道:“阿木爾,我心悅你。”

    說罷便將頭埋在男人修長的脖頸處,一張白皙的秀面漲得通紅。

    數月前,黎靖北曾在床笫間問她——“阿瓔對阿木爾是什么感覺?”

    這話本就存了誘導之意。

    黎靖北很清楚,他永遠不會從她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故此只能在她意識混沌時趁人之危。

    可即使是謊話,他也想聽。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彼時的唐瓔正沉浸在他制造的浪濤中跌宕起伏,意識離散間,根本聽不進任何話。

    就是那一剎那的遲疑,竟令他生了退心。

    許是過往的傷害太深,他不愿在彼此交付時聽到她的拒絕。他也會害怕,于是便以蠻舌封住了她的唇,帶著她再度沉淪。

    現如今,女子頭顱低垂,一雙清潤的鹿眸正視著他的雙眼,以最清醒的姿態告訴他——

    她亦心悅于他。

    聽言,黎靖北反倒沉默了。

    他半跪在床塌上,頭埋進女子頸間,只是須臾,身子竟開始微微發抖。

    “陛下?”

    唐瓔愕然垂眸,只這一聲呼喚,頸側的身子好似顫動得更加厲害了。

    頃刻間,她被一雙修長的玉手覆住了雙眼,世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她動了動肩,方欲掙脫,后頸處似有滾燙的液體滴落,男人沙啞的嗓音自耳側傳來——

    “阿瓔不要看”

    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最為狼狽的一面。

    唐瓔微愣,恍惚間似是明白了什么,隨后雙手按住他的肩,俯身去親他的脖頸。

    黑暗中,她只能憑借著感覺細細舔舐著他的肌理,一寸又一寸,療愈著他的過往。

    須臾,黎靖北挪開了覆在女子眼睛上的手,與此同時,又將頭埋進她的腰窩。

    隔著衣料,他的聲音顯得有些低悶。

    “何時開始的?”

    他問她何時對他動心。

    唐瓔頓了頓,知他臉上殘淚未消,便也未將目光

    挪過去,只抿唇道:“我也不知。”

    她對黎靖北的感情很復雜,他們是少年夫妻,也曾肝膽相照,只是后來陰差陽錯,一時反目成仇,無端蹉跎了數年,兜兜轉轉間,又再次心意相通,萌生了新的情愫。

    帷帳間,女子的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的。

    “我生母早亡,生父只顧鉆營,對我不管不問,自小親緣淺薄,偏偏性子又生得極為孤僻,不喜與人結交,閨閣中為數不多的溫暖都是祖母與宥寧殿下給的。如今想來,那些日子當真逍遙快活,恣意瀟灑,只是后來……”

    她頓了頓,聲音變得有些哽咽,“和親的圣旨突然下達,殿下遠嫁北梁。數年后,祖母亦然故去,我便成了無家之人,再然后”

    再然后,她遇見了邗江邊的那位少年,誤以為尋到了一生所愛,滿懷欣喜,飛蛾撲火般燃燒著自己的熱情。

    可不久后,那少年也離她而去,無奈之下,她又輾轉嫁給了太子。

    “以往在東宮時,我雖從未對陛下動過心,卻始終將您當成自己最大的倚仗。您對我那般好,我想,終有一日我會被您打動。”

    然而,古月遭流放后,太子的“背叛”傷她至深。心灰意冷之下,她轉頭就遁入了靈桑寺,毅然決然地削光了自己的頭發,從此遁入空門,不問世俗。

    自那時起,她將自己徹底封鎖起來,不讓任何人靠近,直到維揚再遇,他以潤物細無聲的柔態攻勢,一步一步將她堅硬的外殼鑿開,為她干涸的內心注入一絲久違的情愛之光。

    “對陛下動情,約莫是從青州府開始的吧”

    她想了想,眸中隱有羞澀,“又或者一直都有,只是自己未曾察覺罷了”

    若要說一個具體的時日,就連唐瓔自己也不清楚。

    “我只知逃亡那日,同陛下在南煙館歡|好時,心里是裝著陛下的。”

    而之所以選在今日宣之于口,皆因為阿姊入獄一事。

    ——若有朝一日,黎靖北不幸蒙難,她想她會很后悔,后悔沒有將深藏于心底的情愛說與他聽。

    人生苦短,世事無常,誰知今夜過后,等著他們的又是什么?

    她不愿留下遺憾。

    帷帳悉數垂下,唐瓔的半個身軀被光滑的錦緞包裹著,心口處忽而有些燥熱。

    男人細細密密地吻著她的鴉發,如沙漠中饑渴的旅人,一點一滴汲取著她的甘露,放任自己沉浸在蜜海般的柔情里。

    她的滋味太過甘甜,誘著他的思緒逐漸走遠。

    即使這是阿瓔蓄意為他設下的一道陷阱,他也甘愿往下跳。

    二人溫存了一陣,趁著換氣的空當,唐瓔輕笑一聲,清炯的鹿眸中光彩流溢。

    她調笑般勾起君王的下巴,微喘著氣,垂眸啞聲道:“陛下既知我心中之志,想必也清楚,我永遠不會成為你的皇后。”

    黎靖北溫柔地注視著她,輕輕“嗯”了一聲,似乎并不在意。

    她不想要子嗣又如何?只要社稷安康,物阜民安,這皇帝誰做不是做?黎珀不行,還有遠在邊關的宣平親王,亦可考

    “——但我愿與陛下共育子嗣。”

    黎靖北聽言猛地抬眼,眸中染上熾烈,巨大的驚喜之下,竟連握著她雙肩的手都在顫抖。

    “你說……什么……”

    唐瓔瞥開眼,側頰微紅,如云蒸霞蔚,帶著旖旎的光。

    “我是說……”

    她咳了咳,聲音變得有些低,“白日里滑脈的烏龍,若非發生在眼下這個節骨眼兒上,我還是很高興的”

    赤紅的俊面上浮起動容,黎靖北猛然一滯,胸口間漲滿了難以言說的瘋狂——

    她也在期待他們的孩子!她,與他的孩子!!

    情到濃時,一切言語只能化作行動來表述。

    只一瞬,黎靖北再次動情地擁吻起她,動作輕柔而繾綣,還有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討好。

    唐瓔也熱地切回應著,一點一滴,似要將男人的氣息盡數渡入體內。

    夜深后,寒雪稍霽。

    須臾,南陽宮外殿傳來窸窣的腳步聲,黎靖北適時放開了她。

    “丑時到了。”

    唐瓔微喘著氣,渾身酥軟地趴在男人胸口,與他十指交握,隨后似是預感到什么般蹭了蹭他的脖頸,帶著安撫之意。

    “這場豪賭,無論生死,我陪陛下一起赴。”

    誘餌已下,她不確定那個人是否會來,故此只能咬著牙再賭一把。

    她堅信今夜的這番劫難,審慎如黎靖北,定是早已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但愿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畫蛇添足。

    帝王的寢房燈火通明,滿室柔輝。

    幽燈下,黎靖北輕輕撫過女子柔韌的發梢,隨后又伏身替她整理衣衫,眸帶繾綣——

    “朕定會保你無恙。”

    未多時,一男子帶著幾名手持火把的錦衣衛闖了進來。

    火光下,男子身形高大,銀甲披肩,其下未著官服,一身潔凈的白袍若隱若現,腰間別著的的繡春刀泛著凜凜寒光。

    火光與刀影的交織下,他的面容也逐漸清晰——

    五官深邃,眉眼斜長,鼻若懸膽,一身古銅色的肌膚略顯兇悍,正是錦衣衛的指揮使周皓卿。

    喜云見狀趕緊將人攔在內殿門口,抬首呵道——

    “周大人,你想逼宮不成?!”

    話音方落,卻被來人狠摜在地,渾身泛起鉆心噬骨的疼。

    “公公這話可就說得難聽了。”

    周皓卿擦了擦手,低眸睥睨著他,刀削般的面容上凝著陰寒。

    “下官不過聽說有梁人的細作混入宮中,特意奉旨前來清剿。”

    喜云朝他啐了一口,仰面怫然道:“亂臣賊子!陛下還在這里,你奉什么旨?!奉的又是誰的旨?!”

    他還欲再斥,卻見君王攜章大人自內殿走出,視線掠過他,又驀然住了口。

    黎靖北緩踱幾步,在周皓卿身前停下,目光掃視過宮內眾人,淡聲吩咐道——

    “都退下罷。”

    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齊向安也是我殺的。……

    得了天子的圣令,南陽宮內的仆婢依次退了下去,偌大的宮殿頃刻間變得空空蕩蕩。

    火把下,黎靖北凝視著周皓卿,眉宇平和,目光深幽,久久未著一言,似在等他進一步動作。

    周皓卿卻并未看他,反而將目光投向那位被天子護在身后的女子,饒有興趣般笑了笑——

    “太子妃娘娘瞧著似乎并不意外,莫非一早便猜到了我今夜會來?”

    遠寧伯周懷錄為先太后遠親,身為伯府的長子,太子大婚那日,他自然也見過唐瓔。而這些年之所以隱而不發,不過是為了迎合皇帝,跟孫少衡一樣裝糊涂罷了。

    身份被挑破,唐瓔神色微凜,方欲張口,卻被黎靖北搶了先——

    “此處沒有太子妃,只有都察院的副都御史章寒英。”

    說罷,他又轉頭看向她,狐眸微挑,“章御史,周指揮使深夜擅闖宮禁,該當何罪?”

    “——死罪。”

    唐瓔笑了笑,立刻從善如流,“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三項罪名。”

    周皓卿聽言頗覺好笑,這夫妻倆,死到臨頭了還擱這兒唱戲呢?

    如今三大營和錦衣衛里頭大部分都是他的人,殿外就一個孫少衡,即便有心相護,又能護到幾時?

    二人口頭上的掙扎,在他看來無異于困獸之斗。

    此時宮門雖已被鎖,接應的衛兵一時半會兒卻不會到。

    思及此,周皓卿索性不慌不忙地坐了下來,提起桌上的御壺,就著貴州進貢的毛尖給自己斟了一盞,漫不經心道:“既如此,御史大人不妨詳細說說,我還犯了哪三出罪名?”

    他這話不過隨口一說,豈料唐瓔竟當真走上前來,逐一數落起他的罪狀。

    “罪行一,行刺天子。”

    她凝視著眼前的男子,嗓音清潤,鹿眸中噙著微微的冷意——

    “昔日在蒔秋樓,暗殺陛下的刺客共有兩撥人,先頭一人來自千秋閣,以鑌鐵刃為行兇的武器,是福安郡王特意派去警示陛下的,而另外一撥則來自錦衣衛……”

    周皓卿聞言,不疾不徐地啜了口茶,挑眉道:“你如何確定那第二撥就是我錦衣衛的人?”

    唐瓔莞爾一笑,眼尾凝起寒光——

    “全靠大人指點迷津。”

    猶記第二撥刺客逃走時,“不慎”將一截麻花樣式的官帶遺落在了現場,那是錦衣衛獨有的繡樣。而錦衣衛向來訓練有素,能有那般粗心的舉動,其背后必有他人授意。

    “我原以為那個內鬼自曝身份,不惜讓陛下對錦衣衛起疑,目的也只是為了替郡王殿下先前的刺殺打掩護,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上個月在錦州,黎靖北去梅幽堂拜訪完舒太妃后,后日登船時便遭到了刺殺。

    然而恰如黎靖北所說,那回的刺殺,其幕后之人并未動真格。

    那人的用意很明顯,他不惜在黎靖北面前暴露舒太妃的“野心”,挑起皇帝對郡王府一家的仇恨,從而令黎珀生憂,激起他的反心,迫他成為亂臣賊子。

    可如此一來,便與他先前在蒔秋樓千方百計想要為黎珀打掩護的初衷相悖。

    “——所以我便猜測,起初你將錦衣衛暴露出來,并非是為了郡王殿下著想,而是不想讓陛下對千秋閣起疑。”

    畢竟那小廝行刺用的匕首上,恰巧就印有千秋閣的圖騰。

    許是江湖組織更好掌控的緣故,周皓卿對千秋閣,顯然比對錦衣衛重視得多。

    “第二條呢?”

    周皓卿垂眸看向她,眸中細光浮動,似是終于來了些興趣。

    “罪行二,濫用私刑。”

    唐瓔無視他眸中興奮的目光,凝眉續道:“入仕后,為查明真相,我曾四探詔獄,除宋大人和劉友外,還見過另外兩撥人。”

    周皓卿想了想,“孟阿婆和……榆樹街的刺客?”

    “不錯。”

    唐瓔頓首,“廣安二年末,柔音布莊的孟阿婆無端被刑部的人抓走后,為防傅君濫用私刑,孫大人曾親至刑部要人,隨后又羅織了一個更大的罪名刻意將她挪去詔獄‘審問’,并著專人看管。可就算如此嚴防死守,幾日后,孟阿婆還是被人毒啞了,而有能力下毒的人……”

    說到此處,唐瓔看向這位錦衣衛當中地位最高的指揮使,其意不言而喻。

    “還有一點,我和姚大人曾遭受過千秋閣的兩次刺殺,一次在永樂巷,一次在榆樹街。永樂巷的刺客被捕后當場便咬舌自盡了,而榆樹街的那幾人反倒活了下來。然而他們不管是生是死,也都是你刻意安排的。”

    無論是去維揚還是青州,天子出行,必有先行官。維揚的先行官是孫少衡,可當黎靖北再去青州時,人選卻換成了周皓卿。

    她不清楚周皓卿具體是如何運作的,然而他的目的只有一個——

    于榆樹街救下唐姚二人,抓住刺客,留下活口,下入詔獄,再借由刺客之口將“舒太妃才是千秋閣主謀”的消息傳達給唐瓔,從而誤導黎靖北的判斷。

    聽到此處,周皓卿不禁大感佩服,一雙犀利的鷹眸微微上揚,“原來如此,那最后一條呢?”

    “罪行三:引導官員販制禁毒。”

    最后一次去昭獄,唐瓔見的人便是龍驤衛的千戶劉友。

    當她問起他的那些制毒圖紙從何而來時,劉友死活都不肯交代。

    無奈之下,她只能跑去龍驤衛打探,從而得知劉友曾給人搬過家的事兒,而那搬家之人又恰是錦衣衛鎮撫使的弟弟。

    錦衣衛的鎮撫使有兩個,分別為北鎮撫使裴序,以及毓德書院的武夫子之一,南鎮撫使陳覓。

    因著金創藥一事,唐瓔原以為為劉友提供制毒圖紙的人是裴序,卻沒想到是陳覓。

    墨修永提醒得對,裴序乃家中獨子,其下并沒有弟弟,而陳覓的弟弟陳繼寬恰巧就在龍驤衛任職。因其數年前救過劉友的命,與劉友交好,不僅偶爾會去千戶所小坐,還經常邀他去自己家中做客,不斷拉近兩人之間的關系。等熟絡之后,再尋機將箭美人的制取之法傳授給他。

    喬遷那日,陳繼寬讓劉友去替他搬家,清理書柜時,幾冊古籍“不慎”從柜中滑了下來。

    陳繼寬便說那是他祖父留下的東西,不怎么值錢,他也看不懂,劉友若是想要便拿回去。

    劉友幼時曾跟著傅君讀過不少書,對古籍類的讀物更是情有獨鐘。謝過陳繼寬后,他將書領了回去,可未出幾日便察覺到不對勁。

    身為上十二衛的千戶,他對毒物和香料之類的物什最為敏感,當即便察覺出書冊中所描繪的圖譜乃箭美人的制取之法。

    箭美人在嘉寧年間便已被列為了禁毒,遭舉國封禁。惶急之下,他本欲將此書上交朝廷,可思及傅君如今的窘境以及他往昔的恩義,猶豫幾日后,還是選擇將制毒的生財之法告訴了他。

    “雖說你有利用陳氏兄弟刻意誘導劉友制毒的嫌疑,然而在此一事上,我更傾向于齊大人是主謀。”

    若非齊向安對他這個孫女婿忽遠忽近,忽冷忽熱的,傅君又何至于走投無路?

    至此,周皓卿眸中的欣賞之意再也掩飾不住。

    “不錯,章大人果真慧眼如炬,只是有一點我仍然想不明白……”

    男人犀利的鷹眸狠狠地攫住唐瓔,目光中透著審視——

    “你是如何知曉我所謂‘錦衣衛內鬼’的身

    份的?”

    唐瓔看了他一眼,寒霜般的面龐上透著淡漠——

    “錦衣衛當中,身居高位者眾多,如你和陳覓,孫少衡和裴序等,至于‘內鬼’的人選,我原先也是一頭霧水,然而你二弟的種種行為,卻教我徹底對你起了疑心。”

    “二弟?”

    唐瓔頷首,“工部給事中墨修永。”

    周皓卿了悟般點點頭,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

    “我道他為何對我伯府的事兒那般上心,原來他也是我爹的種。如此奸滑之人,難怪我家老頭子不肯將他認回來。”

    唐瓔并未理會他的挖苦,揚眉輕笑道:“那還是比不過大人您,一個小小的袁慎,竟將自己的夫人和弟弟同時算了進去。”

    袁慎是錦衣衛的一名小旗,昔日壽安康貪污一事便是他舉報的。

    “去青州府赴任那日,墨修永曾告訴我,袁慎此人,是尊夫人在逃婚途中無意間救下來的,之后便一直以她馬首是瞻,數月后又跟著她一道回了尚書府,成了鐘府的忠仆。然而事實上,此人恐怕也是你刻意安插進尊夫人府上的吧?”

    鐘令妤逃婚一事,在整個建安城鬧得沸沸揚揚,只因她原先結親的對象乃先帝最為寵愛的皇子——靖王。

    她這一逃,靖王的生母崔貴妃勃然大怒,深覺面上無光,遂開始處處打壓、詆毀鐘謐一家,以致鐘令妤之后的婚事極為不順,到了無人敢娶的地步。周皓卿便在這個時候跳了出來,聲稱心儀鐘公長女已久,欲娶她為妻。鐘謐百般愁苦之下,不得不答應了他的請求。

    與鐘令妤產生連結后,周皓卿便可順理成章將袁慎調來到自己身邊來做事。

    “袁慎是尚書府的忠仆,他若犯事兒被抓,人們也只會將視線聚焦到鐘大人頭上,而非你這個毫不相干的女婿身上。”

    周皓卿“嗯”了一聲,對唐瓔的猜測不置可否,悠哉游哉地啜了一口茶,又問:“你說我算計了自己的夫人和弟弟,夫人說完了,弟弟又是怎么回事兒?”

    唐瓔睨了他一眼,續道:“察覺到墨修永對伯府強烈的維護之意后,你便將自己的野心或多或少地透露給他,隨后心安理得地讓他替你善后、引開懷疑。”

    她頓了頓,眸光忽然變得有些失落,“只因在此事上,墨修永亦有他自己的私心。”

    墨修永的目的只有一個——

    保護遠寧伯府,尤其是舒姨娘那一脈的周誠和周惠。

    “遠寧伯壽宴那日,墨修永曾于京郊攔過姚大人的車輿,隨后冒雨將我拉至一旁,悄聲告訴我——“袁慎昔日曾為鐘令妤所救,是尚書府的忠仆”。

    而他之所以如此,皆因唐瓔彼時仍對袁慎的死因仍抱有懷疑。

    墨修永清楚周皓卿的野心,卻也對此無可奈何。周皓卿是遠寧伯嫡長子,與伯府同氣連枝。伯府若因他而遭難,府中的舒姨娘和周惠也不會有好下場,輕則流放,重則人頭落地。

    為替周皓卿遮掩,他不惜撒謊欺騙唐瓔,將嫌疑轉移到自己的老丈人鐘謐身上。

    宮殿內茶香浮動,水霧裊裊。

    熾亮的燭光打在周皓卿臉上,為他刀削般的五官更添一抹深刻。

    “我道墨修永為何幫我,原以為他是看上了周惠才會那般討好。如今想來,恐也是想盡量拖延,一壁替我遮掩野心,一壁暗自培養周惠,拖到周惠能獨當一面的那日,再帶著他娘獨立出府。”

    唐瓔垂眸,“可你卻打亂了他的計劃。”

    從馮高氏上京敲鼓的那刻起,墨修永便洞悉了周皓卿今日的逼宮之舉,深知他謀反若是失敗,伯府必將受到牽連。

    他不敢賭,也等不起了。

    憂懼之下,不惜以莫同之后的身份長跪于承安門,請求天子帶他同往興中。下船后也并未在錦州逗留,而是先眾人一步找到孔青,請他配合自己偽裝成孔玄,而后幾番稱病,故弄玄虛,拖延天子回京的腳程。

    “你的部署太過匆忙,以致他也有些反應不及。無奈之下,只能趁你有所動作之前,托裴序將周惠和舒姨娘從伯府撈出,藏去了別處,事成后再讓裴序給他去信。”

    唐瓔那日在興中截獲的信,正是裴序寄給墨修永的平安信。

    “旁人謀逆,墨修永大可上報朝廷,然一旦碰上跟舒姨娘母女有所牽扯的人,他可就騎虎難下了。”

    周皓卿聞言微微一笑,眸含贊許——

    “如此一來,伯府的人倒確實可疑。”

    唐瓔頓首:“首先排除掉貴府那些毫無實權的女眷,剩下的四人中,遠寧伯成日尋花問柳,無暇政務,周長金更是不學無術。唯你與周誠,在朝中還有些威望,而與錦衣衛又有直接牽扯的……”

    她看向周皓卿,眸光凜冽,清幽中隱含犀利——

    “當然,以上種種皆為猜測,真正讓我懷疑到你的,當屬齊夫人的一番供詞。”

    周皓卿有些詫異,“你還去了齊府?”

    唐瓔點頭,續道:“廣安二年年末,你與傅君去齊府議事時,齊夫人曾隔著玄簾瞧見了你的令牌。”

    “什么令牌?”

    “長三寸,寬兩寸,象牙制式,通體隋圜,其上刻字雖不可見,卻也不難猜出是錦衣衛指揮使的腰牌。”

    周皓卿聽言仰面大笑,“章大人果真**,竟能將我昔日的籌謀推演至此,然你說錯了一點——我的罪名可遠不止這三項。”

    他直起身,眸色一凜,猛然將茶盞傾翻在地。

    “齊向安也是我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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