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情侶當然要用情頭啊。”……
程桑榆到家的時候,斯言也已經回來了,正坐在沙上看電視等晚飯。
她被一種難以排遣的愧疚感支配,在斯言身旁坐下,陪著看了好一會兒。
直到斯言忍不住暫停了電視,把遙控器遞給她,說道:“媽你是有什么想看的嗎?”
“……沒有。”程桑榆哭笑不得地起身,去往廚房,看康蕙蘭需不需要幫忙。
“回來了。”康蕙蘭轉過頭來瞥她一眼,手里鍋鏟翻炒了兩下,說道,“我上午出去買菜的時候,被唐錄生堵小區門口了。”
程桑榆一愣。
唐錄生憋不住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速度會有這么快。
也幸好她提前給康蕙蘭打過招呼。
“他怎么說?”程桑榆感覺康蕙蘭的語氣還算平靜,不知道是唐錄生沒把事情抖出來,還是康蕙蘭見過大世面,不至于被這么一個消息給嚇到。
康蕙蘭目光不由地往客廳里飄去,“……等會兒我們單獨說吧。”
吃過晚飯,斯言在家寫家庭作業,程桑榆以買水果為由,同康蕙蘭一起出門。
兩人默契地到了樓下,走出大門才開口。
康蕙蘭憋了一整天,快要憋壞了,開門見山道:“唐錄生說的是真的?”
“您先告訴我,他是怎么跟您說的。”
“說你跟郁野在搞對象。”最后三個字她聲音又低又含糊,好像生怕被經過的鄰居聽見一樣。
程桑榆坦然承認:“我是在跟他談戀愛。確定沒多久。”
康蕙蘭神情復雜,仿佛一言難盡:“姓唐的跑來跟我嚼舌根,我嘴上雖然說跟誰談那都是你的自由,別人,尤其是他們唐家人管不著,我當媽的只會無條件維護自己的女兒。但我心里其實是不大信的……桑桑,你是怎么想的啊,怎么會找個這么小的……”
程桑榆笑了聲,“喜歡他啊,還有什么別的原因嗎?您不是一直夸他嗎,您說的那些優點,當然不是只有您一個人看見了。”
康蕙蘭仍是難以消化:“你主動的他主動的?”
“他。”
“我就說他怎么對我們家人這么熱情……”
“他即便沒這個目的,有些事也會義不容辭。”
“那倒是,小郁確實是個人品端正的好孩子……”康蕙蘭夸完又覺得自己夸早了,忙往回拽了一下,“當然,我覺得他人品好,不代表我支持你倆談戀愛,這是兩碼事。”
飯后小區里都是遛彎的人,康蕙蘭遇到熟人便會先把話題停一停,笑著跟人家打招呼,看見人走遠了,才又低聲繼續。
“桑桑,你知道媽不會反對你再找,你才三十三不到,真能找到一個知冷知熱的人,平常幫你分擔分擔,我覺得也是好事。但小郁還太年輕了,你倆能有什么未來……”
“我沒想有未來啊。”程桑榆淡淡地笑一笑,“只是談戀愛而已,您想得也太遠了。”
“……那你這就有點不負責了吧。”
“您到底站哪邊的?”程桑榆哭笑不得,“我是不可能再結婚生小孩了,這您很清楚。假如我跟他還比較合拍,談上個幾年,新鮮勁過去,他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倆分手,正好各不耽誤。”
康蕙蘭注視著程桑榆,目光深了幾分,“你是我養大的,你有沒有這么灑脫我能不了解?唐錄生要不是出軌了,你可能都還得跟他再耗幾年。當年你倆短暫分手一個月,你能哭得天塌了一樣……”
“我的黑歷史您就別提了吧。”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別打岔。”康蕙蘭白她一眼,“好,到時候你倆分手了,他是美滋滋的談婚論嫁去了,那你呢?”
“我享受了幾年他的青春,我一點也不虧啊。”
“我說分手以后!你怎么辦,你能走得出來?”
程桑榆沉默了一瞬,“人生沒什么走不出來的。時間一長都能走出來。”
康蕙蘭張了張口,一時不作聲。
程桑榆的父親程同舟去世的那一陣,她也覺得要熬不下去,可終究還是一分鐘、一小時、一天、一個月……這么水滴石穿地熬了過來。
康蕙蘭:“那你決定……就先這樣了?”
“嗯。先這樣吧。您不反對吧?”
康蕙蘭和程桑榆都自發無條件地否決了,那個也許在許多人眼里,順理成章的結局:
如果真能談到感情穩固的階段,是不是可以考慮再生一個?
這事換成其他人來,都有可能這么勸說,康蕙蘭不會。
她親眼見證程桑榆怎么從這泥潭里爬出來的,自然不會再把她勸回泥潭。
即便程桑榆自己腦子發熱,萌生為愛勇做高齡產婦的念頭,她也會把她痛罵一頓,罵到清醒。
“我反對有用嗎?”康蕙蘭說,“你是三十二不是二十二,你二十二我都勸不動的事,三十二我更勸不動了。差這么大歲數你也愿意答應,那肯定是喜歡得很,我就不要棒打鴛鴦惹人討厭了。而且,人生就這么幾十年,能快快樂樂的日子,本來就短暫得不得了。你要是覺得快樂,我有什么理由非要反對?”
康蕙蘭并不是一開始就這樣豁達淡然,是老程程同舟去世之后,她體會到了人生無常,才開始學著享受生活。當然也不無要把老程的那一份,一起活夠本的意思。
同樣,她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信任程桑榆,也是在程同舟去世之后,她的精神幾乎處在一個半失能的狀態,是程桑榆把一切扛了起來,鼓勵、安慰她的同時,還能強忍喪父之痛,收拾掉了婚姻的爛攤子,從零開始發展起了自己的事業。
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女兒,其精神與意志遠比她以為的要強悍。
對于這樣一個人,只是談個姐弟戀,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退一萬步講,小郁又帥又年輕,只從女人的角度,談上一場是真的不虧。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為好。
程桑榆笑著往康蕙蘭肩膀上一趴,“您真好。我就知道您這么開明,一定不會多說什么的。”
“少來。我跟你說啊,談歸談,錢袋子守好,不要亂給男人花錢。還有啊,這才剛開始,后面不知道多少流言蜚語。還有斯言,你準備怎么辦?一直瞞著她嗎?”
“斯言我會慢慢跟她溝通,我相信她會理解的。至于流言蜚語,我怕這個一開始就不會答應了。”
兩人已經走到小區門口,拐個彎往水果店走去。
康蕙蘭又說:“不結婚不生第二個的想法,你跟小郁說過嗎?涉及到未來選擇,你還是找個機會跟他交個底比較好,萬一他接受不了,也好早點分了免得互相耽誤。”
“我倆才剛開始談,還遠遠沒到聊這個的時候吧。而且,說不定談不到聊這種話題就分手了。”
康蕙蘭點點頭,也不再說什么了,“你等我消化幾天,找個時間請他到家里來吃頓飯。”
“好。”
康蕙蘭拐進店里,挑斯言喜歡吃
的芒果,忽的想到什么,“哦,唐錄生怎么了?誰把他給揍了?我看他來的時候臉腫得像個豬頭。”
“……郁野揍的。”
“啊?”
“唐錄生說我壞話。”
“那是該。”康蕙蘭一頓,又恨恨地說,“我看揍得還輕了點,還有那個心思跑來跟我告狀。他們唐家人什么玩意兒,給他們當過幾年媳婦,就一輩子打上他家的標簽了是吧,離了婚了還跑來指手畫腳。”
“他就是女朋友跑了,見不得我比他過得好。而且我男朋友這么年輕,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狗屎自尊心。”
程桑榆笑出聲。
買完水果,回到家里,程桑榆拿上筆記本電腦,坐到斯言對面,陪她寫作業。
她這時候才有精力把手機拿出來,查看微信消息。
好幾個群時不時活躍,還有些工作上的消息,往后滑了滑,才看到郁野的頭像。
她點開,順便設置了置頂。
消息是半小時前發過來的。
【郁野:[圖片]】
【郁野:我可以換嗎。】
圖片是《悠長假期》里的男主角瀨名秀俊,手里同樣端著水晶酒杯,是和她的頭像同一場景的截圖。
【csy:不可以。】
【csy:簡念會狠狠嘲笑我的。】
【郁野:哦。】
【csy:而且,你把阿加莎換掉了,阿加莎會傷心。】
【郁野:哦。】
程斯言從作業本上抬起目光,往對面看了一眼。
程桑榆臉上雖無表情,卻有無法掩飾的笑意,從眼底深處漫出來。
她驀地把頭低下去,焦慮地咬了咬筆桿。
/
暖風醺然的三月,這一周,程桑榆的生活多出了許多出其不意的驚喜。
周日睡前聊天,已經說了晚安,對面陡然發來新的消息,問她,可以下樓嗎。她做賊一樣溜出家門,他好像是憑空出現在了樓下,只說很想她,所以就跑來見她,無聲地擁抱了她十分鐘,就干脆地離開了。
周一困頓的下午,加冰咖啡和每日限量供應的某高級甜品店的點心,趕在她昏昏欲睡之前,送抵她的辦公桌前。
周二清晨,她打著呵欠走到車位上時,他已經等在了對面樹影下。走過來抱了她不到五秒鐘,就像一陣風一樣地迅速跑掉了,說是趕不上下班地鐵上課就要遲到。
周三加班結束走到地下停車場,他已提前五分鐘就位,拿了她的車鑰匙送她回家,特意繞一段路,到一條沒有人的小巷里。這種時候他才會展現他強勢的那一面,把她禁錮在車廂里,接吻,或者更深地索取。她故意逗他,提議真刀實劍的時候,他卻一秒燒紅耳朵,嚴詞拒絕。
微信時不時有他的新消息,看起來那么冷淡的一個人,其實有那樣旺盛的分享欲,看到任何有意思的東西,都會同她分享。
有一次他遛狗經過了一家“桑桑超市”,把門頭招牌拍了下來發給她,問她,姐姐什么時候連養老的恒產都已經置辦好了。他獨一無二的冷幽默。
他是春日里乍起的一陣風,翻亂了她手里的書頁。
那樣潤物無聲,并不覺得惱人,只是覺得,這樣好的春色,合該闔上書,閉上眼睛好好地享受。
周五上午,程桑榆意外收到了孔新語發來的消息。
【桑姐!我發獎學金啦!你今天晚上沒事的話,我可以請你吃火鍋嗎!】
孔新語這個人有種本事,就是仿佛哪怕隔著屏幕,都能把活力傳染給其他人。
程桑榆先沒回復,把消息截圖了發給郁野。
【csy:怎么辦,又來一個發了獎學金要請我吃飯的。】
【郁野:我先的。】
【csy:可是我還沒答應你哎。】
【郁野:……】
【csy:要不就一起吃吧?】
【郁野:不要。】
【csy:吃完去你家。】
【郁野:我考慮一下。】
程桑榆哈哈大笑。
隨后她便被拉進了一個叫做【請桑姐吃飯】的群里。
她被臨時的工作給叫走了,等再回到電腦前,群里已經討論出了請客方案:他們買食材和火鍋底料,去郁野家里自己弄了吃,并且希望能夠多加一個他們共同的朋友。
討論的最后,是郁野@了程桑榆,問她可以嗎。
換做剛認識那會兒,程桑榆很難相信郁野會愿意有人去他家里打擾,但現在她知道,他雖然朋友不多,但一旦被他認證為了朋友,就可在他這里享受極高的包容度和優先級。
而這個方案,程桑榆猜測郁野有一部分的動機,是為了照顧孔新語,她是投桃報李的好姑娘,但假如真去外面吃,沒個三四百是拿不下的,自己在家涮至少能節約一半,兩人再一平攤,壓力就小得多。
程桑榆回復說沒問題,不過晚上要稍微加會兒班,可能七點半才能到。
郁野來私聊她。
【郁野:要接你嗎?】
【csy:不用。你提前準備好吃的好嗎,最好能讓我拎筷入住。】
【郁野:好。】
晚上差不多七點四十左右,程桑榆把車開到了泊月公館。
這次進入,門禁竟然直接抬桿,而無需登記,大約是郁野把她的車牌號登記到管理處去了。
她上樓,直接輸密碼解鎖,阿加莎例行上前熱情歡迎。
與此同時,餐廳那里傳來了孔新語的聲音:“桑姐你來啦!你快去洗手吧!湯已經煮開了,馬上就可以吃了!”
程桑榆笑著應了聲,放下提包換上拖鞋走了進去。
孔新語伸手,正欲幫忙指一指廚房的位置,卻見程桑榆挽了挽衣袖,徑直走了過去。
那架勢,仿佛比她還熟。
程桑榆擰開水龍頭,水聲中聽見一陣腳步聲靠近,不必回頭,也知道是郁野。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薄針織修身吊帶連衣裙,外面套了件煙藍色的半透明襯衫外套。
身影貼在她身后,帶著一陣干凈的皂香,低下頭來,飛速地在她耳朵上親了一下。
程桑榆心口突跳,轉頭去瞪他,他已經輕聲一笑,若無其事地退遠,轉身去拉冰箱門。
程桑榆洗過手,回到餐廳,脫下了外面的襯衫外套。
郁野接了過去,走兩步搭在了沙發扶手上。
郁野將自己身旁的椅子提了出來,等程桑榆坐下之后,他把碗筷擱到她的面前,同時跟她介紹坐在孔新語身旁的陌生男生:“卓景陽。我們班第三名。”
程桑榆笑說:“你們學霸聚餐帶我一個學渣是嗎?”
卓景陽很不好意思:“其實我們班他倆斷層,后面的三四五六七差別不大。”
“那也很厲害了,那可是工科試驗班。”
卓景陽:“嘿嘿。”
郁野瞥了程桑榆一眼。
蘸碟也是自制,蔥姜蒜末加上香菜、小米辣、花生碎和芝麻油。
鍋一分為二,一格番茄一格紅油,都已經汩汩地沸騰了起來。
郁野端起盤子,拿公筷先下了些肉菜。
火有些大,鍋里沸得太過了。
程桑榆伸手調節火力旋鈕,突然“嘶”了一聲,驀地把手一收。
“燙到了?”郁野忙將她的手腕一捉,往她手背上瞧去。
“沒事,濺了一點。”
“過來沖一下。”
郁野就這樣扣著她的手腕,把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往廚房走去。
孔新語咬著筷子尖,和卓景陽大眼瞪小眼。
孔新語低聲說:“你覺不覺得……”
卓景陽點頭:“覺得。”
沒一會兒,郁野和程桑榆從廚房出來。程桑榆手里多了根沒拆封的雪糕,正壓在手背上。
兩人回到原位坐下。
程桑榆燙的是右手,此刻壓著雪糕,沒法動筷。
新鮮牛羊肉卷不能久煮,郁野用漏勺舀了一些,拿筷子挑進程桑榆的碗里。
片刻,郁野抓過程桑榆的手,挪開雪糕,垂眼去瞧她手背皮膚。
“好像不紅了。”郁野說。
“本來就沒什么事,是你大驚小怪的。”程桑榆說。
孔新語和卓景陽兩人吃著肉卷,不敢吱聲。
雪糕拿開了,程桑榆提起筷子。
郁野拿起旁邊的椰子水,倒了一杯,遞到程桑榆手邊。
“這個牌子我沒喝過,有奇怪的味道嗎?”
郁野便端起來,嘗了一口,“沒有。”
嘗過的杯子,就這樣又遞給了程桑榆。
而程桑榆接過,自然不過地喝了一口。
孔
新語實在忍不住了,“那個,桑姐……”
程桑榆抬頭:“嗯?”
“我有個問題,可能有點冒犯哦。”
“你說。”
“你們……”孔新語目光在郁野和程桑榆身上依次點了一下,“你們兩個的微信頭像,是不是情頭啊?”
程桑榆笑了笑:“情侶當然要用情頭啊。”
孔新語一整個呆住。
卓景陽嗆得劇烈咳嗽。
至于郁野,他耳朵泛紅的同時,嘴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第42章 42“姐姐真棒。”
為了這情侶頭像,程桑榆挨了簡念不止三天的嘲笑,說她一把年紀的人,談個戀愛跟高中生一樣,藏都藏不住。
郁野最初換上頭像,做好了程桑榆一旦不高興,就換回去的心理準備,但她并沒有說什么。
此刻更是坦然承認,讓他始料未及。
孔新語和卓景陽的世界觀受到嚴重沖擊,許久沒能消化。
孔新語:“什么時候的事啊?”
程桑榆:“最近。”
“郁野,你好……”孔新語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評價,“……你好那個。”
卓景陽則說:“牛啊。”
不知道在評價他們中的誰。
孔新語把這大半年的事都梳理了一遍,后知后覺很多事早有預兆:“我說呢,郁野這個春秋兩不沾的人,居然會主動攬活,原來早有企圖。”
程桑榆不解。
孔新語這才把功勞還給了郁野:“桑姐你當時讓我幫忙校訂斯言翻譯的繪本,那件事其實是郁野完成的。”
程桑榆立馬看向郁野,“還有這種事?”
郁野的表情有種本想保持事了拂衣去的灑脫,卻偏偏被揪了出來的微微局促。
“還有,一開始我拜托他接手這個家教的工作,他本來是不怎么樂意的,后來跟我搶著做……”
“班長。”郁野出聲,聲調有點懶洋洋的,“還想不想繼續做朋友。”
孔新語哈哈大笑,“你看他都不好意思了。”
郁野:“……”
程桑榆莞爾。
現在的年輕小孩都相對更有邊界感,孔新語并沒追問細節,只托腮看著郁野和程桑榆,感嘆道:“郁野你命真好。”
郁野:“我也覺得。”
程桑榆被夸得臉紅,端起杯子喝水,轉移了話題:“你們發的是什么獎學金?國家級?校級?”
“校級。國家的要下半年才會發。”孔新語說。
程桑榆:“哇,那我下半年的火鍋也有著落了。”
郁野笑了笑。
孔新語則頗受鼓舞地立誓:“我這學期一定會考過郁野!他都談戀愛了我還考不過那就沒天理了。”
郁野:“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鍋里空了,大家又往里下了些調味的辣牛肉,
卓景陽不大能吃辣,嘗了一口辣得嘶嘶哈氣,孔新語倒了杯椰子水給他,評價他人又菜癮又大。
話題再轉,孔新語問郁野:“你GRE考試準備得怎么樣了?”
郁野筷子稍頓,平靜地說:“還在準備。”
程桑榆不由地多瞥了郁野一眼,相處久了,她也算摸到了一點他的習慣。
他這種平淡到毫無情緒的語氣,通常是一種反常的表現。
沒等她仔細琢磨,卓景陽轉頭看向孔新語:“你呢?
“我在準備推免外校,查了一些幾個學校保研夏令營的資料。你呢?打算保本校還是外校。”
卓景陽說:“兩手準備吧。找工作或者保本校。”
程桑榆插話:“現在本科畢業不好找工作吧。”
“嗯。大公司都要卡學歷。但我想早點工作掙錢。”
卓景陽沒細說,但程桑榆能猜到他家庭經濟方面有些壓力。
“你們聊這種升學找工作的話題,我才真的感覺到我們不是一代人了。”程桑榆笑說。
孔新語:“哪有!桑姐你心態年輕,我感覺我們根本沒代溝啊!”
程桑榆:“你講這種話,我會以為你也打算追我。”
孔新語哈哈大笑。
旁邊被影射到的郁野,把眉弓稍稍地揚了揚。
外賣下單時,郁野已經有意控制了食材數量,但還是剩下許多。
最后大家撐得神色呆滯,一再互相確認吃不下了,郁野把火關上,孔新語和卓景陽自發開始幫忙收拾餐桌。
程桑榆也要幫忙,被孔新語和郁野攔住,不許她這個被請客的人動手。
程桑榆樂得清閑,把露臺門打開,陪阿加莎出去透氣。
一人一狗愜意地吹了一會兒晚風,郁野走過來,站在露臺門口,探身問道:“還有甜點,要吃嗎?”
程桑榆已經吃不下了,但還是忍不住要去瞧一瞧是什么甜點。
孔新語和卓景陽圍著茶幾坐了下來,等阿加莎再湊過去的時候,程桑榆總覺得今天仿佛狗狗開大會。
是冰鎮過的草莓大福,大家各拿了一個。
又閑聊一陣,孔新語和卓景陽就準備告辭了,孔新語要回宿舍休息,還得搭乘地鐵。
臨走時,孔新語故意問:“桑姐,暑假還招家教嗎?”
“招啊。你們競爭上崗吧。”
郁野:“……”
郁野把人送到門口,折返回來。
室內有新風設備,那稍顯濃郁的火鍋底料的氣味,沒一會兒就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程桑榆坐在地毯上,背靠沙發,拈上盒子里的最后一個大福。
郁野走過來,在她身旁坐下。
也不作聲,只與她膝蓋挨著膝蓋。
程桑榆將要咬下去,瞥了一眼郁野,“你還要吃嗎?”
郁野搖頭。
程桑榆便把大福送進嘴里。
個頭不大,基本三四口就能吃完。
就在她把最后一點送入口中時,郁野倏然側身,抓住她的手腕。
她手指上還沾著白色的糯米粉。
郁野垂眸盯了兩秒鐘,抬起她的手,頭低下去,銜住她的手指,把指腹的糯米粉舔掉了。
程桑榆頭皮一炸。
他盯住她,“吃到了。”
程桑榆跪坐而起,手臂送過去,摟住他的肩膀,低頭看著他的眼睛,聲音低沉到有些發啞:“想要我嗎?”
頭發落下來,拂過他側臉。
郁野以行動代替語言做了回答,他手掌按住她的后頸,使她腦袋稍低,毫無猶豫地仰面挨上她的嘴唇,停頓一瞬便把舌尖闖進去。
他們在草莓和奶油的甜香里,彼此吸吮索取。
程桑榆很快氣喘吁吁,身體軟得如同融化,指腹輕揉他的耳朵,拿氣聲問道:“……一起去洗澡嗎?”
郁野搖頭。
“……”程桑榆頓了一下,“你害羞啊?”
“……嗯。”他悶悶地應了一聲。
程桑榆低笑:“又不是沒看過。”
“……那不一樣。”
程桑榆無比珍惜他這個狀態,因為有些階段,在一段關系里是一次性的,過了就絕對回不去了。
她笑了笑,“那我先去洗?”
郁野點頭。
卻沒有立即放開她,又親了她一會兒,才讓她起身。
“幫我找一件換洗衣服?”
“好。”
程桑榆走往浴室,將要進門時,腳步一停,回頭笑說:“你補貨了吧?”
“……嗯。”
程桑榆洗臉刷牙的時候,郁野把換洗衣服送了進來。
是一套淺綠色的真絲睡衣,上衣下褲的款式。
“你買的?”
郁野點頭。
“小朋友你的審美好保守啊。”程桑榆忍不住笑說。
郁野早被她逗得面紅耳赤,這個時候已經不想搭理她了,衣服遞給她就走,好像生怕晚一秒鐘,她就會變身為吃人的女妖精一樣。
程桑榆洗完澡了,走出浴室,經過客廳時,瞥了眼坐在墊子上看電視的郁野,他手里拿著遙控器,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茶幾。
“我洗完了。”
“嗯。”
程桑榆笑了聲,自行去往臥室。
床單新換過,是一種更淺的灰色,程桑榆靠坐在床頭玩著手機,有點心神不寧。
她提前把大燈關上,撳亮了臺燈。
昏暗光線里,這種氣息浮淺,
無法定心的感覺,更加明顯。
沒有等太久,外面傳來了腳步聲,緊跟著是臥室門被關上反鎖的聲音。
程桑榆從手機屏幕上抬起目光,往那邊望去。
他穿著黑色的短袖T恤,頭發沒有完全吹干,有種微潮的柔軟。
按理說不應該,也不是跟他第一次,怎么還是會這樣忐忑,心臟好像堵在了嗓子眼,高頻跳動,每一次呼吸都是緊張的催化劑。
郁野在床邊坐了下來,程桑榆看他數秒,鎖定手機,丟到一旁,而后勾了勾手指。
他手臂撐在床沿上,身體一斜,乖乖地湊過來。
程桑榆兩臂繞去背后,緊緊摟住他身體,呼吸仍然一深一淺。
“知道我剛剛在干什么嗎?”程桑榆輕聲問。
“嗯?”
“在想你。”
似乎是一個單純的回答。直到程桑榆捉過他的手,朝她自己探去,隔著被她評價為審美保守的真絲睡褲,以及里面棉質的布料,他的指尖仍然觸到了一點溫熱的潮濕。
郁野腦中轟然。
仿佛是一種提示,可以不必那么細致和漫長,她已經準備好了。
“程桑榆……”郁野手掌扣著程桑榆的腰,呼吸時有些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做了留堂作業。”
“……什么?”
“上次沒有得到滿分的課題。”
程桑榆仍然沒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他沒再說什么,把她推得仰躺下去,在昏朦的燈光里注視著她的眼睛。
他手指是溫熱的,但相對某些地方,反倒呈現出一種可明顯感知的微涼。手指一寸一寸叩問,仿佛在做一項細致到極點的勘探工作,每到一個地方,便停下施力,并觀察她的表情。
某個瞬間,程桑榆忍不住全身一蜷,從喉腔迸出一聲無法克制的低-吟。
“是這里?”郁野歪了一下頭,手指再度施力驗證,看見她身體蜷縮得更厲害,他笑了一下,“我記住了。”
這是今晚,郁野漫長的課題實驗的第一步。
之后,他開始調整距離、位置、力度、姿勢……不厭其煩地控制變量,直到終于找到了那個最優解。
理論上,她背對他而坐,靠自己起落最容易觸及,但考慮她是體能廢物,那么真正的最優解是,她跪在枕上,兩臂趴在床頭靠背上,他從后面把她的一條腿抬起來。
在目標已經成功勘定的情況下,他技巧缺乏但力量點滿,反倒成了一種優勢,因此可以持續不斷地發力。
“姐姐……”
程桑榆全身都在顫抖,根本無法主動地發出聲音,也無法做出有效的回應。
他只好把她的腦袋扳過來吻她。
他沒有很喜歡這樣,因為看不見程桑榆的表情,會覺得稍有遺憾。
程桑榆也不是特意喜歡,主要因為,她覺得這樣像小狗撒尿,非常的不雅。
但她極少有這樣陌生到驚恐的體驗,每條神經都在參與合奏一支失控的交響樂。
人類有時候會在某個瞬間,莫名地被死亡吸引。
比如爬上很高的建筑時,會驟然閃過從上方一躍而下的念頭。
當然這可能是一種提前預警,是人類的“預知危險”的超能力。
而此刻,程桑榆覺得,她正緊緊地抓住那些戰栗跳動的神經,找到它們匯聚的終點,而后一舉爬到最高點,抱著必死的決心,一躍而下,粉身碎骨。
郁野抓住了她。
手臂摟住她的腰,把正在下跌的她緊緊抱入自己懷里。
悸顫是一場漫長的余震,持續許久,程桑榆才似終于找回自己的呼吸。
她手指發麻,腦袋后仰著靠在郁野的胸口,感覺到消失的五感在重新回來。
皮膚上的汗水正在蒸發,帶來舒適的涼意。
郁野親親她的額頭,夸道:“姐姐真棒。”
“……”程桑榆毫不懷疑,如果此刻面前有面鏡子,她一定能看見自己紅得如同熟透的蝦,連那種仍然蜷縮的姿勢都像。
“課題作業”完成得這樣圓滿,郁野卻并不急于從她這里獲得獎賞,抱了她好久,臉上始終帶笑,那種得意和開心根本掩飾不住。
“……有這么高興嗎?”程桑榆忍不住問。
“因為下次你就可以跟我一起了。”
程桑榆立即撐起身體去親他。
她知道此刻的心悸,不是方才墜頂的余波,而僅僅只是因為郁野的行為,和他說的話。
他最可貴的品格是尊重她,尊重她身體的客觀規律,更尊重她對公平的追求。
/
十一點,兩人平靜下來。
程桑榆起身,把衣服依次地穿了回去。
明早要送斯言去參加滑板俱樂部的訓練,她今晚不大方便在這里留宿。
郁野沒留她,只是想開車送她回去。
“不送,好不好?不然我更舍不得了。”
“嗯。”郁野不再說什么,把她抱在懷里,腦袋低下去挨著她的臉頰,好一會兒沒松開。
門廳里亮著淺黃色的燈,她睜眼去看,只看見晦暗之中,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從來沒對她提過什么不合理的要求,見面也都選擇她工作的間隙。
連留戀都會曉得適可而止。
程桑榆心軟得一塌糊涂。她想,再怎么難開口,也必須找斯言坦白這件事,再想辦法取得她的諒解。
程桑榆開了十來分鐘的車,回到小區。
她在車里坐了一會兒,直到感覺自己完全平靜下來,方才下車。
上樓,輕輕打開門,換了鞋,躡手躡腳地朝臥室走去。
“咔噠”一聲。
程桑榆嚇了一跳。
定睛一看,是斯言的房間門打開了。
斯言揉著眼睛,打著呵欠,“……媽,你加班回來了。”
“……嗯。還沒睡嗎言言?”
“我起來上廁所。”
程桑榆點頭,“那快上了去睡覺吧。”
斯言往洗手間走去,到門口的時候,忽把腳步停了下來,“媽。”
“嗯?”
“下下周的滑板賽,你可以幫我邀請郁老師去看嗎?”
程桑榆心臟陡懸,“……怎么突然想到要請他去。”
斯言沉默一霎,“你就幫我邀請好不好嘛。”
“好。”程桑榆笑說,“我問他有沒有時間。”
程桑榆關上自己臥室門,聽見一陣連續的聲音:馬桶沖水,斯言拖著拖鞋回到了房間,門重新被關上。
她回到床邊坐下,思考斯言是否有所察覺。
斯言的電話手表沒有微信功能,能發微信的手機,只有節假日的時候才會給她使用。
但是不能排除,她借用康蕙蘭的手機,看到了兩個人的頭像。
小學生會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嗎?
斯言早熟,她不是很能拿一般的思維去揣度。
不好打草驚蛇,決定還是先依照斯言所要求的,把郁野叫去,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
滑板賽是程斯言上課的滑板俱樂部辦的一個內部活動,根據年齡、比賽類型等分了許多組別,每組的冠亞季軍,除了基本的獎品,還能獲得相應的課時費減免。
斯言參加的是少年組的碗池賽,她對玩滑板沒什么特別大的執念,平常只當個愛好培養,但遇到比賽卻也較真起來,除了周六和周日,這一陣放學以后,都會先去俱樂部練上一小時再回家寫作業。
比賽當天。
程家全家齊上陣,還有斯言的好朋友董星燦,和她媽媽周晴。
地點在俱樂部的碗池區,用于比賽的是迷你碗池,弧面小,碗區淺,還設置了緩沖墊層、防撞軟包和安全護條等裝置。
斯言穿著俱樂部統一的比賽服,正在準備區做身體激活。
程桑榆忽見她把手舉起來揮了揮,立馬轉頭看去。
仿佛為了契合今日主題,郁野也穿著黑色的運動T恤和短褲,頭上扣了頂同色系的棒球帽。
阿加莎威風凜凜,胸口系著一條黑色三角巾。
等郁野拽著牽引繩,牽著阿加莎到了跟前,細看才發現,那三角巾上面有刺繡的彩色文字:斯言NO.1。
斯言頓時心花怒放。
她早跟好朋友董星燦講過,自己的家教老師有一條特別聰明的金毛,這回總算有機會向她展示一番。
“阿加莎,伸手。”斯言命令。
阿加莎立即抬起一條前肢,放到董星燦張開的手里。
董星燦“哇”了一聲,轉頭看向周晴,“媽媽,我可不可以……”
周晴:“不可以。”
程桑榆哈哈大笑。
做完熱身和營養補充,便有俱樂部的工作人員過來做規則確認,并引導家長去往觀賽區。
之后便要按照上場順序進行10分鐘的場地適應,程桑榆蹲身,為斯言戴上頭盔,“緊不緊張?”
“有點。”
“緊張也是正常的,不用怕。”
“我怕摔了。”
“摔了可能是會有點疼。”
“……會出丑的。”
“有頭盔呢,看不到你的臉,我也不會叫你的名字,這樣人家都不會知道是你。”
斯言哈哈大笑。
這就是她的媽媽,賽前動員的風格都跟別人不一樣。
程桑榆在她頭盔上親了一下,“寶貝加油。”
斯言舉起拳頭,程桑榆與她輕輕碰了碰。
第43章 43“喜歡我媽媽的人,眼光也很好。……
觀賽區,康蕙蘭在跟郁野聊天。
這是她在知道了程桑榆在同郁野談戀愛之后,第一次見到他。
不尷尬是不可能的。
有些事,觀念上能接受是一回事,直接面對又是另一回事。
聊的話題也很有限,之前還能什么都問上幾句,現在反倒不好意思。
在問過最近在做什么、忙不忙一類的廢話之后,康蕙蘭笑說:“我讓桑桑請你到家里來吃飯,不知道她跟你說過沒有。”
“說過的,不過她最近很忙,我想等她閑一些了再上門叨擾。”
康蕙蘭見識過郁野的高情商。
她知道實際情況是兩人因為斯言達成了低調行事的共識,但郁野就是有辦法把話講得讓聽者毫無心理負擔。
因為還有董星燦和周晴在場,他倆說話聲音很低,也有意把一些關鍵內容講得很模糊。
不過董星燦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阿加莎身上。
董星燦性格相對斯言更要內斂文靜,但畢竟還是小孩,大部分小孩子面對貓貓狗狗都沒有抵抗力。
此時太陽已經升了起來,這幾天一直是晴天,氣溫也幾乎逼近到初夏水平。
郁野掃了一眼,把牽引繩遞給了董星燦,微笑問道:“可以麻煩你幫我照管五分鐘嗎?”
董星燦:“可以可以!”
程桑榆離開準備區,來到觀賽區跟大家匯合,環視一圈,問康蕙蘭:“郁野呢?”
董星燦:“郁老師買水去了。”
程桑榆哦了聲,從包里翻出遮陽帽戴上,把相機也拿出來,一邊調整參數,一邊跟周晴聊天。
周晴:“你們這個家教是教什么的?”
“數學。言言不是每學期跟得有點吃力嗎,就寒暑假讓她提前學習下學期的內容。”
“那今年暑假他還教不教?”
程桑榆明白周晴可能是希望加個人,課時費照給的情況下,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
“我估計他可能沒時間了。馬上升大四,暑假要備考GRE。”
“出國?”
“應該是。他專業第一名。”
周晴點頭,“我看他跟你家的關系好像還挺好的。”
“……嗯。教過兩學期了。言言覺得他教得很好。”
“狗可愛。”
程桑榆忍俊不禁,“對。”
“燦燦鬧著要養狗。”
“言言也這樣。”
“小孩都這樣。”
兩位媽媽都笑出聲。
過了一會兒,程桑榆瞟見郁野的身影出現了在了入口處。
人多的場合,他更有種鶴立雞群的醒目,即便棒球帽帽檐已經壓得很低,低頭時都快遮住了半張臉。
郁野手里拎著超市的塑料袋,走過來打開袋子,讓她們自選。
烏龍茶、純凈水和蘇打水都有,甚至還有兩瓶酸奶。
周晴拿了蘇打水,康蕙蘭拿了茶,董星燦拿了酸奶。
程桑榆碰了碰純凈水瓶的瓶身,稍有疑慮。
郁野瞧出來了,低聲問:“不能喝冰的?”
“嗯。”
“我再去買……”
“不用,放一會兒不冰了再喝吧。”
“那你現在渴不渴?”
“還好。”
“我還是去……”
“真不用。”程桑榆向著碗池入口處揚了揚下巴,“斯言馬上要試滑,你過去肯定錯過。”
郁野這才作罷。
他把剩下的水放進了背包里,又從中拿出一臺運動相機,打開之后,勾住程桑榆掛在肩膀上的相機的帶子,把相機卸了過來,遞過運動相機,說:“這個輕一點,你用這個拍吧。”
“怎么用?”
郁野低頭,指著那上面按鍵挨個解說,“……這樣是目標鎖定,確定主體之后會自動跟焦。”
“會不會抖?”
“自帶云臺防抖,我騎車拍過阿加莎,感覺還好。”
“那我跟拍全景,你拿相機拍特寫?”
郁野比個“OK”的手勢。
他轉頭看了一眼,見周晴正在跟康蕙蘭請教獨家私房牛肉醬的做法,沒有注意到這邊,便把頭低下去,輕聲問:“……到底是幾號?”
“什么?”程桑榆有點沒反應過來。
“你生理期。”郁野聲音更低,“我以為是八號九號左右。”
程桑榆很是詫異,不由地想到了他生日那天,他給她燒熱水,又疑惑她為什么能喝酒。
“你生日那天,你以為我在生理期?”
郁野點頭。
“……你是從哪里得到這個印象的。”
郁野別過目光,似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跟你在雲爐吃夜宵,你說你不能喝冰的。”
“你那時候就對我有意思了?”程桑榆越發驚訝。那已經是去年暑假的事,郁野這樣一說,她才想起來似乎是有這么一件事。
“不行嗎?”
理直氣壯得很。
程桑榆忍不住笑,“我的周期是33天到35天左右,每個月的日子都會往后推一點,所以不固定。”
月經是地球上一半的人類,每個月都會經歷的事,但此刻和郁野這樣平常地討論,還是讓程桑榆覺得有些不真實。
雖然這件事,原本就應該和吃飯、喝水一樣尋常。
郁野說:“記住了。”
“倒也不用刻意記。”程桑榆笑說,“我有PMS,要是哪天你覺得我比較臭臉,不耐煩,還一點就炸,故意找你的茬,那多半就快了。”
郁野被她的冷幽默逗得嘴角微揚,隨即立即拿出手機,搜索PMS。經前期綜合征。
“記住了。”
程桑榆莞爾,克制住了覺得他很乖,想要踮腳揉一揉他腦袋的沖動。
沒過多久,斯言開始進場試滑。
她站在入場區,后腳踩住板尾,目光環視一圈,找到程桑榆他們,舉起帶著護臂的手臂,懶懶地揮了一下。
隨即收回目光,停頓一瞬。
她整個人的氣質都為之一變,仿佛盯準獵物,準備一擊必殺的幼獅,格外的凜然專注。
下一瞬,重心壓低,屈膝,前腳干脆利落地一壓板頭,一個Drop-in的動作,滑入池內。
像一滴水珠滾下碗底那么流暢優雅。
大家異口同聲地“哇”了一聲。
董星燦更是跳起來喊到:“言言好帥!”
試滑只做低速滑行,熟悉場地標記,以及模擬指定動作全流程,為保存體力,并不發力,只做形似動作。
即便如此,大家見斯言貼著弧面不斷起落上下,身姿輕盈,幾如海鷗掠水飛行,仍然忍不住發出一陣陣的驚嘆。
試滑結束,斯言利用弧面慣性躍上池邊,穩穩落地。
一個定格,往前滑行一陣,一踩板頭,抓起滑板,往準備區走去。
董星燦轉頭看向程桑榆,“言言好厲害!”
程桑榆笑說:“你學舞蹈也
很厲害呀,言言總是說,你那些動作不知道要練多少次才能做到。”
董星燦堅持說:“言言這個更難一點,滑下來的那個動作,我看著好害怕。”
“都是熟能生巧,慢慢摔出來的。”
周晴笑說:“她倆每天都這樣互夸,燦燦日常做個劈叉,言言都能夸上半天。”
又過了十來分鐘,比賽正式開始。
少年組根據年齡分了8-10歲和11-14歲兩個組別,斯言的這一組難度更小。
比賽分三輪,第一輪自由滑行,第二輪做指定動作,第三輪做自選動作組合。
每一輪預計1分鐘左右的時間,很是短暫,故而讓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斯言前兩輪都順利完成,成功闖入最后一輪。
一套Drop-in、弧面往返加池壁觸手轉向的組合結束,滑板貼住雙腳騰空躍起,離池收尾。
毫無失誤。
掌聲歡呼聲雷動。
程桑榆和郁野收起相機,大家一同去往賽后休息區。
斯言已將頭盔和護膝等防具摘了下來,手叉著腰,站在陽傘下小口喝水,看見他們過來,把手舉起來搖了好幾下。
跟方才比賽時的那種冷淡的酷勁兒完全不一樣。
董星燦走到跟前,一頓夸獎,把斯言夸得不好意思,她手里拿著本次比賽的宣傳海報,更是把它折成了扇子,殷勤地給斯言扇風。
程桑榆從背包里拿出濕紙巾,抽出一張,幫斯言擦汗。她摟住斯言出汗的腦袋嗅了兩下,皺皺鼻子,“一股小狗味兒。”
斯言哈哈笑了起來。
真正的小狗——大狗阿加莎哈著氣,過去蹭了蹭斯言。
斯言抬頭看向郁野:“郁老師你們幫我拍照了是嗎?”
“嗯。我抓拍到了你最后的那個Ollie,等會導出來給你看。”
斯言很驚訝:“你也會玩滑板嗎?”
“沒有。臨時抱佛腳看了一點科普視頻。我沒說錯吧?”
“沒有!”斯言笑起來,“其實我還想挑戰RocktoFakie……”她看了郁野一眼,確定他懂這個術語是什么意思,才繼續說道,“但我倒滑還沒有練得很好,教練讓我下次再試。”
“已經很厲害了。”郁野低頭,“對吧阿加莎?”
阿加莎:“汪汪!”
郁野煞有介事地翻譯:“她說,斯言NO.1。”
斯言笑得前合后仰。
又等了一陣,所有選手比賽完畢,主辦方通知大家去往頒獎區。
斯言得了亞軍。
冠軍是個從4歲就開始學習的8歲女孩,既有天賦又很勤勉,她得冠軍,任何人都心服口服。
斯言戴著亞軍獎牌,抱著鮮花,提著獎品,從頒獎臺上下來,說的一句話是:“餓死我了!”
程桑榆哭笑不得:“已經訂好座了,到了就能吃。”
在俱樂部附近商場的一家西餐廳里,步行十分鐘即可抵達。
老中青齊全的一行人,還抱著滑板,扛著花束,牽著大狗,走在路上,引得不少人回頭注視,并不自覺報以微笑。
人多,程桑榆訂了個包廂,空調開了起來,里面涼絲絲的。
坐下沒多久,牛排、榴蓮披薩、小食拼盤等小朋友喜聞樂見的食物便端上桌。
程桑榆注意到,郁野入座之后,沒吃兩口,就開始搗鼓手機和相機。
今天小朋友是主角,話題也圍繞她們進行,所以郁野神隱也問題不大。
大約過了二十來分鐘,程桑榆手機一振。
郁野給她發了兩條消息。
都是視頻,一條30秒,一條1分30秒。
她點開一看,正是斯言今日比賽的視頻,全景結合特寫,交叉剪輯,音樂踩點,幾乎全方位展現了她最高光的時刻。
程桑榆將兩條視頻下載到相冊里,點開遞給斯言。
斯言點擊播放,董星燦腦袋也湊過去,兩個小朋友看得“哇”聲不斷。
斯言:“媽媽你剪的嗎?”
程桑榆笑:“我剛剛一直在跟你周晴阿姨聊天,哪里有時間。你郁老師幫忙剪的。”
斯言:“謝謝郁老師!”
郁野:“不客氣。”
程桑榆看了郁野一眼,“怎么發了兩段?”
“30秒的那條可以直接發朋友圈。”
程桑榆忍不住揚起嘴角。
兩段視頻,斯言和董星燦反復欣賞了好多遍,尤其Drop-in和Ollie這兩個瞬間。
康蕙蘭也想看,程桑榆便把手機拿了回來,說發到朋友圈里,大家都能看。
郁野解鎖手機,看見對面程桑榆發完放了手機,立即點進朋友圈。
一刷新,她的狀態冒了出來。
30秒視頻,配文:斯言NO.1
郁野第一個點了贊。
將要吃得差不多時,斯言忽問:“媽媽,這里的負一樓是不是有奶茶店?”
“好像是有一家。”
“我可以請大家喝奶茶嗎?”
程桑榆點頭,笑說:“當然可以。”
“我一個人拿不下。”斯言站起身,目光掃過一圈,最后很具目的性地定在郁野身上,“郁老師你可以陪我一起下去拿一下嗎?”
郁野點頭,把手機揣進短褲口袋里,站起身。
出包廂時,程桑榆看了他一眼,他很淺地點了點頭,示意她不必擔心。
兩人乘坐扶梯,到了商場的地下一層。
點了單,郁野堅持付了賬。
等待出餐的時候,兩個人到奶茶店靠窗的位置坐下。
斯言雙手撐在身側的座椅上,目光垂下去,落在方形小桌上。
郁野不說話,等她先出聲。
“郁老師。”
“嗯?”
“你爸媽也是離婚以后又再婚了是嗎?”
郁野點頭。
“上次跟你聊過之后,我好像已經不怎么在乎我爸爸了。”
“你這次也是想跟我聊聊?”
“嗯。”斯言聲音有點悶,“我覺得我媽可能談戀愛了。”
郁野一點也不驚訝。
當年葉琳找了新對象,他也是幾乎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
“你不想她談戀愛嗎?”郁野盡量撇開個人利益,站在斯言的角度詢問。
“……我不想。但是我感覺我媽很喜歡那個叔……那個人。她最近心情好好,炒菜的時候都會哼歌。”
郁野想象了一下這個場景,立場讓他克制住了沒有做出遵從本心的反應。
“你會好奇那個人是什么樣嗎?”
“好奇。但是我如果見了他,就代表他們會默認我已經在考慮接受了。”
斯言遠遠比他以為的更要通透。
他是在十幾歲的時候才想明白了這些道理,而斯言還要幾個月才滿十一歲。
“你害怕你媽媽再婚,然后再生一個小孩是嗎?”
斯言點頭。
“如果那個人沒有這樣的要求呢?”
“不可能,除非他不是男人。”
“或許有例外?”
斯言不正面回答:“郁老師你的爸媽都再要小孩了嗎?”
“……嗯。”
“所以。”斯言聳聳肩,“可能現在不要,但遲早會要的。希望那個時候我已經長大了,不會再為這樣的事情感到難過。”
“其實,多大都會難過的。”
“是嗎。”
“嗯。”
斯言嘆聲氣,“那就……越晚越好吧。”
“那當下這個狀況,你想怎么做?跟你媽媽挑明,還是……”
“我想當鴕鳥。如果我媽媽不主動告訴我,我就假裝不知道。除非……除非他們要結婚,那就到時候再說——但愿他們不會結婚吧,不然我……”
她似乎也想不出來,假如程桑榆真要再婚,她能怎么辦,只是嘆了口氣,“……我可以當鴕鳥嗎?”
“當然可以。我相信你媽媽其實能夠察覺到你可能知道了。你覺得她最近陪伴你的時間有變少嗎?”
“和以前差不多。而且今天她的表現讓我相信,只要不是再生一個,她對我的態度都不會變。”
“當然不會。你是她唯一的骨血,這一點天生注定。”
斯言好似稍稍松了一口氣。
“如果你不打算
破壞他們的關系,也不想接受的話,那就裝作不知道吧。“郁野說。
“……這樣會不會顯得很不勇敢。”
“不是任何事情都需要那么勇敢。你是小孩子,小孩子有逃避的權利。你要相信,你裝傻的話,你媽媽一定能知道,她明白了你的意思,也就會配合你的。”
“我既希望我媽媽快樂,又不希望那個人插入我們的生活,跟我搶奪我媽媽陪我的時間,哪怕那個人也許很好很好。這種想法,是不是很矛盾?”
“不矛盾。這很正常。”
斯言把目光抬起來,望著郁野,“那會不會對那個人不太公平。他只是喜歡我媽媽,想跟她在一起,他沒做錯什么。”
“如果他愛你媽媽的話,不會覺得不公平,也會盡力配合你媽媽,讓她能有充足的時間陪伴家人。”
“真的嗎?”
“嗯。”
斯言一時不再說話,抬頭看了一眼屏幕上取餐區的號碼,又看了看手里的小票,“我們的好像已經好了。”
“你要再聊一會兒嗎,還是現在上去?”
“上去吧。”
郁野點頭,從她手里接過小票,走去出餐區。
一共六杯奶茶,斯言拎了兩杯,郁野拎了四杯。
離開奶茶店,坐扶梯上樓。
“郁老師。”
“嗯?”
“我媽是個特別特別好的人。”斯言說,“我覺得,喜歡我媽媽的人,眼光也很好。”
郁野淺淺地勾了一下唇,“你說得很有道理。”
上了一層,拐彎時,郁野躊躇一瞬,說道:“你媽媽生日快到了是嗎。”
“嗯。”
“你們打算怎么給她過。”
“姥姥還是傾向在家里過。”
“我和阿加莎可以參加嗎?”
斯言倏地抬頭,望向他,“我可以說不可以嗎?”
“當然。你有這個權利。”
斯言注視了他好一會兒,像在判斷,這是不是他的真心話。
片刻,她說:“可以。”
“謝謝。”
回到包間,斯言和郁野一起把奶茶分發下去。
大家都已經飽了,斯言又扒拉了幾根薯條,吃過以后,放了筷子。
程桑榆買了單,隨后大家商量去處。
董星燦下午要去上兩節舞蹈課,斯言準備去旁邊的書店等她下課,然后兩個人一起去逛商場。
她們的電話手表都有定位功能,活動范圍也都是鬧市區,正常情況下,沒有大人陪同也不會有太大的安全風險。
“媽,我晚上跟燦燦在外面吃可以嗎?”斯言問。
“不吃路邊攤,冰淇淋不吃超過兩個就可以。”程桑榆點點手腕,“你小錢包的消費記錄我都看得到的,自覺一點。”
斯言:“好。”
“八點半之前回家。”
“好。”
“那去吧。”
斯言把滑板、獎牌、獎品等一股腦兒的塞給程桑榆:“幫我帶回去。”
周晴開車,送兩個小朋友去舞蹈教室。
程桑榆送康蕙蘭回家,順便載上郁野。
到了小區門口,程桑榆把康蕙蘭放下。
康蕙蘭問:“晚上回來吃嗎?”
“不回來。我下午得去工作室加個班。”
康蕙蘭瞅著她,那表情仿佛在說,你最好是真的要去加班。
程桑榆哭笑不得,只好多解釋兩句:“下周要開劇本研討會,我下午得把所有交上來的本子過一遍。”
康蕙蘭:“那行吧。你們不在家吃,晚飯我也能省點功夫。”
車重新啟動。
程桑榆早就忍不住了,開門見山地問郁野:“斯言跟你說了什么?”
“她知道你在談戀愛。90%可能性知道是跟我。”
程桑榆已有預感,不覺得很驚訝,“……她怎么知道的?不是真的看了我媽的手機吧。”
郁野立即明白過來,情侶頭像惹的禍,“……抱歉。”
程桑榆不怎么在意,她的性格不大喜歡追究已經發生的事,“她是什么態度?”
“她想裝作不知道,也希望你最好永遠不要告訴她。”
程桑榆沒作聲。
車過了一個紅綠燈,又開了一陣,她才說:“也算是解決辦法。只是……”
“我沒關系。”
程桑榆轉頭看他一眼。
“她希望作為媽媽的你,和有了男朋友的你,這兩個部分不要重疊,更不要后者侵占前者的空間。這是很正常的訴求。”郁野頓了頓,“我過去也希望這樣。”
“她一定很信任你,才跟你這么坦白。”
“嗯。我很榮幸。”
“其實人都是這樣的,我能理解斯言的想法。已經擁有的最好永遠不要失去,否則就會沒有安全感。我會照著她的意思做的。”程桑榆轉頭看向郁野,“只是你,你會不會覺得委屈。”
郁野聳聳肩,笑了笑說:“姐姐多補償我一下就好了。”
“我敢補償,你敢要嗎?”
“……”
程桑榆如愿看著他耳朵變紅。
將要開到前方路口,郁野把目光朝向車窗外,忽說:“去我那兒加班吧。”
程桑榆瞥他一眼。
他棒球帽上車時就摘了下來,這時候拿在手里,神態仿佛有點漫不經心:“今天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樣。”
程桑榆笑了聲,“你是不能把我怎么樣,但我能把你怎么樣啊。”
程桑榆想到上回孔新語評價卓景陽,說他人又菜癮又大。
她想,某些時候這句話用來形容郁野也挺合適的。
也沒講什么,耳朵就紅。
一點也不經撩。
第44章 44“……程桑榆,你真的很惡劣。……
即便郁野不主動提及,程桑榆也會考慮去他那里。
兩個人能夠單獨相處的時間并不多,通常集中在周末,而一旦有什么臨時而緊急的工作變更,那周末也就泡湯了。
進門之后,程桑榆征得郁野的同意,去往他的書房:頁面多開,同時操作,還是臺式機更加方便。
郁野將電腦開機,鍵入密碼,便去廚房給程桑榆倒水。
回到書房,把溫水放到她的手邊。
她正在登陸WPS、桌面微信、郵箱等……各種必備的辦公軟件
“你平常在做剪輯嗎?”程桑榆問,“看到你桌面上有工程文件。”
“是游戲實況。”
“你還是個游戲主播?”
“恭喜你發現了我的隱藏身份。”
程桑榆忍俊不禁,“我能知道id嗎?”
“要看視頻?”
“那當然是去給你打賞,做個榜一大佬。”
郁野笑了一聲,俯身,拿起鼠標,點開瀏覽器,從收藏欄里直接打開了自己的個人主頁。
程桑榆看了一眼他的id,不由伸手,手指點著屏幕,挨個去數:“1、2、3……”
“16個。”
“有什么意義嗎?”
“沒什么意義,亂起的。當時只想做個備份記錄游戲思路,發現有人看,就一直在更新。”
程桑榆抓住鼠標,滑動滾輪,翻頁查看。
他的稿件命名方式,與這個標題當道、流量為王的自媒體時代背道而馳:《XXXX》通關全流程、《XXX》二周目、《XXX》隱藏關卡……
樸實得毫無噱頭。
“可以點開看嗎?”程桑榆瞥見了一個稍微聽過名字的游戲。
“嗯。”
程桑榆點開那視頻,看了半分鐘,只有游戲自帶的BGM、語音和操作提示音,她往后拖了拖進度條,依然如此。再拖一次,還是如此。
“……沒你的解說嗎?”
“操作看屏幕就能看得懂,不用解說。玩的時候很投入,也很難分心講話。”
“你還真是……”埋頭苦干。
“嗯?”
“……沒什么。”
程桑榆點開評論區看了看,被才華橫溢的粉絲逗笑:
【32分鐘那里居然加了一行字幕解說,也太寵粉了吧16y老師[狗頭]】
【壓縮餅干配咸菜湯,認識的人都說我今天吃得好極了】
“壓縮餅干是什么意思?”
“哦。說我視頻太干貨,不好下咽。”
程桑榆樂得笑出聲,“他們知道16y老師給我女兒剪的視頻聲情并茂嗎?”
“雙標是這樣的。”郁野坦然承認,而后又說,“聲情并茂好像不是這個用法?”
“我覺得用在這里正合適。”
閑話一陣,程桑榆開始干活。
郁野將人體工學椅的靠背調低,以配合她的身高,還給了她一個可以捏在手里的解壓玩具,便于她在摸魚間隙釋放壓力。
程桑榆覺得,自己的辦公室和郁野的書房,就是毛坯和豪華精裝修的區別。
她工作的時候不喜歡太吵,也不喜歡太安靜,習慣開著咖啡館背景的白噪音。白噪音從一旁的音箱播放出來,環繞包圍,營造一種與咖啡館無差別的氛圍感。
郁野偶爾進出,腳步聲很輕微,更會在阿加莎吠叫的時候,立即去安撫它的情緒,使它安靜下來。
今年開年之后,通過平臺分賬、廣告植入、電商導流等各種方式,工作室的現金流越發充盈起來。
經過上回主演塌房事件,簡念有意增設自己的藝人經紀部門,將一些長期合作的演員固定下來,減少風險的同時,還可打造個人IP,投放于其他劇本。
工作室進入擴張期,內容部門又新招了數個編劇,并完善了編劇負責制的規章制度。
只要劇本通過評估并在三集試播中留存率達到預定目標,負責該劇的編劇,就可全權把握后續開發的劇情進展,并根據評級獲得相應程度的資源支持。
這種氛圍,對一些內容創作者而言很具吸引力,新一批編劇就是在此背景下被招進來的,提交上來的劇本大綱,也就更加五花八門、天馬行空。
程桑榆今天要做的,就是進行初輪審核,給出一個初步的評級判定。
她如今是內容部門最大的負責人,對行使這項權利有種誠惶誠恐的審慎。
“有打印機嗎?”程桑榆轉身問郁野。
郁野沒有打擾程桑榆,把出過汗的一身衣服換下之后,就一直坐在投影儀的對面,端著Switch打游戲。他對任何事物都不大有癮——當然現在要排除掉程桑榆——新游戲下載完畢放在那里,不急于一口氣通關,有時間有心情才會打一打,這也是為什么他的游戲實況更新頻率很不穩定。
“有。應該是連接狀態,直接點擊打印就可以。”
程桑榆點頭,將提交上來的劇本大綱,和前三集的分集劇情打印了出來。
打印機呼哧往外吐紙,郁野走過來,把Switch放到一旁,到打印機前拿起已經印好的內容。
數點著看了看,拉開一旁抽屜,從里面拿出一盒銀色的曲別針。
按照內容,一份一份地拿別針固定起來。
程桑榆忙說:“謝謝。”
郁野一頓,瞥她:“你在跟我說話?”
“不然?”
郁野:“太客氣了,有點被嚇到。我以為游戲回檔,變回到不是你男朋友的階段了。”
程桑榆被逗得笑出來,“讓你在旁邊陪我加班不說,還讓你幫忙干雜活。”
“我是在陪你,不是在陪你加班。”
“……有區別嗎?”
“有。”
“……展開說說?”
“自己悟。”
“……”
程桑榆驀地抬手,作勢要打人,他自覺地把頭低下來,她手掌只在他額頭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根本不舍得用力。
郁野抬眼,看她一瞬,忽然湊近,親她一下,又若無其事地退回去。
幼稚得沒邊。
打印好的文件,程桑榆抱去了客廳,靠坐在沙發上,一邊看,一邊批注。
無紙化辦公的時代,她還保留了一些很傳統的工作習慣。
郁野就坐在她的旁邊,繼續玩游戲。
她偶爾會被劇情逗得笑一聲,他就會轉過頭來看她一眼。
程桑榆把文件翻過一頁,“小朋友,你看我七次了。”
“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他目光沒從Switch上抬起來,語氣懶懶淡淡的,有點臭屁。
“……”
程桑榆看得很仔細,每一份都寫了大致的審稿意見,中途吃了個晚飯,休息了一會兒,一直忙到晚上八點,才全部完成。
文件收進背包里,電腦打開的文檔全都關上,呼出菜單,把電腦關機。
轉頭看去,郁野也看著她,好像在等她發話,決定下一步要做什么。
程桑榆提議:“看個‘露天電影’?”
郁野點點頭。
投影儀打開,頂燈關閉,室內只有屏幕反射出的幽幽白光。
程桑榆拿著遙控器,翻了幾下,不知道看什么。
郁野采取老辦法,看了眼手機顯示的時間,8點25分,就說:“第8頁,往后數第25部。”
“哇,學到了。”
郁野揚揚嘴角。
電影開始播放片頭。
郁野問:“吃零食嗎?”
程桑榆搖頭,打個缺氧的呵欠,腦袋一歪,靠在郁野肩膀上。
郁野偏頭看了她一下,又把目光轉回去。
用時間隨機決定看什么,固然是個好辦法,但踩雷的幾率也不小。
今天的這一部,開始了五分鐘,還不知道在講什么,節奏混亂,臺詞無聊,平淡得讓人昏昏欲睡。
程桑榆目光往上抬,看向郁野。
他盯著前方,目不轉睛。
程桑榆注視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有那么好看嗎?”
“不好看。”
“嚇死我,我以為我們兩個人的審美,存在這么大的鴻溝。”
郁野笑了笑。
“那你看得這么認真,是在看什么。”程桑榆又問。
“如果我不看電影,就只能看你了。”
“我沒記錯的話,男朋友看女朋友不違法的吧。”程桑榆笑說。
郁野頓了一下,臉轉過來,垂眸看她一眼,又很平靜地轉回去,“看了又吃不到。”
黑暗好像讓他變得大膽了一些。
程桑榆差一點笑出聲。
她很喜歡逛水族館,因為只有水族箱里亮著燈,人走在昏暗的通道里,好像也變成了海洋動物的一員。
此時此刻,投影幕布亮著的幽淡的光,讓她恍惚有種置身于水族館的寂靜。
“郁野……”程桑榆輕聲喊。
郁野立即低下頭來。
他喜歡被程桑榆喊名字,這種瞬間讓他覺得他們完全平等,連生命經驗的差距都不復存在。
吻挨住了他的唇角,停頓一瞬,貼住他的唇,薄薄地碾過之后,舌尖探出來一點,描摹他的唇縫。
呼吸滯了一瞬,他驟然伸手,摟住她的腰,齒關分開,任由她闖進來。
每次和她接吻,都有天地倒置的眩暈感,有時候他會放任自己展現一些稍顯暴戾的破壞欲,因為知道她會全然包容。
但今天始終保留了至少五分的理智。
氧氣將要耗竭之時,郁野退開了,下巴抵在程桑榆肩頭,把她抱入懷中。
程桑榆換過氣要再去吻他,他卻輕搖了一下頭。
“……不讓親了嗎?”程桑榆輕笑。
“嗯。”
程桑榆明白他為什么不讓,這一陣在床上時,他完全展現了他性格里極端占有欲的那一面,聽不到她求饒不會罷休,聽到她求饒更不會罷休。
今天情況特殊,他沒什么用武之地。再親下去,對他來說除了徒增痛苦,別無益處。
程桑榆把呼吸緩了一下,稍微做了一點心理準備。
她被他的純情感染得不輕,接下來想對他做的事,她多少也感覺到了不好意思。
“……這樣也不讓嗎?”程桑榆輕聲問。她沒把頭抬起來,話音落下的瞬間同時伸手。
郁野一驚,急忙抬手扣住她的手腕。
程桑榆輕掙了一下,沒有掙開,于是干脆就這樣繼續往前。
手指觸及短褲的松緊帶時,手腕被扣得更緊。
程桑榆把臉抬起來,注視著他漸漸變得幽深的眼睛,低聲,再度同他確認:“不要嗎?”
郁野抿住了唇。
再次嘗試翻轉手腕的時候,他把手松開了。
障礙解除。
握住的瞬間,郁野驟然把腦袋偏到了另一個方向,或許因為咬住了齒關,下頷緊繃成一線。
室內開了空調,這一刻卻似下雨之前的低氣壓,悶熱得難以忍受。
“郁野……”
郁野睫毛顫抖了一下,沒有把臉轉回來。
“除夕那天,你說要做一件沒邊界感的事,你做了嗎?”
郁野完全沒有料到,舊話重提是在這樣的場景下。
她真是很懂怎樣拿捏他的命脈。
“……嗯。你同意的。”他啞聲說。
程桑榆輕笑。
他腦袋稍往后仰,頸側的動脈血管清晰可見,襯著白皙而微微泛紅的皮膚,呈現性-感與禁欲的矛盾特質。
讓人心生一種把他弄臟的決心。
郁野不知道怎樣才能表現得平靜一些,只能慶幸電影還在播放,音箱里的臺詞和BGM,能夠將他略顯凌亂的呼吸掩蓋一二。
他想要抬臂擋住臉,但清楚程桑榆一定不會讓他這么做。
他是明知她惡劣的作弄欲而甘心縱容。
喜歡她。
所以死在她手上也沒關系。
情緒到了一個高點,但仍然差了一點距離。
郁野牙關緊咬,額頭沁出薄汗。
忍耐到極點,終于忍不住,伸手,團住了程桑榆的手。
“這樣……”他啞聲說。
“這樣?”程桑榆重復他的示范。
郁野不再說話。
兩次之后,程桑榆掌握了要點,卻驟然把動作停了下來。
郁野驀地轉過臉看她。
她歪頭,露出笑容:“你求我一下。”
郁野喉結滾動,咽下一聲粗沉的呼吸,有點氣惱地低頭,咬了一下她的嘴唇,“程桑榆……”
“叫姐姐。”
“……”
她保持靜止。
“……姐姐。”他終于妥協。
程桑榆仰頭,吻住他,靜止的趨勢同時毫無預警地再度啟動。
氣息在喉間滯停了一個漫長而空白的瞬間,才重而綿長地吐出來。
郁野覺得這應該是自己最狼狽而倉促的一次。
倉促得都來不及把程桑榆的手拿來。
她頓了一下,手收回來,而后,仿佛是有意地把手掌攤開,目光看過去。
也仿佛有意讓他看見,她在注視什么。
郁野后頸到耳根,整片皮膚燒得通紅。
在看見程桑榆把手掌緩慢地抬起,似乎打算湊向她嘴邊的時候,他腦中嗡的一響,只剩下一把將她手腕抓住的下意識操作。
程桑榆笑意狡黠。
她所有行為的動機,仿佛都是為了試探,他到底能夠害羞到什么程度,
郁野氣惱地抓著她手腕,把她的手掌按向自己短袖外套的下擺,胡亂地擦了幾下。
脫下外套,團一團丟到一旁,而后一把抱住她,以身禁錮,不許她再為非作歹。
“……程桑榆,你真的很惡劣。”他聲音啞得快要發不出來,兼有尚未平復的喘息。
程桑榆伏在他懷里,笑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等到心跳和呼吸完全恢復到正常速率,郁野才松開程桑榆,抓住她的手臂,從地上拽起來,往浴室牽去。
走到洗手臺前,伸手抬起水龍頭,把手伸到出水口下方。
這種時候,他還是這樣細心,等水變溫了才把她的手抓過去沖洗。
從一旁的洗手液瓶子里壓出一泵,揉到她的掌心里,借著泡沫仔仔細細地揉搓,指縫都沒有放過。
程桑榆看著他凝神低頭,珍重認真的樣子,心里突然就空了一下。
好像是未來注定會發生的痛苦,隔著時空往回射了一箭,正中此刻這個本打定主意只顧當下的自己的心臟。
微微的鈍痛感,呼吸都緩了一瞬。
第45章 45“姐姐求我一下。”
程桑榆的生日是5月17日,今年恰好在周五。
年齡增長,過生日的興趣卻在逐年消退,現在更多是斯言和康蕙蘭會興致勃勃地替她張羅。
這天下了班,程桑榆載上簡念一同回家過生日。
簡念心安理得地叫今日壽星開車,自己靠坐在副駕上吃零食。
“采訪一下,今天就33歲了,有什么感覺?”
“沒什么感覺。你昨天跟今天有明顯區別嗎?”
簡念笑說:“你覺不覺得,人類有時候很搞笑,比如減肥不能從萌生想法的此刻就開始減,一定要定一個開始的時間,要么下個月一號,要么生日,要么新年。”
“我就是這種人。謝謝。”
“……你這樣講我就很尷尬了。無意冒犯啊。”
程桑榆笑笑,“所以你能創業成功,因為你是行動力和精力都超級強的那種人。”
“所以,設定從某一天才開始做某件事的意義是?”
“死刑犯如果知道了自己哪天執行死刑,不就可以在死之前珍惜每一頓糧食嗎?”
“假如你發誓從1月1號開始早睡,那在之前,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熬夜了是吧。”
“……嗯。”
“你們這些拖延癥,墮落的借口都這么五花八門。”
“我今天生日,你攻擊力弱點行不行!再講從我車上下去。”
簡念做個給嘴拉上拉鏈的動作。
快開到枳花西路,程桑榆提醒簡念:“今天郁野也會來,你盡量別開我跟他的玩笑,我怕斯言不開心。”
“她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知道但是裝不知道。”
“……你們一家累不累。我這種直腸子是理解不了你們的情趣了。”
程桑榆聳聳肩。
進小區停好車,兩人上樓。
門是虛掩的,程桑榆伸手往里一推。
卻聽“砰”的一聲,花炮噴出的彩帶迎頭撒下。
兩道女孩子的聲音異口同聲:“祝偉大的程桑榆女士生日——”
“汪汪!”
程桑榆喜笑顏開,一邊扒拉頭發上的彩帶,一邊說:“謝謝言言,謝謝燦燦……”
低頭,看著蹲坐在兩個女生前面,戴著黑色三角巾的大狗:“謝謝阿加莎!”
阿加莎:“汪汪!”
程桑榆和簡念換了鞋,被簇擁著進屋。
往里走了兩步,看見餐桌上擺了一大束的重瓣百合,淺粉的顏色,比街頭日常可見的白或者粉,要嬌俏靈動得多。
斯言知道她不愛康乃馨,所以哪怕母親節都會送其他的花。
“謝謝寶貝!”程桑榆摟了摟斯言的肩膀,“這個肯定很貴吧?”
“不貴!是我和姥姥一起給你買的!”
說話時,程桑榆往廚房瞥去——阿加莎已經到了,它在主人理應也在,但客廳和餐廳都沒見到人影。
郁野確實在廚房,正在幫康蕙蘭煎魚。
康蕙蘭:“對對,別急別急,你等尾巴固定了再把剩下的下進去——可以了,快下快下,油溫高,多煎一會兒就老了。”
程桑榆一聽就知道,康蕙蘭在教松鼠鱖魚的做法。她以前也學過,試了三次,一次改花刀切破了魚皮,一次沒掛上汁,一次把尾巴煎斷了。好做又好吃的菜有那么多,她懶得跟一條魚較勁,干脆作罷。
“現在可以起鍋——慢點慢點,輕輕放到這個盤子里……可以!完美!”康蕙蘭高興極了,“年輕人腦子就是好用,教一遍就會。”
郁野:“那是因為您一直在手把手指導,我單獨做肯定做不好。”
“別謙虛,這個起鍋的時機和寸勁,沒悟性的人我手把手也教不會……我們再拿一個鍋,我教你怎么調糖醋汁。”
菜已經燒得七七八八,斯言進出廚房端菜,董星
燦也幫忙,程桑榆被按在沙發上,不讓動手。
程桑榆摸一摸阿加莎的腦袋,湊近去看它的三角巾。
原以為還是上回那一條,細看才發現是新的,那上面的文字是:HB2CSY。
程桑榆托腮,晃一晃阿加莎的前肢,“你好可愛。”
阿加莎搖了搖尾巴。
一旁的簡念望著斯言和董星燦進進出出,忽說:“我覺得,我可以考慮生個女兒。”
程桑榆:“你一個人生?”
“難道你是兩個人生的?”
“……”
簡念摸出手機,“我來查查國外的精-子庫是什么政策。”
“……倒也不必行動力這么強吧。”
老房子小,餐廳也不大,程桑榆都不記得,上一回這樣圓桌快要坐滿,轉身都稍顯擁擠是什么時候了。
大家先沒動筷,一同舉起斟滿飲料的杯子,祝程桑榆生日快樂。
康蕙蘭:“早睡早起,身體健康。”
斯言:“天天開心!”
董星燦:“工作順利。”
簡念:“多賺大錢。”
最后,剩下郁野。
他沒料到一時所有目光都匯聚到了他的身上,頓時有幾分難言的局促,把玻璃杯稍往上揚了一下,認真地想了想,才說:“永遠自由。”
程桑榆笑了聲,正要說謝謝,郁野說:“還有一個。阿加莎。”
阿加莎:“汪汪汪汪!”
斯言:“它好聰明啊!它汪了四聲哎!”
大家都笑起來。
簡念餓得不行,放下杯子埋頭干飯,直夸好一陣沒來,康蕙蘭的手藝又見長了。
康蕙蘭心花怒放:“真的假的啊?”
“真的。我就跟您說實話吧,我當年為什么一門心思要跟桑做好朋友,其實就是因為有一回來家里,吃了您和叔叔做的菜。”
康蕙蘭笑得合不攏嘴。
斯言:“是的!姥姥做的松鼠鱖魚最好吃了!”
康蕙蘭立即瞥了郁野一眼,稍有斟酌,還是說道:“今天這個松鼠鱖魚倒不是我做的,是你郁老師做的。”
斯言頓了一下,朝著郁野比了一個大拇指,“和我姥姥做的味道幾乎一模一樣。姥姥你不用怕手藝失傳了。”
郁野笑說:“過獎。”
大家對于這件事的態度,其實都有些微妙。
但現在看來,倒是他們太過小心翼翼了。
斯言處理得很好,不管郁野和程桑榆是什么關系,他倆反正一直是大朋友和小朋友的關系。
飯吃完,大家歇了一陣,把蛋糕端了出來。
包裝一打開,程桑榆便看呆了。
這是個翻糖蛋糕,整體是鋪著紅色地毯的黑色旋轉樓梯的造型,樓梯上,或坐或站著許多翻糖小人。
每一個程桑榆都熟悉得很,她那部《被離婚后我懷了上司的崽》劇中的主要角色。
女主、男主1.0、男主2.0、黃金閨蜜、忠犬男配……甚至前夫一家都有,三個人被裝在一個籠子里,放在了一樓的角落,特別好笑。
斯言:“這個蛋糕是郁老師的創意!”
程桑榆立即轉頭朝郁野看去。
郁野淡淡地笑了笑。
程桑榆說:“恐怕不只是提供了創意吧。”
斯言:“還有部分經費!”
程桑榆掏出手機,挨個給翻糖小人拍照。
蛋糕師手藝高超,Q版小人憨態可掬,還原了角色的最大特征。
程桑榆在第二層找到了“顧星燃”。
身體斜靠在沙發椅上,做著轉動手指上戒指的動作,耳朵上的蛇形耳飾,和微微上揚的紅色眼角,也都做了還原。
還好翻糖難吃,中看不中用,不然這怎么舍得下口。
簡念湊到她身旁,低聲說:“市場那邊前幾天把開播周年慶的周邊方案提上來了,我看了,有手辦小人鑰匙扣,到時候一定給你留一款這個好吧。”
程桑榆嘴角上揚:“謝謝簡總。”
“不客氣程總監。”
吃完蛋糕,又玩了一陣,董星燦的門禁時間就要到了。
斯言央求程桑榆:“媽媽,你能不能給周阿姨打個電話,讓燦燦今晚住我們家。”
“燦燦帶換洗衣服了嗎?”
“穿我的穿我的!”
程桑榆問董星燦:“燦燦,你明天需要上興趣班嗎?”
“下午才上的,阿姨。”
程桑榆便給周晴打了個視頻電話,溝通以后征得同意,允許董星燦明天吃過中飯再回家。
小朋友有自己的世界,把大人完全排除在外。
斯言抓住董星燦的手,往自己臥室走去,到了門口,停住腳步,對程桑榆說:“媽,你們自己去玩吧,不要打擾我跟燦燦。”
程桑榆領會她的意思,笑了笑,說:“好。”
這一陣,程桑榆在時間上協調得很好,斯言哪怕有心挑刺,也不覺得自己有受到半分的冷落。任何時候,程桑榆仍然把她的需求放在第一位,哪怕有幾次她是在故意撒嬌。
如今,她確信自己在程桑榆那里的地位并沒有變化,也便愿意在某些特殊的日子,把程桑榆作為媽媽的時間讓渡出去。
康蕙蘭的牌友已經就位,大家順勢散場。
到了樓下,簡念問:“還要不要再續一場?叫幾個朋友出來唱歌?”
“我可能……”
“我就禮貌性問問,你千萬別答應,攢局挺累的。”
“……”
“我走了啊,不打擾你們二人世界。”
“要不要我送……”
“不用。”簡念揮一揮手,轉身往小區門口方向走去。
程桑榆和郁野拐個彎,去往停車的方向。
兩人并肩,郁野另一邊手里牽著阿加莎。
沒人作聲。
從樹影下經過時,手肘輕碰了一下。
下一瞬,程桑榆的手忽然被握住。
她還沒做出什么反應,郁野就已經松了手。
好像,克制不住是他的本能,而立即松手,是他的理智。
程桑榆轉頭看去。
他穿著一件黑色T恤,樹影間投下鈷黃斑駁的燈光,整個人好似加了復古濾鏡的一幀照片,很難不叫她想到“干凈”和“雋永”這兩個形容詞。
程桑榆張開手,抓住了身側的那只手。
郁野一頓,“被你鄰居看到……”
“管他們的。”
手指收攏。
郁野掌心微微冒汗,比這更親密的時候多了去,這樣牽著手,卻叫他莫名緊張。
手指扣得更緊。
“程桑榆。”
程桑榆轉頭,“嗯?”
郁野看著前方,“今天我們又從差11歲,變成差12歲了。”
程桑榆笑了笑說:“這句話我來說才正常吧?你這么年輕,在感嘆什么。”
“我怕走得不夠快,跟不上你。”
程桑榆怔忡一瞬,“……你是傻瓜嗎。你怎么可能跟不上我,你只會漸漸超過我。”
“我不會。”
程桑榆一時沒說話。
郁野也不再作聲。
到了停車處,郁野提議開車,程桑榆把鑰匙交給他。
程桑榆拉開副駕門,突然想到什么,“……都搞忘了。”
郁野看她,“什么?”
程桑榆打開后座車門,從座位上拿起了一部拍立得相機,“問小周借的,本來準備吹蠟燭的時候拍。”
上車以后,她低頭打開相機。剛換的膠卷,還有整整十張。
她舉起相機,朝著車前窗方向側了側身,將鏡頭對準自己。
“郁野。”
正在拉安全帶的郁野聞聲下意識抬頭。
連續兩次閃光和“咔嚓”。
沒這么拍過,也不知道會不會是廢片,程桑榆拿著相紙,等它顯影。
結果好得出人意料。
郁野抬頭的那一下,目光正好對上了鏡頭,閃光提供了足夠的光源,兩個人的臉都被拍得很清晰。
程桑榆打開了前方手套箱,摸了摸,摸出一支放在車里,方便隨時寫快遞退貨收件碼的油性簽字筆。
撳亮閱讀燈,在拍立得下方刷刷寫了幾筆,遞給郁野。
郁野接過,低頭看去。
【CSY&YY
0517】
車駛入夜色,開往泊月公館。
程桑榆而今來這里,就如回到自己的第二個家一樣輕車熟路。
她換了鞋,往里走。
穿過玄關,生生剎住拐向廚房的腳步——
客餐廳連接處的地板上,放了極其碩大的一束粉色玫瑰,被雪白的包裝紙簇擁著堆在那里,其視覺沖擊力叫人呼吸都停了一秒。
“束”這個量詞不夠準確,或許“捆”更貼切一些。
程桑榆片刻才說:“……小少爺,錢不是這么燒的。”
郁野揚起嘴角,“那你在笑什么?”
怎么可能不露出笑容,就像除夕那天,他執意要給她發紅包,說這是“常識”。
程桑榆很少在心里去比較郁野和唐錄生,因為她覺得把這兩個名字相提并論,都是對郁野的一種羞辱。
但此刻她很難克制自己去想,當年求婚,唐錄生也不
過只送了她99支。她并不是嫌少,而是后來唐錄生辭職自己做生意,不止一次同她畫餅,等發財以后,要如何如何給她買包、買首飾、買車……把微時所受的那些委屈,統統彌補回來。她當然沒有等到這些彌補。反倒搭進去半條命。
“還怕你不喜歡。”郁野說。
“為什么不喜歡?”
“……因為有點俗?”
“這么記仇啊。”
“天蝎座。”
程桑榆笑出聲。
郁野看她,“真的喜歡嗎?”
“喜歡啊——你沒看見我在糾結嗎?”
“糾結什么?”
“要是拍下來發朋友圈,會不會顯得我這個人特別虛榮?”
郁野肉眼可見地被這句話取悅。
程桑榆掏出手機,換著角度給這巨大的花束拍了好多張照片,最后更是直接蹲下,讓郁野拍了花與人的合影。
她很愛記錄生活,只是已經不愛在社交媒體分享。
這么昂貴嬌氣的花束,放不了幾天就會衰敗,還是以照片的形式更能長久留存。
拍完照,程桑榆說道:“我這樣講,不是假清高,包括那天原本的意思也是——下次不要再這么破費好嗎?”
“我知道。”郁野說,“但是喜歡一個人,就想給她花錢,不是一種本能嗎?”
從看到這束花開始,程桑榆的蘋果肌便持續維持著向上的趨勢,“如果不是認識你這么久,真的沒法相信你以前沒談過戀愛。”
“聽起來不太像好話。”
“哪有!”
郁野又將給她準備的生日禮物拿了出來。
一個10g的小金條。
程桑榆拿著這金條:“……好別致的生日禮物。”
郁野說:“我問過我姐和念姐,她們都說,黃金保值。”
“……你真的不是來搞笑的嗎?”
郁野忍不住笑了一聲,“我也覺得有點搞笑,所以我又準備了第二份。”
第二份是上世紀出版的,一本夏目漱石的日文原版書。
……真有他的,不管她喜歡實惠還是喜歡華而不實,都無話可說。
如果談戀愛分等級,他已經是宗師級別。
程桑榆解鎖手機,切換成了前置攝像頭,打算拿著禮物拍張合影。
她勾了勾手指,郁野湊過來,但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整個人便僵硬得失去了表情。
“你不習慣的話,就算……”
程桑榆話沒說完,手機被郁野接了過去,他手臂伸遠,說:“我來按。”
“好。”
“三、二、一……”
程桑榆倏地轉頭。
溫熱觸感挨上臉頰,一瞬即逝。
按下拍照鍵的同時,郁野面露訝色。
程桑榆一把奪回手機,也不看他,飛快往浴室走去,“……我傳給你。”
郁野下意識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臉,有點不知所措,等了片刻,手機一振。
解鎖,是程桑榆發來的照片。
好在,定格在了他驚訝的表情之前。她因為是突然轉頭,有幾分虛焦,但反而營造了一種不可多得的氛圍感。
郁野將照片存入相冊,猶豫兩秒鐘,點擊右上角菜單欄,設置當前聊天背景,選擇了這張照片。
他清楚知道,程桑榆十六歲戀愛,二十二歲結婚,三十歲離婚……什么沒經歷過。
這些把戲,甚至站在他的角度,也不得不承認有點幼稚。
可她總是配合,不管是情侶頭像,還是拍立得,還是這樣親密接觸的留影。
她兼容得沒有一點勉強,仿佛這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去做的事。
郁野在原地待了好一會兒,往浴室走去。
門虛掩著,他抬手敲了敲。
“進。”
推門,程桑榆正在洗臉。
他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走進去,停在她身側,把手臂往洗手臺臺沿上一撐,低下頭去。
程桑榆動作停了一下,因為鏡中看去,他這樣低頭的樣子,實在好看得有點過分。
水聲嘩啦,程桑榆聽見郁野低聲問:“一起洗澡……可以嗎?”
后續發展順利成章,可也完全突破了程桑榆的預料。
她只在一些成-人影像里見過的場景,此刻卻真實發生在熱氣騰騰的浴室里。
被羞恥心煎熬,卻又忍不住低下頭去,看著熱水淋下來,澆在郁野漂亮而干凈的臉上,而他睫毛簇濕,閉著眼,啜飲得專心致志。
沒處可退,身后就是冰冷瓷磚。連跌落也不允許,因為膝蓋被他手掌緊緊固定。
某個瞬間之前,他卻突然停住動作,把眼睛抬起來,隔著白茫茫的水霧看著她,露出一個有點惡劣的笑容。
“姐姐求我一下。”
“……”程桑榆手掌撐在他的腦袋上,發不出聲。
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她領會到了。
此刻,她心理比生理更接近崩潰的邊緣。
他不動,不作聲,只是看著她,保持這樣有點壞的笑容。
“郁野……”程桑榆聲音發抖,“……求你……”
“好。”
他重新閉上眼睛。
程桑榆第一次知道,連尖叫都短促得來不及是什么樣的一種體驗。
水閥被關上了。
她被一張浴巾裹住,打橫抱起。
經過客廳,頭發上的水滴落下去,在地板上灑出一條延伸至臥室深處的線索。
后續一切,她都在郁野的熱烈而幽寂的注視里進行,他對她已經熟悉到不必采取那個不雅觀的姿勢。
“一起?”郁野啞聲問。
不是第一次聽他這樣講,可她仍然覺得,這是一種最頂級的邀約。
是只屬于他們的獨家回憶,絕無僅有。
恐怕未來也無人能夠超越。
/
進入到六月初,郁野要準備期末考試。
程桑榆這邊,好幾部劇進入長期開發階段,她作為內容總監,雖然不會直接干涉劇情走向,但仍然全局把控劇定位和調性不要出現偏差。
兩人都忙,一周可能見上兩次面,要么是晚飯時間,要么是程桑榆下班之后,一道吃個宵夜。
郁野他們最后一門考試,結束于6月20號。
恰好那天工作室劇組在大學城附近拍攝,程桑榆便決定去趟學校,接郁野吃晚飯。
她把車停在西門附近,去往校門口等人。
此門挨近學生宿舍和校外商業街,超市、快遞點和共享單車停放區都集中在這一塊,晚飯時段學生進進出出,繁忙得不得了。
程桑榆不時往里張望,生怕錯過,轉念一想應當不至于,他那么醒目的一個人,恐怕一眼就能看見。
群里來了消息,程桑榆解鎖手機去看時,忽聽一道女聲喊道:“桑姐!”
程桑榆立馬抬眼。
是孔新語。
身旁還有兩個女生,大約是她的室友或者朋友。
孔新語讓那兩個女生稍等,自己走到程桑榆跟前,笑問:“你來接郁野嗎?”
“嗯。”
“之前給桑姐你準備了生日禮物,忙起來搞忘了,我上午交給郁野讓他給你帶去,要是知道你會來,我就自己給你了。”
“謝謝你呀,老是這么破費。”
孔新語笑著擺擺手,“一點點不值錢的小東西,不要這么客氣。”
“你也是今天結束考試?”
“嗯。今天最后一門專業必修課。”
“考完就要認真準備保研的事了吧。”
“對。”孔新語嘆聲氣,“不是都說校園就是象牙塔嗎,現在感覺好像突然一下子,這個塔就被拆掉了
一半,特別沒有安全感。”
“以你的成績,推免外校肯定沒問題的,不用太焦慮。”
孔新語點頭,突然湊近程桑榆,低聲說:“其實是因為我沒去過北京,我有點害怕自己表現得像個鄉巴佬。”
程桑榆笑起來,覺得她真是坦率得可愛,“非要我說的話,北京也沒有比南城洋氣到哪里去。”
“真的嗎?”
“嗯。你去了就知道。”
孔新語好像被安慰到了,片刻,話鋒一轉,問道:“對了桑姐,你知道郁野有什么打算嗎?”
“他不是要準備出國嗎?”
“沒啊。卓景陽說他好像不打算去考GRE了。”
程桑榆愣了一下,“那他要保本校,還是……”
“不知道。他GPA專業第一,又有競賽成績,又有論文成果,申請藤校十拿九穩的,MIT、康奈爾和普林斯頓都有和我們對口的專業。就我知道的,他參與過我們副院長的課題,完全可以匹配普林斯頓的可燃流體研究組。”
程桑榆沉默。
孔新語又說:“他這個成績,留在國內真的很可惜。我如果不是家庭條件不支持的話,肯定也是優先考慮出國。”
“我……我還沒問過他,我找機會跟他聊聊。”
孔新語點點頭。她的兩個朋友在叫她,她揮了一下手,“我跟我朋友去吃飯啦,桑姐拜拜!”
“拜拜。有空來家里玩。”
“好!”
第46章 46“如果你真的是只小狗就好了。”……
郁野在宿舍也有床位,養狗的緣故,不怎么常住,考試周遇上整天都有考試的情況,在宿舍休息更加方便。
考試結束以后,他離開考場,跟卓景陽一同去往宿舍。
兩人不在同個宿舍,住隔壁。
收拾東西時,卓景陽過來了,問他借兩個硬幣投洗衣機。
郁野拉開抽屜翻找,他同宿舍的有個男生問卓景陽:“老卓,你保研還是找工作,定了沒?”
未來的去向,是這一陣最高頻的話題。
卓景陽嘆聲氣:“我也想馬上就業,但找之前實習的組長咨詢了一下,他們現在招人,本科學歷直接一刀切,研究生非211及以上也不會考慮。”
“靠,太卷了吧。”
“還不是最核心的崗位呢。”
有人插話:“我們對面房產中介招人都只要大專以上,都不是那種大型連鎖的。”
“不都說現在生育率低嗎,怎么大學生全都找不到工作。”
“因為你爸媽生你那會兒生育率并不低。”
大家笑起來。
郁野把硬幣遞給卓景陽,說道:“我收拾完就離校了,有事微信聯系。”
卓景陽點頭:“哎,真羨慕你。至少愛情這頭你是顧上了,不像我兩頭不靠……”
立即有舍友問:“郁野脫單了?!”
“什么時候”、“跟誰”等問題立即跟上。
郁野背上包,把椅子推進桌子下方,“校外的。有機會介紹大家認識吧。”
他一直是這樣,冷淡但不失禮貌,即便對方知道他是在敷衍,也很難從他的態度和措辭里挑出什么毛病。
郁野很清楚,一旦畢業,這些來往不多的同學多半陌路,那么披露私事毫無意義,還有可能多生口舌。
同卓景陽道別之后,郁野離開宿舍,往西門走去。
挨近門口有個超市,他一眼看見站在玻璃櫥窗外的人。
天氣炎熱,她頭發隨意地抓了起來,身上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身裙,裙子沒有任何多余裝飾,全靠質感和裁剪取勝。
是只有一定閱歷的女人,才能穿得出味道的基本款。
她手里拿著一瓶茶,握著瓶蓋,要開不開的,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都走到了面前,她還沒發現。
郁野不作聲,只是再往前走了半步,抱住手臂,把腦袋低下去。
程桑榆似乎終有所覺,驀地抬頭,又立即被嚇了一跳。
一抬眼就有一張英俊的臉湊得這樣近,實在對心臟不好。
“……你走路沒聲音嗎?”
“我聲音很大的,姐姐,是你目中無人。”
程桑榆露出笑容,“東西都收好了?”
“嗯。”
“那走吧,請你吃飯。”
兩人并肩往外走,時而引得旁人多看兩眼。
從小到大,郁野已經習慣了,程桑榆卻不大適應。
她笑說:“我現在在別人眼里,一定超級有錢。”
郁野挑了挑眉。
到了停車處,郁野提議開車,程桑榆讓他歇著,動了一天腦子,多放松一下。
餐廳是小周推薦的,下午收工之前,她提前打電話過去訂了座。
點的幾道菜也都經過小周的檢驗,味道不錯,沒有踩雷。
一直到吃完飯,程桑榆都沒提出國的事。
這種沉重的問題,最不適合在餐桌上談。
這也是她在養育斯言的過程中學到的經驗,小孩受情緒影響大,胃又是情緒器官,把餐桌氛圍搞得如喪考妣,除了讓小孩厭食沒有任何意義。
吃完飯,車開去了泊月公館。
這一陣阿加莎常常整天見不到郁野,兩人進門之后,它黏了好一陣才肯罷休。
程桑榆喝了小半支水,往外面望了望,透過玻璃門,越過露臺,能看見江灘的一線燈火。
“去露臺吹會兒風?”程桑榆提議。
門打開,兩人走到露臺上去。
沒人打理,所以這一層露臺不似別家蓊蓊郁郁,顯得有些空蕩。
“郁野。”程桑榆雙臂搭在欄桿上,捋了一下拂到面頰上的頭發。
“嗯?”
從那時到此刻,都在醞釀,所以開口不算難:“我下午在校門口等你的時候,碰到孔新語了。”
“哦,她給你的生日禮物還在我那里。”
“嗯……那個不急。”程桑榆把臉轉向郁野,“……我不知道現在聊這個是否合適,郁野,我想知道,你對于你的未來有什么打算?”
郁野頓了一下,“孔新語跟你說了什么?”
“她說,你不打算去考GRE了是嗎?”
郁野仍然沒有正面回答:“你是希望我考,還是不希望我考?”
“……這是你的前途,我想我至少要聽聽你的想法。”
郁野微微抿住唇,過了一會兒,說道:“是。我是在考慮留在國內。”
程桑榆的第一反應是“為什么”,但把這句強烈的質問咽回去,斟酌了一下,才說:“……這個考量,我的因素占了多少?”
“我一直沒有那么強烈的出國的意愿。”
“那我換個問法——如果現在,你沒有在跟我談戀愛,你會準備出國嗎?”
郁野沒有作聲。
沉默有時候就是回答。
程桑榆深呼吸了一下:“站在戀人、朋友,以及比你稍微年長一些的姐姐的立場上,我都不建議你這么做。”
“那么你能接受異地嗎?”
“我……”程桑榆預感到這次的談話,并不會如她一開始預期的那樣能夠能輕易結束,“……異地不是那么簡單的事。”
郁野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聲音也較之方才更冷靜,更缺乏情緒:“你不接受異地,那么只能我留在國內。”
“這個決定我覺得有點意氣用事……”
郁野倏地抬眼看向她,目光有種少見的銳利:“你默認我會出國,又不愿意接受異地,是不是一開始,你就決定我一畢業我們就分手?”
程桑榆咬了一下唇。
和聰明人對話就是這樣,他能一眼看穿這些包裝得很溫和的話術背后,最簡單粗暴的邏輯。
“我才想要問你,程桑榆,你考慮過我們的未來嗎?”
程桑榆沒有立即作聲,哪怕郁野的目光和語氣,都已顯出了幾分強勢。
“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最理想的情況,你預期我們這段感情的落點會是什么?”程桑榆看著郁野,“你的預期里,會有結婚和生育這件事嗎?”
郁野很快回答:“我并
沒有那么向往婚姻和小孩。”
“但其實你也并沒有那么肯定,是吧?”
郁野張了張口,沒有作聲。
“這很正常,你才二十歲,根本不到思考這種現實問題的年紀。”
“所以?”
“所以,站在我的角度,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會有什么樣的未來。我們未來只有一種可能:你或者我,終于有一天厭煩了這種關系,然后和平分手。”
“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我。”
“是誰不重要……”
“那么什么重要?”郁野打斷她,神情覆上一層沉郁的底色,“你默認我們一定分手,不是在我畢業的時候,就是在未來的某一天。程桑榆,這段感情對你重要嗎?我對你重要嗎?
他語氣并不十分激烈,但以程桑榆對他的了解,能說出這樣的話,已是情緒激動的表現。
“……你需要我們另外找個時間,彼此都冷靜一下再談嗎?”
“我很冷靜。你不要逃避我的問題。”
程桑榆無聲嘆氣。
自稱冷靜的人,其實已經關閉掉了大部分的情緒接收器,只是在故作冷靜罷了。
“……我表現得還不夠好嗎,程桑榆?”郁野沒有等到她作聲,一直盯了她好久,聲音驟然地啞下去。
程桑榆難掩訝異:“……所以,你其實一直覺得委屈是嗎?如果這段關系里你在委曲求全,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
“告訴你能改變狀況嗎?我永遠不會是你第一順位的選擇。”
“抱歉……”程桑榆有種嚼碎青果的苦澀,“我以為自己做得蠻好的,原來是我自我感覺太良好了……”
郁野意識到自己失言,感受到了某種遽然襲來的恐慌,忙說:“抱歉……我不是在怪你,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
程桑榆搖頭,鼻腔長吸一口氣,“我覺得我們可能都需要再好好想一想,另外再找一個時間……”
郁野驟然上前,手掌按住她的手臂,頓了一瞬,一把將她按進懷里,“不要。有什么話,我們現在就聊清楚。”
“我覺得今天可能不適合再聊下去了……”
郁野不作聲,也不松手,只是這樣緊緊地抱著她。
他腦袋低下來,呼吸挨住了她頸側的皮膚,像燒熱的水汽一樣發燙。
那種潮濕感讓程桑榆心驚,轉頭要去看,后腦勺卻被郁野死死地按住了。
“我剛剛是口不擇言。”郁野啞聲說,“在一起久了就會變得貪婪。起初覺得沒有名分也可以;有名分以后,又希望光明正大,時刻都在一起。”
“這不是貪婪,是正常情侶的正常訴求,只是我……對不起。”
“你不要道歉。是我喜歡你,我需要你,那我就應該接受,你就是這樣的程桑榆。”
程桑榆說不出話來,她很愧疚,比愧疚更痛苦的是無能為力。
她原本不認為有些話一定要說,但此刻卻覺得,非說不可了。
“……你還想接著往下聊嗎,郁野?”
“嗯。”
“那我們進屋去喝點水,都先冷靜一下好不好?”
郁野沒有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松了手,卻是迅速轉身,快步往里走去,不給她往他臉上看的機會。
室內冷氣充足,很快將方才被燠熱晚風悶出來的汗水蒸發,連同印在她頸側皮膚的潮濕水汽。
程桑榆拿上茶幾上的水瓶,緩慢地喝了幾口。
片刻,郁野從浴室走了出來。
他洗了一把臉,神情已經平和得多。
他知道能夠流露本心其實是一種積極的變化,因為以往遇到這樣需要爭執的場合,他嫌麻煩,也怕別人嫌他麻煩,只會一刀切地直接屏蔽所有的情緒和交流。
這種變化是程桑榆帶給他。
她可以完全包容承接他的情緒,哪怕是憤怒、怨懟這些最消極的。
郁野拉過單人沙發椅,在茶幾的側面坐下,微微躬著身體,兩臂搭在膝蓋上。
“抱歉。”他低頭說道。
程桑榆搖頭,“在這件事上,該道歉的人是我。我確實可能……做得還不夠好。也不知道有什么辦法,能夠復制一個完全一樣的我,那樣就對誰都公平了。”
“不用,你保持現狀就好。”
“但我不能無視你其實會覺得委屈的事實。”程桑榆注視著郁野,心里被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擊中。
果真,及時行樂不是她這種性格的人,應該嘗試的游戲模式。
她無聲嘆了口氣,“有些話題,我想跟你聊一聊。不過可能對于現階段的我們而言,還太早太沉重了。”
“你說。”
“我總被人說現在很會吵架,那是因為吵架的對象是敵人。對敵人不用管什么后果,只管拿最難聽的話招呼就行。但是對最珍視的人,我有時候不知道怎么開口,我很怕哪一個詞沒有說對,就會傷害到對方。”
“你放心。我知道你沒有惡意。”
“好。”程桑榆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有件事,雖然我沒有非常明確地表達過,但我相信你也應該感覺到了,我不會再結婚,更不會生第二個小孩。”
“……嗯。”
“這個選擇,不會因為我深愛誰而破例,一丁點可能性都沒有。如果我這樣說,你會覺得失望嗎?”
郁野沒回答。目光落在茶幾邊緣,并沒有太對焦。
“肯定還是會有一點失望,對不對?因為世人都覺得,真愛必須要用破例來驗證成色,否則總會顯得口惠而實不至。”
郁野心想,其實她答應跟他在一起,就已經是一種極大的破例了。
“然后,我想要解釋,在這兩件事上,我為什么不會破例。可能很長,很啰嗦,也很……冒犯,至少肯定不乏對你作為男性這一性別的掃射,如果你還愿意繼續聽的話,我就繼續說。”程桑榆看著他。
“你說。我想聽。”
“好。首先我要解釋,為什么我絕對不會再結婚——或者說,不會再有法律意義上的婚姻。婚姻對于感情的鞏固,其實沒有任何實質的幫助,這一點我跟唐錄生就是明證。領了證,心態反而會變得懈怠,仿佛覺得,兩個人已經是夫妻了,很多事都可以隨意一點。我可以說,大部分的夫妻,對于婚姻的經營,甚至不如養一盆花那么精細。”
這一點郁野也很認可。
程桑榆停了停,看向郁野,見他是真的認真在聽,才又繼續說道:“這還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原因。很多時候,婚姻不是保證,而是禁錮。如果沒有這一紙證書,當時唐錄生出軌我拍拍屁股就能走人,可是因為有了它,我必須和他一輪一輪扯皮談判,要讓渡極大的經濟利益,割下一大塊的肉,讓他吃飽了才能拿回原本就應該屬于我的東西……”
郁野點了點頭。很早之前他就問過,她是如何能夠征得給斯言改母姓的同意。以他后來與唐家人打交道的經驗,當時她的一番回答,其實稱得上是輕描淡寫。
“甚至我都算幸運的,至少唐錄生只是渣而不是壞,其他男人在婚姻里對女人施加的剝削和暴力,罄竹難書。而每一個主動逃離婚姻的女人,恐怕都會如我一樣要掉一層皮,有的甚至要付出性命的代價。婚姻,至少我們國家的婚姻,會天然地把男性變成既得利益者,就好像給已經身強體壯的一方,配備了合法的武器。我經歷過赤手空拳對抗銅墻鐵壁的絕望,所以,哪怕只是自保,我也不會讓自己再度走入這樣的境地。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你會是這樣的人。其實和誰都沒關系,哪怕現在讓我帶著已有的記憶,原地年輕12歲,變成你的同齡人,我依然不會選擇跟你走入婚姻。因為我想,在你我的關系里,你成了既得利益的那一方,我恐怕會更加的痛苦。”
郁野目光垂落下去,表情變得嚴肅。
“抱歉,我無意冒犯,也不是要把你強行劃分到你的性別陣營,我知道你在有些事情上的意識,其實已經超脫了你的性別。”
“你知道,我不會主動地……”
“我知道,你不會主動地侵占我的利益,我完全相信這一點。可是傳統婚姻就是一張許可證,只要兩個人一結婚,夫妻雙方家庭關系里的任何人,都仿佛自動獲得了授權,可以對兩人,尤其是女方指手畫腳。如果我跟你結婚,你父親、母親、甚至你繼父、繼母……每個人都有那個名義上的資格,來對我們的生活做出評判和指點。你猜,我被指點最多的問題,會是什么?”
郁野抬起頭來。
程桑榆看著他,“會是——你已經這么大歲數了,到底什么時候跟郁野生小孩,再不生就生不出來了。”
郁野眼皮顫抖了一下。
“好。現在自然來到第二個問題,我為什么不能破例再生一個,反正世俗的眼里,生二胎總比一胎容易,咬咬牙就生了不是嗎?”
郁野搖了一下頭,表示不認可這種說法,但沒有打斷她。
“首先因為我答應過斯言,我不想食言。我很愛她,我不想讓她變成‘姐姐’,一旦她成了‘姐姐’,大家也就默認很多委屈她就應該承擔,發生任何事情,大家都會說,‘你是姐姐,你應該讓著弟弟妹妹’。郁野,你也是哥哥,我相信你明白這是什么感受。其次,我體驗過生育的母職懲罰,我沒法背叛我的痛苦經驗,再做一次時間和健康的犧牲。我現在很自私,我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事業的舞臺上發光發熱,讓我再停轉至少3年時間,我想不如直接殺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想要小孩呢。”郁野聲音澀啞。
“你現在不想要是理所當然的,沒有哪個男人會在21歲想要自己的小孩,因為大部分男人21歲自己都還只是個小孩,可是31歲呢,郁野?我身邊和遠處的例子,選擇丁克的家庭最后都以男方的反悔而雞飛狗跳地終結,無一例外。男人到了一個年齡,好像就會被基因里設定好的繁衍的使命感召,陷入鬼打墻的死循環。我當然相信此刻的你,可是你沒有辦法替未來的你做擔保。”
郁野無言以對。
并不是說,他真的想要小孩,相反,他是亂七八糟的家庭關系的受害者,會本能排斥這種模式的復演。
但這種排斥,是否經得起系統、深刻的思考,還是一個未知數,因為他還沒有仔細地想過。
他也就不能在此時此刻貿然地承諾,一定會把這個選項,徹底排除于自己的人生之外。
他不能不承認,程桑榆講的每一句都非常有道理,是他其實沒有真正觸及到的現實。
非常冰冷,非常沒有溫情。
現實本就如此。
他以前總覺得,差12歲也不能代表什么,他們相處得這樣和諧,年齡不同真有那樣明顯的差距嗎?
事實是,差距一直存在,只是從前他們的相處,還不足以讓他觸及到這份經驗的鴻溝。她非常成熟,非常理智,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形成了一套絕無可能撼動的價值觀念。
“聊完上面這兩個話題,我們再來聊一聊我們最初的問題。你先告訴我,郁野,去讀藤校,是不是你當前這個專業,天花板更高的選擇。”
“……是。”郁野無法說謊。
他雖然猶豫于是否應當出國,可并沒有徹底放棄做考試的準備,因為潛意識和理智都在告訴他,去藤校能夠開闊眼界,接觸不同視野的知識系統的熏陶。
“那么我絕對不可能贊成你做出這樣犧牲,來遷就我們的感情。因為類似的犧牲我已經做過一次了,結果證明,并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我是心甘情愿。而且,你和唐錄生不一樣……”
“我不去論證在人性層面,我是否真的和唐錄生毫無相似之處。還是這句話,郁野,此刻的你,沒辦法替十年后的你做擔保。未來某天,我們兩個人吵架,你會不會口不擇言,說出這樣的話:我當年可是為了你,放棄了藤校的機會。你真的覺得,沒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嗎?”
郁野難以反駁。他不久之前,剛剛口不擇言過一次。
“人不可能永遠理智,情緒失控說出這這樣的話,我相信絕非惡意。可是,哪怕是最極端的情況,我也不想從你口中聽到這句話,因為那時候的我可能只是覺得刺耳,而你是真正實打實地放棄了藤校的機會。那個時候,我再愧疚,也彌補不了你的遺憾了。所以,一開始就不要給你自己說出這種話的機會,好嗎?”
“……你似乎就可以做到永遠理智。”
程桑榆愣了一下,“……你真的這樣覺得嗎?”
郁野聽見這略帶哽咽的語氣,詫異抬眼,程桑榆卻把臉偏向了其他地方。
他立即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了下來,仰頭朝她看去。
好一會兒,程桑榆轉過頭來,低頭看他片刻,伸手,挨住他的臉頰,“如果你真的是只小狗就好了。把你關在家里,定點投喂,有空了就陪你玩一玩,沒空就丟給別人,哪怕一周不理你,你也只敢生一小會兒的氣,因為繼續鬧別扭,就有可能被棄養——郁野,你想要過這樣的生活嗎?”
郁野愣住。
“我違抗不了自己慕強的天性,我想看你展翅高飛,永遠閃閃發光——你最初喜歡我,不也是喜歡我發光的那一面嗎?”
程桑榆不敢眨眼,緩了一會兒,等眼眶里的熱意消退。
“郁野,別把我當做神明,至少不要用你的前途來供奉,我只是個凡人,我消受不起。你的供奉毫不劃算,我甚至給不了你一個正常的家庭。如果有一天我不愛你了,從神壇上隕落了,那個時候,你是要怪你自己,還是怪我呢?”
郁野垂下眼簾,目光被陰翳遮蔽。
他許久沒出聲,再開口時,聲音格外潮濕:“如果我不出國,你就會馬上跟我分手是嗎?”
“是。”
“你和那些自以為是的大人,也沒什么兩樣。只不過你更狠心一些。”
程桑榆沒有反駁。
“你不愿意相信,我愛你所以有些事心甘情愿。”
“我只是不相信人性幽微的那一部分。”
沉默了好一陣。
“……真的異地也不能接受嗎?”郁野再次啞聲開口。
“我可以告訴你,異地會發生什么。想見而不能只是最基本。最大的困難,是一方需要陪伴,另外一方只能望洋興嘆,無能為力。這樣的缺席發生多次,很難不心生怨懟,再滋生懷疑。我可能會拿著放大鏡看你新發的朋友圈,研究角落里的那個女生,對你有沒有意思;我會分析你新的表情包,是跟誰聊天時存下來的;我會疑神疑鬼,你今天發給我的消息,語氣是不是要比昨天冷淡……你對我也是這樣。我工作的性質,必然會接觸到數目不少的男性,你真的可以做到完全放心嗎?這些患得患失,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集中爆發,我們會吵架、道歉、和好……然后繼續循環。直到有一方,或者兩方都受不了了,關系徹底崩盤——如果,這些你都能接受的話,我們可以試著異地。”
“所以,我們必然會分手,今天,我出國那天,或者未來的某一天。這就是結論,是嗎?”
程桑榆咬住了嘴唇。
郁野匿于陰翳處的眼睛,終于抬了起來。
他眼眶泛紅,睫毛微潮,看了她一會兒,露出一個很不成樣子的笑,“你判了我死刑,為什么表情比我還要難過?”
執刑者就不痛苦嗎,郁野?
程桑榆沒有說出口。
“沒那么好的事,開始結束都讓你決定。”郁野紅著眼睛,表情卻是在笑,帶點嘲弄的意味,“什么時候分手我說了算,要厭煩也只能我先。”
程桑榆呆望著他。
他驟然支起身體,手掌按住她的后頸,用力一按,使她低下頭來。
吻碾上她的唇,張口一咬。
微微痛感讓程桑榆輕“嘶”一聲,他動作一停,來勢洶洶的懲罰的意圖,好像立刻就消散了,只用舌尖溫柔舔過被他咬過的地方。
還是怕她痛。怕她難過。
郁野腦袋退后,低伏下去,把臉埋在她的膝蓋上。
他有限的視野里,是她垂落的裙擺,像朵無辜的白花。
眼眶刺痛。
他抓住程桑榆的手,按住了自己頸側的動脈。
人痛苦到
極點,真有一了百了的心情。
此刻,他恨不得請求程桑榆干脆直接殺了他。
第47章 47“會過去的。”
程桑榆開門、進門的腳步聲都很輕微。
康蕙蘭的拖鞋擺在玄關地上,大約又在樓下打牌。
她拖著腳步走到客廳,看見茶幾上擺著什么,打開一旁的落地燈看了看,是還沒拼完的樂高,已經快要完工了,還剩下半列火車。
她沒有動力去洗澡收拾自己,也不想睡覺,于是就在坐墊上坐下來,拿起零件,擺弄起來。
“咔噠”一聲。
程桑榆立即聞聲望去。
斯言很是驚訝:“媽你怎么不開大燈……”
程桑榆清了一下嗓,“你還沒睡嗎?”
“快睡著了,突然想起來給燦燦帶的東西還沒放進包里,我怕明天忘記。”
“嗯……”
斯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有點躊躇,片刻,還是忍不住走到了茶幾對面,蹲下身朝程桑榆臉上看去,小心翼翼地問:“……媽媽,你怎么了呀?”
“沒事……”
斯言探身,直接伸手。
溫熱手掌摸了一下她的臉,“……可是你在哭啊。”
程桑榆很想把臉轉開,又怕這個舉動會傷害到斯言,于是笑了一下,“沒事,乖乖你去睡覺吧。”
斯言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不需要我陪你嗎。”
“不用……”
“是不是有誰欺負你了呀。”
“沒有……”程桑榆又清了兩下嗓子,丟下手里的樂高零件,露出笑容,“我現在就去洗澡睡覺,你也去睡好嗎?”
“……好。”
程桑榆撐住茶幾邊緣站了起來,伸手摸了摸斯言的腦袋,“快去,睡晚長不高了。”
斯言看著程桑榆往浴室走去的背影,心情復雜極了。
她突然有點后悔自己出聲打擾,如果剛剛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現,直接退回自己房間里,那么媽媽是不是就可以多哭一會兒。
她一定是難過得不得了才哭的。
家長和小孩只能做到近似朋友,而不會是真正的朋友,因為真正有責任心的家長,不會把痛苦和壓力傳遞給孩子。
也就意味著,媽媽難過的那一部分,她作為女兒,永遠無法參與,也無法分攤。
第二天早上,斯言比平常早起了半小時,下樓去幫康蕙蘭買早餐。
程桑榆最后一個起床,走出臥室門,聞見醬肉包的香氣,徑直走了過來。
伸手去拿包子的手被康蕙蘭拿筷子打了一下:“臉不洗牙不刷就吃!”
“就吃一口嘛!”
程桑榆拈出一個醬肉小籠包,兩口吃下,轉身去往浴室。
洗漱完畢,回到餐桌上。
斯言小口咬著包子,拿眼睛去瞄程桑榆的表情。
她非常的平和,好像昨晚坐在茶幾那里哭的事情,根本沒發生過一樣。
“媽。”
“嗯?”程桑榆看向斯言。
“今年暑假,郁老師還會來給我補課嗎?”
“可能不行了。他要準備留學的事,可能會比較忙。我再給你找個新的老師吧。”
斯言搖頭:“那就不請了吧。”
程桑榆還要說什么,她又補充:“我先自學試試,還可以跟著網課聽呢。”
“好吧。你先試試,不行我們再找。”
“嗯。”
康蕙蘭瞥向程桑榆,“小郁要出國啊?”
“嗯。”
“那……”
“沒事。”程桑榆淡淡地說。
/
之后的時間,郁野都在籌備7月初的GRE考試。
與此同時,緊急聯系了院里領導寫推薦信,獲得了北美一所高校自費暑研的機會,隨后提交簽證材料,并申請加急面簽。
院里領導之前對他搖擺不定的態度,本就有些擔憂,而今看他下定了決心準備申請藤校,自然愿意提供資源和便利。
忙起來之后,就好像沒再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想亂七八糟的事。
離開南城去往美國參加暑期科研項目之前,郁野跟程桑榆見了一面。
她的態度,和那天聊天之前,沒有太大的差別,好像利害關系已經全部剖析清楚,這條路明面上就是絕路,要不要繼續走,選擇權都交給他。
郁野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人。
包容的時候,可以那樣潤物無聲;堅持的時候,又那樣的不可撼動。
阿加莎暫時托付給了程桑榆,為了方便照顧,程桑榆直接把它接回了家里。
這大約是阿加莎過得最開心的一段時間,家里三個人,從早到晚總有人陪它玩耍。
程桑榆建了一個群,把他和康蕙蘭都拉了進去,群主要是用來發遛狗的視頻。
有時候是程桑榆發,有時候是康蕙蘭發,視頻長短不一,康蕙蘭一發就是一分多鐘,而程桑榆頂多20多秒。
他倆12小時時差,一個人休息的時候,另一人恰好在工作,也就11點到12點這個時間段,能夠完整地聊一聊。
這個暑研項目,郁野是自費,又是后加進去的,要追趕進度需要做很多的功課,離開實驗室以后,吃個晚飯,回到公寓,再一口氣忙到凌晨兩三點是常態。
至于程桑榆,工作室繼續擴張,她也只會比以前更加忙碌。
兩個人打一會兒電話,就不得不各自去干活。
郁野原本以為,之前程桑榆同他列舉的一系列的異地戀的弊病,只是在危言聳聽。
可這才一個月,他就見識到了時差和距離的威力。
誠如她所說的,想見而不能,都只是最輕的。
那種對彼此生活的參與感的消磨,才最難以忍受。
郁野從前從來沒有體驗過這么痛苦的生活,忙得像被悶在罐子里的蒼蠅,為了找一條出路,撞得頭昏腦漲,暈頭轉向。
最累的時候,不是沒有想過:你都不要我了,我憑什么要聽你的話,我自暴自棄也不關你的事。
可第二天一早起來,還是按時抵達實驗室,繼續在缺氧的玻璃罐里找出路。
一直捱到9月中旬,郁野回國。
他回家放了行李,第一時間去程桑榆那兒——康蕙蘭知道他回國,叫他到家里去吃個晚飯。
到了之后,郁野補送上給康蕙蘭的伴手禮,和給斯言的遲到的生日禮物。
康蕙蘭把菜備好了以后,就拉著他問了許多暑期科研的細節,忙不忙、累不累、吃不吃得慣等。
郁野一一回答了。
他感覺到一陣后勁很足的鈍痛,因為康蕙蘭似乎真的已經把他當做家人看待,才會這樣地關切,甚至于都顯得有些啰嗦——啰嗦在他這里,根本就是一種奢侈。
康蕙蘭嘆聲氣:“距離這么遠,不容易吧?”
郁野沒法說“還好”。
“你放心啊,桑桑好得很,她照顧得好自己,到時候你就把你的學業顧好就行。”
郁野很遲緩地“嗯”了一聲。他知道這句話對他而言,起不到什么安慰的作用。
程桑榆微信上說7點到,但直到7點半,才說馬上到門口了。
郁野有些坐不住,說下樓去門口接一下。
康蕙蘭抿嘴而笑:“去吧。”
郁野下了樓,起初是快步走,緊跟著一路小跑。
走到小區門口,正好看見程桑榆從一部快車上下來。
她拿好包,反手甩上門,往門口方向走來。
郁野瞧了一眼,不由皺眉,因為程桑榆好像右腳有點使不上力,一瘸一拐的。
他趕緊兩步走過去。
程桑榆這時候抬眼,視線跟他對上,愣了一下,露出笑容:“回來了。”
“腳怎么了?”
“哦。前兩天去片場
崴了。”
“……怎么不告訴我?”
“那會你應該在睡覺,就沒給你發消息。”
“……那后來呢?”
“后來……”程桑榆看他一眼,忙說,“抱歉。我想只是小事,告訴你只是徒增擔心,所以……”
“這樣我不是更擔心嗎。”郁野抿住唇。
“其實沒有多嚴重,只是上下樓不方便。”
“也沒法開車?你這幾天一直打車上班?”
枳花西路堵得很,要打上車,至少得提前半小時起床。
“有時候打車,有時候蹭簡念或者沈既明的。”程桑榆一頓,立即補充,“坐沈既明的車的時候,車上還有小周,不是單獨。”
郁野心情格外復雜。
誠然不高興她將這樣的事視為“小事”,雖然以她的性格,可能確實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更不知道作何表情的是,她打的這一句補丁。
“……我相信你。即使單獨也沒關系。”
“嗯。我知道。但還是告訴你一下比較好。”
郁野伸手,攙住她的手臂,慢慢地往里走。
這時間進出人多,更不乏熟人,都好奇地對他們投以打量的目光。
程桑榆沒怎么在意,該打招呼打招呼,該寒暄寒暄。
進了樓梯,程桑榆伸手,自己抓住扶手,說這樣比攙著更方便發力。
“我背你吧。”
“不用……”
郁野把頭低下來看著她,眼睛幽寂沉郁,兼有一種潮濕的憂傷,“……我背你,好不好?”
程桑榆愣了下,不再堅持。
樓道不甚寬敞,程桑榆伏在郁野背上,感覺兩個人好像把空間占滿了。
他很穩,每一步都踩得很輕松。
她臉稍微地低下去,嗅到他衣領上的香氣,沒敢太用力呼吸。
“郁野。”
“嗯。”
“這兩個月體驗怎么樣。”
“不怎么樣。”
程桑榆啞然,片刻才說:“抱歉。”
“不是你的錯,你為什么要道歉。因為你覺得,是你把我趕出去受苦?”郁野平靜地說,“看來你沒有那么心安理得。”
程桑榆不作聲。
“你想我嗎?”郁野問。
大約又往上走了五六級臺階,郁野才聽到程桑榆“嗯”了一聲。
他原本以為她不會回答。
郁野不再說話,只是背著她,一步一步往上走,拐個彎,再一步一步。
如果這條路沒有終點就好了。
/
郁野返校注冊之后,便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申請材料。
不知不覺,又到了同父異母的弟弟郁恒的生日。
郁野原本不想去,郁長河一再保證今天只是家宴,沒有旁人參與,且有重要事情與他相談,必須見上一面。
這回席間氛圍倒是沒再那樣劍拔弩張。
當然更多是因為郁野根本沒那個心情,再與繼母一家人做什么無聊的口舌之爭。
他一旦不應戰,他們也就索然無味地偃旗息鼓了。
吃完飯,郁長河把郁野叫到茶室去,說要跟他聊一聊正事。
郁長河提起茶壺,斟了兩杯茶,遞一杯到郁野面前,笑說:“暑研怎么樣?有收獲嗎?”
郁野淡淡地“嗯”了一聲,他沒有閑談的心思,直接問道:“您找我什么事?”
郁長河端杯抿了一口,有點斟酌言辭的意思,“這個事情呢,我也沒辦法,你也知道,有時候女人無理取鬧起來……”
郁野蹙了蹙眉,他不喜歡這樣性別掃射的論調,但不覺得就這種問題,跟一個思維已經根深蒂固的人爭吵,是一件有效率的事,于是只說:“您直接說吧。”
“是這樣的,你妹妹在之前的學校待得不愉快,這學期我們給她轉到了蒙塔去了。你弟弟,明年也準備去讀蒙塔的初中部。蒙塔不是離泊月公館很近嗎,我就想跟你商量……”
郁長河所說的蒙塔是指蒙塔維特雙語學校,南城第一梯隊的私立學校。
郁野將他的話打斷:“您當時說我可以一直住下去。”
郁長河賠笑:“我也不想這樣,但你秦姨一直跟我鬧。你妹妹在之前的學校被人欺負了,她本來就不順氣……我想,你反正明年不就出國了嗎,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先借他們住幾年,到時候等你弟弟妹妹畢業了,你照樣再住回去。你放心,你們學校附近有個好小區,我都叫人去看過了,環境不比泊月公館差,最后一年你住得近點,往返學校也方便不是?”
“我有拒絕的余地嗎?”郁野神情非常冷淡。
他舍不得的不是房子本身,是在房子里的回憶。
“小野,我知道你是個最明事理的好孩子。等你出國回來,不管是找工作還是創業,我這邊的人脈隨便你用……你們三個小孩,我最器重的還是你,你要相信這一點……”
郁野不想再聽了,直接起身:“我需要時間搬家。”
郁長河愣了一下,忙又說到:“半個月……你看行不行?我找人幫忙。”
“不用了。”
郁野飛快往外走去。
他一直知道,他現有的物質方面的東西,大部分都是家長給的,但真當他們收回的時候,還是有種無能為力的屈辱感。他是絕無可能做得出撒潑打滾這種事的人。
郁長河大約也覺得慚愧,急忙跟上來,“卡的額度我再給你提一點吧,你不是在談戀愛嗎……”
郁野腳步一頓,“……你怎么知道?”
郁長河的表情,仿佛他有此一問才是奇怪,世界上哪里有不透風的墻,“你放心,爸爸不是要反對你談戀愛,你看我壓根就沒找你聊過這事兒對吧?年輕人談戀愛是正常的,反正我知道你不會當真……”
“我為什么不會當真?”
郁長河當他在開玩笑,笑得很有些包容小孩胡言亂語的的意思:“你還打算跟一個離異有小孩的女人當真?年長的人是比同齡人成熟,談一談沒壞處,反正你吃不了虧……”
再一次,程桑榆提及的那些隱憂在現實上演。
郁長河這種態度,未來他真要把她介紹給家里認識,她會受到多大的羞辱?
郁野感覺自己好像又被關進了那沒出口的玻璃罐子里,行將窒息。
有些事,他之前實在想得太簡單了。
真要爭吵,他不是沒有把郁長河說得啞口無言的能力。
可即便口頭上占到便宜又怎么樣?他當務之急絕對不是吵架,而是……
郁野腳步頓了一瞬。
他突然想到了程桑榆生日那天,兩人挽手去往停車處的路上,他說的那句話。
我怕我走得太慢,跟不上你。
/
盧楹搬家,喊郁野去幫忙。
她租了個一居室的小房子,離公司八站地鐵,不算近,但因為這小區從窗戶里望出去,能看見一整條街的藍花楹,一時沖動就租了下來。
這個季節,已經不是藍花楹的花期了,但這種樹,連葉子也生得漂亮,一眼望去,綠意蔥蘢、細弱又美麗,十分養眼。
郁野站在陽臺上看了一會兒,才開始幫忙干活。
一口一口的紙箱子,郁野拿美工刀拆開,拿出里面的書,遞給盧楹,盧楹把它們歸置到書架上。
“這回真的了斷了?”郁野問。
“嗯。”
“那你工作怎么辦?辭職?”
“他有良心最好主動開除我,讓我拿N+1。”
“我覺得他有良心的話,你也不至于在他身上耗上兩年。”
盧楹朝他翻了一個白眼。
“我可能也要搬家了。”郁野淡聲說。
盧楹看他。
“泊月公館,我爸要收回去給郁恒和郁恬住。”
“……我突然覺得我自己沒那么慘了。”
郁野聳聳肩,“能起到安慰你的作用也好。”
“……你突然嘴不毒了我好不習慣。”
郁野一時沒說話,兩人一塊兒理了一會兒書,聽著外頭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郁野心里很空,忽問:“怎么下決心了斷的?”
盧楹手里動作停了一下,“……不了斷怎么辦呢。他可能是愛我吧,但就那么一點額
度,不夠承認我的身份,也不夠他定下來一心一意。繼續下去,我也只是往一口枯井里投硬幣,不會有回應的。”
郁野默了一瞬,“了斷了你好像比較開心。”
“嗯。有點痛苦,但其實沒有看著他跟別的女人發微信痛苦。”
“那看來我不用請你吃頓好的了。”
“那還是要請的好吧!”
郁野笑了笑,“你知道我在跟一個比我年長的人談戀愛嗎?”
“簡念?”
“……”
“不是她嗎?我靠我吃錯瓜了?我看你又是給她定芝士蛋糕,又是讓我幫忙弄場地的,我還以為……”
“不是她,是她閨蜜。”
“我聽簡念提過一嘴,她閨蜜是跟渣前夫離婚然后自己一個人帶小孩的那個?”
“嗯。”
“哇,不得了啊郁野,上手就談這么高難度的。”
“我們學霸是這樣的,不難的都不感興趣。”
“你就裝吧。真這么順利,你是這副表情?”
郁野沒有逞強,他覺得自己需要跟人聊一聊,而同病相憐的盧楹,可能是個合適的對象。
盧楹聽他簡單講完來龍去脈,嘴張得能塞下一顆雞蛋:“這個姐姐好帶感啊,幫我問下,性別能不能不要卡得這么死,考慮我看看啊,我絕對沒有讓她跟我結婚生小孩的需求。”
“……”
“所以,你糾結的點是,你其實還并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不需要婚姻和小孩?”
“嗯。”
“世界上沒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好事,你同意嗎?”
郁野點頭。
“所以,這個問題就要這么考慮。假如你看上了一個包——一輛車吧,這個限量版全球僅此一輛的車,標價500萬,而且絕不打折。你擁有它的唯一辦法,就是努力工作拼命掙錢,而不是指望有一天它突然想不開打骨折,就為了遷就你的消費水平。因為是你喜歡車,你想要車,而不是車想要你。明白嗎?——沒有把人比作車的意思啊。”
郁野陷入沉默。
“其實我覺得你現在考慮這個問題都還太早了。你大學都還沒畢業,除了獎學金、實習和做外包掙的一點錢,其余的物質條件都是你爸和我爸提供的,你拿什么給人家未來——也不是說你女朋友需要你養的意思啊,我看她養你都綽綽有余。我的意思是,她需不需要,和你能不能,其實是兩回事。假如最糟糕的情況,未來她的事業發展突然停滯,你能在她低谷的時候,成為她的后盾嗎?”
“你說話一定要疊甲疊滿嗎?我又不會杠你。”
盧楹哈哈一笑:“我們酒店服務行業是這樣的,話說不對就要遭投訴。”
“你說得有道理。”
“……果然是被成熟姐姐調-教過的,講話都曉得能屈能伸了。”盧楹揶揄。
“我下不了決心。”郁野坦誠道。
即便他心里清楚,他現在雖然還在跟程桑榆保持往來,似乎也在維持之前的相處模式,但實質已經和分手沒有兩樣了。
“那就拖唄,拖著拖著就有結果了。”
郁野看她。
“看我做什么,就是這樣啊。你現在就像是那種,電影結束了,還覺得意猶未盡,聽完片尾曲也不想離開的觀眾。到時候保潔阿姨開始趕人,你不走也得走。”
“如果這就是最后一次排片?”
“你知道《泰坦尼克號》重映過多少次嗎?”
郁野神情晦澀,“她再找別人怎么辦。”
“搶。”
“……”
“又爭又搶才會贏家通吃,雖然我討厭你的性格,但是我還是說句公道話,你在雄競市場上還是很有競爭力的。”
“謝謝。并沒有受到多少安慰。”
盧楹笑了一聲,她自己從那個牛角尖里鉆出來之后,看任何問題都通透了許多,“我敢說,這個姐姐絕對是愛你的,而且是那種包含了責任心的真愛。你對比我就知道了,白天他是我上司,晚上同個屋檐下,睡了幾百次了,卻不是戀人,他不把話說死,一直吊著我,讓我始終覺得有希望……最后發現其實就是水中撈月。她話講得那么清楚,不給你虛假的幻想,更不允許你放棄前程……她又不是你媽,犯得著對你諄諄教誨?你媽對你都沒這么好。”
郁野目光垂落,片刻之后,“嗯”了一聲。
“你出國要幾年?”
“兩年。”
“那很快的。我渾渾噩噩的,兩年都不知不覺過去了,你要是忙起來,根本顧不上時間。不要囿于當下,郁野,雖然我講這個話有點自恃身份了。”
“不會。謝謝你。”
“真謝我那介紹帥氣的小鮮肉給我。”
“……”
書架整理完了,兩個人走到陽臺去吹風休息。
郁野拉開易拉罐啤酒,喝了一口,將目光投向遠處。
大樓的頂端,城市正在落日。
他陡然想到了他頭像的那部日劇,《悠長假期》里,男主角的一句臺詞。
「長長的假期就要結束了。
我已經25歲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
郁野去學校附近看房,順便約了孔新語和卓景陽吃飯。
他沒讓郁長河給他找房,打算自己隨便租一個能住的,反正明年就畢業了,也住不了多長久。
還是去吃麻辣香鍋。
好久沒一起吃了,氣氛也有些不復當初的意思。
卓景陽確定了保研本校,而孔新語也基本確定了能夠推免北京最頂尖的學府。
吃飯的時候,這兩個人基本不說話,郁野也很難把氣氛活躍起來。
吃完,孔新語說還得去院辦值班,先一步匆匆走了。
郁野跟卓景陽一道回宿舍。
“你們吵架了?”郁野問。
“沒。”卓景陽嘆聲氣,“……前兩天有個應該表白的時機,我沒表白。后面就這樣了。”
“你準備怎么辦。”
“能怎么辦。我家里什么情況,郁野你也知道,我還欠你一筆錢,零頭都還沒還完。我媽賣涼皮,一天就能掙個生活費,我妹妹還得吃藥,定期復診……我是家里的頂梁柱,我壓根沒法離開南城。孔新語家里,也就比我稍微好一點點,而且她確定了要去北京,可能多半還要讀博……沒未來的。”
卓景陽一聲長嘆。
郁野有種難以用語言表述得清的羞愧感。
他意識到其實相對于卓景陽,他人生的選擇,根本寬闊得不得了。只要他愿意,就有人把他往上托舉。
可他卻老是覺得,自己像玻璃罐子里的無頭蒼蠅。
相對于現實的銅墻鐵壁,他似乎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了。
/
程桑榆收到微信之后,加班結束直接開去了泊月公館。
進門,看見了數個瓦楞紙盒,怔了一下。
阿加莎蹭著她的腿,她往里走,聽見腳步聲從書房傳來。
郁野出現在書房門口,手里拿著一疊書,“下班了。”
“嗯。”程桑榆指了指滿地的箱子,“這是……”
“我爸破產了,房子要法拍了。”
程桑榆一愣。
郁野勾了勾嘴角,“你信了?”
“……”程桑榆有些哭笑不得,“這回我沒法不信。”
“怎么?”
“當年我跟唐錄生買的婚房,不是離婚歸他了嗎,真要被法拍了。”
“他破產了?”
“他拿房子做抵押,跟別人做投資,加杠桿投了一大筆錢,但對方卷款跑路了,這會兒可能正跟妻兒在加拿大逍遙吧。”
這個“別人”就是上回在枕水山房,程桑榆碰見的那個姓鄭的男人。唐錄生信任他,結果被他騙得褲衩都不剩。
郁野有些驚訝,“會影響到你嗎?”
“不會。都離婚了。”
“我的意思是,他會不會騷擾你,找你借錢。”
“那也不會。他好面子,問前妻借錢的事,他覺得丟臉,應該干不出來。之后可能會消停一陣吧。”
“那我就放心了。”
程桑榆聽出來這句話的潛臺詞,頓了一下,平靜地說:“怎么要搬家?”
“房子我爸要收回去給我弟弟妹妹住。”
“那你……”
“我在學校租了個公寓。反正……明年就畢業了。”
程桑榆不知道說什么,環視一圈,“……需要我幫忙收拾嗎?”
“不用。已經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電腦,和幾件換洗衣服。”
“……嗯。”
郁野看她,猶豫一瞬,還是說道:“其實我后來買了一條睡裙,是預售的,等了很長時間……可能,店鋪是從養蠶這一步開始制作的。”
程桑榆沒有想到,這種時候自己還能被他逗笑。
“上周才拿到。”郁野抬手,拿起了旁邊的一個精致的黑色扁形紙盒,“……想送給你。”
程桑榆不知道該不該去接。
郁野看她一眼,把盒子放在了她身旁的茶幾上,“沒有其他意思。也是……很常規的款式。你不要的話,我也不知道能送給誰。”
“……謝謝。”
程桑榆有些局促,頓了一下,又說:“我的東西……”
郁野指了指旁邊的一只紙箱,“都在這里面。”
“謝謝。等下我帶走。”
郁野克制自己不去細品這句話,低頭無意識地整理了一下東西,忽說:“你記不記得,去年我去拍戲,收工后我帶你去山上,準備去一家餐廳吃飯。”
“嗯。”
“今天給那邊打電話準備訂座,結果已經倒閉了。”
“……啊。”
“世界變化好快。”
“嗯。”
郁野把最后三本書,放進紙箱里,拍了拍手上的灰,抬眼看向程桑榆。
目光停了好久,終于找到了一個還算平靜的語氣:“程桑榆……我們先分開吧。”
“好。”
郁野呼吸一滯。
即便知道她一定是這個答案,可她答得如此干脆,沒有一秒鐘的遲疑,還是讓他有種墜入冰湖的寒冷痛苦。
他目光黯下去,忍不住朝著程桑榆挨近一步,低頭。
她小幅度地往旁邊轉了一下頭。
他立即伸手,手指輕輕地按住了她的下巴,想把她的臉抬起來,看一看她的目光,是否也如語氣一樣平靜。
可他剛整理過東西,手指上有灰,沾在了她下巴的皮膚上。
他只好拿另一只手去擦,卻忘了另一只手上也有灰。
非常徒勞,非常笨拙。
他不管了,雖然知道,都已經講了分開的話,他就沒了做這件事的身份,卻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找到她的唇。
他好像回到了第一次鼓起勇氣親她的那一天,明明知道親完的結果自己并不一定能承擔,卻還是無法克制,因為心臟已經跳到了嗓子眼里,脹痛得沒有辦法。
只有她是唯一的解藥。
程桑榆沒有拒絕他,只是也沒有回應。
可是他們已經太熟悉了,刺激哪里會有變化,已經成了熟稔于心的本能。
他把她抱進浴室里,水霧迷蒙,成了盜鈴者捂住耳朵的那雙手。
明明只想親她一下,為什么還是沒有控制自己,發展到了這一步,他深感自己的劣根性,以至于不能細想,只能破罐破摔。
非常強勢,有點故意的意思,他抱著她,她如果不想掉下去,就必須緊緊攀著他的脖頸。
那個瞬間,她張口咬在他肩膀上,幾乎是必然的事。
很疼,不知道有沒有見血,但愿深一點,可以留得久一些。
后來又去床上。他怎么折騰她,她都沒有怨言,只是一直沒有做主觀的配合。
但沒關系,他知道,至少她的身體非常非常喜歡他。
程桑榆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外頭都安靜了下來,時間可能已經很晚了。
她很清楚,郁野行為的動機,比起索取,可能更像是想要留下一些什么。
她整個人像是把大水漫灌進了沙漠,處于缺水和洪澇的兩個極端。
終于,郁野歇了下來。
沉沉呼吸挨著她的耳朵,帶著一種回南天般的潮濕:“程桑榆……不要那么快忘記我。”
程桑榆緩了一會兒,才說:“……最好不要做這種期待,也別給自己做這種限制,你的未來還長。”
“你愛過我嗎?”
“……你感覺不到嗎?”
“我想聽你親口說。”
程桑榆抬起脫力的手臂,摸了摸他的臉,沒有去看他的眼睛,因為怕自己情緒失控。
“對不起,小野。我還是希望你事業有成,假以時日遇到一個跟你靈魂契合的人,成為她的第一順位,你們一起養育一個小孩,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我希望你,在成長過程中受到的那些創傷,都能愈合。”
/
程桑榆離開泊月公館的時候,外面的街道已經寥無人煙。
車窗開著,頭發糊到了臉上,她伸手去摸自己的手腕,才發現發圈弄丟了。
不想關窗,只好一次次地把頭發別到耳后。
車開回到了小區里,她不想上樓,下了車,從側門出去,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走到了小巷的盡頭,腳步一頓。
盡頭有個小超市,面積很小,生意也沒有正門的那家那樣好,但開了十來年了,像個熨帖的老朋友。
是夫妻店,丈夫去世之后,就只剩妻子一個人經營。
對過的足浴店,凌晨會有一次交班,在那里上班的大姐,有的會抽煙,所以店主會把店開得很晚,既方便他人,也能為自己多掙兩塊錢。
程桑榆凡是從側門進出,都會順便光顧她的生意。
那么多次,今天才注意到,冰柜旁邊支了一個木架子,上面掛著風車、氣球等玩具。
程桑榆看了好一會兒,走近,拿下了那個五瓣的粉紅色的氣球花。
店主正在聽書,暫停以后,靦腆笑說:“要其他造型嗎?我可以現扎。”
“不用。”程桑榆笑一笑,“就這個。”
“五塊錢。”
程桑榆在“支-付寶到賬五元”的提示音里,轉身往回走。
開門時,沒想到康蕙蘭也剛剛回來,正準備關燈去睡覺。
康蕙蘭往她手里看,愣了一下,“……給言言買的?她都不玩這個了。”
“給我自己買的。”
康蕙蘭更是怔忡,憑直覺問道:“……怎么了閨女?”
程桑榆不說話,走到沙發上坐下。
康蕙蘭也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程桑榆攥著氣球花,低頭看了一會兒,一瞬之后,把臉靠向康蕙蘭的肩膀,平靜地說:“我跟郁野分手了。”
康蕙蘭伸手,一下一下地撫摸她的腦袋,仿佛想為她亂糟糟的頭發理出一個條理,“會過去的。”
“……嗯。”
/
這并不是郁野出國之前,程桑榆最后一次跟他有聯系。
二月份的某天晚上,她正在睡覺,手機在枕頭邊上振動起來。
她摸過來,瞇著眼睛看見屏幕上“郁野”兩個字,愣了一下,立即接通。
那邊沒有出聲,只有漫長的沉默。
她不確定是不是打錯,于是試著發聲:“郁野?”
那邊呼吸的聲音大了一點,仿佛要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她也不再出聲,也沒有把電話掛斷,任由這寂靜持續下去。
沉默矗立在她耳邊,像一座直達天幕的山岳,如此沉重,飛鳥不渡。
彼時是在凌晨,萬籟俱寂。
電波逸散,心事下沉,所有嘗試都無疾而終。
似乎,這就是故事的終點了。
第48章 48“……郁野。”
程斯言13歲的生日,預備前往烏城度過。
正逢烏城辦互聯網大會,程桑榆她們工作室,受邀參與創業者大會,前往分享內容創業的經驗。
原本因為斯言
要過生日,程桑榆不打算去,但斯言聽說本次大會將有規模最大的無人機表演秀,就提議一同前去,正好旅游、生日和工作都可兼顧。
同行的,還有她最好的朋友董星燦。
兩個小朋友小升初去了同一所學校,又非常幸運地被分到了同一個班級。
升上初中之后,家長的管束也沒再那么寸步不離,何況董星燦行事一貫非常成熟,甚少讓家長操心,在同程桑榆溝通過后,周晴也就同意了此次的旅行——若不是工作實在脫不開身,周晴也很愿意一同前往。
此次出行是自駕,程桑榆和康蕙蘭帶兩個小孩一個車,簡念、沈既明、小周帶兩名員工,開另外一部車。
至于其他員工,工作室拿到了部分大會的聽眾邀請函,需要的可自行參會,工作室報銷部分的差旅費。
出行前一天,程桑榆的行程幾經壓縮,還是忙到了晚上8點才到家。
進門,斯言正靠坐在沙發上玩手機,康蕙蘭在一旁跟人煲電話粥。
程桑榆問:“行李收好了?”
斯言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沒收好我怎么有心思玩手機。”
斯言升上初中,也進入了青春期。
青春期小孩的難搞程度,程桑榆即便早有耳聞,真的到了這個階段,還是有種以前乖乖的小棉襖,現在怎么突然四處漏風的落差感。
青春期少女,仿佛自帶一股要與全世界為敵的憤世嫉俗,雖然全世界并沒有反對她做任何事。
程桑榆平常都是要么躲著她,要么懶得理她,因為永遠不知道哪個點,就會莫名其妙地讓她不爽。
程桑榆回房拿了一只小號行李箱,開始收拾換洗衣物。
沒放兩件,便有電話打了過來。
是市場部的人,問她一直合作的汽車品牌,新一季度的推廣合作要不要接。
程桑榆莫名:“這是簡總拍板的事。”
“簡總讓我問問你,有沒有在文案上化腐朽為神奇的辦法。”
“……”程桑榆很無語,但對方也不過是照章辦事,“我自己跟簡總回復。”
“好。”
電話掛斷,程桑榆又撥給了簡念,開門見山道:“他們的運營把女性客戶得罪完了,現在在找合作方洗地,你還敢接這口黑鍋?”
“哎呀,火氣小點嘛。這是老金主了,我也只是走個流程,方便推脫。”
“以后這種流程不要找我了,每天忙都忙死了,還拿這種屁事煩我。”
簡念笑:“你自己不休年假怪誰?……你是不是要來月經了?”
“……”還真是。
簡念:“我這還有個屁事,想問問你……”
“既然知道是屁事就不要說了。”
“私人人情,你諒解下,先聽我說完嘛。就你上回去做分享會,我有個以前廣告公司的同事對你有興趣,問我要你的微信。你知道我卡人還是很嚴的,這個同事是真的還行,不管人品、相貌還是文憑,都非常拿得出手。你想當個調劑的話……”
程桑榆通話是免提的,簡念說到這里的時候,斯言和康蕙蘭都豎起了耳朵。
程桑榆斬釘截鐵:“沒興趣。”
斯言和康蕙蘭交換了一個眼神。
簡念說:“行吧。”
程桑榆:“還有沒有事?沒事我掛了。”
“給你招助理的事……”
“面了幾個,都太笨了。從行政那邊調一個機靈一點的過來吧。”
“小牧行不行?”
“誰?”
“……算了。”
簡念電話掛斷之后,程桑榆繼續收拾行李。
一會兒,又有微信消息進來。
她看了之后,簡短語音轉文字:“這件事會上已經討論過了,就按結果執行。沒有破例,不然流程會拉很長,浪費的也是大家的時間。”
一會兒,又一條語音轉文字:“可以的慧姐。下周三中午12點,我已經加進行程里了。”
切出去,再發,“好的方醫生,您這邊先觀察,我回南城以后親自去接。”
至此,她才算是暫時處理完了所有的事情。
斯言小聲對康蕙蘭說:“姥姥,這個程總雖然很酷,但是我有點害怕。”
康蕙蘭笑了笑。
隔日上午,一行人出發前往烏城。
程桑榆同簡念住在同一個酒店,抵達之后,去周邊吃過飯,略微逛了逛,領略了一番水鄉情調。
第二天是緊鑼密鼓的行程,大家分頭行動。
程桑榆與簡念以及同事前去國際會展中心參會,斯言三人自由行動,既可去逛一逛科技博覽會,也可租條搖櫓船,在河里晃一晃。
程桑榆見識過斯言搭配康蕙蘭的行動力,完全不替她們擔心。
程桑榆她們的分享會,安排在第二天上午,首日大多是主會場的活動,要么是全球頂級互聯網科技公司的發布會,要么是互聯網科技領域大佬的講座。
簡念是個對風口很敏感的人,她認為這些分享會極有必要去聽一聽,以便及時掌握行業風向的變化。
結束之后,前去景區同斯言她們匯合。
此時正值黃昏,空氣都被染成了濃郁的金紅色,河里水波瀲滟,浮光躍金。
匯合的地點,是景區內一家好評如潮的本地菜餐館。
馬頭墻的建筑,沿街分布,河街平行,水陸相鄰。
此刻,不知為何,前方餐館門口聚集了一大波人。
原本便是旅游熱門地,遇上互聯網大會,更是人潮如織,摩肩接踵。
程桑榆一行人奮力往里擠了擠,終于擠到了餐館門口。
結果一瞧,引起擁堵的“罪魁禍首”,居然是程斯言和董星燦。
兩位女孩子身高都已經超過160了,今日都穿著漢服。
董星燦是交領短衫搭配白色織金馬面裙,做了一個簡單的三綹頭的發型;而程斯言則是一身黑紅織金的“飛魚服”,拿紅色發帶束起高高的馬尾,有種雌雄莫辨的英氣。
程桑榆悄聲問旁邊一臉興奮吃瓜的小姑娘,發生什么事了。
小姑娘:“哦,對面那三個男的,問馬面裙小妹妹要微信,小妹妹不給,他們又邀請她去那邊看什么滑板比賽。”
程桑榆愣了下,笑了一聲,心想這不就是裝逼裝到了斯言最擅長的領域。
此刻,程斯言指了指那三個男生正中間,抱著滑板的那一個,問道:“練習滑板多久了?”
“一年。”
“kickflip會吧?”
“開玩笑……”
“那treflip呢?”
男生不作聲了。
程斯言伸手,往上抬了一下,“滑板借我用用?”
男生很遲疑。
周圍人見有好戲看,一陣起哄。
男生扛不住,就把滑板遞給了斯言。
板子是很個性化的東西,寬度、高度、支架松緊、輪子直徑不同,腳感就完全不同。
而且她今天穿著漢服,并不十分方便。
所幸他用的這款,是大眾品牌里的大眾款,程斯言掂了一下,確定自己應該沒問題,便把板子往地上一扔,背身上板,重心壓低,往前滑行試板。
大家自覺地往旁邊擠,給她讓出空間。
只見她滑行數米,一個轉身,往回滑行一陣,忽地前腳向外踢側板,滑板縱軸反轉一周落地;而后腳跟發力,滑板又反向翻轉一周;落地后,后腳快點板尾,前腳斜踢,板身翻轉360°。
人與板子一同穩穩落地。
她一身飛魚服,英姿颯爽,所有動作流暢輕松,御板幾如御劍飛行,何止賞心悅目。
掌聲和歡呼聲同時響起。
那男生的同伴也脫口而出:“臥槽,kickflip、heelflip、treflip三連!”
男生臉色很不好看。
斯言看向男生,抬了一下下巴,“再送你個hardflip的教學,看好了。”
她站在板上,稍微頓了一下,隨后身體驟然躍起,前腳往內側快速斜踢,板子內轉180°的同時,垂直翻轉。
身體滯空,滑板旋轉的那瞬間,四周一片驚嘆。
落地,斯言一踩板尾,抓起板子,遞給對面的男生,“這套動作我12歲就會了。練好了再出來泡妹吧,高中生。”
“高中生”這三個字語氣非常陰陽怪氣,因為有經驗的人都能看出來,這三個男生絕對不是高中生,大學生還差不多。
三個男生灰溜溜地走了。
董星燦從包包里拿出濕紙巾,抽出一張遞給程斯言擦手。
人群又流動起來。
有兩個女生拿著手機走了過來,問程斯言和董星燦能不能合影,兩人欣然同意。
等人合影結束,程桑榆才走過去,把手往斯言肩膀上一搭,笑說:“一會兒不見就跑來行俠仗義了。”
程斯言忍耐了兩秒鐘,還是忍不住把程桑榆的手拿開了,“熱,媽。”
“……”
簡念走近,夸道:“真帥啊斯言。”
程斯言靦腆一笑。
“走吧,上樓吃飯去吧。”
程斯言點頭,挽住董星燦的手,往店門走去。
程桑榆跟在她們后面。
拿在手里的手機忽然一振。
面部識別解鎖,跳轉到微信界面。
程桑榆一瞥,等看清楚浮到了置頂的“文件傳輸助手”下方的頭像,整個人愣在了那里。
那是個金毛狗狗的頭像。
風把頭發吹亂,她伸手捋了一下,手指懸停在屏幕上,頓了兩秒鐘,點進去。
將近三年沒有更新的對話,最新消息,是一條實時位置共享。
她帶著對方是不是發錯了的莫名,點進去。
地圖上,兩個頭像,幾乎疊在一起。
程桑榆震驚,立即回頭。
視野之中,一張張臉掠過去,都是陌生面孔。
她視線快速移動,從近處看到遠處,再從遠處看到近處……
再轉身,再找。
行人如潮水從身側快速流過,唯獨她,駐留原地,像錨在湖中的一塊頑石。
始終沒有找到頭像的主人。
茫然,又氣惱,更不知所措。
手機又是一振。
【郁野:姐姐。抬頭。】
程桑榆心臟驟停。
驀地抬頭望去。
墨藍天光,青磚黛瓦,木雕窗欞。
年輕男人手臂撐著窗框,正低頭往下望,墨色發尾,在洶涌的風里濺動。
她抬頭的目光,直接撞進了他的深晦的眼睛里。
人潮、水流、風聲、船夫欸乃……
世間的一切聲響都不存在了。
呼吸、心跳、脈搏。
也都不復存在。
他們在對視中沉默,好像自動接續了那天深夜里,那通漫長而寂靜的電話。
仿佛時間飛逝,卻獨獨繞過了他們。
程桑榆視線模糊,嘴唇微動,無法發聲:
“……郁野。”
第49章 49“我沒記錯的話。”
程桑榆有種如在夢中的恍惚。
直到手臂突然被陌生游客撞了一下,她在對方的道歉聲里,恍然回神,那丟了一半的心魂,也都回歸原位。
現在的表現很不對,很不應該。
她醒悟過后,幾乎是立即露出了一個笑容,驚訝、兼有某種陌生的客套:“小郁?你回國了?”連語氣里兩分故意的夸張,都恰如其分。
她現在除了管理下屬,還得做許多行業交流的工作,跟人打交道多了,要拿捏出這樣公式化的表情,簡直輕而易舉。
郁野仿佛是頓了一下,而后笑應了一聲:“對。”
“那你這個打招呼的方式太嚇人了,我還以為是系統出了bug。”程桑榆笑說,“也來參加互聯網大會?
“是。”
這時,走在前面的簡念,發現她沒有跟上來,轉頭來找。
“桑,怎么了?”簡念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頓了一下,也愣住了。
樓上的人招了一下手,微笑打招呼:“念姐。”
簡念難掩震驚,差點沒忍住說出一句臟話:“郁野?”
郁野:“來吃飯?”
簡念:“對……”
“大堂還是包廂?”
“大堂。”
“我這兒訂了一個包廂,念姐你們不嫌棄的話……”
簡念立即朝程桑榆看去。
程桑榆笑容無懈可擊:“我們人多。”
“人多才不浪費。”
“怕坐……”
“坐得下。”簡念截斷程桑榆的話。她萬萬想不到,這件事還能有下文,仿佛一個已經宣布了斷更的作者,毫無征兆地突然復更。
誰能按捺得住這種馬上去瞧一眼的好奇心?
不給程桑榆說話的機會,簡念問:“你哪個包間啊?”
“202。”
“好,我們馬上上來。”
郁野微笑:“不急。”
簡念把程桑榆手臂一挽,往里走去。
程桑榆走了兩步,又倏地抬頭。
暮色已經深了兩分,他白色上衣也被染上一點灰藍色調。
人沒有動,仍是在看她。
簡直像在等她,看她會不會去抬頭確認他的存在一樣。
程桑榆頓了一秒鐘,微笑著頷了頷首,把視線平靜地移開了。
掀開透明的塑料簾子,冷氣襲面,開得很足,讓人立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簡念搓搓手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程桑榆:“……你別搞事。”
簡念笑:“我搞什么事?吃個飯而已。你倆都分手快三年了,不會連頓飯都應付不了吧?”
“少對我用激將法,不吃你這套。”
先行進門的幾人,本已要在大堂落座,這時都被簡念招呼起來,去樓上的包廂。
小周:“念姐,我們沒定包廂啊。”
簡念說:“我們蹭別人的。”
“誰?”
程桑榆:“郁野。”
“誰?!”幾道聲音異口同聲。
“郁野。”
康蕙蘭驚訝極了:“郁野?他也在這兒?”
程桑榆不想一一回答了,笑說:“就在樓上。我也才知道。好奇你們自己上去問他吧。”
上了樓,程桑榆向著202包廂門口瞧了一眼,里面隱約有兩道身影,其中穿著白色衣服的那一道,依稀就是郁野。
腳步有種不能落地的虛浮感,但很輕微,完全在她的可控范圍內。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包廂走去,里面的人站了起來。
程桑榆平和地打量了兩眼——這種情況下,有所好奇才是人之常情,非要裝得不感興趣,才是心里有鬼的表現。
郁野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褲,身形峻拔,三年時間,讓他褪去了身上的學生氣,如劍開鋒,呈現一種雪刃寒芒一樣的英俊。
英俊得非常客觀,讓本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的程桑榆,仍是屏息了一下。
方才,在室外的那一瞥,是熟悉感讓她認出了他。
此刻,室內亮堂的燈光下,他身上卻更多呈現出了一種讓她感到陌生的氣質。
因為沒有參與,所以無法想象,過去的時光,是怎樣在打磨他、雕刻他。
郁野旁邊的那人,程桑榆也見過,忘了名字,似乎是姓羅。
那人倒是主動地打起了招呼:“兩位學姐,又見面了!”
簡念:“你好啊羅縱橫學弟。”
“……羅經緯。”
“哦!對不起對不起!”
一時都笑起來。
郁野和羅經緯起身往外,給大家讓出位置。
程桑榆他們一共有九個人,加上郁、羅,一共是十一個人,但包廂里只有十把椅子。
最后一把,羅經緯要讓給郁野,郁野讓他坐,自己走出包廂,去找服務員加座位。
片刻,他同拿著凳子的服務員一同回到了包廂。
整個包廂里,程斯言率先做出了反應。
她坐在門的右側方,左手邊是董星燦,右手邊是程桑榆。
這時候,她突然起身,往左邊挪了挪。
董星燦也就跟著挪了挪了,連帶著她左邊的所有人,都開始挪動,直到空間足夠放得下一張圓凳。
郁野在這張圓凳上坐了下來。
右手邊就是程桑榆。
程桑榆一言難盡地瞄了一眼斯言,她把臉別過去,假裝沒看見。
好在,程桑榆的心理素質,也早就不是三年前的水平,完全有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從容。
郁野坐下之后,她便開始發揮一個“云淡風輕的前女友”的作用,做一些理所應當的好奇詢問。
“還不知道,你研究生去了哪所學校?”程桑榆問。
“普林斯頓。”
“就愛因斯坦的那個學校?”
郁野點頭。
“現在是回國工作了,還是暫時回來休假?”
“入職極擎了。”
簡念插話:“極擎就是這次無人機表演秀的設備供應商是吧?”
“對。”
“是什么崗位?”程桑榆問。
“飛控算法方面的。”
程桑榆點點頭,“那蠻好的。無人機也算是熱門領域。”
好像,她對他的興趣,也就只夠她敷衍到這里了。
郁野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仿佛方才在人群里,那樣茫然而慌張地找人的,并不是眼前這個,淡定到滴水不漏的程桑榆。
冷漠,或是生疏的客套,他都能接
受。
唯獨這樣叫人猜不出真假的泰然,讓他無從下手。
他自認也算進步了很多,但碰上程桑榆,似乎永遠輸她一籌。
這時,斯言出聲了,拖著尾音,帶了點青少年特有的,喪喪的腔調:“郁老師,那你這回準備定居南城了?還會出國嗎?”
“就留在南城,不會再出國了。”郁野一邊回答,一邊拿起面前還沒開封的碗筷。
“那孔老師呢?”
“上回聯系,孔新語在準備讀博。”
斯言托腮,“那郁老師你是一個人回來的嗎?”
郁野笑了笑,有些不解:“這是什么問題?”
“我聽說,你們留學生經常會在國外交一個同樣是留學生的女朋友,然后一起回國發展。”
“看來聽說的總歸不夠準確。”
“那就是說……”斯言立馬朝程桑榆瞥去。
“嗯。我沒有女朋友。”
簡念和小周交換了一個眼神。
……果然還得靠小孩兒,這問題她倆早就好奇得撓心撓肺。
說話的時候,碗筷塑封拆開了,郁野目光沒有任何偏移,手卻是往右邊伸去,自然而然地,將碗筷擱到了程桑榆面前。
所有知情人,都望去一眼,而后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
程桑榆只是笑著說了聲“謝謝”。
這時,坐在程桑榆右手邊的人,把她面前的杯子拿了起來,提上茶壺,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
動作同樣的自然。
郁野瞥過去。
那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或者說男生更準確一些,可能至多不過大二,生得非常白凈秀氣。
簡念注意到了郁野的這一眼,頓感有好戲可看,笑說:“這是牧謙。剛調給我們程總的生活助理。”
牧謙抬頭,稍有茫然:“不是工作助理嗎?”
“生活也負責。HR沒給你說?”
牧謙沒什么異議地點了點頭。
郁野這時候笑了笑,“還不知道桑姐變成程總了。”
斯言:“那郁老師你不知道的可就多了,我媽現在,想要被她管的人,和想要管她的人,幾乎一樣多。”
“想要管她的人?”
“就是追她的人。”
“噢。”郁野又是淡笑。
程桑榆又發現了郁野不同以往的地方。
他以前其實大體是個好惡都表現在臉上的人,就像小狗一樣,高興時尾巴會搖起來,不高興耳朵就會耷拉下去。
現在,卻多了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意思。
這時候羅經緯出聲道:“聊半天了,還沒點菜吧?趕緊把菜點了。”
兩本菜單送了進來,點菜一事,將稍顯微妙的氣氛暫時打斷。
簡念問羅經緯:“我記得你不在北京讀書嗎?”
“對。拿到北京一家做人工智能的公司的offer了,這回正好郁野也來,就跟他約一塊兒了。”
“你們兩個人吃飯,還定個包廂啊。”
“不是。還有幾個同行的朋友本來要來,但他們蹲一個大佬去了,就改約了等會兒去吃夜宵。”
程桑榆正在喝茶,差點被嗆到。
……怎么某人被放鴿子的技能,是百分百觸發的被動技嗎。
她輕咳的這一下,郁野把目光瞥了過來。
帶著一點笑意,很淺,但很值得玩味。
仿佛,他猜到了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一樣。
片刻,開始上菜。
店里有特釀的黃酒,度數不高,適口性很強,點評網站上都很推薦。
他們也就點了一壺。
牧謙自覺發揮助理的職能,拎上酒壺,把一個個的小酒杯斟滿,從簡念開始遞過去。
遞到了程桑榆這兒。
郁野抬手,拿起程桑榆面前的酒杯,擱在自己面前,淡然說道:“桑姐今天不喝酒。”
牧謙“哦”了一聲,也沒細究。
“……”程桑榆卻是微愕,看向郁野。
郁野也看她,笑了笑,拿幾乎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補充:“我沒記錯的話。”
第50章 50“你太越界了。”
一桌子菜,每一道味道都不錯。
是可轉動的圓桌,程桑榆但凡動了筷,且吃得稍顯意猶未盡的菜式,很快就會被郁野不動聲色地轉到她面前。
這個行為特別不顯眼,程桑榆相信大約只有她本人能夠察覺。
一整頓飯,他的心思都放在這上面,按說根本不可能再有精力理會其他的事情,但分明所有人提到他,他都能第一時間作出反應,且分毫不錯。
他腦子可能是雙核的吧。
到后面,各種話題亂飛,一時是小周同郁野請教美國簽證的問題,一時是沈既明找羅經緯問手機攝影的AI算法,一時又是董星燦找沈既明請教膠片相機的選購要點……
這種時候,程桑榆反而可以隱身,專心致志地吃東西。
這自然只是表象。
事實上,她很難控制自己不去留意郁野。
有時是拿眼角余光,去捕捉他說話時的神態。較之以往,他那種疏淡游離的態度,要隱藏得更深一些,不是特別熟悉他的人,大約不會輕易察覺。
有時豎起耳朵,去分辨他現在說話的音色,相比三年前,似乎稍微多了幾分低沉的特質。
以及,她注意他左手手腕上戴了一根黑色手繩,上面掛著一個小小的銀質掛飾,那形狀既像玉米,又像葡萄。他以前身上從來沒有任何飾品,不知道這個手繩,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來歷。
將要吃完的時候,簡念問郁野:“你們那個無人機表演秀,在哪里看視野最好?”
“沒遮擋的話,哪里都差不多。酒店也可以。”郁野抬眼,笑問,“念姐你們住哪兒?”
“就那個什么什么度假酒店。”
“哦,那里可以的,六層以上視野就不錯,在露臺或者天臺上看更好。”
“桑你們房間有露臺嗎?”簡念問。
“帶露臺的3000一晚,你管報銷啊?”
小周:“標準太高了,報不了。”
羅經緯這時候說:“可以去我們那兒看啊。”
簡念看他,“你們也住這個酒店?”
羅經緯點頭:“郁野定了個帶露臺的套房,本來是準備大家一塊兒吃燒烤看表演秀的。但我們那幾個朋友還在會展中心,估計九點半才會回來。”
“什么大佬啊這么狂熱。”
“不知道,好像是庫克還是誰吧。”
“那難怪。”簡念又問,“我們人多,不打擾嗎?”
羅經緯看向郁野。
郁野微笑說:“不打擾。沒人看就浪費了。”
簡念:“我冒昧問一句啊,你們做飛控算法的,工資這么高嗎?三千的房間說定就定啊。”
郁野今晚第一次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讀研的時候,跟兩個同學發明了一項專利,賣給極擎,換了一點小錢。”
“小錢是多小?”
“簽了保密協議的,不好意思。”
簡念比個大拇指。
斯言插話:“學理工科這么厲害嗎?”
郁野笑了笑。
斯言看向程桑榆。
程桑榆還在喝甜湯,根本沒注意到她的目光。
斯言:“媽。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說,‘那你好好學習,未來也去學理工科’嗎?”
“哦。”程桑榆掀掀眼,“我才懶得說,我說了你不嫌我嘮叨就有鬼了。你愛學什么學什么,學挖掘機技術都沒問題。”
“……”
對付她這種青春期反骨仔的辦法,就是比她更反骨。
郁野不由地露出笑容。
程桑榆還是那么……好玩,甚至比以前更酷更好玩。
眼看大部分人放了筷子,郁野站起身。
簡念忙說:“基本都是我們的人,這頓肯定不能讓你買單,不要跟我們搶哈。”
郁野停住動作,點了點頭,笑說:“好,那我不客氣了。下回有機會我再請客。”
程桑榆瞥了郁野一眼。
過去,他總會用搶單的行為,來證明自己的成熟。
現在確實是真正成熟了,在社交場合非常的進退有據。
她生出一種欣慰摻雜些許唏噓的復雜情緒。
小周遣牧謙去買單并開發-票,大家起身,離開包廂。
景區面積不大,各處皆可步行抵達,考慮到客流狀況,步行也是最省事的一種方式。
于是大家很快達成共識,就這么走著回酒店,權當消食。
無人機表演秀晚上8點開始,持續到8點半結束,抵達酒店之后,稍作休整,時間剛好。
與河流平行的青石板路,蜿蜒狹窄,大家為了不擋道路,基本不會超過兩人并行。
程桑榆原本是與簡念并肩的,還沒走過兩座石拱橋,簡念忽說有事要問康蕙蘭,便兩步跑到前面去,把程桑榆撇下了。
“……”
真是演都不演了。
左手邊空出來的位置,沒過十秒鐘,就被一個毫不意外的人補了上來。
程桑榆轉頭,對他展露了一個公式化的笑容之后,就不搭理他了——這很正常,一個人跟前男友哪有那么多話可聊。
又經過一座橋,此時恰好有人撐船從橋下經過,一輪彎月倒映在黑沉的水中。
極具情調的一幕。
程桑榆不由停下腳步,掏出手機,打開相機。
她另只手里拎著一個托特包,還是當年簡念送的那一只,雖然現在貴十倍的包都能買得起了,她還是最喜歡用它,一方面有種老朋友一樣的親切感,一方面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郁野轉過目光,看她一眼,正要伸手,走在兩人身后的牧謙,兩步上前。
“桑姐,包給我拎吧。”牧謙很有助理的自覺。
程桑榆轉頭看了一眼,“有點重。”
“沒事。”
程桑榆就把包遞給他了。
郁野把手抄回了長褲口袋里。
程桑榆拍照的時候,身后兩個人,就站在原地等著她。
氣氛詭異得讓她不大自在,草草拍了兩張就收回手機。
轉身,去接牧謙手里的包。
牧謙:“我幫您拎回酒店吧。”
程桑榆習慣不了被人這么“伺候”,她要助理也只是希望對方能幫她分攤一些工作上的雜事,于是就說:“給我吧。也不用一直跟著我,風景不錯,你自己也逛一逛。”
“好。”牧謙把包遞回來。
一只手伸過去,勾住了包帶。
牧謙看過去。
郁野也看他,微笑:“給我就行。”
牧謙感受到了隱約的敵意,深感莫名,松了手,趕緊退后兩步。
程桑榆看著郁野,郁野特別坦然地回視。
程桑榆只好由他去了。
六朝舊地,枕水人家。
走在石板巷弄中,雖然沒有說話,但因為水聲潺湲,倒不覺得十分尷尬。
程桑榆時不時地去看一眼水中的月亮,它晃晃蕩蕩的,被槳櫓打碎,又重新聚合。
若人心也如水中月就好了,不識人間苦恨,也就不在意聚散離合。
郁野在這時候突然出聲:“我以為明天才能見到你。”
程桑榆心臟驟然緊縮。
她本來就不信巧合,何況有校慶的事件在前。
今天會在同一個餐館相遇,或許有些巧合——考慮到這是點評網站必吃榜排名第一的餐館,這個巧合也似乎帶著幾分合理。
除了這個,郁野會來參會,大概率絕非巧合——雖然剛剛在餐桌上意識到這一點時,她覺得自己多半有點自作多情。
但這下郁野自己都坦白了。
程桑榆沒讓心里泛起太多波瀾,笑了笑說:“是看到大會的行程手冊了?我們工作室的分享會,確實安排在明天。感興趣的話,可以帶你的同學去聽一聽。”
郁野微微抿住唇。
不管他說什么,她好像都能用那一套圓融的社交辭令,四兩撥千斤地把話題拉回到“只是熟人”的這一范疇。
之后,直到抵達酒店,郁野沒再做無謂嘗試,陪著她沉默了一路。
一路上他都在看她,每次只把目光瞥過一瞬,就收回來。
無數次,還是不能將她現在的形象,描摹得非常清晰。
她穿著一件水墨暈染風格的連衣裙,外層薄如蟬翼,像漂浮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一看即知價格昂貴。
而人本身的氣質,卻比衣服更顯矜貴。
從前是長梗百合,現在卻像幽谷深處的一叢白色山茶,隱于霧中,不可高聲驚擾。
抵達酒店,進入大堂之前,程桑榆伸手,郁野干脆地將包遞還給她。
進電梯,羅經緯報上房號:“我跟郁野住2107。”
簡念說:“行。我們在18樓,回去休息一下就上去打擾。”
到了18樓,程桑榆一行人先行出了電梯。
程桑榆同康蕙蘭住一個房間,兩個女孩子住一個房間。
進門之后,按捺不住的康蕙蘭立即說道:“桑桑,我怎么覺得小郁還是對你有意思啊?”
程桑榆表情終于淡下來,“有意思也不會怎么樣。原則問題有沖突的話,只是重蹈覆轍。”
康蕙蘭嘆了口氣,“不跟他聊聊?問問他現在的想法?”
“看他吧。他想說自然會說的。”程桑榆挽起頭發,往浴室走去,“但您別報什么期待,他現在事業起步,年輕有為,沒什么理由來一個36歲的女人這里撞南墻。”
康蕙蘭張張口。
她覺得有時候程桑榆就是太清醒了,這種清醒是對人對己同等的殘忍。
程桑榆卸了妝,洗頭洗澡。
7點45分左右,簡念她們來敲門,準備一塊去樓上看表演秀。
到了電梯口,程桑榆想起還有事情沒做,讓她們先上去,自己稍后就到。
回到房間,程桑榆去翻行李箱,找出衛生棉條。她剛洗完澡,忘記用上了。
等從洗手間出來,驟然沒了再上去湊熱鬧的心力。
怕康蕙蘭擔心,就發了條消息,說自己臨時有點工作上的事,就不上去了。
隨后自己關了大燈,在床邊的窗戶旁邊坐了下來,一邊玩手機,一邊時不時看一眼窗外。
雖然沒有露臺那么開闊的視野,但這扇窗戶也能將就。
7點58分左右,突然響起敲門聲。
程桑榆靸上拖鞋,起身走到門廊那里去,問道:“誰呀。”
“我。”
程桑榆一頓。
他講完一個“我”字就沒下文了,好像篤定她從聲音就能聽出他是誰一樣。
“有什么事嗎?”
“點了一些夜宵,康姨說你不上去了,我想給你送一點過來。”
“是燒烤嗎?我不習慣這么晚……”
“水果也有。”
俗話講伸手不打笑臉人,程桑榆只能把門打開了。
往外瞥了一眼,程桑榆有一瞬恍惚——郁野大約也洗過澡了,換成了黑色T恤和短褲的休閑裝束。
好像這一刻的形象,能夠和三年前的一些時刻完美重疊。
郁野往前走了一步,把手里的紙袋遞過來。
程桑榆接過,笑說:“謝謝。太客氣了。”
郁野也是微笑的表情:“應該的。”
微妙的尷尬。
程桑榆正在想怎么措辭把人趕回去,忽覺整個空間亮度陡增。
她立即轉頭望去。
窗外無人機表演已經開始,燈陣組成本次互聯網大會logo和名稱,隨后陣列變換,變成了烏城典型的馬頭墻的建筑。
顏色與圖案變了又變,分外的光怪陸離。
數千架無人機,其精度與生動程度,實在讓人嘆為觀止。
郁野這時候笑問:“能就在你這兒看一會兒嗎?馬上是四時之景,我上去可能就錯過了。”
程桑榆沒法拒絕。畢竟她手里還拎著人家專門送來的夜宵。
她把門扇一推到底,靠在金屬門吸上,這樣大敞著門,請郁野進來。
郁野不動聲色地挑了一下眉。
走到窗邊時,窗外燈光變作了一片緋紅,叢叢桃花怒綻,栩栩如生。
緊接著是接天蓮葉、霜楓漁火、拱橋覆雪……
而后,便是一條烏篷船從橋下經過,日升月落。
四季與黑白,眨眼即逝,讓人目不暇接。
幾乎可以想象,今晚的表演,一定會沖上網絡熱搜。
這個時候,程桑榆才回過神,搬了一張椅子,擱到圓形小幾對面,請郁野坐下。
她沒看他,一邊望著外面,一邊拆開了紙袋。
里面一包拿保溫的錫紙袋包好的燒烤,葷素都有,都是她喜歡吃的。此外,還有一盒果切。
程桑榆打開果切的盒子,拿上里面的塑料小叉子,叉了一小塊蜜瓜送進嘴里。
天色乍明又乍暗。
她轉頭看了一會兒,又去瞧錫紙袋里的東西,金燦燦的玉米粒,沾著一丁點的辣椒粉,十分勾人食欲。頂著長胖的罪惡感,她還是伸手,拿起一串。
正要送進嘴里,干至七八分的頭發滑落下來。
她伸手往后捋去,放下竹簽,去摸手腕,想起來發圈落在浴室的洗手臺上了。
正欲起身,郁野抬起左手,把手腕上面串著銀質掛飾的黑色繩子摘下,遞給她。
“物歸原主。”
程桑榆詫異極了。
那不是什么手繩,而是一根發圈?
……是她的嗎?難道是分手那天弄丟的那根?
她不大確定,她已經不記得那是什么樣子的了。
郁野見她不接,把她的手掌一抓,把發圈放到她掌心里。
她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低頭看去。
那個掛飾,既不是玉米,也不是葡萄。
是桑葚。
她心里頓時有些亂了。
郁野在此時出聲:“傍晚在包廂里,聽見外面有動靜,往外一看,一眼看見了你。我以為在做夢,眼睛都不敢眨,怕一眨就發現自己還在新澤西。”
程桑榆不知作何反應,好像方才那擊碎月亮的槳聲,此刻一下一下地回蕩在她的心房。
她牙齒輕輕咬了一下嘴唇,幾經努力,還是沒能成功地將那張社交面具掛起來,只是啞聲問:“……你到底想做什么?”
郁野深深看著她:“……我還什么都沒做。”
“你……”
她僅僅說了一個字,就屏住了呼吸,因為郁野手掌撐住面前的小幾,倏地起身,探身而來。
臉湊近到她的面前,鼻息只余寸許。
他的眼睛里,有種極為赤-裸,不加掩飾的進攻欲。
心跳亂拍,程桑榆克制住了沒有眨眼,手卻情不自禁地攥了起來,銀質桑葚在掌心里硌出一點痛感。
窗外天色忽暗的瞬間,郁野低頭。
程桑榆幾乎同時別過臉去,伸手,輕輕一掌拍在他的頸側。
“你太越界了。”她語帶慍怒。
郁野頓了一下,把臉抬了起來,眼睛有種珠星照夜的明亮。
她的動作和呵斥,都沒叫他有絲毫的不高興,反而笑了起來:“姐姐,你終于沒那么‘假’了。”
“……你現在不假嗎?你這個笑。”
“是你先對我這樣笑的。”
“……”程桑榆意識到,繼續打太極已然沒用,只能嚴肅地擺明立場:“郁野,我不管你是想做什么,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我年紀大了,只想忙事業,對什么情情愛愛的把戲沒有任何興趣。”
郁野聽完,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笑說:“這么兇啊。”
“……”
他研究生兩年主修的是“厚臉皮”嗎?這都能無動于衷?
換成以前的郁野,她斥責他越界的時候,他大約就已經自尊受挫,知難而退了。
郁野手掌仍是撐在茶幾上,就這樣看著她,窗外燈光流光溢彩,變幻萬千,他的面容,卻始終有種孤山噙雪的清冷干凈。
“姐姐,我一定要親你的話,你會報警嗎?”
“你以為我不敢嗎?”
“那他們就都知道了。”郁野把腦袋歪了一下,“姐姐開著門,是不是本來就不怕被人知道啊。”
程桑榆頭皮一緊,立即轉頭往門口看去。
吻就在這個時候,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像一片雪花一樣,輕輕挨了一下便融化了。
程桑榆驚愕轉頭。
而郁野已經退回去了,微笑說道:“跑腿費。”
說罷,拿起她面前那串還沒動的玉米粒,施施然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你站住……”
“嗯?”郁野立即頓住腳步。
程桑榆也不知道,自己把他叫住能做什么。
一城已失,根本扳不回來了。
郁野微笑:“晚安。明天見。”
人已走到門口,替她把門關了起來。
程桑榆坐在原地,熱氣一陣陣撲上面頰。
她把大燈打開,借著明亮的燈光去看手掌里的東西。
桑葚的掛飾特別逼真細膩,她沒在哪里刷到過同樣的款式,大約是找人定制的。
而那個發圈,確實是她的。
戴久了都磨起了細細的毛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