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戰的消息僅僅幾天的時間里就傳遍了整個咸陽城的大街小巷，就連孩童都忍不住為出征將士振臂高呼。

    在以往的二十年里，大秦銳士真正做到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在他們眼里，這一次也不會例外，這些雄赳赳氣昂昂的銳士，必將會滿載榮譽凱旋而歸。

    寅時三刻的章臺宮籠罩在鐵灰色的天幕下，檐角鴟吻銜著的鎏金銅鈴在料峭春寒中叮咚作響。

    宮墻暗影里凝結的夜露順著赭色磚縫緩緩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濕痕。

    一列玄甲禁軍手持丈二長戟分列丹墀兩側，鐵甲映著搖曳的火把，在晨曦未至的昏暗中泛起幽藍的冷光。

    火把躍動的光影里，一尊青銅麒麟香爐正吐出裊裊青煙。

    煙霧繚繞間，赤裸上身的老將跪在九級玉階之下，布滿刀疤的脊梁如同盤踞著數條猙獰的虬龍。

    那人古銅色的肩胛骨上，一道斜貫背脊的箭傷看起來尤為可怖——那是秦皇十九年的時候，在希臘西北與匈奴斥候遭遇戰時留下的印記。

    跪著的人，正是王離！

    其雙手捧著的，是那柄先帝所賜的紫金寶劍。

    也是所有王家人的心頭摯愛，即便是武城侯的爵位，都遠比不上那一柄長劍的重量。

    "陛下，王離將軍已跪了一個時辰，奴婢們勸不走，您看......"

    聽了宮人的稟報，扶蘇迅速穿好龍袍，快步走到了宮門外。

    當玄色十二章紋龍袍的下擺掃過門檻時，正撞見王離將額頭重重叩在石板上，暗紅血跡順著劍匣鎏金紋路蜿蜒成細流。

    “罪將王離，愿以全家老少四十八顆腦袋做擔保，請戰西北，如戰不能全勝，王家上下甘愿請誅。”

    擲地有力的聲音回蕩在宮墻內，扶蘇聽后則面無表情的接過那柄長劍。

    當扶蘇的指腹觸到王翦當年親手刻下的"忠勇"二字銘文的時候，饒是這位手腕超絕的帝皇在此時也不由得有些出神。

    “朕記得，這是先皇還是秦王的時候，應該是秦王政十八年吧？你的祖父王翦攻破趙國邯鄲城時，消息傳來咸陽，先皇大喜之下，特賜此劍，如今你雙手奉上，只求這一戰嗎？”

    扶蘇的聲音夾雜在初春的寒氣當中，似乎十分的冰冷。

    他的目光掠過劍匣中那柄紫電青霜，恍惚間似看見邯鄲城破那日，王離祖父王翦于咸陽殿前受劍時的場景。

    那時先帝尚是意氣風發的秦王，而今紫檀劍鞘上金絲掐就的云雷紋，卻在晨光里顯出斑駁的歲月痕跡。

    王離俯身答道：“末將與匈奴人對峙十余年，未逢大敗，可希臘邊境一戰，不僅末將抬不起頭來，就是王家滿門也幾乎淪為笑柄，今日若是陛下不答應，末將便代先祖歸還此劍，只盼換來陛下恩賜的鴆酒一杯，也算是末將不曾辱沒王家門楣。”

    王離說的堅決，看那樣子，倒像是如果今天扶蘇不答應，他就絕不茍活到明日一般，不禁讓扶蘇無奈的搖了搖頭，“還劍？先皇一朝，所賜的貼身器物本就不多，而這把劍更是曾經追隨先皇平過叛亂，不知被多少人視為珍寶，你們王家舍得嗎？”

    “全勝而歸之后，末將愿用戰功相抵，迎寶劍歸府。”

    這話一出，扶蘇當即一怔，不由得摸了摸鼻尖。

    原來這家伙打的是這個主意。

    寶劍抵戰功，如此一來，昔日被廢除的王家的武城侯爵位也就徹底沒了復爵的可能。

    "武城侯......"

    皇帝喉頭突然溢出的舊稱讓王離渾身劇震。

    扶蘇修長手指撫過劍身銘文，寒芒映得他眉間朱砂愈顯殷紅："當年邯鄲捷報傳來時，這把劍可曾沾染趙王遷的血？"

    老將軍虬結的肌肉猛然繃緊，后背箭傷隨著劇烈呼吸猙獰起伏："此劍飲過六國諸侯之血，獨缺匈奴單于首級！"

    “噌！”

    寶劍出鞘，寒氣四溢，一道冷光劃過扶蘇的眼眸，饒是他也不由得贊嘆道：“真是一把好劍。”

    王離則是繼續說道：“末將此舉，一是洗刷北境軍昔年一戰的恥辱，二來，更是要為陛下再建新功，揚我大秦國威，望陛下成全。”

    扶蘇靜靜的看著伏在地上的王離，那滿背的傷痕似乎在訴說著這位百戰之將每逢惡戰必然身先士卒，沖鋒陷陣的壯勇之舉。

    “你都這樣說了，朕還有什么好說的，”扶蘇說著，一把將劍遞了過去，“朕也不愿寶劍蒙塵，王離，你就帶著這把先皇賜劍，將蜷縮在西北的匈奴余孽盡數剿滅了吧，記著，不可讓我大秦國威墮于那一隅之地。”

    王離一怔，“陛下......”

    還不等王離說完，扶蘇身后隨行宦官打開了圣旨。

    “詔曰：朕聞砥石不礪則鋒鏑鈍，良驥不馳則騏驥老。故武城侯王離，三世宿將，累葉忠勛。昔者邯鄲飲馬，薊城懸旌，拓土之功銘于太廟；今雖白首，猶存廉頗之志。著即日起復前將軍職，假節鉞，總領北境三軍。當持先帝賜劍，掃穴犁庭，一雪前恥。若得全功，當復爾武城侯爵，世襲罔替。欽此。"

    王離接旨時，眸中閃過淚光。老將溝壑縱橫的面龐映著劍光，恍若二十年前那個在祖父靈前立誓的少年將軍。

    尤其是當詔書中"武城侯"三字響徹宮闕時，禁軍陣列中傳來甲胄碰撞的清脆聲響——那是百戰老兵們不約而同的捶胸軍禮。

    “末將....."沙啞嗓音戛然而止。

    “領旨謝恩！”

    王離突然以額觸地，磕頭謝恩。

    扶蘇俯身攙扶時，瞥見老將軍甲縫間滲出的新鮮血跡，在玄色龍紋袖口綻開數點紅梅。

    宮門次第洞開，朝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扶蘇指尖拂過劍柄磨損的纏繩，忽而輕笑："去吧，待卿歸來時，記得把先帝劍上的匈奴血擦凈些。"

    “末將明白！”

    王離躬身倒退七步方轉身，朝陽將他的影子投在宮墻上，落在扶蘇的眼里，竟與王翦當年的身形重疊。

    "風！"

    列陣禁軍突然齊聲高呼，聲浪震得章臺宮梁柱間積塵簌簌而落，驚起滿城寒鴉，就連不遠處的大秦龍旗也在獵獵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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