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我住這兒啊。”
門關上之后,郁野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停步,背靠住了走廊墻壁。
笑容下去一些,但緊跟著又忍不住把嘴角揚了起來。
深深呼吸兩次。
走廊稍顯昏暗,方才沒開大燈的房間里也是,所以,讓人無法一眼分辨,實際他早已耳根紅透。
好一陣,郁野都站在原地。
想著程桑榆就在一墻之隔的后面,他就有種仍覺不真實的眩暈。
緊跟而來的,是確信自己真的已從新澤西的空中樓閣歸來,駐足故土的踏實感。
又過了一會兒,郁野總算邁步。
上樓,敲了敲2107的門。
羅經緯過來應門。
郁野進去的一瞬,屋里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望過來,臉上仿佛寫了統一的三個大字:這么快?
“……”
八點半,無人機表演秀結束,大家吃完了剩下的東西。
桌上殘余一堆餐盒和飲料罐,大家自發準備收拾,郁野笑說不用,叫她們回去休息。
斯言挽著董星燦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郁老師。”
“嗯?”
“明天中午我過生日,你去吃飯唄。我讓姥姥把餐館地址發你。”
“謝謝邀請。”郁野笑說,“哦,差點忘了,稍等……”
斯言看見郁野折身去吧臺那兒洗了個手,往臥室走去。
片刻,再出來時,手里拿了個禮物盒。
斯言張開手,禮物盒拋過來,她穩穩接住。
低頭一瞧,盒子上還貼了張便利貼,上面寫著“斯言生日快樂”。
顯然是提前準備的。
斯言把禮物拿在手里,拋接兩下,忍不住問道:“郁叔,你怎么肯定我媽一定會帶我過來?”
“不肯定。”郁野笑說,“未雨綢繆。反正遲早能跟她見上面的。”
斯言做個打氣的動作:“加油。”
“謝謝。
斯言邁步,郁野又說:“新稱呼我喜歡。”
斯言笑了聲。
兩位少女下了樓,過去跟程桑榆打了聲招呼,回到隔壁自己房間。
兩人走到浴室去,各自開始拆頭上的發飾。
董星燦后腦勺有個一字夾掛住了,背過身去,讓斯言幫忙。
“言言。”
“嗯?”
“那個,郁老師是不是想跟你媽媽和好啊。”
“蠻明顯是吧?”
“嗯。你當時不是不太同意嗎,怎么現在開始撮合他們了。”
斯言把一字夾輕輕地拆了下來,很注意不要扯到董星燦的頭發。
“我媽現在,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感興趣。再過個幾年,我高中畢業離開南城,她生活肯定會變得更單一。我一個人獨占她很久了,我覺得我是時候往后退一點……”
“阿姨真的是一個超級好的媽媽。”
斯
言眼眶熱了一下,但語氣還是很酷,“嗯,我可以給她打99.999分,約等于滿分。”
做到滿分的人,應該得到生活的獎賞才對。
/
程桑榆本就擇床,重逢郁野,更是徹底將她心緒打亂,失眠到凌晨三點才睡著。
上午有分享會,她7點40起床,洗漱的時候,看見鏡中自己的黑眼圈,深感都三年過去了,其實自己并無什么實質性的長進。
康蕙蘭上了年紀,覺少,且作息規律,早上7點就醒了,甚至還下樓去散了散步。
兩人收拾過后,8點左右,前往餐廳吃早餐。
程桑榆睡眠不足,整個人都很不舒適,逛了一圈,毫無胃口,最后決定拿個牛角包,隨便吃兩口。
拿上鐵夾,正在夾取面包時,身后傳來清冽男聲:“早上好。”
程桑榆動作稍頓。
既然社交假面已被戳破,她也懶得戴了,直接冷臉不搭理。
她就不相信,一直這個態度,他還能堅持得下去。
郁野往她身旁走了一步,低下頭來打量:“沒睡好?”
“擇床。”
面包放進盤子里,鐵架放回原處,轉身便走。
接了杯牛奶,找張空桌坐下。
撕下面包,一點一點塞進嘴里,喝了一口牛奶,牛奶只有一點輕微的熱度,且有股奇怪的甜腥氣,程桑榆很不喜歡。
康蕙蘭端上滿滿當當的盤子走了過來,在對面坐下,“就吃這么一點?”
“沒胃口。”
“要不要分你一點?”
程桑榆搖頭。
康蕙蘭拿筷子挑了一箸炒面,一邊瞅她一邊說,“小郁也在餐廳。”
“嗯。剛剛碰見了。”
她一副無心討論的樣子,康蕙蘭也就不多說什么了。
過了片刻,程桑榆瞥見郁野和羅經緯朝著這邊走了過來。
羅經緯打招呼:“學姐早啊!”
程桑榆抬頭,沖著羅經緯笑了一下,“早。”
郁野一點也沒有因為被程桑榆冷臉對待而不高興。如果她現在對熟人都是這樣一副不失禮貌的模樣的話,那被冷臉的人,才是對她而言,更特殊的存在。
四人桌,正好還有兩個空位。
羅經緯問:“你們這桌還有人嗎?”
康蕙蘭笑說:“沒。你們坐吧。”
兩人落座,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郁野正好坐在了程桑榆的旁邊。
他沒說話,只把自己餐盤里的一碗湯面端了起來,擱到了程桑榆面前。
程桑榆看他。
“你吃點燙的會舒服一點。”
見她沒有拿筷子,他把自己盤子里干凈的筷子,也遞到她的手邊。
頓了一瞬,程桑榆只好說:“……謝謝。”
現煮的面,湯是熱騰騰的雞湯,幾口下肚,確實有種腸胃復蘇的熨帖感。
郁野自己吃的是烤過的面包片,一邊吃,一邊問康蕙蘭:“阿姨,你們今天什么時候回南城?”
“下午兩三點吧?中午給斯言過生日,吃完飯休息一下就走。”
“自駕?”
“對。”
“你們四個人一個車?”
康蕙蘭點頭。
郁野微笑:“方便帶我一個嗎?”
康蕙蘭看向程桑榆。她沒作聲。
郁野:“我看桑姐好像沒休息好,我可以幫忙開車。”
這下康蕙蘭是說不出什么拒絕的話了,畢竟安全為上。
程桑榆吃完湯面,放筷。
她看康蕙蘭盤子里食物還多,就說:“媽你要不慢慢吃吧,我先回房間化妝去了。”
康蕙蘭點頭。
郁野抬頭,注視著程桑榆的身影消失在餐廳門口,才把視線收了回來。
程桑榆回到客房,化了個淡妝,換上衣服,收拾行李箱。
康蕙蘭回來之后,兩個人對了一下行程安排,程桑榆便跟簡念和幾個同事碰頭,趕往會場。
參會人員都配備了休息室,程桑榆抱著平板坐在沙發上,繼續熟悉自己的發言提綱。
類似的分享會她參加過多次,但這一回規格最高,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開場前20分鐘,牧謙拎著兩袋飲料進來,放到程桑榆和簡念面前的桌子上。
程桑榆伸手碰了下,其中一袋都是熱的,便夸了一句:“有心了。”
牧謙露出稍顯茫然的神色,而后立即解釋:“這個袋子里的,是那個姓郁的人叫我幫忙拿進來的。”
牧謙拿出里頭的東西,一杯熱咖啡、一杯熱紅茶、一杯熱牛奶,“他說不確定桑姐你能不能喝咖啡,就又點了點別的,讓桑姐你自己選。”
簡念:“我等會問問郁野什么年薪,我加價20%挖過來給你做助理。”
程桑榆:“……”
牧謙:“……那我呢?”
“你……”簡念不知道能說什么,畢竟人家本職工作又沒出什么差錯,“……你忙去吧。”
程桑榆把紅茶打開,小口喝著,思緒恍神了一刻,被她強行拉回來。
過了十分鐘,程桑榆起身,去往洗手間。
她洗了洗手,對鏡檢查了一下儀容,返身往外走,沒走兩步,頓住腳步。
過道里,迎面走來的人也頓住腳步。
程桑榆白色背心打底,外搭淺灰的落肩寬松西裝外套,和水洗藍的牛仔褲。
優雅高級,又不失隨性親和。
她穿衣的風格,完全進階到了一個羚羊掛角,不著痕跡的新境界。
郁野往前走了兩步,到她跟前。
程桑榆不知他要做什么,暫時沒動。
他伸手,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而薄的鐵皮盒子,遞給她。
程桑榆低眼看去,鐵皮盒子上面貼著薄荷葉的標簽紙。
“提神效果不錯。”郁野說,“需要的話試一試。”
程桑榆停頓片刻,還是伸手接過,“謝謝。”
郁野手抄回口袋里,又低低地說了一聲:“你狀態很完美。”
十分真誠的語氣。
從前,他就不吝贊美。
你發揮得已經很完美了。
你很浪漫。
你很漂亮。
程桑榆緩緩地呼了一口氣,又說:“謝謝。”
回到休息室,過了沒一會兒,便有會場工作人員,來通知大家做上臺準備。
程桑榆手伸進西裝口袋里,摸到了那個小小的鐵皮盒子。
打開,手指拈出一片,銜進嘴里。
“……”
濃郁沁涼的口感,直沖天靈蓋,把她的眼淚都快逼出來。
這只叫提神效果“不錯”?
那他覺得“很好”的標準,不會是生吃芥末吧。
分享會開始。
一張圓桌,程桑榆、簡念和會議主持人環形而坐,半朝觀眾。
先由簡念做了一個統攬性的介紹,同大家分享公司創作至今,抓到了哪些風向,又避開了哪些雷區。
之后,由程桑榆介紹她們如何在堅持“內容主導”這一策略上發力。
她們工作室在短劇這一賽道,如今雖然不是最頭部的品牌,但絕對是腰部以上最中流砥柱的力量。
而從明年開始,工作室將會做一些調性更高的劇目的試水。
這時,主持人問道:“不怕虧錢嗎?”
底下聽眾也跟著笑起來,是十分善意且自帶調侃行業屬性的笑。
“所以我今天順便招個商,各位有意向合作,或者合作過的覺得我們還行的金主大佬,到時候一定去捧個場。”程桑榆這個玩笑,更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程桑榆從發言之初,一直緊繃,生怕一個放松,就把提綱的要點忘得一干二凈,因此幾乎只跟主持人做了一些表情上的互動。
這時候,才有心思往臺下看去。
根本不必她費力去找。
穿著白色襯衫的年輕男人,就坐在第三排正中——前兩排是媒體席——正對著她位置,翹著腿,身體稍微斜靠,手臂撐著一側扶手。大體仍是顯得端正,極有一種鶴峙鸞停的清絕出塵。
但面上眼里都帶著深深的笑意。
程桑榆把目光移開,等大家笑過之后,又認真補充:“肯定有這種擔憂,但我們要對市場和觀眾有信心,認真做內容的真誠,一定不會被辜負。”
她又不自覺地去瞧第三排正中。
此刻他面上的表情,她一點也不陌生,當時男主演“塌房”,她在他那兒加班,構思后續劇情,講到滔滔不絕處,轉頭看去,他就是這樣看著她。
嘴角噙笑,眼里有光,是比欣賞更深的一種傾慕。
/
分享會結束,程桑榆她們返回酒店,退了房,下樓去往大堂,跟郁野碰頭。
郁野已經提前等在了那里,換了一件黑
色的短袖襯衫,長褲也換了一條更偏休閑款式的。
他看見她們之后,收起手機起身,拎住行李箱走往電梯口。
一行人一同下到停車場,給行李箱裝車。
程桑榆她們一共兩口箱子,斯言把自己和董星燦共用的那一口,推到車尾以后,就拉著自己的好朋友蹦蹦跳跳地先行上車了。
程桑榆打開后備箱,身旁有人走了過來,拎起了她和康蕙蘭共用的箱子。
她沒說什么,把里面的東西往旁邊挪了挪,留出足夠空間。
“換車了。”郁野說。
現在這一部是奔馳的SUV,成色很新。
“嗯。”
“之前的……”
“出掉了。”
“車牌號還是原來的。”
“嗯。”
說話間,三只箱子都裝進了后備箱。
郁野拍拍手,朝程桑榆伸手:“我來開吧,你先休息。”
程桑榆把車鑰匙遞給他。
她想,反正回南城就沒什么見面的機會了,不必要做浪費時間的掙扎。
車開到兩公里外的餐館,簡念和沈既明隨后趕到。
這回羅經緯不在,程桑榆的同事也只來了簡念和沈既明,不存在坐不下的情況。
落座時程桑榆有意觀察了一下,及時搶在沈既明和康蕙蘭之間坐了下來,根本上杜絕了搞事的可能性。
吃過飯,再吃蛋糕,一頓生日宴,沒什么特別的。
歇過一陣,程桑榆去買單,大家準備啟程。:
簡念要把車開去接小周她們,因此兩人暫且分道揚鑣。
程桑榆留意到,買單回來之后,就不見了郁野的人,于是問康蕙蘭去哪兒了。
康蕙蘭:“買東西去了。”
這時,響起車門解鎖的聲響。
熟悉身影出現在街道對面。
程桑榆抬頭望過去,穿一身黑,戴著漁夫帽的郁野,正拎著塑料袋子,過馬路而來。
斯言拉開后座車門,董星燦和康蕙蘭依次上車。
郁野過了馬路,向著這邊說道:“桑姐你上車吧,我來開。”
程桑榆沒有睡好,中午吃了大量的碳水,確實有些困意,就沒有逞強。
她拉開副駕門上車,扣好安全帶。
郁野走過來,打開駕駛座車門,從袋子里取出一罐咖啡,一瓶常溫的水,分別擱在了自己和程桑榆那邊的杯托里面,之后,把袋子遞到后座去。
程桑榆瞥了一眼,里面都是水和飲料,還有口香糖、話梅一類,方便路上打發時間的小零食。
郁野打開手機導航,鍵入“枳花西路”。
車上沒有手機支架,程桑榆看他把手機擱在了中間的排擋上,沒忍住伸手,抽出數據線,接上他的手機。
carplay連通,載入地圖界面。
郁野轉頭說了句“謝謝”。
程桑榆沒作聲,把他的手機鎖屏,放回原處時,稍愣了一下。
他的鎖屏壁紙,是放在黑色背景里翻拍的一張拍立得。
程桑榆心緒翻涌了一下。
只當做沒有看到。
兩三小時的行程,出發之后沒多久,程桑榆便睡著了,后座的三個人,也都陸陸續續地開始午休。
郁野專心開車,偶爾拿起杯托里的濃縮咖啡喝上一口。
大約開了一小時,后座的康蕙蘭醒了。
“累不累啊小郁?要不要你喊桑桑跟你換?”
“不累。沒事的阿姨,她沒休息好,讓她睡吧。”
“她擇床。”
“嗯。”郁野手搭著方向盤,偶爾修正方向,“阿姨,你們什么時候換的車。”
“去年。”
“原來的呢?”
“桑桑跟我商量以后出掉了。那車子老,滿十年以后好像是要強制年年上線檢驗吧,麻煩得很。而且原來那車后座空間小,出去玩也不太方便。本來是想看電車的,但桑桑想保留她爸的車牌號,就還是買了油車。”
郁野在這一刻想,她包要用原來的,車牌也要保留原來的。
人呢。還喜歡原來的嗎。
之后,斯言和董星燦也都醒過來了。
唯獨程桑榆,斷斷續續地睡了一路。
等徹底醒來,正處于擁堵的狹窄道路中。
窗外景象再熟悉不過,程桑榆坐起身體,“……怎么先開到這邊來了。”
康蕙蘭:“小郁說先讓你回家休息。”
車走走停停的,終于開進了小區里。
進去之后,郁野拐彎時稍有遲疑,似乎是對停車場怎么去記得不大確切了。
程桑榆抱住手臂,腦袋靠在車窗上,淡聲指路:“左轉。前面路口再右轉。”
郁野點點頭。
車開到了停車位。
郁野停好車,把車鑰匙拋給程桑榆,便去拉安全帶和車門。
康蕙蘭:“小郁你現在住哪兒?還在泊月公館那邊?”
郁野笑說:“沒。我在我一個同事那兒暫時擠一擠,房子剛剛找到,還沒搬。”
前后車門都拉開了,大家依次下車。
郁野走到后方去,將行李箱都卸了下來。
他推上自己的那一只,康蕙蘭說:“上去喝杯茶再走吧?累這么半天了。”
郁野笑說:“沒事。有機會再來叨擾吧。阿姨你們也快回去休息。”
“今天謝謝你啊。”
“不客氣。應該的。”
郁野最后看了程桑榆一眼,稍微點了一下頭,便轉身往門口方向走去了。
背影很干脆。
程桑榆沒作什么表情,提上行李箱,轉身往樓棟走去。
到家歇了一會兒,康蕙蘭準備做晚飯,征得同意之后,準備就煮一鍋蔬菜雞蛋面,方便又簡單。
程桑榆去浴室卸妝洗臉。
斯言在外面問:“媽,我們什么時候把狗狗接回來?”
“我跟方醫生聯系,問問他能不能吃了晚飯就去。”
程桑榆摸手腕找頭繩扎頭發,頓了一下。
那個小桑葚的發圈,還套在她的手腕上。
/
之后一周,程桑榆的生活如常,好像烏城一行只是一場夢。
如果不是發圈,和那已經被她吃完了的薄荷糖的鐵皮盒子作為佐證,她真會這樣覺得。
而就在一周之后,仿佛哪里出了bug一樣,程桑榆一天內三次在小區碰到了郁野。
第一次是大清早,她開車駛出小區,在緩慢車流中往前行駛,往車窗外一瞥,便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好走進了對面的超市。她嚇了一跳,趕緊把車窗關了起來。
第二次是傍晚,她下班回家,停了車去往快遞點取快遞,拿著手機,正要走進去,卻看見郁野抱著三個快遞盒子,正走到了那掃碼出庫的機器前面。她趕緊退后,飛快逃離現場。
第三次,就是此刻。她吃了晚飯,去快遞站拿了快遞,走到樓下,正要開門時,瞥見對面,郁野手里拎著半個西瓜走了過來。
狹路相逢。
郁野沒有一點驚訝,笑著打招呼:“晚上好。”
程桑榆已是一腦門子的問號,但只沒有表情地點了點頭,隨后掏出大門的感應小卡,靠上去把門打開。
她走進去,剛要把門合上,一條手臂伸過來,把門掌住了。
身影隨后跟進來。
門合上的聲音,震響了樓道聲控燈。
程桑榆看著面前的年輕男人,終于忍不住了:“……你進來做什么?”
郁野眨眼,露出無辜的表情:“我住這兒啊。”
“……”程桑榆其實已經猜到了,但仍然不死心想做個確認,抬手指了指大門,“這棟?”
“嗯。”
“幾樓?”
“四樓。”
“……”
她家樓上。
程桑榆她家樓上那一戶,去年賣房了。這里是學區房,產權流傳很快,也都見怪不怪。
新業主買房只為上學資格,老小區居住體驗差,他們一家沒住在這兒,房屋一直空著。
她不知道樓上什么時候掛出了租賃啟事,郁野又是什么時候把房子租了下來。
哦,從烏城回來那天,他說的是,房子剛剛找到,還沒搬。
那至少,在去烏城之前,他就已經租好了。
程桑榆無語:“不嫌多此一舉嗎?”
“嗯?”
“你既然遲早要搬過來做鄰居,還跑去烏城做什么。”
“哦。”郁野低頭,笑看著她,認真解釋,“我怕突然出現在小區里,姐姐會嚇到。”
“……這樣就不會嚇到嗎?難道不是雙倍驚嚇嗎?”
郁野歪了一下頭,“姐姐在超市和快遞站都見過我兩次了,還沒習慣嗎?”
“……”
程桑榆意識到,郁野此次回國,根本是有備而來,似是撒開了一張大網,此刻正在一分一分地收緊,引誘她重蹈覆轍。
程桑榆不再說話,只轉身上樓。
郁野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
到了三樓門口,程桑榆掏出鑰匙把門打開,伸手,郁野照常拐彎上樓,并沒有再多說什么。
程桑榆進門,把門關上。
站在玄關處等了一會兒,聽見樓上響起開門聲,緊接著,模糊的“嗙”的一聲,門關上了。
程桑榆只一個人在家。康蕙蘭最近參加了一個什么老年旗袍隊,晚上有排練活動,吃過晚飯就早早出門去了;斯言還在學校上晚自習,九點半才會回家。
程桑榆拆了快遞,換了身衣服,出門。
剛把門關上,樓上響起腳步聲。
一霎之后,郁野的身影出現在了樓梯拐彎處,穿著運動T恤和短褲,耳朵里塞著耳機,仿佛也是要去夜跑。
郁野目光望下來,卻是一頓。
程桑榆穿著運動背心和瑜伽褲,另只手里,抓著牽引繩,繩子的盡頭,是一只狗。
一只金毛。
“……你們養狗了?”郁野問。
程桑榆“嗯”了一聲,朝著郁野瞥去一眼,不由怔忡了一下。
他微低著頭,逆著燈光,那驟然沉郁的表情,好似有點……受傷。
她急忙解釋:“是被人丟在停車場的幼犬,那天下雨,不撿走的話,可能活不下去……”
她觀察著郁野的表情,“一直沒機會問,你出去讀書,那阿加莎是誰在……”
“它去世了。”郁野平靜地說。
程桑榆一震。
她幾乎是瞬間想到了那通無聲的電話,眼皮一顫,“是那天……那天嗎?”
“嗯。”
“2月……”
“2月15號。”
“是生病還是……”
“淋巴瘤。它11歲生日前后,每天就只能清醒三四個小時了。之后就……”
“怎么……怎么不告訴我。”程桑榆撿到這只被棄養的幼犬之時,做了許多關于金毛尋回犬的功課,金毛是癌癥高發的犬種,且發病多集中于十歲之后。
郁野沒有說話。
那時候兩人已經分手,如果他開口,他相信程桑榆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跑過來陪他。
可是,彼時的他,好不容易把自己整理得沒再那么想她,他想他可能承受不了失去了陪伴自己11年的玩伴的同時,又需要再一次體驗她從自己的生活里淡出的雙重痛苦。
“郁野。”
郁野抬眼。
“過來。”
他頓了一下,邁下臺階,走到她面前。
還沒站定,程桑榆已經一把抱住了他。
帶著溫熱的體溫,和熟悉的氣息。
他恍惚了一下,才有一種真切的實感,頭低下去,手臂抬起來,猶豫一瞬,按住了她的后背。
他其實早就走出來了,現在想到阿加莎,雖仍有淡淡的難過,但已在可承受的范圍內。
他想,程桑榆還是原來的程桑榆,永遠這么心軟。
程桑榆仍然處在一種難受摻雜震驚的情緒當中,她把牽引繩勾了一下,聲音有點兒顫抖:“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嗯。”
“我撿到它的那天……是3月2號。”
郁野一愣。
“送到醫院檢查,醫生說,差不多剛剛出生半個月。”
郁野從來不信宿命、緣分等一切玄學的東西,活到至今,被他切實抓在手里的,都由他自己籌謀而來,包括此刻,再次站在程桑榆面前,同她說話的機會。
可是……
他把頭抬起來,越過程桑榆的肩膀,去看被她牽在手里的金毛,它蹲坐在那里,吐著舌頭,也正歪著頭,拿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你想跟它玩一下嗎?”程桑榆問。
郁野沒作聲,頓了一下之后,退后一步,蹲下身去。
程桑榆猶豫片刻,還是把它的名字喊出來:“奎因,伸手。”
大狗立即抬起前肢。
郁野抓住它的爪子,看向程桑榆,睫毛微顫:“……埃勒里奎因的奎因?”
“……嗯。”
埃勒里奎因是一對表兄弟共用筆名的偵探作家,業內可與阿加莎克里斯蒂齊名。
連給狗狗起名,都用同樣的方式。
這和暴露底牌,有什么差別。
郁野暗自勾了勾嘴角。
第52章 52“可以離我遠一點嗎?”
郁野很知道程桑榆這個人,她傷害別人三分,自己卻有十分的愧疚。
生老病死,不單是人類,也是所有生物都會經歷的自然規律,不一定是誰的錯。
可只是因為那時候她和他分手,把他置于孤獨的境地,使他遭遇寵物離世而無人相陪的狀況,又在那通無聲的電話里,沒有多追問一句……她便覺得,這件事她至少要負一半的責任。
于是此刻,她分外地不知所措,好像生怕一句話講錯,就會引起他的創傷反應。
她手指往下指了指,“我……我要帶小葵花去夜跑,你要一起去嗎?”
“小葵花?”
“我媽嫌奎因不響亮,起的小名。”
郁野低頭打量,油光水滑的金色毛皮,清澈到帶一點愚蠢的眼睛,一直吐著舌頭,沒落下去過的微笑表情……
比起寓意“女王”的霸氣名號,確實小葵花更貼切一點。
“是女孩子?”
“嗯。”
兩人說話的時候,已經并肩往下走去。
顯然,小葵花對遛彎的路線已經輕車熟路,底下大門一打開,就向著側門方向一個爆沖,把程桑榆都拽得往前趔趄了兩步。
“它沒有阿加莎聰明,一歲半才學會簡單的指令。”程桑榆把繩子往回拽了拽。
郁野注意到,小葵花的尾巴似乎短了一截,后腿后方也有點禿。
“它尾巴怎么……”
“撿到的時候就這樣,尾巴被剪斷了一截,后腿皮肉被不知道什么東西燙焦了……紙箱里面有封打印的信,可能是犬主留的,說她男朋友不許她養狗,生氣會拿小狗發泄。”
郁野皺眉。
“可能因為被虐待過吧,它不怎么喜歡叫,也不親近陌生人。”
郁野把目光投向前方,去看四處嗅聞的小葵花。
剛才,它對他似乎沒有怎么排斥。
大約,他還沒有那么“陌生”吧。
“我媽特別疼它,那點退休金全給它買零食買玩具了,還不許我們說它笨,每次都講,一只小狗而已,要那么聰明做什么,笨笨的更容易幸福。”
“遇到你它當然會幸福。”
程桑榆聽見這句話霍地轉頭看去。
他眼睛里帶著一點笑意,夜色里看去有種明明滅滅、閃爍不定的寂寥感。
程桑榆抿住唇,一時不再說話。
從側門出去,穿過巷子左轉,自遮天蔽日的梧桐樹的枝葉間望出去,天空是干凈的墨藍色。
程桑榆做了幾個熱身動作,說道:“我開始了。”
郁野“嗯”了一聲,就看見程桑榆一支箭一樣地躥出去,一溜煙跑遠了。
“……”
他立即跟上前去,追到以后,轉個身,倒著往前跑,“你動真格的啊。”
程桑榆呼吸均勻:“不然?”
“姐姐以前,體能挺廢的。”郁野微笑。
程桑榆很久沒有施展“面無表情”這項低級技能了,但此刻熱氣襲面,不知道作何反應。
以前,她只有在上他的時候,才需要耗盡她為數不多的體能。
郁野背后是樹。
程桑榆看見了,嘴唇微張,卻又閉了起來,故意不提醒。
這么壞,讓他撞一下就知道教訓了。
可就在還差一點就要撞上樹干的時候,郁野一個轉身,輕捷地繞過了。
而后轉過頭來,像是猜透了她心思一樣,稍有得意地把眉毛揚了一下。
少年氣十足,和三年前沒有兩樣。
“我要加速了。”郁野話音一落,便將步幅提高。
小葵花也莫名興奮起來,立即去追。
程桑榆只能跟著加快速度。
可她配速沒這么高,這么跑等一下肯定心肺會受不了,忙說:“你慢一點!”
郁野腳步放緩,等她趕上以后,卻是伸手,把她手里的牽引繩搶了過去。
“替你遛會兒!下個路口見!”
話語被郁野留在了身后。
一人一狗,在夜風里輕快地跑了起來,小葵花發出快樂的吠叫聲。
程桑榆速度慢下來,手叉腰,看著他們漸遠的背影,不自覺地笑了一聲。
好像很久了,她沒有體驗過心臟這么輕盈的感覺。
一直跑到了下下個路口,程桑榆才看見了郁野和小葵花的身影。
小葵花吐舌哈氣,郁野正在仰頭喝水。
她走近時,他把另只手里拿著的那支水丟過來。
她擰開,小口吞咽,聽見郁野問:“什么時候有夜跑習慣的。”
“撿到小葵花以后。而且工作忙,再不鍛煉精力跟不上。”
“你變了很多。”
“你沒變嗎?”
郁野把純凈水瓶身下壓,眼睛越過瓶口望過來,“我沒變。”
目光有種赤誠坦蕩的熾熱。
程桑榆心口突跳一下。
跑到2.5公里處,兩人歇息一陣,再原路折返。
上樓,在三樓門口,程桑榆停了下來。
郁野蹲身,輕輕摸一摸金毛小蒲扇一樣毛茸茸的耳朵:“奎因女士愿不愿意去新鄰居家參觀一下?”
小葵花興奮哈氣。
程桑榆:“……”
大狗跟在郁野身后,幾步就爬了上去。
程桑榆也只好跟上去。
還差三四級爬到的時候,聽見“滴”的一聲,才知道那門是密碼鎖。
小葵花率先沖進去,郁野掌著門等她,忽說:“哦,對了,密碼是036024。”
程桑榆板住臉:“對什么對。你能不能有點防備心!”
她聽見郁野愉快地笑出一聲。
走進門,站在玄關里一眼望去的情景,卻讓程桑榆有幾分驚訝——
整個屋子墻面似乎新刮了乳膠漆,瓷磚地板上嵌上了木地板,客廳的位置放了一張小桌,一張凳子,除此之外,空空蕩蕩。
像是裝修隊做完硬裝就跑路了一樣。
程桑榆看向郁野,“房東家具都不給你配?”
“不是。讓他們全部拖走了,我自己買的還沒送到。”郁野拿著一柄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來的美工刀,正在拆某個快遞紙箱。
“……小少爺,你租個房子,還自己買家具?”
郁野笑了聲,把紙箱里的東西拿出來的,俯身丟到她腳邊。
那是雙女士涼拖。不是超市里常見的純色拖鞋,鞋面做成了非常可愛的狗狗造型,這種一般只有在網上才能買到。
程桑榆根本沒法克制自己,把兩只腳,套進這雙狗狗拖鞋里的沖動。
郁野一邊往里走,一邊說:“我租得比較久,所以想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
“多久?”
“六年。之后看業主要不要賣房,再決定續不續簽。”
程桑榆懷疑自己聽錯。這小區,一般只有剛出社會,手頭比較拮據的年輕人會愿意租,等寬裕些一定會搬去更新更方便的電梯房。
“你……”程桑榆忍不住吐槽,“你這么喜歡這里,我家房子賣給你好不好?”
“好。”
“……”程桑榆無話可說。
郁野笑了一聲,拿起窗臺上的空調遙控器,打開空調,往廚房走去。
從里面拿了一瓶水,走過來遞給程桑榆。
而后揪住運動T恤的下擺,一邊脫一邊往臥室走去,“稍等,我換件上衣。”
程桑榆擰開瓶蓋,喝水時目光飄過去一眼,定住。
“……你肩膀上怎么了?”
郁野繼續往里走,像是沒有聽見她這句話一樣。
“站住。”
郁野身影一滯。
程桑榆將水瓶擱在小桌上,朝郁野走去。
他就站在門口,裸著上身,手里拿著脫下來的上衣,在她走到他面前的瞬間,他把臉轉了過去,看向臥室的窗外。
臥室燈沒開,他后背靠著門框,程桑榆看不清楚。
“你……你低下來一點。”
郁野瞥她,卻仿佛不打算照做了,腳步往里邁去。
程桑榆立即把他手臂一抓,一個下意識的制止動作。繼而踮腳,往他肩膀上看去。
他整個人一僵,仿佛只能任由她伸手,按住他的肩頭,把他的頭頸微微地按伏下來。
黑色簡約的線條,從肩膀延伸至手臂,在冷白的皮膚上特別清晰。
她把腦袋偏了一下,換個角度,才看出來那是什么。
肩頭的部分是一棵輪廓簡單的樹,樹干高度概括為了一條直線,直線向下延伸,幾經起伏,變作心電圖的形狀;心電圖連接著半顆心臟,心臟繼續延伸,又變作不規律的線條。她辨識了一會兒,才發現那不規律的線條,其實是一串數字,0517。
一個非常簡單,但非常漂亮的文身。
和他的人一樣。
程桑榆好半晌沒能說得出話。
她甚至都不用問,那是什么樹。
郁野腦袋轉過來,看她一眼,又轉回去,肩膀往回縮了一下,想要擺脫她手掌溫熱的觸感。
“郁野。”
“……嗯。”
“……你好土。”
她聲音帶了一點很明顯的啞,好像是某種情緒頂上來,使她發不出聲。
因此這絕不是吐槽的語氣,但郁野有點說不出具體是什么,他又把眼睛撇過來瞟她,看見她臉上有遠比他以為的,更明顯的怔忡與恍惚。
而他沒辦法仔細去辨別了,除非他想缺氧而死。
他又把肩膀縮了一下,但那手掌的溫度,還是貼在皮膚上。
“姐姐……”郁野有點無奈,腦袋往后靠,沉沉地吐了一口氣,“可以離我遠一點嗎?”
過去,只有在一種情況下,郁野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因此程桑榆幾乎是下意識地低眼去瞥他的褲——襠。
這個動作更是直接讓郁野臉都紅透,他緊抿住唇,驀地抬手把上衣丟進臥室的床上,緊跟著一把抓住她還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往自己腰側一帶,整個人欺身往前,把她往后一推。
有點不管不顧的意思。
程桑榆后背抵住了門框的另一側。
她條件反射抬手準備把人推開,可手掌剛要挨上他光裸的胸膛,就不得不收回去。
“這句話還給你——有點防備心。”郁野低沉的聲音從她頭頂落下來。
程桑榆知道這個時候但凡有一點閃躲,就會被郁野逮住機會,他本來就不介意“傷人八百自傷一千”,可她仍是沒有辦法把眼睛抬起來,坦然去看他。
他身上體溫一層層地漫過來,好像無形鎖鏈捆縛住了她的手腳,讓她進退不得。
真是好奇害死貓。
“程桑榆……”
程桑榆目光往上抬了寸許,看見郁野喉結微滾。
她頓覺血液逆流,熱氣涌上面頰。
陰影倏然地落下。
她立即地把腦袋一偏。
溫熱觸感落在了她的耳朵上,引起更甚數倍的顫栗。
她聽見耳畔郁野的呼吸驟然變得短促,而自己胸腔里,心跳聲動靜大得嚇人。
兩根手指輕輕捏住了她的下巴,與此同時,呼吸從耳畔追過
來,一團溫熱的霧氣,緩慢地挨向她的嘴唇。
睫毛簌簌。
溫熱氣流停在鼻端,卻沒再動了。
程桑榆感覺到郁野頓了一下,十分突兀地把腦袋偏向另一邊,低頭望去。
她也轉頭去看。
小葵花在咬他的拖鞋,似乎打算把他扯開。
被他盯住的時候,整個狗都僵了一下,嘴里“嗚”一聲,明顯慫了,但還是沒松口,過了兩秒,又開始輕輕拽咬。
郁野:“……”
程桑榆“噗嗤”笑出聲,“它有點……護主。”
“……不止一點吧。”
第53章 53“你還要我嗎?”
氣氛被打斷之后,尷尬像個龐然大物盤踞于室內,難以忽視。
程桑榆十分感謝小葵花,不然她又要在不清不楚的情況下,跟這個人搞到一起去了。
程桑榆蹲身,摟住小葵花的脖子,順毛安撫。
“我回去了……斯言估計也要回來了。”
“嗯。”郁野的聲音,也有種刻意為之的平靜。
他往后退了一步,讓出空間。
程桑榆把牽引繩扣到手上,起身,不緊不慢地往外走去,“不用送,門我給你帶上。”
“……謝謝。”郁野都不知道該不該夸她貼心。
回到樓下,程桑榆給小葵花的水碗里添了一點水,去浴室洗頭洗澡,換上居家的衣服,在沙發上盤坐下來,發呆。
沒一會兒,程斯言放學回家。
她傍晚跟人踢球,在草地里摔了一跤,把雪白的校服弄得亂七八糟,以為程桑榆看到了,怎么樣都會說上兩句。
哪里知道程桑榆趴在沙發扶手上,整個人跟丟了魂一樣,只同她做了人機級別的互動:回來了?餓不餓?快去洗澡。
“程桑榆。”斯言嘗試直呼其名這種能一秒鐘惹毛程桑榆的終極殺招。
程桑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無聊。”
斯言撓撓額頭,走過去,在沙發前蹲下,晃一晃程桑榆的手臂,“你怎么了啊媽媽?”
“沒怎么……跟你說了你也不懂。”
“是不是生郁老師的氣?他也真是!一點都不負責任!回南城了人就跟消失了一樣,虧我當時還給他打氣……”
“咳。”
聲音是從門口傳來的。
斯言霍地轉頭。
她進門時沒把門關上,因為打算放了東西下樓去門口買炒飯吃。
郁野就站在門口,手里托著很大一塊西瓜。
斯言驚訝極了,“郁老師你怎么……”
郁野指一指樓上,微笑道:“我搬到四樓了。來給鄰居送點西瓜。”
斯言立馬跑過去,把西瓜接了過來,“謝謝!你要進來坐一會兒嗎郁老師。”
“今天不打擾了。下次再正式過來拜訪吧。”
斯言轉頭去看程桑榆,“媽……”
程桑榆還是那副樣子。
斯言只好說:“那好吧。”
門關上,斯言把涼絲絲的西瓜拿進去,擱在餐桌上,“媽,郁老師搬我們樓上了……”
“你到底吃不吃夜宵?吃我就給你做……”
斯言見程桑榆一點都不驚訝,估計她已經提前知道了。
大人都這樣,三千個心眼子,做個決定慢得要死,稱其為“深思熟慮”。
“我下去買炒飯。西瓜你給我留一點。”斯言說。
“你全吃了都行。”程桑榆起身,往臥室走去,決定換個更清凈點的地方發呆。
/
之后,郁野便以“鄰居”的身份,蟄伏了下來。
程桑榆反應過來時,生活已經被他滲透得無孔不入。
有時候是他下樓買早餐,看剛出爐的小籠包快要被搶完了,就“順便”給她們帶了一屜籠。
有時候是為了湊運費,多下單了一盒黃油餅干,一個人吃不完,“順便”請她們幫忙解決。
有時候是下班早,沒事干,為了活動筋骨,“順便”幫忙遛一遛小葵花。
有時候他去快遞站拿快遞,過來問她們有沒有什么要取的,他可以“順便”帶回來,于是重的快遞,書本、狗糧等東西,順理成章地被他承包了下來。
“順便”的次數多了,康蕙蘭自然要投桃報李,周末中午做粉蒸排骨,做多了吃不完,就把郁野喊下來一起吃飯;
買了三斤牛霖肉做牛肉餡餛飩,包多了冰箱放不下,叫郁野來拿走一大袋,擱冷凍室里,臨時想吃點東西,幾分鐘就煮好了,也不耽誤時間。自己包的,用的肉肯定要比外頭買的速凍的好。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程桑榆有心回避與郁野單獨相處,因此這一陣過得還算相安無事。
眨眼到了中秋節。
郁野回國之后,只各自去父母那邊吃過一次飯。
他讀研那會兒靠的是獎學金和之前的存款,沒主動問家里要過一分錢。
之后帶著專利投奔之前實習過的極擎科技,加入極擎的救災型無人機的研發團隊,也是從頭到尾,沒有動用過家里的人脈。
很多時候,家長的權威是由“控制”和“給予”來展現的,然而無欲則剛,郁長河總算意識到,自己絕無可能再在郁野這里展現他的權威。他的萬貫家財是他的事,郁野的優秀也只是郁野自己的事。
這種時刻,往往是“失權”的人比較痛苦,因此郁長河微信上不止一次找郁野,鼓動他出去創業,有他保駕護航,創業絕無可能失敗。
每次郁野都不失禮貌地敷衍:剛入行還不懂,過幾年再說吧。
郁長河的二兒子郁恒很不爭氣,什么資源都砸下去了,也就一個中等的水平。
長子優秀,卻不能為己所用,這種痛苦快要成為他這一陣子的心魔。
中秋節,郁長河三番兩次提前發消息請郁野過去吃飯,最后郁野卻還是去了他媽媽那里,又把他氣個半死。
中秋是家宴。
盧楹這兩年跳槽去了另一家酒店,職位也升了一級。
今日的硬菜,是郁野在她那兒訂的大閘蟹禮盒。
螃蟹清蒸,端上來之后,大家各自拿著工具做處理。
除了盧梓宸。
葉琳拆開蟹背,剪下蟹腿,擱到他的盤子里,他拿起蟹腿瞧了瞧,很不耐煩地嘟噥一句:“這也不能直接吃啊。”
葉琳伸手,似打算進一步幫他。
郁野瞥去一眼,“盧梓宸,你自己沒長手嗎?”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郁野把自己盤子里處理好的螃蟹,遞到葉琳面前去:“媽你吃,不用管我們。”
葉琳看了看面前的盤子,又看了看旁邊的盧梓宸。
盧梓宸:“我不會……”
“不會就學。都要讀初中的人了,吃飯還要人伺候?你們班同學都跟你一樣?”
郁野的態度,完全稱不上是嚴厲,但反倒是這樣淡得幾近輕蔑的語氣,殺傷力十足。
盧梓宸臉漲得通紅,過會兒,把剪蟹腿的小剪子拿了過來,憤憤不平地剪了起來。
盧家棟早覺得這小孩被溺愛太過,油鹽不進,都快要養廢了,沒想到居然還能有人治得了。
他自然不會不高興,反而巴不得郁野能多管管。
但郁野一個萬事不沾身的人,勉強不得,他愿意回來吃頓飯,就已經很不錯了。
郁野又給葉琳夾了一箸菜,看向盧家棟,平靜地說道:“以后有空的話,我想多過來吃幾次飯,不知道會不會打擾。”
盧家棟忙說:“不打擾不打擾,我們當然是求之不得。”
郁野又瞥向盧梓宸:“聽見沒有?
盧梓宸屁都不敢放一個。
吃完飯,大家去客廳里吃月餅。
盧家棟起身去找好茶葉,葉琳去廚房切蜜瓜。
郁野走進廚房,伸手,去接葉琳手里的刀,“我來吧。”
葉琳有點手足無措的局促,頓了一下,還是把刀遞給他。
郁野不看她,低頭,把刀刃壓向蜜瓜,“下個月有場演唱會,您年輕的時候最喜歡的歌手。您想不想去聽一聽。”
葉琳愣住。
過去兩年,即便溝通僅限
于微信,葉琳也還是能夠感覺到,郁野有些方面正在切實發生變化。
好像他的精神力量得到了內生性的成長,漸漸變得超然,開始以縱覽全局的俯瞰態度,來處理過去這些會讓他很不舒適的人際關系。
“是……是幾點鐘啊?”
“晚上7點。”
“那時候……”
“我想,盧梓宸離開您一晚上,應該死不了人。”郁野把切好的蜜瓜放進盤子里,“您想去的話,我就訂票。”
一副不管她去不去,他并不會勉強的態度。
葉琳沉吟片刻,“我們兩個人嗎?”
“姐也去。”
葉琳沒再猶豫,“那行,你幫忙訂票,我把錢……”
“請您看演唱會這點小錢,我還是出得起的。”
葉琳笑了一下。心里驟然有復雜的情緒涌了上來。
兩人端上蜜瓜,走出廚房,回到客廳。
書房里傳來盧家棟的聲音,詢問葉琳有無看到上回他朋友送的那罐柿花單樅。
葉琳應了一聲,往書房走去。
沙發那兒,盧梓宸正在啃月餅,甜死人的蓮蓉餡,他已經吃了兩個了。
郁野瞥他:“還不減肥?”
盧梓宸嘴里塞滿了食物,看著他,有點想說話卻不敢開口的模樣。
郁野:“青春期肥胖長大了雞-雞小。”
一旁的盧楹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
盧梓宸整個人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呆在那里,隨后飛快地把嘴里的月餅吐進了垃圾桶里,剩下的一整盒,也跟躲瘟疫似的推得遠遠的。
盧楹小聲問:“你怎么開始管盧梓宸的閑事了?”
郁野平淡地說:“我不是在管他的閑事。”
片刻,盧家棟拿著一盒茶葉,跟葉琳一同走了出來。
葉琳分月餅,盧家棟泡茶。
分到了盧梓宸那兒,他一退三尺遠,“我不吃!”
葉琳疑惑。
盧梓宸:“我要減肥!”
盧家棟甚是欣慰:“總算肯減肥了。”
吃過月餅,喝了一盞茶,坐著聊了一會天,郁野便離開了。
有些事他能處理得游刃有余,但并不意味著他很享受。
相比起來,他還是更喜歡窩在自己家里,看書、打游戲或是看電影,偶爾聽見樓下傳來模糊的狗吠聲,或是陡然響起的一串笑聲,便覺得這樣的日子,長久地過下去也沒問題。
爬上三樓,聽見里面有說話聲,他笑了笑,沒有前去敲門打擾。
到了三樓半的位置,卻聽身后傳來開門的聲音。
郁野回頭。
康蕙蘭把頭探了出來,“小郁你回來了。”
郁野點頭:“中秋快樂,阿姨。”
“謝謝你送我們的螃蟹。你吃飯沒有啊?”
“吃過了。”
“還有沒有肚子再吃點兒啊?桑桑還沒回來,螃蟹我們蒸多了,吃不完再復熱的話,恐怕不好吃了。”
“她今天還在上班?”
“快吃飯那會兒,她臨時有點工作去公司了。”
“說了什么時候回來嗎?”
“沒有。只讓我們先吃,說可能回來得比較晚。”
今晚變了天,怕是要下雨。
郁野思索片刻,“我把晚飯給她送過去吧。”
康蕙蘭一想,確實是個辦法,便讓郁野等一會兒,自己回到屋里,找出一個不銹鋼的保溫桶,把各種菜式都夾了一點,再抓了一只最肥美的螃蟹。
程桑榆她們的工作室,還在原來的那個地方,擴張期又在同一層多租了一間,又改變了前臺的位置。
郁野繞了繞才找到,今天放假,前臺無人值守。
郁野正準備給程桑榆打個電話,瞥見玻璃門后有個認識的人經過,抬手,叩了叩門。
門后小周停住腳步,望過來,幾分詫異,立即按鈕把門打開了。
“程桑榆在嗎?”郁野問。
小周指一指身后某個方向,“在辦公室里,不過……她現在可能心情不大好。”
“發生什么事了?”
小周從頭說明:
去年有個大編劇從工作室離職,出去自立門戶了,她很聰明,市場嗅覺也敏銳,程桑榆當時手把手帶她,一起做了一部很成功的劇。
這個大編劇提離職時,程桑榆雖然不舍得,但還是欣然送上祝福,祝她成功。
前一陣,工作室有個編劇的三集試播沒通過,自己提出離職,今天突然在社交網站上吐槽,稱工作室壓力很大,新人根本沒有出頭機會。
之前獨立門戶的那個大編劇,跑出來附和,還發了一堆貶低程桑榆的言論,雖然沒有直接指名道姓,但業內一看,就能把人對上號。
小周嘆聲氣:“沈總和簡總出差去了,今天放假,我也是臨時過來,想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桑姐可能想出一個有理有據的說明,但把自己關辦公室里好久了,我去敲了兩次門,她讓我下班,不用理會。”
“我去看看。”
小周求之不得:“麻煩你幫我問問,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郁野點頭。
辦公室的格局布置,也與當年大不相同。
現在幾個主管都有了獨立的小辦公室,程桑榆的在最里面那一間。
郁野敲了敲門,聽見里面說:“沒事的小周,你先下班回去過節……”
郁野:“是我。”
靜了一瞬,里面說:“進來吧。”
郁野推開門,往里望去。
電腦開著,但程桑榆沒有坐在電腦前,而是躺在了沙發上。沙發很短,她頭枕扶手,腿也搭在另一邊的扶手上,手里拿著方形紙片,正在疊什么東西。
旁邊茶幾上,放著疊好的千紙鶴、愛心、兔子……等等。
郁野也算是第一次真正碰見程桑榆特別失意的瞬間,許多人不開心出去買醉、發瘋……
而她,疊東西。
簡直溫良得不像樣。
“你怎么來了。”程桑榆瞥來一瞬。
“怕某人沒吃晚飯。”
郁野走進來,把手里拎著的袋子,擱在小沙發前面的茶幾上,打量她一瞬。
鼻尖泛紅,眼皮微腫。
他心里有數了,但沒提,只問:“吃飯嗎?”
“沒胃口。”
沙發沒地方坐,郁野正在猶豫要不要去坐電腦椅時,程桑榆兩條腿收了起來,坐起身,給他讓出位置。
他在她身旁坐下,不作聲,只是偏著頭注視著她。
她手里動作停了一下,一瞬,腦袋往旁邊一歪,靠在了他肩膀上。
郁野身影稍滯,把肩膀往下塌了一點,使她靠得更舒服。
程桑榆不說話,就這樣靠著他,繼續手指翻飛地疊那張紙,漸漸使其成型了一個帆船的模樣。
郁野手掌撐在身后,為了避開她發上的香氣,而不得不把腦袋朝向另一邊。
她電腦上開著一個文檔,洋洋灑灑的內容,小四號的字體,他視力還不錯,所以看得很清楚。
認真看完了,說道:“這么會吵架的桑姐,怎么這回氣勢這么弱。”
程桑榆手指一頓。
本以為這些情緒自己能夠消化,但被問及,才發現喉嚨里像是卡了一塊石頭一樣吞咽不下:“……如果是辱罵、詆毀……這些我都不在乎,反正我們做這行,最不缺的就是罵聲。但我忍受不了她曲解我,我做A的動機,被她扭曲為B……為什么,我對她稱得上是傾囊相授,她不能一邊拿著‘程桑榆的徒弟’的名號在業內混得風生水起,又一邊在背后說她老師的壞話吧。”
“傷害你的人,你去分析她
傷害你的動機,不是讓她又把你傷害了一次嗎。”
程桑榆怔了一下。
“你在這里一整晚斟酌措辭,希望回應說明能給她留有一些余地,這份苦心,她既不知道,也不會領情。”
郁野相信,哪怕是艱難百倍的局面,程桑榆都能應對裕如。
她無法應對的是這種牽涉到私人交情的情況,因為顧念舊情,哪怕被背叛了,也只會第一時間反躬自省。
“如果一定要找一個她為什么這么做的理由,那只能是因為,你太好了,而她必須要通過扭曲貶低你的方式,把你拉下神壇,以證明你和她是一個檔次,她配與你相提并論。”郁野看著她,“你前夫不也是這樣嗎,把你踩在腳下,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付出。”
程桑榆很是驚訝郁野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從前的他,太過疏離于世,很多人性層面的東西,他是不屑于去做探究的。
“你這樣說……”
“就想通了?”
“……甚至有點戰斗意志了。”
“那現在想吃東西了嗎?”郁野輕笑一聲。
程桑榆胃口不盛,但每一樣都吃了一點,哪怕只是在機械性進食。
她現在的頭像,是日劇《非自然死亡》女主的臺詞截圖:有時間絕望,還不如去吃美食然后睡個覺。
是和郁野分手之后換上的,一直用到了今天。
吃完飯,程桑榆又回到電腦前,將之前寫下的,更似被斷崖式分手之后,對渣男的控訴分辯式小作文,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了。
隨后把電腦關機,起身說道:“走吧。”
郁野看她。
“我先回去,換個腦子再說。”
兩人離開辦公室,程桑榆安撫了小周,叫她回去休息,不必擔心。
郁野開車。
駛出地下車庫時,才發現外面已經開始下雨了。
程桑榆靠坐在副駕駛座,仍有些情緒怏怏。
“今天中秋,你怎么沒過節。”
“從我媽那里回來的。”
程桑榆看他,“還好嗎?”
“嗯。跟她定了下個月一起看演唱會。”
程桑榆很是驚訝,“……你們關系改善了嗎?”
郁野手指輕點著方向盤,“這樣說可能有點傲慢,我覺得不是改善,而是我似乎可以向下去兼容她了。”
“這很正常。其實很多親子關系,都是這樣發展的。”
程桑榆把臉偏過去,認真地打量郁野。
從前,他其實多少有些孤僻乖離,現在卻似乎多了兩分和光同塵的意思。
“程桑榆。”郁野目視前方。
“嗯?”
“你不想出交通事故的話,就最好不要看我了。”
“……”
開進小區,把車停好。
郁野率先下車,去取程桑榆后備箱里的雨傘。
“嘭”的一聲撐開,再繞去副駕駛,把門打開,遮擋嚴實。
這傘是4S店送的,一直放在那兒應急,面積不算大,兩個人剛好能夠勉強。
兩人肩并肩,快步往樓下走去。
沿路看見一個個的小水洼,盛著薄薄的雨水,映著昏黃的路燈。
拂面的風里,帶上了秋日的涼意。
程桑榆深呼吸數次,好似肺里郁結的情緒都被吐出來兩分。
程桑榆拿鑰匙開門,郁野把門拉開,兩人走進去,鐵門立即被風頂得“嗙”一聲關上了。
郁野后知后覺地想起很久遠的那個暑假,他那回因為下雨提前趕到,下課后程桑榆送他回家。
那天,也似乎是這樣有什么在暗自滋長的雨天。
郁野收了傘,把上面的雨水轉去。
程桑榆拍一拍自己的衣袖上沾染的些許雨水,抬眼看去,郁野穿了件黑色的薄款外套,這個時候幾乎半邊身體都在滴水。
難言的情緒涌上來,像潮水一樣漫過心口。
兩人上了樓,到三樓時,程桑榆卻沒停步,輕聲說:“去你那里加個班。”
郁野知道,她是怕自己這個狀態回去,斯言和康蕙蘭會擔心。
打開門,程桑榆靸上拖鞋走進去,所見的情形較之上一回已經大不相同。
家具和軟裝基本都到位了,黑色皮質沙發,工業風落地燈,壁掛電視,葉片展闊的綠植……
郁野指一指沙發,“稍坐,我先去洗個澡。”
程桑榆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又把一旁的落地燈打開,轉個身,跪坐在沙發上,拉開了后方的紗簾。
雨水淅瀝,燈球倒映在玻璃窗上,代替了今晚被烏云遮蔽的月亮。
郁野拿了換洗衣服,去臥室洗了澡,一身干爽地走出來。
程桑榆已經把筆電支在腿上干活。
他沒打擾,去拿了一瓶水擱在她面前的茶幾上。
她中途沒歇,一口氣寫完,隨后把電腦屏幕往郁野那兒一推,“幫我看看,足夠客觀嗎?”
郁野端上筆記本,手指在觸控屏上緩慢滑動,逐行認真閱讀。
看到最末一行,點頭:“很客觀。事情說清楚,避免旁人對你和你們工作室聲譽產生誤會就夠了。”
“那我發運營那邊交公關審一審,明天工作時間發出去。”
程桑榆把文檔保存,轉發給了運營那邊的負責人,交代任務之后,好像整個人精力都被抽空一樣,頹然往后靠去。
她嘆氣:“……好累。我可以在你這兒睡一覺再回去嗎?”
“可以。”
她身體逐漸歪倒,靠住了郁野的肩膀,繼續滑落,隨后,把腦袋枕在了他的腿上。
她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感覺到郁野把手機拿過來,操作了一下,客廳明亮的頂燈驟然熄滅,只余幽暗寂靜的落地燈。
他手抬起來,輕輕地挨在她的頭發上,一下一下,輕柔地摩挲。
程桑榆原本要睡的,此刻卻把眼睛睜開了。
視線定在了茶幾上,那上面有一顆多肉植物,生長得很好,一看即知非常健康。他是一個,不管是動物、植物,都可以養得很好的人。
程桑榆目光把那棵多肉植物的輪廓,勾勒了無數遍,心情依然沒有平靜下去。
“郁野。”
郁野像是沒有料到她沒有睡著一樣,動作頓了一下。
“嗯?”
話已經到嘴邊了,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程桑榆沉默一瞬,還是只說:“薄荷糖還有嗎?”
“……有點上癮了?”郁野輕笑。
“……”
“工作結束了還需要提神嗎。”
“提神準備回家了。我都還沒有陪我媽和言言過節。”
郁野不再說什么,手掌把她的腦袋托了一下,她意會,坐起身體。
郁野起身,拿過自己放在一旁的背包,從側袋里,翻出一個扁扁的鐵皮盒子。
回到她身邊坐下,把鐵皮盒子遞給她。
“整盒都給我?”
“你喜歡就拿去。”
“你自己還有貨嗎?”
“……姐姐,你講這個話,我怕被警察抓起來。”
程桑榆接過鐵皮盒子,打開,從里面拈出一片,送進嘴里。
郁野看見她舌尖輕輕一勾,淺綠色小糖片瞬間消失。
他眸光微沉,幾乎情不自禁地湊了過去。
程桑榆驚得心臟驟懸,驀地抬眼。
郁野的目光里,有坦蕩到叫人心驚的熱度。
她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他已徑直伸手,一把扣住她的腰。
他呼吸失去節奏,忽深忽淺,在她鼻尖停頓數秒,而后毫不猶豫地低下頭去。
手掌撐在他肩頭,急忙去推,他伸手把她的手指攥入手中,力氣之大,生出痛意。
他接吻是她教的,練習的對象也只有她,自然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在最短的時間里,撬開她的齒關,找她的閃躲的舌尖,緊緊纏繞。
薄荷糖緩慢化去,持續造成叫她頭皮發麻的涼意。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放棄了抵擋,整個人都癱軟了下去。
更不知道什么時候抱住了郁野的后腦勺,情不自已地熱烈回應。
心臟像在燃燒,滾燙又缺氧。
“程桑榆……”郁野在換氣的間隙啞聲問,“你還要我嗎?”
第54章 54“我愛你。”
程桑榆沒有出聲,只把嘴唇又挨上來,仿佛一刻的暫停也無法忍受。
郁野擁著她手臂,把她抱過來坐在自己腿上,使她整個人陷進自己懷里。
手掌捧著她的側臉,仰面深吻,不知道是想要奪盡她的氧氣,還是把自己為數不多的氧氣渡給她。
吻很快變得凌亂,好像以前學來的技巧全都忘光,只剩盡快確認她的存在的本能,于是臉頰、耳廓、頸項、鎖骨……一連串的吻,沒章法地落下。
程桑榆上衣的領口被拽到了肩膀以下,露出光潔的肩膀,和黑色內衣的上沿。
他在她鎖骨下方瑩潤的皮膚上流連,她手掌撐在他的肩膀上,并無阻止,反而上身像弓弦微張似的往后仰去。
這個反應,與邀請無異,他更覺得理智正在崩解。
他藏在她長發遮擋的陰影里,無聲息地嚙咬、吮吻,程桑榆把手指插進了他的發間,喉嚨里藏著模糊的低吟。
不知誰的手機振動了一聲。
他們沒搭理,繼續在幽黃的燈光里,做著心驚膽顫的試探。
桌面又嗡嗡振動了幾下。
這回是另一部手機。
程桑榆像被從懸崖的邊緣,猛地被拉了回來。
她喘著氣,深深呼吸兩次,抬手去夠茶幾上的手機。
郁野手伸過來,把她的手臂壓住,一個本能的制止的動作。
但一瞬之后,他就把手松開了。
程桑榆拿起手機解鎖,果不其然,是康蕙蘭和斯言分別發來的消息,問她郁野接到她沒有,吃過飯沒有。
“……我得回去了。”程桑榆說。
郁野在借著手機的背光觀察她,她臉頰皮膚一片潮紅,眼里也有尚未褪去的水光,都是徹底動情的表現。
“好。”
程桑榆聞聲低頭看了眼郁野。
他語氣很平靜,但她好像能看見他的“耳朵”驟然就耷拉了下去。
頓了一瞬,程桑榆命令:“幫我把衣服整理好。”
郁野明顯怔了一下,立即依照她吩咐,拉起了她的內衣,又把領口扯回原處。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整理歸位的動作,比起搞破壞,更讓他不好意思。
“乖。”程桑榆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耳朵,低頭輕聲說道,“明天早點下班,我們好好聊聊。”
郁野紅著耳朵,嘴角微揚,“好。”
程桑榆沒有立即離開,伏在郁野懷里歇了一會兒,等情緒基本平復,這才起身。
去洗手間洗過臉,對鏡觀察,確認看不出什么之后,才拎上包,往門口走去。
郁野跟過來。
她按在門鎖上的手,忽被他從身后伸來的手一把按住了。
但也僅此而已,停頓片刻,他還是松了手,對她說:“早點休息。”
在尊重她的意愿方面,她想,大約找不到比郁野做得更好的人。
下樓。
開門時康蕙蘭和斯言都迎上來,連聲關切詢問。
程桑榆笑說:“沒事,都處理得差不多了。”
“那你餓不餓,我煮點醪糟湯圓?”
“嗯……少煮兩個吧。”
康蕙蘭點頭,往廚房走去。
一小鍋湯圓,煮熟端上桌,康蕙蘭問:“小郁也回來了吧?要不喊他一起……”
“今天算了吧,也不早了,他也要休息了。”程桑榆甚少這樣越俎代庖,但她實在沒把握,此刻再見到他,自己能夠裝得若無其事。
康蕙蘭沒什么異議地點點頭。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又各自吃了一點湯圓。
這個中秋,好像此刻才顯得圓滿。
洗漱完畢,程桑榆看拿兩倍速看了半小時電視,稍作消食之后,回房休息。
關了大燈,獨留枕邊小燈。
連接了數據線的手機屏幕亮起來。
誰發來的消息,沒有懸念。
【郁野:你真的很知道怎么叫人失眠[大拇指]】
程桑榆笑出一聲。
【csy:允許你做一些沒邊界感的事。】
【郁野:你知道我失眠不是因為這個。】
程桑榆看著這行字,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復。
過了一會兒,郁野又發了一條。
【郁野:我在樓上敲地板的話,你能聽得到嗎?】
【csy:不知道。】
一瞬之后,她聽見天花板“篤篤”地響了兩聲。
【csy:你拿什么敲的?】
【郁野:木衣架。】
【csy:小少爺,你有點搞笑。】
【郁野:下回換玻璃彈珠。】
【csy:……是要嚇死誰。】
郁野發了兩個戴墨鏡的黃豆小人的表情。
【郁野:晚安。】
【csy:晚安。】
/
第二天,程桑榆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她第一次對一件事的結果這樣的沒把握,不知道期待和害怕,哪一種情緒更甚。
運營同她匯報那回應的長文掛出去的評論區反饋,她也沒心思聽,好像別的事根本就沒所謂了。
下午原本有個小會,她無法評估能不能準時開完,便直接推遲到了第二天。
下班時間一到,準時走人。
今天仍沒有放晴,雨一直斷斷續續、淅淅瀝瀝地下了整天。
到家吃了飯,康蕙蘭出去赴她雷打不動的麻將局——街對面新開一家環境很不錯的茶館,開業酬賓期間,茶位費極其便宜,大家必得打個昏天黑地。
白天雨停的那會兒,康蕙蘭出去買菜,順便遛過了小葵花。
此刻,它趴在沙發旁的狗窩里,愜意地打起了盹兒。
程桑榆洗完澡,收到了斯言發來的消息,說董星燦的爸爸這一陣出差去了不在家,她今晚想去董星燦那兒留宿,她們追的某個美劇今晚大結局,想一起看。
程桑榆回復就四個字:十點查崗。
斯言發了一串的“OK”的表情包。
靜謐得叫人犯懶的雨夜。
程桑榆在沙發上躺下,打開了昨晚看了兩集的那部劇,不動腦子地追一追,還算有趣。
她去瞧電視左上角的時間,七點半。
不知道人回來了沒有,也沒聽見樓上有開關門的動靜。
思緒一旦跑遠,就很難拉得回來。
劇情往前跑了十來分鐘,她回神時接不上了,拿起遙控器,準備往前倒一倒時,電視屏幕連同整個空間都黑了下去。
程桑榆反應過來,拿起手機,點進業主群。
好幾個人問,是不是停電了。
片刻,物業的管理人員回復,可能是線路故障,已經上報,很快就會有人來排障。
程桑榆放下手機。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起身去,從電視柜的抽屜里,翻到了一根八百年前剩下的蠟燭。
拿打火機點燃,走回沙發,滴兩滴蠟油,固定在茶幾上。
小葵花睜開眼睛瞧了瞧,又閉上繼續睡覺。
放在沙發上的手機,驟然亮起來。
程桑榆拿起解鎖,是郁野發來的消息。
【郁野:是停電了嗎?】
【csy:你在家?】
【csy:停電了。你沒在業主群嗎?】
【郁野:不知道有業主群。】
【郁野:很早就回來了,但是在趕一個活,明天要交。想早點做完。】
程桑榆手指停留在九宮格上,正在輸入時,郁野又發了過來。
【郁野:你筆記本電腦有電嗎?我自己的昨天忘充了,只有7%。】
【csy:有。】
【csy:你下來拿吧。】
【郁野:好。】
三分鐘后,響起敲門聲。
程桑榆開門之前,蹲身摸了摸小葵花的腦袋,低聲說:“等下不管發生什么事,不要去咬別人的拖鞋,那樣很不禮貌。聽到沒有?”
小葵花“嗚”了一聲,不知道有無聽懂。
程桑榆起身去門打開。
郁野這一陣常被康蕙蘭叫下來蹭飯,所以他自己從樓上帶了一雙拖鞋下來,一直放在她家的鞋柜里。
他很輕車熟路地找出來換上了。
兩個人往里走,郁野同打盹的小葵花打了聲招呼,它把眼睛睜開,懶洋洋地瞧了他一眼。
程桑榆從自己包里拿出筆電,遞給郁野,“突然停電,你做的東西保存沒有?”
“線上環境實時保存的。”
郁野接過筆記本看了看,84%,非常安心的電量。
原以為程桑榆這種性格,電腦桌面會很隨意,但她用著一個四宮格的分類壁紙,分別是“閻王在催馬上做”、“稍微放放也可以”、“打入冷宮再說吧”、“亂七八糟未分類”。
其中“亂七八糟未分類”里面的文檔數量,數倍殺其他分類。
郁野被這四
個分類的名稱,逗得笑出一聲。
他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把筆電支在腿上,開了個網絡熱點,而后飛快地登陸、配置所需的環境。
程桑榆托著腮,瞥去一眼。
他應當是洗過澡了,穿著件寬松的黑色T恤,此刻目視屏幕,神情專注,有種凜然不可褻瀆的感覺。
燭火微晃,也算燈下看美人。
程桑榆看一會兒手機,看一會兒郁野,不知不覺,半小時過去。
郁野手從鍵盤上離開,伸了一個懶腰。
“做完了?”
“嗯。等上傳同步。”
郁野把頭側了一下,似乎在聽外面雨有沒有停。
“新澤西雨天多嗎?”程桑榆隨口問道。
“比南城多一些。”郁野手指輕點一下觸控屏,檢查進度,頓了一下,說道:“和我同租的室友,每次下雨的時候,都會拉大提琴。”
“不是小提琴嗎,因為愛因斯坦會拉……”
程桑榆驀地住聲,因為意識到自己失言。
果然,郁野一愣,倏地把頭轉了過來,注視著她,“你從哪里知道的……”
程桑榆抿住唇。
“……我只在游戲實況里講過。”
在異國他鄉兩年,很多習慣都在改變,但游戲實況還在緩慢更新。
評論區熟悉ID的留言,會讓他有種親切而踏實的感覺。
為了消解異國求學的孤獨,從某一期開始,他放慢了通關的速度,開始講解分享自己的游戲思路,偶爾會在出現雜音的時候,跟觀眾解釋兩句,比如“室友養的貓在叫”,“今天下雨,室友又在拉小提琴,可能在學愛因斯坦”等等。
那段時間,粉絲數量也往上躥了躥,評論天天直呼“16y老師今天又做大餐了”。
不是沒有想過,程桑榆有無可能無聊點開去聽一聽,但他覺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沒想到……
程桑榆沒有做聲。
屏幕上有個進度條,到百分之百的時候,她問:“上傳完畢了嗎?”
“嗯……”
“可以關了?”
郁野點頭。
程桑榆徑直伸手,拿過電腦,闔上屏幕,往茶幾上一放。
沒了電腦背光,空間瞬間暗了兩分。
“郁野。”程桑榆轉過頭去看向郁野,他目光有些復雜,驚訝里摻雜了許多沒法一眼解讀的情緒,“……不用試探我了,我們直接攤開來聊一聊吧。”
郁野“嗯”了一聲。
程桑榆幾乎整天都在醞釀今晚的談話,所以稍作深呼吸之后,很順暢地就開了口:“三年過去了,‘畢業寄語’我也已經講過了,怎么你還是不想從我這里畢業嗎?”
郁野一頓,他臉轉過去看茶幾上的蠟燭,開口時,音色陡然多了兩分黯啞:“……你講了那樣的話,我還怎么能忘記你?我清楚知道,我仍然只喜歡你,只想回到你身邊……我怎么辦。”
痛苦摻雜甜蜜的極端反差的情緒瞬間在心口翻涌,又頃刻化作淚意,逼上眼眶。
程桑榆忍住了沒有眨眼。
“……認識你的時候,我以往所受的創傷早就已經痊愈了。程桑榆,現在只有你才是我的創傷。”
最后一個字說完的時候,郁野把臉轉了過來。
燭火昏暗,微微閃爍,他的眼睛里也是明翳不定。
程桑榆咬了一下唇,“……你現在已經是大人了,你以為我還會在乎你的死活嗎?我的原則不會變,我不會對你負責的……”
“那就不要在乎我的死活。”
郁野驟然探身。
如果理智是一根銅制的保險絲,在他帶了幾分兇狠的吻碾上來的時候,終于徹底熔斷。
在郁野這里,她的愛就是一次一次重蹈覆轍的沖動。
程桑榆很快抬起手臂,勾住他的后頸,把嘴唇張開,任由他橫沖直接地闖進來。根本無所謂循序漸進,她現在也不想要這個,她直接抓住郁野的手,從自己衣服的下擺探進去。
微涼的雨夜,空氣急速升溫。
郁野把吻一個一個地烙在她頸側的皮膚上,她拿僅剩的理智提醒:“……去我房間。”
郁野不舍得將她松開,就這樣將她抱了起來,她被墜落的驚恐驅使,兩臂緊緊勾住他的后頸。他騰出一只手來,拿起了茶幾上的蠟燭,一口吹滅,緊跟著大步往臥室走去。
就這樣幾步路,他是一邊吻她一邊走過去的,門半開,進去之后他反手關上,順手按下了球形門鎖正中的按鈕,將門反鎖。
程桑榆后背著陸,墜落般的暈眩卻遲遲未散。
而郁野,僅僅是“這是程桑榆的房間”這個認知,就足夠讓他目眩神迷。
他兩臂撐在她的腦袋旁邊,低頭再去找到她的唇,吻如一線野火,燒遍她的皮膚。
思緒沉滯,像是跌進了流沙里,那種失陷感,比以往更甚。
“姐姐……”郁野呼吸在她鼻尖,“是不是很久沒有……”
“……”程桑榆知道他的潛臺詞,她皮膚燒得通紅,“……跟誰?”
“假……”
“都說了那是個比方……”
聲音驟停。時間也好像停止片刻。
程桑榆呼吸滯了一下,立即伸手去推他的手臂,提醒:“你還沒……”
郁野不作聲,也沒停。
“郁野……”程桑榆頓時慌亂起來,整個人往后退,“你先等一下……”
郁野把頭低下來,吻落在她的唇邊,“你不會懷孕。”
程桑榆一愣。
“……在里面也不會。”
第一個字啞得她差點沒聽清。
“什么意思?你……”程桑榆已經明白了,但難以相信,震驚得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你……”
“我拍了手術時簽字的同意書……”郁野想起來手機落在外面了,頓了一下,“……你要看的話,我去拿手機。”
“你瘋了嗎!”
郁野一愣,因為聽見程桑榆的厲聲呵斥里陡然帶上了明顯的哭腔。
他立即慌了,整個人也往后退,只把頭低下去,臉頰皮膚立即挨到了潮濕的眼淚。
他有點不知所措,只好依照本能把嘴唇湊過去,親她的眼角,“我沒瘋,我非常清醒,這也是我深思熟慮之后做出的選擇……”
“可逆的嗎?”
“嗯……”
“還好。”
“好什么?程桑榆,你不會真覺得未來有一天我還會跟別的女人生小孩吧?除了你我根本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人……”
“可你必須要有隨時反悔的權利……”程桑榆哽咽。
“我絕對不會后悔。我知道你在堅持一條和傳統認知相背離的原則……我不想你這么孤獨,我陪你一起堅持。”
程桑榆轉了個身,把臉埋進了枕頭里。
隨后,從枕頭里爆發出了分外劇烈的哭聲。
她知道自己此生不可能再聽到,比這句話更高級的情話,甚至讓她寫她都不見得能寫出來。
郁野愣了一下,手掌按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撈起來,兩次嘗試才算成功。
他把她緊緊抱進懷
里,她整個人在嚎啕,完全是小孩子那樣的哭法。
他不知道為什么有種奇異的滿足感,能一句話把她惹得哭成這樣,大約也是可上里程碑的成就吧。
程桑榆一直在哭,根本無法停下來,那種心情,好像一個騎士,跋涉了千萬里的道路,補給都已用光,只剩一把砍禿的劍還握在手中。
這個時候一扇門朝她打開,那里面就是所有人都在追求的,世間絕無僅有的珍寶。
郁野手足無措,只能伸手一下一下地撫摸程桑榆的腦袋。
他聽見她在抽抽噎噎地在講:“……你真的是……戀愛腦……”
郁野輕聲哄道:“姐姐說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這樣你爸媽會殺了我……”
“那我跟姐姐一起死。”
“……”
再接吻時,郁野嘗到了眼淚的咸味,他覺得自己有點惡劣,因為他的生理反應比方才更要明顯。
她哭聲漸漸止息,他隨后蟄伏于黑暗,把潮濕的吻,印在她的膝蓋上,滿足地聽她發出又甜又啞的聲音。
室內驟然一片亮堂。
兩人都被亮光刺得下意識閉眼。
后知后覺,是來電了。
程桑榆第一時間去抓被子,而郁野目光一頓:“這是什么?”
程桑榆意識到他看見了什么,慌張地伸手去遮。
但郁野把她的手腕一把攥緊,制止了她的動作。
他另只手手指點上去,再次問:“這是什么?”
語氣是不可置信的震驚。
人腰部以下,兩側凸出的骨頭,叫做髖骨。
程桑榆小腹平坦,沿著髖骨的走向,雪白的皮膚上,刺了一個好似羽翼的形狀。
細看,才發現羽翼是由YE這兩個字母形變而來的。
郁野盯著那兩個字母,眼眶瞬間變紅。
程桑榆無法面對這樣的尷尬,只好拿手臂擋住眼睛,想找條地縫鉆進去。
“程桑榆。”
程桑榆不作聲。
“……你好土。”郁野一點沒有“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痛快。
他總算知道那時候程桑榆發現他肩膀上的文身時,那種恍惚的表情是為什么。
土都能土到一起去,怎么不算心有靈犀呢。
他以為只有他在不斷回溯,想要回到河流的起點。
原來她也一直沒有從那條河回到岸邊。
此刻,過去將近上千天的孤獨、痛苦……都變得不值一提了。
“……姐姐,你紋在這個地方,不會有哪個男人跟你上床的時候不介意的。”郁野啞聲說。
“A介意就換成B,B介意就換成C……全世界30億男人,我不信找不到一個不介意的。況且,我現在上個床還要管男人介意不介意,不是白活了嗎……”
“不要那些ABCD,只要我一個人好不好。”
“你一個人能頂四個嗎……”
“你不是最清楚……”
程桑榆驟然住聲,因為感覺到自己文身的地方,皮膚沾上了一片潮濕。
好像,再多的插科打諢,也無法讓他翻涌的情緒平息下去。
她稍微撐起身體看去,郁野把臉靠在了那里,久久沒動。
她想把他的臉抬起來看一看,思之還是作罷。
她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腦袋,“我這么做的初衷,其實是想忘掉你,可是根本沒有一天能做到。我每天都在問自己,程桑榆你在做什么,你以為自己有那么好的命,還能遇到這么好的人嗎……”
她一直都知道郁野想聽什么,到了這個份上,余生如何收場,都已經無憾了,所以告訴他又有什么關系。
“郁野……”程桑榆手指停了下來,挨住他的臉頰,“我愛你。”
說完,她便沉默下去。
寂靜的空間里,一時填滿了沙沙的雨聲。
舊年的雨,也是此刻的雨。
新澤西的雨,也是南城的雨。
好半晌,郁野才啞聲說:“我知道。”
下一瞬,程桑榆不由地把腳趾蜷縮了起來。因為郁野突然把一個吻印在了文身上,而后溫熱呼吸一路朝著斜下方的更深處蜿蜒。
最后頭埋了下去。
她發出短促的氣聲。
語言至此完全多余。
程桑榆聽著窗外的雨聲,在一種似曾相識的空虛中煎熬。
終于,她忍不住伸手,摟住郁野的手臂,使他回到她的面前。
兩臂往后繞,摟住他的后背,嘴唇貼住他的耳朵,低聲邀請,“郁野……”
郁野喜歡她膝蓋輕蹭他身側的這個動作,好像發-情野貓在難耐求-歡。
因此他故意裝作沒有領會她的意思,“怎么了?”
程桑榆氣惱地張口在他肩膀上咬了一下——這個瞬間,她突然明白他的文身為什么是在這個地方了。
真是變態。
“姐姐不講清楚,我怎么會懂。”郁野臉上掛著有點惡劣的笑意。
“……”程桑榆只能妥協,緊咬了一下嘴唇,說道,“……進來。”
郁野立即低頭吻住她,“好。”
這個房間,程桑榆生活了超過自己人生一半的時間。
這種與發膚無異的熟稔感,此刻在加倍地制造羞恥感。
因為不確定有人會不會突然回來,她只好把大部分的聲音都吞回去。
而這種隱忍,卻仿佛更加刺激郁野,要將她拽往徹底失控的邊緣。
這個過程里,郁野一直在注視著她髖骨下方的那個文身,有時候甚至會去拿手指輕掐。
好像小狗發現了屬于自己的永久標記一樣戀戀不舍。
“姐姐……”郁野深深凝視著她,有汗珠沿著青筋分明的頸項往下滾落,“……這回我可能堅持不了很久。”
“再堅持一下可以嗎……”
“你快了嗎?”
程桑榆把臉別過去,“……嗯。”
郁野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忍到那個時候,幾次過后,驟然伸手。
或許因為體溫太高,便覺得他指腹是微涼的。
她幾乎一個激靈,根本沒有辦法承受內外共同的刺激,于是直接倉皇地潰堤。
郁野緊隨其后。
他停滯瞬間,低下頭來,緊緊地擁住她。
片刻,拿手指拈去沾在她臉頰上的發絲,再吻住她的唇。
過了好久,程桑榆才從一片空茫里回神,緩慢地回復了自己對四肢的控制。
郁野這個時候,才緩緩地退開,撐起手臂,垂眸看去。
有時候,注視是一種更難忍受的懲罰。
程桑榆臉漲得通紅:“……你到底在看什么?”
他勾一勾嘴角,承認得大方坦蕩:“很糟粕的東西。”
“……”
他很快回來,再度把她擁入懷里。
皮膚上汗水在蒸發,帶來一陣陣的涼意。
郁野在背后親她的耳朵,笑說:“姐姐也夠戀愛腦的。”
“……你傳染給我了還好意思說。”
躺了一會兒,程桑榆撐臂起身,轉頭看了眼,看見枕頭上郁野的T恤,隨手抓起來套上。
“有個東西給你。”
郁野望過去。
卻見程桑榆膝行至床邊,拉開了一側床頭柜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扁形盒子。
她回到他身邊,把盒子打開,拿出里面的東西。
一根黑色的皮質編制手繩,掛著兩個小小的銀質吊墜,一個是桑葚,一個是骨頭。
郁野怔了一下。
桑葚象征她的話,那么骨頭就象征著阿加莎。
程桑榆把他的手腕抓過來,“給我的小狗戴根狗鏈。”
郁野揚了揚眉,那表情仿佛在說,你高興就好。
扣好,程桑榆把他的手腕抓在手里欣賞一番。
黑色皮革極襯他皮膚白皙、腕骨嶙峋的手腕,顯出一種引人破壞的禁欲感。
“那我以后就是姐姐的專屬小狗了嗎?”郁野勾一勾唇,反把她的手指扣住,抓到自己嘴邊,親了親她的手背。
第55章 55“之前和死也沒兩樣。”……
消停了可能不到十分鐘,郁野又挨過來,這里蹭一下,那里碰一下。
“……你都沒有不應期嗎?”程桑榆問。
“謝謝夸獎。”
“……”
郁野撥開程桑榆的頭發,嘴唇一下一下輕碰她的耳朵,輕聲問:“姐姐是不是也有感覺了?”
程桑榆不答,任由他亂七八糟地親了一會兒,忽地坐起身,兩膝分開,跪在他的身側。
郁野目光一瞬變得幽深,看著程桑榆揪住了T恤的下擺。
臥室頂燈是明亮的白光,那瞬間他只覺得視野里的一切都是雪白的。
程桑榆不動,只是注視著他。
她知道他耳朵已經紅了,但大約不希望顯得自己毫無長進,所以故意沒有將視線移開。
卻又不敢看
得太久,于是便意外的顯出了一種要看不看的漫不經心。
非常矛盾,非常勾人。
程桑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掌,挨向自己。
她看見郁野有一個不甚明顯的喉結滾動的反應。
她捉著他的手掌,停頓一瞬,卻是向自己的腹部挨去,促狹一笑:“請你摸摸我這兩年練出來的腹肌。”
“……”
郁野被耍弄得滿面通紅,驀地坐起身,撥開她的長發,低頭一口咬住,滿意地聽她發出吃痛的嘶聲,“……姐姐你有點欠。”
“欠什么?”
郁野用行動做回答。
明明是她掌控主動的輪次,他卻時不時搗亂,托住她的腰,陡然一陣疾風驟雨的攻伐。
幾次下來,程桑榆的呼吸和聲音都如同斷了線一般。
郁野撐起身體,親她汗津津的額頭,“……姐姐體能確實有進步。”
“……”
他接管了節奏,幫助她抵達終點之后,把她往后一推。
程桑榆往后跌去,后背皮膚挨在棉質的床單上。
整個人依從本能地想要蜷縮起來,郁野卻按住了她的膝蓋,把她的腿扣在他的身側。
她呼吸深淺不定,在擱淺的空茫里,被迫注視著郁野幽沉的眼睛。
他專注極了,仿佛預備對獵物一擊必殺的獵豹,發力時白皙的頸項上青色脈絡格外分明。
“郁野……”程桑榆突然喊他的名字。
她最知道,這種時候對他而言什么是終極殺招。
果真,郁野呼吸頓時變得更加粗沉,驀地低下頭,拿吻堵住她的嘴。
隨后完全放任自己以最極限的力度和速度,犒賞了自己此次旅程的最后一小段。
而后身體伏低,抱她在懷。
程桑榆輕輕揉他的耳朵,“好乖。”
汗水蒸發,皮膚變得涼津津的。
郁野這個時候,才總算有閑心去觀察程桑榆的臥室。
房間面積不大,一米五的床,四門衣柜,再加一個五斗櫥。
以前的老房子不像現在的商品房,沒有做飄窗的習慣,靠窗處依照傳統一般都會放置一張書桌,但那個位置擺了一排低矮的開放格柜子,裝著藤編置物筐和一些書本,角落里是一盆綠植。應該是后來改造的。
柜子上放了個草綠色的圓形坐墊,坐墊旁邊是一個用了一半的玻璃蠟燭。
遮光簾拉開,里面是一層白色紗簾。
他只是看著,便覺得,坐在那坐墊上看書,一定十分愜意。
以程桑榆現在的收入,去高端小區再買一套房輕而易舉,但她仿佛還是更喜歡住在這里。
他此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居然會在她的房間里跟她做,此刻仍有一種稍覺冒犯的褻瀆感。
“幾點了?”
郁野撐臂而起,抓過一旁的手機,“九點半。”
“去你那里吧。”待在自己家里,她實在心驚膽顫。
郁野看她。
“怎么?今天晚上不想跟我一起睡嗎。”
“可以嗎?”
“當然可以。”程桑榆心里柔軟極了,“以后都可以。”
程桑榆從衣柜里翻出一條居家式的睡裙穿上,去浴室里稍作清潔之后,再回到臥室。
床單簡直沒法看了。
她抓住床單一角掀起來,又指揮郁野去拆薄被的被套。
四件套全部拆下,她把它們塞給郁野抱上,“去你那里洗。”
郁野笑了聲。
“還笑。”
郁野揚了揚眉。
程桑榆檢查過了水電煤氣,又給小葵花的水碗和食碗添滿,陪它玩了一會兒,才跟郁野上樓。
差不多十點鐘,她到陽臺去給斯言打了個視頻電話,確認她是在董星燦家里。
隨后,給康蕙蘭發了條消息:在樓上。明早回來。
康蕙蘭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什么也沒多問,就回了一個“哦”字。
她做這些的時候,郁野在廚房里洗水果。
切塊的蘋果和圣女果,一起裝在一個碗里端過來。
程桑榆回到客廳,兩人在沙發上坐下,吃水果聊天。
沒說兩句話,程桑榆便把腦袋偏過去,靠在了郁野的肩膀上。
郁野覺得,假如這是個難度極高的“戀愛游戲”,玩到二周目,他才算解鎖了“大BOSS”程桑榆的全部屬性。
她的隱藏屬性其實是黏人。
“你手術在哪里做的?”
“國外。”
“什么時候?”程桑榆從碗里拈起一顆圣女果,送到郁野嘴邊。
“去年上半年。”
“不會很猶豫嗎?我知道沒幾個男的愿意去做,會覺得有點損害他們的陽剛之氣。”
郁野偏頭看她,似笑非笑的,“那姐姐覺得有損害嗎?”
“……你嚴肅點。”
郁野伸手,無意識地抓著她的長發,卷在手指上,又松開,如是重復。
開口時,確實已是嚴肅語氣:“讀研期間,空閑的時候參加過幾次農場打工換宿的活動,有一回是在德州的一個農場幫人摘葡萄。農場主是一對老夫妻,他們在定居德州之前,完成了環球旅行。他們有一整面墻的照片,全是世界各地的打卡。就他們兩個人……”
程桑榆意識到他要說什么:“沒小孩嗎?”
“嗯。那天吃晚飯,我提了這個問題,他們反而很驚訝,因為根本不覺得生孩子是人生的必選項。其實國外這樣的非常普遍,出門喝咖啡就能遇上兩對。是我們的文化傳統,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了。”
程桑榆深有同感地點點頭。
戀愛和婚姻捆綁,婚姻又和生育捆綁。
其實這根本是三件完全不同的事。
“我本來就不怎么喜歡小孩,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最初我對斯言的耐心,很大一部分是因為童年處境相同的自我投射。當然后來我跟她成了亦師亦友的關系,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會后悔嗎?”
郁野動作停了一下,“我說一定,你肯定不信,因為你認為現在的自己,不能替十年后的自己做擔保。那我們一起走到十年之后,我證明給你看吧。”
如果是鄭重的指天發誓,程桑榆真不見得會信,“發誓”其實是很多信用破產或者瀕臨破產的人,黔驢技窮時的一種招數。
可這樣輕描淡寫的語氣,卻讓她確定,這個問題郁野是認真思考過的。
她尊重一切深入思考后的結論,同時尊重,隨時間流逝,結論更改的可能性的。
她又喂了一個圣女果給郁野,他銜過吃掉以后,繼續說:“人的認知很難超脫于見識之外,見識過那對老夫妻的經歷之后,我可以想象,十年、二十年后,我們可以有怎樣的生活。”
“……回鄉下種葡萄?歸園田居的這個賽道,可能已經有點飽和了。”
“程桑榆,你嚴肅點。”
程桑榆笑了聲,又喂一個圣女果。
郁野垂眸瞧了一眼,卻有點不想再吃的意思,“我感覺自己像紂王。”
程桑榆被他猝不及防的冷幽默逗得哈哈大笑,“什么紂王就這個待遇啊?”
她把圣女果銜到自己嘴里,倏地起身,坐在他的腿上,把臉頰湊近。
郁野頓住,片刻,情不自禁地仰頭,把圣女果接了過去。
程桑榆輕聲說:“……這樣才像樣,是不是?”
郁野不作聲。
氣氛驟然多了幾分微妙,好像由沉默吹響了“中場休息”時間結束的號角。
程桑榆手臂摟著他的肩膀,注視著他,輕蹭起來,他立即起了反應。
“這樣也好,很方便。”程桑榆低聲說,“隨時隨地都可以……”
不知道這句話的哪個字刺激到了郁野,他耳朵肉眼可見地變紅。
她把身體貼上去,看他喉結滾動,忍不住親了下,他頓時輕哼了一聲。
“在烏城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做了手術……”
“這種事毫無鋪墊地講出來,姐姐不會覺得是性-騷擾嗎。而且……我總要確定,你有沒有男朋友,還喜不喜歡我……”郁野呼吸開始失于平緩,因為程桑榆驟然含住了他的耳垂。
“以為我不知道你嗎,你還在乎這個?我有男朋友你只會搶得更起勁。”
郁野輕聲一笑,欣然認下這句指控。
這個過程中,他們都是不說話的,因為全部的感官,都用于感受彼此體溫、呼吸和
心跳。
這樣跪在沙發上,每一次都是深墜,但因為已經有過兩回,這一回時間拉得很長。
郁野摟著程桑榆的后背,或許因為她的感官已經超載,當他拿手指一節一節地撫摸過她的脊骨時,她都會忍不住全身顫栗。
他去吻她,退后一瞬,她嘴唇便會自動地追過來。
她喊他的名字時,已經帶上了一點破碎的哭腔。
……
這一切他都喜歡得不得了。
“我愛你”已經是表達喜歡的上限,那么,比這更濃重的心情,大約只有叫名字才可以傳達了。
“……程桑榆。”
程桑榆摟著郁野的脖子,蜷縮在他懷里,久未動彈。
墜落感持續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
“姐姐……”郁野捋一捋黏在她額頭上的頭發,輕聲問,“我抱你去洗漱?”
程桑榆脫力地點點頭。
當腳掌踩實在浴室地磚上時,程桑榆伸手,推了推郁野:“你出去吧?”她知道自己實在有點狼藉。
“不用我幫……”
“你怎么幫?”
“都可以啊。”郁野揚了揚眉毛,在程桑榆的推搡下,一邊后退一邊說,“手,嘴巴……”
門“砰”地關上了。
片刻,門又打開,程桑榆偏頭往外看了一眼,“你有本事別臉紅。”
“……”
程桑榆洗澡的時候,郁野把四件套丟進了洗衣機里。
雨已經停了,他站在陽臺上吹風,手臂搭在還沾著水的欄桿上,把臉埋上去,不由地笑了一聲。
他想,在新澤西的那個自己,一定會嫉妒此刻的自己。
因為此刻的自己,都有點嫉妒了。
回到臥室,已經夜深。
程桑榆已無繼續折騰的精力,而沒想到郁野也在頻繁打呵欠。
“困了?”
“嗯。”郁野抬手臂擋住眼睛,“昨晚差不多整晚沒睡著。”
程桑榆有點愧疚,“……抱歉啊。”
郁野笑了聲,“就該丟玻璃彈珠也嚇嚇你。”
由于睡眠不足,他白天簡直像個行尸走肉,大腦疲乏到了極點,但是毫無困意,因為想著晚上的會面,那種期待簡直成了漫長的煎熬。
沒敢靠咖啡提神,怕心臟受不了。
下午三點左右,實在撐不住了,趴在桌上休息了半小時。
回家后又睡了半小時,才開始加班。
“就這樣你還敢做這么多次?真是不怕猝死。”
“牡丹花下死。”
程桑榆笑著伸手打了他一下,“我可沒允許。”
手指被郁野握住,朝他的心臟挨過去,他把眼睛閉了起來,低聲說:“之前和死也沒兩樣。”
程桑榆抬手去把一旁的臺燈關上,在黑暗里挨進他的懷里,低聲說:“睡吧。你明天一早起來就可以看到我。”
“晚安。”
“晚安。”
/
第二天是工作日,程桑榆在鬧鐘響后半小時才起床,直接導致她后續像在打仗。
她在郁野這里洗漱完畢,快速跑下樓。
康蕙蘭過來開門,看她穿的是睡裙,露出了一個有點微妙的表情。
但沒說什么,只說:“給你買了包子……”
“來不及吃了。”
程桑榆飛快沖進臥室里換衣服。
康蕙蘭的聲音跟過來:“你床單換了丟哪兒了?洗衣機里沒有啊。”
“……樓上。”
康蕙蘭又露出了那個表情。
這個時候,響起了叩門聲。
門是開著的,康蕙蘭回頭看去,卻是郁野,穿戴齊整,清清爽爽地站在那兒。
郁野笑著打招呼:“阿姨早上好。”
“早啊小郁。”康蕙蘭微笑道,“你跟桑桑一起去上班?”
“嗯。我開車。”
“那正好,我買了包子,你幫忙帶上,路上敦促她吃。”
“好。”
郁野拿上東西,很耐心地等在門口。
康蕙蘭卻不由地著急起來,連番催促程桑榆:“你動作快點,人家一直在等你。”
“來了來了!馬上!”
又過了五分鐘,程桑榆從臥室跑出來,拎上了擱在客廳的包,飛快去往玄關,打開鞋柜門,從里面找出一雙平底鞋穿上。
她今日穿著和上回參加分享會是一個思路,淺灰色休閑西裝外套內搭襯衫,化了淡妝,很是神采奕奕。
這種光芒并不張揚,更很像珍珠表面那一層蘊藉的柔光。
郁野伸手,接過她手里的提包,笑說:“走吧,程總。”
康蕙蘭還在玄關,程桑榆有點耳熱,又覺得是自己多心。
還是怪他,孤意又深情的一個人,調侃都像在調情。
/
今日郁野更早下班。
原本想繞道去接人,但程桑榆晚餐約了一個工作性質的會面,下班就過去了。
郁野回到家,待了沒十分鐘,康蕙蘭就發來消息,叫他下去吃飯,說是忘了程桑榆晚飯不回來,米飯蒸多了。
郁野拎上回家時順便在水果店買的西柚,下樓蹭飯。
四菜一湯,作為兩個人的晚餐,稍顯隆重,尤其還有兩道肉菜。
郁野一看菜式就明白了這頓飯的性質。
他在這里慣了,盛飯都是自己來,康蕙蘭阻止不過,就隨他了。
兩人坐下,康蕙蘭提筷,稍有尷尬,“我就不給你夾菜了,你就當是在自己家里,隨意一點。”
郁野笑說:“好。”
兩人吃了一陣,康蕙蘭繞彎子問了些不相干的,終于還是進入了這頓飯的正題:“小郁,桑桑以后不打算生小孩這個事,跟你溝通過嗎?”
“我們充分溝通過的,阿姨。”
“她的這些經歷,你都知道,希望你不要怪她自私……”
“這不是自私,這只是她的原則。原則沒有侵犯別人的利益,并不叫自私。”郁野笑說,“我知道您想問什么,請您放心,阿姨,我馬上二十五歲,我是個大人,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康蕙蘭嘆了聲氣,“你們兩個,我有時候都不知道應該把天平偏向誰。桑桑是我女兒,而你又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如果你們年齡沒有差這么大,又早一點認識……”
“阿姨,我喜歡的就是現在的這個程桑榆。”
康蕙蘭怔了一下。
“至于年齡,更不是問題。只要有心,一切困難都不是問題,您說呢。”
康蕙蘭難免心有感慨,常說名字也是人命格的一部分,程桑榆這名字,確實就像她命運的批語。
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跟你說個事兒,你別告訴桑桑啊,她知道了肯定不好意思。”
“您說。”
“有一回她放假在家,趴書房里睡著了,我進
去的時候,聽見她手機里在放音頻。你猜是什么?”
郁野想到的是他的游戲實況視頻。
康蕙蘭說:“是你那會兒給言言上課的錄音。”
郁野一愣。
“那錄音里,言言沒說幾句話,都是你在講課。我那個時候真是很吃驚,因為她平常就跟沒事人一樣,我也以為,她肯定已經把你給忘了。”
郁野聽著,有淺淺的熱意涌上眼眶。
“她過去三年,真是沒命地在工作,最忙的時候,好像是同時自己主導了三部劇,我們都勸她,錢是掙不完的,她根本不聽。后來發現她聽錄音那個事,我才知道,她是沒辦法,她不忙就熬不過去。”
郁野喉嚨里梗了一下,“……嗯。”
他想,程桑榆這個人,永遠做得比說得多。
或許,只有真正一腔孤勇的人,才配與她并肩。
“我可以不夸張地說,跟你分手這事兒,起碼讓她去了半條命。小郁,阿姨說這些,不是要增加你的心理負擔……我只是希望,這一次你確實是做好了準備,不然的話,我還是寧愿你們不要和好。”
郁野鄭重說道:“阿姨,只有一種情況,我會跟她分開,那就是哪一天她不再需要我。”
喜歡她,即是喜歡她那份無可撼動的決心。
那么被這份決心精準狙擊的時候,哪怕痛苦也只好甘之如飴。
公正就是這個意思。
第56章 56“好學生巴不得老師查崗。”……
56
程桑榆跟人聊完工作,沒有耽擱,直接開車回家。
康蕙蘭正在廚房,清理泡菜壇的壇沿水,還打算拿個新的密封罐單泡一罐酸黃瓜。她前天才說了黃瓜跟其他的泡一塊容易“壞水”,今天就有了行動。
程桑榆有理由相信,假如讓簡念來做康蕙蘭的女兒,她倆聯合起來的行動力,已經平推到美國白宮了。
“您今天不去打麻將啊。”
“一會兒去。”康蕙蘭瞥她一眼,看她在水槽邊洗個手都有點心不在焉的,說道,“小葵花小郁已經幫忙遛過了,你的快遞他也幫忙取回來了。”
“這么賢惠。”
康蕙蘭被逗笑,又覺得這樣不嚴肅,伸手打了她一下,“行了,你趕緊找你的魂去吧,再晚一會我看要徹底丟了。”
程桑榆被講得有點不好意思,“言言下晚自習我就回來。”
她脫掉通勤的衣服,換了身家居服,想到什么,從衣柜里翻找一陣,找到之后,拿上去樓上找人。
她敲了一下門,又改變主意,點亮面板,鍵入密碼。
推門,里面傳來懶洋洋的聲音,“姐姐下班了。”
程桑榆望進去,郁野正站在沙發前,似乎是在聽見敲門聲的時候,準備過來開門。
她輕車熟路地找出狗狗拖鞋換上,往里走去,腳步直接拐去浴室方向,“借你浴室洗個澡。”
郁野“嗯”了一聲。
浴室門關上,郁野在沙發上坐下。
電視接通了PS5,他正在玩游戲,原本要去過關底boss,驟然沒了心情,只操作主角,在周邊挖挖野菜,看看風景。
他不確定等下一定會發生什么,但叫人心浮不定的,正是這種不確定感。
過了一會兒,聽見里頭水聲停了,片刻,又響起嗡嗡的吹風機運作的聲音,持續了好長時間。她頭發長,這是個大工程。
終于,浴室門打開了。
郁野抬眼望去,怔了一下。
當時收到貨的時候,他只檢查過有無質量問題,對具體是什么樣子的,已經印象不深了。
但此刻一見到,他還是一眼認出來,程桑榆此刻身上穿著的那件黑色吊帶睡裙,正是當時送她的那件。
他以為,繼知曉她會拿他上課的錄音當催眠白噪音之后,已經不會有什么事情會讓他吃驚了。
剛吹過的頭發蓬松豐盈,堆在肩頭,她露在外面的肩頸和手臂的皮膚,被那黑色緞面的質感,襯托得幾如雪色。
程桑榆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下,往屏幕上看去,“有我也可以一起玩的游戲嗎。”
“《雙人成行》,姐姐要試試嗎。”
“好像聽過。什么題材?”
“一對要離婚的夫妻,一起冒險,找回初心。”
“聽起來適合我們十年后再打。”
郁野輕笑一聲。
“好玩嗎?你玩過嗎?”
“評價都說好玩。”郁野瞥她,“雙人操作的,我跟誰玩?”
“這么乖啊。”程桑榆勾一勾嘴角,“難嗎?我只很早以前玩過《王者榮耀》。”
“可能個別關卡有點。難就慢慢玩,不用著急。”郁野放下手柄,拿起手機。
程桑榆看他似乎打開了某個購物軟件,便把腦袋湊過去瞧。
郁野干脆把手機朝她這邊挪了點,讓她看得更清楚。
程桑榆下巴頦抵在他肩膀上,看他把《雙人成行》的光盤,和一個新的游戲手柄,加進了購物車里,下單支付。
“明天到了就可以一起玩。”
程桑榆點點頭。
“怎么突然想到要一起玩游戲。”郁野問。
“哦,因為我覺得我們不能一見面就做……”
郁野聽完一半就知道她要說什么,立即伸手去捂她的嘴,“……姐姐穿這件衣服說這種話,有一點說服力嗎?”
“這件衣服怎么了?不是你送的嗎?你說是很常規的款式……”
郁野耳根泛紅,很努力地替自己解釋:“……他們賣家秀,看起來真的很常規。”
“哦,是嗎?”
郁野切到了另外一個購物軟件,點進訂單界面,搜索“睡裙”,點開相應訂單,然后默默地遞給程桑榆。
那款已經下架了,但商品詳情還能正常瀏覽。
程桑榆一看,就知道不奇怪了,那是個非常瘦且平胸的歐美鹽系長相的模特,不管穿什么,都會讓人自動剔除“性-感”這一類相關的表述。
程桑榆笑了聲,“那我冤枉你了哦。”
“知道就好。”
“那我穿你覺得好看嗎?”
“嗯。”
“嗯什么,你都沒有認真看過一眼。”
看著郁野露出無奈的表情,程桑榆哈哈大笑,她從郁野手里,把游戲手柄拿了過來,試著操作畫面里的角色,“其實這三年里,我跟差不多年齡段的異性,吃過一兩頓交友性質的飯。”
“嗯。”郁野一邊聽,一邊抓著她的手指,挨個教她嘗試每個按鍵對應的指令。
“非要說的話,他們條件都不算差。其中有一回,還是跟一個離異的上市公司的老總。上市公司老總不找年輕大學生,找同樣離異的同齡人,這一點讓我覺得,世界其實比我想象得要更多元一些。”
程桑榆操縱小人開始走動、跳躍,“但是,跟他們吃飯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就是優秀,但是不好玩。”
“我好玩,是吧?”因為記仇,稍有點沒好氣的語氣。
程桑榆莞爾,“對啊。只有你才懂我那些腦洞大開的爛梗。”
郁野一秒鐘被哄好,“……你不也是。”他復盤昨晚,一直在想,“紂王”這個梗也太爛了。
“你覺得‘天生一對’這個詞,會不會有點土。”
“有點。”但是喜歡。
程桑榆笑了一下,不再說話。
游戲里小人上馬,在空闊的村莊里奔跑起來,又成功地躍過了一條河流。
郁野夸獎:“姐姐上手好快。”
“我還沒上手呢。”
“……”
怎么沒路都能隨時開車。
程桑榆轉頭看他,“是不是有點爛。”
“有點。”
又不再說話。
信馬由韁地讓小人又跑了一會兒,程桑榆想問怎么呼出任務菜單,便把頭轉過了過去。
一下對上了郁野的視線。
在無聊閑話、耳鬢無意摩擦的時候,空氣已然升溫,只差一點火星就能點燃。
程桑榆目光從他的鼻梁,滑落到他的唇上。
下一瞬,郁野就低下頭來。
手柄被程桑榆放到一邊,她拿手掌撐住了沙發的皮面,把胸廓挺了起來,任由郁野把滾燙的呼吸,貼在她鎖骨上下,一大片白皙的皮膚上。
……他們連對黑色的喜好都如此一致。
只是,黑色雖好,弄臟了也特別明顯。
郁野腦袋抵在她肩膀上,呼吸與她同出一轍的凌亂。
她伸手撫摸他的腦袋,想到他翻訂單時她看見的那個價格,忽說:“你下次想亂玩的話,可不可以買兩件便宜的……我有點肉疼。”
“……我沒有在亂玩。”
“那它
怎么會無緣無故成了這樣。”
“有沒有可能,那是姐姐的,不是我的。”
郁野笑出一聲,把頭抬起來去瞧驟然沉默的程桑榆。
要把她講到臉紅,沒有那么容易,所以他絕不會錯過這樣“勝利結算”的時刻。
程桑榆換上了郁野的T恤,回到沙發上躺了下來。
郁野坐在地墊上,她腦袋靠著他的后背,舉起手機刷社交網站。
“程桑榆。”
“嗯?”
“下個月我請我媽和我姐看演唱會,你想一起去嗎?”
“誰談戀愛第二天就商量見家長。”
“噢。”
程桑榆笑了聲,“誰的演唱會。”
“張學友。”
“他的歌我好像聽得不多哎,就會唱……”
“《吻別》?”
“不是,另外一首……”
“是誰偷偷偷走我的心……?”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嗎。”
郁野輕笑。
“你唱歌好好聽,多唱兩句。”
“不要。”
程桑榆不勉強。
她一直不是那種會強迫小孩才藝表演的人。
“你媽媽知道你在跟我這樣的人談戀愛嗎?”
“我媽媽如果知道,我在跟你這樣優秀又耀眼的人談戀愛,一定會很放心。”
程桑榆嘴角揚起,“你上了什么情話培訓班嗎?”
郁野哼笑一聲。
“可以是可以,只是……”
“不會有只是的。”
程桑榆思索片刻,便說:“好。”
“那我一起買票。”
“嗯。”
程桑榆很久沒有體驗過,這么慢悠悠揮霍時間的感覺。
等回神時,已經過了九點半了。
她霍地爬起來,“我得下去一趟。”
“好。”
程桑榆把來時穿的那套家居服換上,走到門口去。
郁野目光追過來,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到樓下,待了沒多久,斯言下晚自習回家了。
程桑榆給她煮了碗餛飩,陪她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說道:“我要去樓上,明早回來。你吃完把碗洗了,自己自覺點,不要超過11點睡覺,不然我手機可以遠程操作關掉wifi。”
斯言還在喝湯,聞言差點嗆住,“……啊?”
“哪個字不理解嗎?”
“我只是一天沒回家,發生了什么……”
程桑榆聳聳肩。
斯言不允許自己像沒見過大世面的保守小孩,很快消化了這件事,問道:“那我以后叫他郁叔,你介意嗎?”
“他不介意就行。”
“他說他喜歡。”
“……”
程桑榆看向斯言,換了認真語氣,“你會介意嗎,言言?”
斯言默了一下,也認真回答:“我知道你永遠是我的媽媽。”
程桑榆伸手,忍不住想去摸摸她的腦袋。
還沒挨上去,斯言就一副對過度煽情敬謝不敏的態度,偏頭躲過了。
……哎,青春期。
對于程桑榆重新打開門,出現在玄關這件事,郁野明顯有預料不及的驚訝。
“你怎么……”
“查崗啊。查完小朋友的,再查大朋友的。”
郁野揚起嘴角,“好學生巴不得老師查崗。”
第57章 57“口嗨要付出代價,知道嗎?”……
國慶將至。
每到這種長假,程桑榆都要狠忙一陣,因為得把假期的更新提前肝出來。
整整一周,她都是晚上十點鐘才下班,到家后,陪斯言聊會兒天,關心一下她的生活和學習狀況。
其實這方面一直不需要程桑榆太操心,斯言初中也是念的市里數一數二的學校,大約有她作為榜樣,斯言很懂得事業對于一個女性的重要性,而學生的事業自然就是學習,因此她在重點班級,一直保持成績前十沒有落下過。
程桑榆其實從來沒在分數上對斯言提出過什么要求,這成績都是斯言自我要求的結果,她一直覺得,斯言已經有一技傍身了,哪怕成績不好,未來去做個滑板私教,大約也是餓不死的。
等斯言上床睡覺了,程桑榆便去往樓上留宿。
起初都還有點別扭,漸漸也就習慣了程桑榆和郁野的關系。
樓上樓下相處起來既方便,又能規避很多的“不方便”,康蕙蘭有時還會調侃,說上下樓被他倆住成了復式樓。
節前最后一天,程桑榆她們工作室安排了團建。
往常工作室規模小,還能組織團體旅游,體量大了以后,要協調的問題指數級增加,管理層慎重考慮,取消了團體旅游,把福利加到了年末的獎金里發放下去。
團建就改成了更為輕松的方式:包個場地,大家隨意吃吃喝喝,愿意做游戲就做游戲,不愿意純粹休閑也行。
這樣的全體團建,程桑榆作為領導不好缺席。
但她一想到好不容易熬到了要放假,卻不能第一時間回家歇著,整個人都有點提不起勁。
簡念非常了解她:“不就是想早點回家談戀愛嗎。”
“不行嗎?我熱戀期,簡總。”
簡念想笑:“那么請問你熱戀對象加不加班?不加班把人喊上,我準你公費戀愛好吧。”
“……不太好吧。”程桑榆飛快點開微信窗口,給置頂的狗狗頭像發去一個“暗中觀察”的表情包。
下班,程桑榆開車去往極擎科技所在的大樓,接上郁野,前去“公費戀愛”。
郁野知道程桑榆這一陣很辛苦,因此去程他來開車。
他打開手機,問程桑榆目的地。
那是個什么小院,在半山上,程桑榆沒記住名字,就去群里找到了位置分享,轉發給了郁野。
郁野把那個地址點開,怔了一下:“這么巧。”
“嗯?”
“這個定位,是原來我想帶你去吃,沒有去成,后來倒閉的那家餐館。”
程桑榆也有些驚訝。
郁野大約比她更驚喜一些,像是以為已經弄丟了的一百塊錢,又在某個大衣的口袋里找到了。
因為繞遠先去接了人,稍微耽擱了一點時間,程桑榆和郁野到的時候,聚餐已經開始了。
四個長條桌,大家不論職級,隨意落座。
自助餐會,除了提前備好的食物,還有餐館的服務人員,在一旁提供實時的燒烤、手作壽司以及調酒服務。
程桑榆同郁野走進去的一瞬,里面原本熱火朝天的場面,驟然聲息稍減,人群里有人低聲說了句“顧星燃”,隨后知情的老員工,開始給不知情的新員工科普,沒一會兒所有人都朝著兩人投去打量的目光。
程桑榆非常大方地挽著郁野的手,走到最里面的長桌去跟簡念她們會合。
郁野打招呼:“念姐。”
簡念二話不說,先比個大拇指。
郁野輕笑。
程桑榆往簡念的盤子里看了看,“有什么好吃的嗎?”
“這個三文魚壽司還行。”
“那我去拿點。”
她轉身,郁野也跟著她轉身。
程桑榆瞟他:“你是我的尾巴嗎?”
郁野十分坦蕩:“陌生地方,小狗不需要跟緊主人嗎?”
他這話聲音很低,除了她沒人能聽清,她還是一下就耳根熱了起來,“……在外面不要亂講!”
郁野笑了一聲。
兩人拿了飲料,端著盤子,走到手作壽司那兒去等三文魚壽司。
片刻,有個女生過來,內容組的編劇,
年紀小,但能力很強,性格是核-彈級別的社交牛人。
“桑姐,她們派我過來當代表,問這位‘顧星燃’究竟是不是桑姐你的男朋友。”
程桑榆:“不是。”
郁野在喝橙汁,聞聲倏地抬眼。
程桑榆:“是我老公。”
橙汁嗆入氣管,郁野猛地咳嗽起來。
女生驚訝張大嘴,“哦……失敬失敬。”
程桑榆:“沒有沒有,開個玩笑。是男朋友,唯一的男朋友。”
“男朋友還有不唯一的嗎?”
“那說明你的思路還要再打開一點,要不你寫個N-P的本子練練手吧。”
女生哈哈大笑。
人走了,郁野還在咳嗽,臉都咳紅了。
程桑榆仰頭看他,笑說:“咳得這么可憐啊。”
郁野:“……”
“太不禁嚇了。”
郁野根本說不出話。他真覺得自己遲早要被這個人玩死。
兩人拿了食物,回到長桌上。
簡念說:“桑,你猜她們怎么在怎么編你們的故事。”
“嗯?”
“她們說,當年‘顧星燃’跟了你一段時間,你把人玩膩就踹了,現在‘顧星燃’耍了一些小小心機,恢復了恩寵。”
郁野點頭:“很準確。”
程桑榆手肘輕撞了他一下:“我哪有!你別亂講。”
郁野:“更正,沒有玩膩,其他都很準確。”
大家哈哈大笑。
小周啃著雞翅,說道:“其實顧星燃的那幾集,現在翻出來看,還是很好品。”
簡念:“整部劇都很好品。畢竟是我們工作室的第一塊基石。”
小周:“完結儀式我快哭成狗。”
程桑榆笑說:“不至于不至于。”
簡念:“我很奇怪,怎么當時完結,你這個主編劇好像倒不難過?”
“再好的故事,連寫一年都受不了吧。我再怎么喜歡我們公司附近那家餐廳的燒椒牛肉飯,也沒法連吃一個月。”
簡念看向郁野:“聽了有沒有危機感。”
郁野笑:“有。”
程桑榆:“少來挑撥離間。他不一樣。”
大家都受不了地“嘖”起來。
盤子里食物吃完,又去拿了一些,再清空的時候,就差不多飽了。
郁野在餐桌下牽了牽程桑榆的手,低聲說:“跟我去個地方。”
程桑榆把杯子里的最后一點果汁喝完,跟著郁野起身。
兩人走出燈火通明的小院,步入室外幽寂的樹影中。
往前走了一陣,出現一段石板臺階。
拾級而上,花木扶疏。
再往上,視野驟然開闊——一個很大的觀景平臺,放眼望去,南城璀璨夜景,盡收眼底。
程桑榆“哇”了一聲,快步走到觀景平臺的邊緣,兩手緊緊抓住欄桿,最大限度地探身往外。
夜風浩蕩,拂過面頰,豈止愜意。
郁野背靠著欄桿,手肘后撐,轉頭看著她,“當時想帶你來這里。”
“還好那個時候沒來得成。”程桑榆說,“小小年紀手段了得,當時你要是在這里吻我,我可能根本沒法拒絕。”
“……那也要我敢?”郁野回想當時,他根本連直視她都會害羞。
程桑榆輕笑一聲,忽然轉過頭來,定定地望著他:“現在敢嗎?”
風聲都好像停了一瞬。
靜止之后,卻更加洶涌,連同她被吹起的發絲。
她眼睛里分外明亮,像最遙遠而最永恒的一顆星星。
郁野倏然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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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總悄悄早退了今日團建,從觀景平臺下去之后,直奔停車場。
車藏在樹影下,車廂里一度到了擦-槍走火的臨界點。
程桑榆很怕哪個同事也起意早退,還是把自己從理智淪喪的邊緣拉回來,驅車下山。
兩個人到了小區,上樓時動靜放得極輕,生怕被小葵花聽見——它能識別腳步聲的細微不同,并給出不同的反饋,所以,有時候看小葵花的反應,就能知道是誰回來了。
進門,關門,亦是小心翼翼。
兩人直奔浴室而去。
郁野今回非常失控,她手臂撐在洗手臺上,給搖晃的自己的提供支撐,偶爾抬眼,在起霧的鏡面里,去看自己和他的臉。
這個行為被郁野發現了,他驟然抬起手掌,一把抹掉了那上面的霧氣。
聲音低沉,鉆入耳朵:“姐姐要看就看得清楚點。”
程桑榆根本發不出聲。
冷的陶瓷,熱的呼吸……各種復雜感官混在一起,幾乎要把思緒熔斷。
郁野陡然停止,在她臨界時毫不留情地把她拽回來,一瞬變成吝于給予的暴君:“叫我。”
“……郁野。”
“不對。”
程桑榆聲音顫抖,“寶貝?……”
還是不對。
仿佛通關密碼,只有唯一答案。
“……老公。”
“乖。”郁野吻她:“口嗨要付出代價,知道嗎?”
程桑榆意識到,他這個人,平常還是太會扮豬吃老虎了。
第58章 58“小狗現在想做什么?”
程桑榆一睜開眼,身后便有人靠了過來,手臂搭在她腰上,下巴輕輕蹭著她的肩膀。
“……姐姐。”聲音帶點兒啞。
他們剛在一起,便趕上程桑榆最忙的一段時間,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就得準備上班,沒多少時間可以溫存。
程桑榆沒作聲,任由郁野手指掀開了她睡衣的下擺,沿著小腹,逶迤而上。
他指甲輕刮,她有種浸泡于溫泉池中慵懶的舒服。
今日放假,鑒于大家都很懼怕長假各大景區的人流量,于是全票通過達成協議,今年這個國慶以休閑放松為主,頂多自駕去周邊城市玩一玩。
等會兒,斯言要去跟董星燦一起參加漫展,康蕙蘭的老年旗袍隊也有活動。
距離她們出發,還有差不多四十分鐘的時間,綽綽有余。
窗戶安了雙層窗簾,紗簾外的遮光簾拉得嚴嚴實實,叫人不辨晨昏。
固然光線明亮處能夠給人以視覺上的刺激,但他們都更偏愛昏暗中耳鬢廝磨的隱蔽繾綣。
同時,昏暗環境也能一定程度解除人的羞恥心,否則,她再怎樣引導,郁野都很難講得出過分露-骨的話。
“……小狗現在想做什么?”程桑榆揉著他的耳垂,再次問道,聲音很低,幾如氣聲。
郁野不作聲,沁出汗芽的鼻尖,抵在她肩下鎖骨處的皮膚上。
她皮膚也是汗津津的。
明明是微涼的秋日,他們卻似身處高熱悶濕的盛夏。
“……不說就不給你。”程桑榆作勢要往后退。
自然被郁野緊箍住了不讓。
他懲罰性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過了好一會兒,終于拿沙啞得幾乎聽不清楚的聲音說道:“……想身寸在姐姐里面。”
說完,郁野感知著程桑榆的反應,稍有驚訝,偏頭笑說:“……原來姐姐喜歡聽這種東西。”
“……”
程桑榆沒替自己辯駁,其實dirty-talk對她而言本是可有可無,她只是喜歡聽郁野耳朵紅紅地講出來,感覺很不一樣,輕易能夠把她心理層面的興奮度,提升到更高層級。
五分鐘后。
程桑榆在浴室里打仗似的淋浴、洗漱,心想剛剛自己怎么會天真覺得,以他早晨的硬件條件,四十分鐘綽綽有余?
程桑榆換好衣服,同郁野打聲招呼,回到樓下。
斯言和康蕙蘭都已經吃過早飯,打算出門。
康蕙蘭一邊對著鏡子整理儀容,一邊吩咐程桑榆:“桌上有早餐,你喊小郁下來一起吃。”
“好。”
“洗衣機里衣服已經洗好了,你等下晾一下。”
“好。”
“中午我不回來,你跟小郁自己解決午飯。”
程桑榆繼續說“好”。
斯言:“媽,中午我也不回來,我跟燦燦在場館那邊吃。”
程桑榆:“你們注意安全。”
斯言“嗯嗯”兩聲,背上包,等康蕙蘭整理完了,兩人一同離開家。
程桑榆給郁野發了條消息,叫他下來吃早飯,他沒回,大約是在洗澡或是換床單。
程桑榆便先去陽臺晾衣服。
打開洗衣機,拿出里面的衣服,衣架撐起來,拿撐衣桿舉上去,抻一抻。
一邊晾,一邊不自覺地哼歌:“是誰偷偷偷走我的心,不能分辨黑夜或天明……”
一段唱完,后面的詞記不太清,又從頭開始。
唱完兩遍,樓上突然傳來聲音:“姐姐唱歌也蠻好聽的。”
程桑榆嚇了一跳。
把身體探出去,抬頭往上看去。
朗晴的秋日上午,空氣被染成透明的淺金色,一呼一吸間,有一股摻雜了草木氣息的清澀水汽。
郁野手臂搭在陽臺欄桿上,也把身體往外探了探,低頭往下看。
微風吹過,墨色發尾輕輕擺動。
他這個人就沒有死角嗎,怎么這么刁鉆的角度都這樣好看。
“你也在晾衣服?”程桑榆問。
“收衣服。”
“看微信了嗎?下來吃早飯。”
“好。”
程桑榆把手頭的這件衣服晾完,走到門口去,打開門時,聽見樓道里響起了腳步聲。
等了片刻,郁野在樓梯拐彎處出現,身上穿了件黑色的套頭衛衣。
他的年齡感還不是非常的分明,隨衣著的變化比較大,類似今天這件,就有比較明顯的少年感。
進門后,郁野洗了個手,就隨程桑榆到陽臺上去,幫忙晾剩下的衣服。
程桑榆把衣服拿出來,套上衣架,遞給郁野,他一伸手掛上去,非常有效率。
她總覺得今日的天氣,和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想起來認識他第一年的那個秋天,他幫她晾過被子。
衣服不多,片刻全部晾完。
程桑榆問:“今天想出去做點什么嗎?”
“……曬太陽?”
此刻陽光確實好得很。
兩人都把手臂搭在欄桿上,被陽光照了一會兒,整個人都變得懶洋洋的,恨不得就這樣瞇眼再睡個回籠覺。
程桑榆出聲:“你覺不覺得我們兩個現在這個樣子……”
“像兩床被子?”
程桑榆微訝,笑出聲。
不敢相信,這樣奇怪的腦電波也能對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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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后,日子平靜地往前推進。
工作日倘若不加班,就會一起吃晚飯,郁野時常幫忙做菜,康蕙蘭很樂得把自己的拿手菜傾囊相授。吃完飯,程桑榆和郁野兩人出去夜跑遛狗,之后的安排視情況而定。
若是周末,票務網站上搜一搜,有喜歡的演出或者展覽,就一起去看看,沒喜歡的就一起窩在家里。有時,斯言的一些活動需要家長參與,就全家出動。
很快到了演唱會的日子。
程桑榆當天不加班,白天跟郁野在家里打了會兒游戲,下午比平常提前半小時吃晚飯,收拾過后出門。
郁野的安排,是先開車去接葉琳,再一道去往舉辦演唱會的場館。
車開到一半,郁野接到了葉琳的語音電話。
接通,車載廣播里傳來葉琳的聲音:“小野,你們是不是已經出發了?”
郁野:“嗯。過來的路上了。”
葉琳:“那個……要不你們先過去吧,我臨時有個事兒,可能還要一會兒才處理完,一弄完我就馬上過去。”
郁野默了一瞬,沒問是什么事,只說:“好。”
葉琳沒有多說什么,直接把電話掛了。
車廂里沉默極了。
程桑榆看過去,郁野手搭著方向盤,微微抿著唇,臉色微沉,已不復出發時的輕快。
她心里也有點難過,沒法說虛假的話來安慰他,成年人最懂這些社交辭令,葉琳的這話,基本沒什么兌現的可能了。
為了這次演唱會,郁野定著鬧鐘準點搶票,買了內場視野最佳的位置。
“百分百被放鴿子的體質”,只是他的自我解嘲。
被爽約的人,怎么可能輕易釋懷。
郁野把手機遞給程桑榆,請她幫忙把目的地更改到場館。
在前方拐了彎,郁野終于笑了一下:“沒事。下回我再邀請。她總會有有空的時候。”
“失望太多次你也會有負擔的。”
“我失望的不是她放我鴿子。”
程桑榆點頭:“我明白。”
他還是遺憾,覺得葉琳應當有一次只屬于自己的“游輪遠渡”,不管是演唱會,或是別的什么,她也能有機會只做“葉琳”,哪怕只有十分鐘。
到場館停好車,兩人去往入口處,找個顯眼位置,等盧楹來會合。
郁野側身站在外側的位置,替程桑榆隔開了人流。
低頭看去,程桑榆正開著手機的前置攝像頭,檢查妝發。
她平常對自己的外貌并不在意,到她這個階段,早就不會為容貌好壞所累。此刻,大約是因為要跟他的家人見面,才顯出了一種不尋常的緊張。
“姐姐真的用的是iPhone嗎?”
程桑榆轉頭瞥他,仿佛在問,怎么說廢話。
郁野:“怎么前置直出像是加了濾鏡。”
程桑榆一下就笑出來。
郁野抬手,手指挨住相機中心的拍攝按鈕,倏地低頭,嘴唇碰上她的臉頰。
“……喂!”程桑榆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抬頭回到原處了,臉上有兩分很難掩飾的得意。
片刻,郁野抬眼,稍頓。
程桑榆察覺到了,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前方一個穿牛仔外套的女人,正一邊走過來,一邊拿有點微妙的目光看著他倆。
是那種,路人對“臭情侶”當眾秀恩愛的微妙。
程桑榆只在夜色里匆匆見過一面,且還是三年前的事了,因此不確定這人是不是盧楹,直到郁野把手舉起來,懶洋洋地招了一下。
盧楹笑著走過來:“你好。”
程桑榆:“你好你好。”
盧楹手里拎著兩個紙袋,走到他們跟前之后,把其中一個分給了程桑榆:“里面是手幅和熒光棒。”
“我好像沒有看到有賣……”
“是蹭的他們一個歌友會的免費物料,他們人可好了。”
程桑榆笑了聲。
郁野的社交關系,其實一直非常簡單,他的核心圈層,都是非常好打交道的人,顯然盧楹也不例外。
程桑榆問:“你吃過飯了嗎?”
盧楹:“沒。今天加班,我從酒店直接趕過來的,沒來得及。”
程桑榆卸下自己背著的一只皮質的黑色小號雙肩包,從里面拿出兩根蛋白棒,“先墊下肚子?”
“謝謝姐姐!”
郁野表情微妙地瞥了盧楹一眼。
……怎么喊得比他還自然親熱。
郁野接過了程桑榆的包,拿在自己手里。
盧楹拆開蛋白棒,一邊吃,一邊問郁野:“阿姨呢?還沒來?”
“她讓我們先來,她臨時有事,處理完了再來。”郁野說。
盧楹張了張口,講不出奚落的話,“……那我們先進去?”
程桑榆:“再等一會兒吧。”
盧楹點頭,低頭,把蛋白棒的包裝展開,去瞧那上面的品牌名,“這個還挺好吃的。”
程桑榆笑說:“吃過好多家,確實這家味道最好。”
“我們加個微信吧姐姐,以后有什么好東西互相種草。”
程桑榆手機點開二維碼,遞給盧楹。
兩人迅速加上微信。
盧楹看了看程桑榆的頭像:“姐姐你喜歡看日劇?”
“我本科學的日語。”
“哦哦。我記得有一陣郁野的頭像換成了一個日本明星是吧。”
程桑榆笑:“嗯。”
“現在怎么不換了?”盧楹瞥郁野。
郁野:“我們不拘泥形式上的東西。”
盧楹哈哈大笑:“那你跟姐姐穿情侶裝?”
程桑榆穿了件修身的黑色薄款針織裙,外面套著一件飛行員夾克。
郁野身上的外套,跟她一模一樣,只是尺碼不同。
這下程桑榆也被盧楹講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們聊著天,不知不覺間,人流越來越稀疏,都進了場館內部。
還有十分鐘開演,郁野最后一次看了看時間,決心不再等了:“走吧,我們檢票進去。”
三人一同走往入口安檢處。
郁野拿了個安檢筐,把程桑榆的小包和紙袋放進去,送入安檢機。
這個時候,他手機響了起來。
程桑榆看過去。
卻見郁野從口袋里掏出手,看見屏幕上的來電人,怔了一下。
他把電話接通,聽了片刻,臉上頓時浮現笑容:“您就站在那里等我,我馬上過來接。”
第59章 59“程桑榆,我好喜歡你。”……
郁野看見了站在導流帶入口處的葉琳,伸手招了招。
葉琳立馬加快腳步。
她走到郁野面前的時候,已然氣喘吁吁:“我差點以為自己走錯出口……還
沒開始吧小野?”
“還沒。現在入場剛好能趕得上。您坐地鐵來的?”
兩人邊說,邊快步朝里走去。
葉琳說:“對。我怕開車過來停車耽誤時間……你們出發那會兒廚房煙霧報警器不知道出了什么狀況,一直在叫,叫物業上門檢查,半天不來,真是把人急死……”
郁野微笑:“沒事,趕上就好了。”
葉琳稍有些不好意思:“畢竟是張學友……”
“嗯。票也難搶。”
“他現在票還很難搶啊?”
“對。”
“還沒過氣嗎。”
“經典不會過氣的。”
葉琳也笑起來。
又走一陣,葉琳問:“你女朋友……”
“已經到了,跟我姐先進場了。”
“你說比你大,大多少?是什么樣的人啊?”
“等您見過她了再說吧。”
兩人不再說話,疾步走到檢票處。
檢票過安檢,穿過通道抵達入口,走到正對舞臺的內場區域。
正欲尋找對應座位時,一個手幅揮了起來,像在為他們做指示。
郁野望過去,看見了程桑榆藏在手幅后的臉,立即向她露出一個笑容。
郁野帶著葉琳走了過去,盧楹起身往外挪了挪,程桑榆也立即站起身,笑著同葉琳打招呼:“阿姨您好。”
葉琳對她充滿了好奇,第一印象是覺得她有氣質極了,但怕直直地盯著顯得不禮貌,因此看了兩眼就把視線移開了,笑著應道:“你好你好……不知道怎么稱呼?”
“我叫程桑榆,長輩一般都叫我小程,或者桑榆。”
葉琳點頭,笑說:“好。”
氣氛多少有些尷尬。
好在燈光突然熄滅,演唱會馬上開場,無暇再做寒暄。
郁野坐在葉琳和程桑榆之間,盧楹挨著葉琳而坐。
盧楹從自己的紙袋里,把熒光棒和“歌神”的手幅拿出來,遞給葉琳。
葉琳有點局促,“拿個這個多不好意思……”
“等下合唱的時候就您一個空著手,您就更不好意思了。”
葉琳就笑著接過去了。
沒等多久,巨幅熒幕點亮,播放開場短片。
播至一半,黑暗里,張學友的歌聲驟然隨著伴奏響起,場館內爆發出山呼海嘯的歡呼聲。
片刻,追光乍亮,那萬人敬仰的不老偶像,終于露出真面目。
這一瞬,尖叫和歡呼聲幾乎要將頂棚掀翻。
郁野朝葉琳望去,稍稍怔了一下。
不知道從哪刻開始,她眼里盈滿了淚光。
第一首便是傳唱度極高的名曲,萬人齊聲合唱,像個功率強勁的情緒放大鏡,那種震撼,非親臨不能感受。
程桑榆原本以為自己沒聽過幾首張學友的歌,但聽下來卻發現,幾乎每一首的副歌,她都跟著哼上兩句。
至于葉琳,非常讓人驚訝,她起初很小聲也很拘謹,但在大約三首歌過后,她就跟上了齊聲高唱的大部隊。
和他們三人不同,葉琳幾乎對歌詞爛熟于心,不需要看提詞器,也能從頭跟唱到尾。
到最后,熒光棒甩得被任何人都用力,合唱也比任何人都大聲。
后半場時,聲音都唱得啞了。
程桑榆帶了個定焦頭的單反相機,趁著葉琳全情投入,給她拍了幾張照。
兩小時左右的演唱會,好像一眨眼就到尾聲。
演出人員謝幕,全場高喊“encore”。
葉琳也聲嘶力竭地跟著高喊。
音樂再起,前奏還沒奏完一個八拍,葉琳就已聽出來,這是《她來聽我的演唱會》。
歌詞極其經典,短短一首歌,唱完一個女人的一生。
葉琳初聽并無太大反應,十七歲和二十五歲,對她已遙遠得恍如上一世。
直到唱到三十三歲那一句。
「在三十三歲真愛那么珍貴/年輕的女孩求她讓一讓位/讓男人決定跟誰遠走高飛」
她的人生,從世人眼中的金玉良緣,急轉直入人間真實的一拍兩散,就是從“年輕的女孩求她讓一讓位”開始。
之后,她便不像是在生活,而是被生活裹挾著被動往前走。
一直走到今天,早就忘了自己最初是什么樣子,有過什么樣的夢想。
其實她也曾有過那樣的時代,攢好久的錢買一盤張學友的磁帶,把錄音機放在枕邊,聽完A面聽B面,直至每句歌詞倒背如流。
那時的她,想過要去市中心最大的百貨商店做售貨員;
想過做港劇里的高級白領,出入高檔寫字樓,用著還是時興事物的大屁-股電腦;
想過做只在畫報里見過的空姐;
想過做每晚8點準時播報的電臺播音員……
在那樣金燦燦的日子里,她認為自己的未來,有無數種可能性。
理應如此,本該如此。
可為什么在成為某個人的“妻子”之后,她的人生,就坍縮為了一種可能。
這種“可能”甚至都不叫可能。
沒有選擇和放棄的自由,怎么稱得上是一種“可能”。
「在四十歲后聽歌的女人很美/小孩在問她為什么流淚
身邊的男人早已漸漸入睡
她靜靜聽著我們的演唱會」
葉琳跟唱不下去了,在萬人鼎沸中,拿手幅擋住了腦袋,低下頭去,痛哭失聲。
郁野他們都察覺到了,但在一瞥之后,都不約而同地轉過了目光,把這個時刻,留給了她。
三首歌后,encore環節也結束,這場“游輪遠渡”,還是到了落幕的時刻。
哭很能讓人釋放壓力,故散場的時候,葉琳雖然依依不舍,但心情分外輕松,好像積累了十幾年的陰霾,都被一場雨下盡了。
盧楹摸一摸背包,掏出一罐潤喉糖,挨個分給大家。
程桑榆笑說:“準備得好齊全。”
“我有點咽炎,平常跟客戶說話又多,所以隨身帶著。”
程桑榆露出“真不容易”的表情。
這里面,最需要潤喉糖的是葉琳,她把糖片壓在舌下,拿沙啞的聲音笑問郁野:“小野,你們是打算回家,還是……”
郁野:“我們打算去吃夜宵,您跟我們一起去?”
葉琳說:“我吃不了多少……”
盧楹:“沒事兒,能吃多少吃多少。”
程桑榆便說:“郁野你把車開到西門的那個路口等我們吧,我們去趟洗手間。”
郁野說“好”。
散場的洗手間有些擁堵,三人一邊閑聊,一邊排隊。
葉琳仍會不時打量程桑榆,想憑她外表猜出來,她究竟大了郁野多少歲。
排到以后,葉琳用完廁所,到洗手臺那兒去,照了照鏡子,才發現自己的妝容很是斑駁。
程桑榆站在一旁,笑著遞過不知是剛用完,還是剛打開的氣墊粉底,“您需要補個妝嗎?”
葉琳走得急,又以為演唱會不過兩個小時,應當用不上,就沒帶補妝的東西。她立即笑著說聲“謝謝”,把粉底盒接了過去。
她補過妝,把粉底盒還給程桑榆,抬起水龍頭洗手的時候,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程桑榆或許就是為了方便她補妝,才提議來洗手間的。
三人離開場館,在路口處上了郁野開過來的車。
路段極其擁堵,好一會兒才開出去。
起初氛圍有些尷尬,直到程桑榆忽然問葉琳:“阿姨,您年輕的時候,有沒有看過張學友的演唱會?”
葉琳好似被打開了記憶開關,立即分享起了當年自己如何辛苦攢錢,試圖去香港看演唱會的經歷。
迅速拉近與一個人的距離的方式,就是讓對方的傾訴欲得到滿足。
郁野意識到了這一點,再轉頭去看笑瞇瞇聽著、時不時給葉琳墊話的程桑榆,深感她的年齡確實不是白長的。
到了吃夜宵的地方,這氣氛延續了下去,吃到一半,葉琳已經開始分享自己讀書那會兒,別人追她的趣事了。
郁野的記憶里,就沒有見過葉琳的這一面:聊的不是老公,不是孩子,只是她自己。
她的少女時代,她的追星經歷。
吃完夜宵,盧楹自己打車回住的地方。
這里離枳花西路更近,郁野便先把程桑榆送回家,再送葉琳。
駛出枳花西路時,車上就只剩下了郁野和葉琳兩個人。
葉琳終于忍不住問:“小野,桑榆大你多少歲啊?”
“您覺得呢?”
“不好說。應該是比小楹大點吧。”
“大我12歲。”
葉琳難掩驚訝,“這……”
郁野不奇怪葉琳會有這個反應,大部分人知道他在跟大自己一輪的人談戀愛,基本都會是這
個反應。
“她三十歲的時候,前夫出軌。工作經驗基本為零的情況下,先是接文案外包,之后拿出所有的存款,跟朋友一起創業。現在是一家自媒體公司的創始人兼高管。”
葉琳不知道自己是該說“她還離過婚”,還是“她真厲害”。
而郁野自動替她回答了前一句:“她離過婚,還有個13歲的女兒。”
葉琳更是詫異得幾乎要倒吸一口涼氣。
郁野很是平靜:“我知道您可能很難接受。我告訴您這些,因為這就是她人生經歷的一部分,不需要跟誰隱瞞。我喜歡的,也就是過往的經歷構成的現在的她。”
今晚短短的會面,葉琳對程桑榆的印象非常好,這種時候,她很難推翻自己的認知,讓態度大轉彎。
“小野,你是談著玩一玩,還是……”
“我很認真。”
“……那我可能沒辦法接受。”
“沒關系。”
葉琳心情很是復雜。其實她很清楚自己沒什么立場干涉郁野現在的生活,她的意見也起不到什么決定性的作用。
車廂里很安靜,是難得的不被打擾的談話空間。
郁野知道自己有些難以啟齒,但大約近期找不到更好的機會,于是沉默片刻之后,還是說道:“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您都有些失望。”
葉琳霍地抬眼。
“我并不是失望于您把幾乎所有的精力,都分給了盧梓宸,我是失望您再婚這件事本身。”
葉琳張口,似乎想要替自己辯解什么。
“在遇到程桑榆之后,這種失望,一度達到頂峰,因為她選擇了一個人撫養小孩,還發展了自己的事業。”郁野看了看葉琳,她神情有些幾分憮然,“但當我這樣告訴程桑榆時,她告訴我,她之所以成功,是天時地利人和疊加的結果;而您當時未必沒有依靠自己的想法,只是缺少了一些外力的支撐。”
葉琳把頭抬了起來,臉上顯出一種被深深擊中的震驚。
情緒太過復雜,驚訝、委屈、懊悔……兼而有之,以至于最后只剩下淚盈于睫這一個反應。
郁野把目光收回來,看向前方:“……那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很傲慢。對不起。”
葉琳半晌沒說話,她知道自己根本受不起這樣一句道歉。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失職,只是有些時候,只能做選擇性的無視。
郁野也不再作聲。
過了好久,葉琳忽問:“你車上可以放歌嗎?”
“可以。稍等。”
到下個紅燈路口,郁野把手機解鎖,打開音樂app,點開搜索框,遞給葉琳。
葉琳鍵入了什么。
音響里響起耳熟的前奏,郁野聽完第一句,知道了這是今日演唱會上encore環節唱過的那首《她來聽我的演唱會》。
葉琳把窗戶打開,手肘撐上去,一邊吹風,一邊入迷地聽著這首歌。
單曲循環到了第四遍,拐入了盧家附近的道路。
葉琳這時候問道:“那個郵輪……下次是什么時候啟航?”
“每個月都可以。”
/
郁野把車開回到枳花西路,停好之后上樓。
剛爬到二樓,卻聽上面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郁野頓住腳步,果真,下一瞬程桑榆出現在拐彎處。
她嚇了一跳,輕撫胸口:“你怎么神出鬼沒啊?”
郁野笑:“去哪里?”
“去買冰淇淋。”
“現在?”
“嗯。想吃。”
“陪你一起。”郁野伸手。
程桑榆把手遞到他手里,兩步臺階,直接跳下來。
兩個人手挽手下樓。
程桑榆問:“是不是被你媽媽罵個狗血淋頭。”
“沒有。你這么好,她怎么會罵我。”
“真的嗎?”
“真的沒有。她說等明年春天暖和了,準備去坐一次郵輪,問你有沒有時間一起去。”
“最后一句不是你擅自加的吧?”
“是她的原話。”
程桑榆不很相信,但郁野并沒有什么說謊的必要。
她姑且認為,這個人一定是使了什么了不得的話術,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下無。
走出大門,程桑榆往左拐去。
郁野雖然疑惑這似乎不是去對面超市的路,但也沒問什么。
她去哪里,他跟著去哪里。
兩人從側門走出,步入燈火昏黃的安靜小巷。
偶爾自行車經過,留下一串清脆的鈴鈴的聲音。
程桑榆:“你生日要到了。”
“嗯。”
“小少爺有什么生日愿望嗎?”
郁野認真地想了想,“想跟你坐火車。”
“啊?”
“在新澤西,有一天晚上做夢,夢見我在跟你坐火車。那種綠皮車,小桌板,只能坐兩個人。我們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一直在聊天,乘務員推零食車經過的時候,我們就會把腳往里收。很真實的夢,所以我醒的時候,有點……”
程桑榆聽得心里柔軟,“好。”
說話間,兩個人走到了小賣部門口。
程桑榆開冰柜門,挑了一個喜歡的甜筒。
“4.9元。”店主大姐笑說,“今天要不要氣球花?”
身旁的郁野在幫忙掃碼付賬,聞言驚訝抬頭。
他轉頭去看程桑榆,她正在撕開甜筒的包裝紙,做出了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隨后他環視店內一圈,看見了門口木架上,掛著的紫色的氣球花。
他微微勾起嘴角,走過去把那個氣球花拿了下來,“我們要一個。”
店主笑說:“5塊錢。”
【支-付寶到賬9.9元】
郁野一只手拿氣球花,一只手挽著程桑榆。
他知道他問了她也不會說,她這個人有時候死要面子,于是什么都沒問。
兩個人在燈影交錯間穿行。
郁野忽然頓步,咬著甜筒的程桑榆,也被拽得跟著停下來。
郁野從背后伸手擁住她,把腦袋低下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呼吸,聲音啞啞地說:“程桑榆,我好喜歡你。”
“肉麻。”程桑榆笑,“喜歡我什么?”
“認識你以后,我的生活里大部分都是好事。”
“跟你分手也是好事?”
“長久來看,也是。”
程桑榆手往后伸,摸摸他的腦袋,“我也喜歡你。”
“喜歡我什么?”
“喜歡你給我買氣球花。”
郁野揚起嘴角。
下一瞬,他驟然伸手,搶走了程桑榆吃了一半的甜筒,退后一步,拐個彎,倒退著往前走了兩步。
“……喂!”程桑榆立即去追。
他卻驀地停步,張開手臂,她于是直接撞進了他懷里。
“……小少爺,你幾歲?”
“肯定沒你幼稚。”郁野笑著把甜筒還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