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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讓開!”九霧猛地站起身,臉色變得……

    “若我說,不為玄意,為了你,你可信?”

    許硯揚了揚下巴:“不信。”

    見他不信,九霧也不惱,她輕聲道:“的確不是因為你,是為了我自己。”

    許硯抱起手臂。

    九霧繼續道:“有人說,我注定是被天道遺棄之人,而我本來的命數,下場凄慘,無人可依,死無全尸。”

    “可現在,我改變了我原有的命數,合該是聞春風,撫花香,未來一片光明。可你要毀了這世間,那我豈不是又落得原本的下場了?我會阻止你,無論如何。”

    許硯定定地看著九霧,哼笑一聲:“誰會信你的鬼話。”

    “就算你知曉自己的命運,說的都是真的,與我何干。”

    九霧半蹲在墻壁邊:“你這人,油鹽不進。”

    她指了指身側的小樹:“按你說的,這些樹苗,也合該是被毀滅的命運,為何當日你會因為它們被我所要挾?”

    許硯哽住,沉默許久說道:“反正都要死,讓它們能活一天是一天。”

    九霧頜首:“對啊,每個人都逃不開一個死,生命盡頭不過一個“死”字,你又何必執著于讓所有人提前死?”

    許硯:“你這是胡攪蠻纏。”

    九霧揪掉樹邊的雜草:“許硯,你就不覺得奇怪嗎?明明我從未來過西決,我的力量,卻能催生此地的新芽……”

    許硯抿緊唇,等待著九霧接下來的話。

    “前幾日我為了催熟這些新芽耗費了大半靈力,可今日……”

    九霧猝不及防對許硯出手。

    許硯抬手抵擋她龐大

    的靈力波動,一聲龍吟自上空響起,無數綠葉凝聚而成的巨龍俯沖而下,黃沙漫天。

    這…怎么可能?

    許硯皺起眉,一個人的靈力修為,怎會進步的如此神速…

    當日在帝京郊野,他曾與她交過手,那時她還是如這樹苗般不堪一擊,如今,卻有脫離掌控之勢!

    但,對他來說,還不夠。

    許硯掌心一動,周身青色霧氣彌漫,無形之中包裹住天邊巨龍。

    不出片刻,綠葉飛散,自空中飄零而下。

    “你故意與我說這些,是想我替你尋找你的身世。”

    許硯收回手,霧氣消散。

    九霧點頭:“你大抵也是想知曉的吧?”

    “我在這里,比你更像此地的主人。”

    許硯輕哼一聲:“你該不會以為,如此就能阻止我取劍骨?”

    九霧彎起唇:“你要取劍骨是你的事,我只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此,哪怕死了,也解決一樁憾事。”

    許硯若答應,便無法用她的命威脅玄意,能拖一天是一天,按照她靈力修為進展的速度,說不定到時,連許硯都不是她對手了。

    當然,這只是個美好的愿景,許硯活了數萬年,真實的修為,連她也探不到底。

    不知為何,這番話像是取悅到了許硯。

    “信任值加五。”

    九霧有些詫異,這人的信任值總是來得莫名其妙。

    回到住處,九霧見幻夭在她門前徘徊。

    自從被許硯識破真面目,幻夭褪去偽裝,化作了本來面目。

    她生得妖嬈,性子卻反差極大,看見九霧,如同看見救世主一般。

    她向門邊探了探頭,見沒有別人,這才道:“不好了,我兄長已經沖破了封印。”

    “你是如何得知?”幻夭指了指西南方向的天際,九霧抬頭望去,那里的天色像是覆了一層薄霧。

    “是月泉消散之兆,只有兄長的本體,才能吸收混沌伴生的月泉。”

    九霧看著她臉上的焦急之色:“你是擔心纏荊會與仙門兩敗俱傷?”

    幻夭點頭:“若兄長真的因仙門受傷,這世上可就沒有許硯的對手了,總不能看著那瘋子真的得逞,毀了這世間。”

    九霧暗笑:“你兄長也不逞多讓。”

    幻夭連忙擺手:“我兄長與那瘋子可不一樣,我兄長仇恨的是仙門,想要做世間的主宰,可不是要毀滅世界。”

    她說完,拍了九霧一下:“你怎么一點都不擔心?”

    九霧若有所思的道:“放心,這世上還有比你我聰明之人,你都能想到得事,他也能預料得到。”

    許墨白,可是原書認證的足智近妖之人。

    只是,看許硯篤定的模樣,她總覺得,還有比魅魔更可怕的東西存在……

    “對人族來說,這世上,可還有比魔族更加難控的東西?”

    幻妖想了想,猶豫道:“不僅是人族,那東西若出來了,對魔族,妖族,都不是好事。”

    “是什么?”

    幻妖:“鬼。”

    九霧茫然地看著幻夭。

    “幽冥鬼川,怨靈。”

    九霧瞪圓了眼,怨靈!

    她竟將這東西給忘了,帝族蔣氏世代鎮封,險些要了蔣芙蓉性命的黑水河畔下,極陰極煞沒有痛覺,日升而散日落而凝,一種殺死又能夠復生的怪物……

    九霧攥緊手,指尖微顫,怪不得許硯那瘋子說,已經來不及了!

    幻妖呆呆地看著九霧:“那瘋子,該不會瘋到……將幽冥的怨靈放出來吧?”她聲音發抖,難以置信地問道。

    “絕不能讓他得到劍骨。”九霧冷聲道。

    先前她以為許硯想要玄意的劍骨,是為了變得更強。

    如今看來,他想要劍骨,是為了這世間再無人可對抗怨靈之力!

    劍骨所在,諸邪不近,若怨靈真的被他放了出來,只有身負劍骨的玄意,才是蒼生的一線生機。

    幻妖打了個寒顫:“你放心,我最近時刻留意入口所在,玄意進入西決,我便將此事厲害之處說與他聽!”

    九霧頜首:“告訴他許硯暫時不會動我,萬不能被許硯誆騙了劍骨。”

    九霧說完,用藤劍劃破掌心,在空中畫出一道隱身符。

    她遞給幻夭:“你也小心,行動前將此符貼在身上。”

    幻夭鄭重點頭,說出一句令九霧哭笑不得的話來:“拯救蒼生,就靠我們了!”

    幻夭離開后,九霧捂住胸口,胸腔之處不安的跳動著。

    從前,她嫉恨天道不公,對天下蒼生,沒有悲憫之心。

    可真到了如此攸關之時,才發覺,她不舍這世間樹木凋零,不舍熱鬧的人間,和煦的微風。

    但愿怨靈之事,是她與幻夭的猜測……

    “宿主,你真的變了。”

    系統溫聲道。

    “若是從前的你遇到如此境況,大抵會冷眼旁觀吧。”

    九霧躺在床榻上:“我也不知若是從前的我,會怎么做。”

    從前的她,得不到玄意的愛,便覺得人生無望,心中憤恨這世上的一切。

    從前的她,自覺身在泥潭,苦苦掙扎而不能逃脫,便想遵從命運做個惡人。

    現在,她卻覺得從前的自己那般陌生,對于玄意,她記憶中最重要的大哥哥,好似也不再執著,愛也好,不愛也好,不虧欠便足矣。

    這般想著,九霧緩緩睡去,手腕之上小銀蛇從門縫溜走,日出時,重新回到腕間纏繞起來。

    次日,九霧坐在屋頂,看著傾巢而出的血殺門門眾,心中有一絲不好的預感。

    午時,幻夭來尋她。

    “血殺門之人為何會突然離開?”九霧問道。

    幻夭道:“聽他們說,此行是去無盡深淵救冥檀。”

    九霧不解:“冥檀不是失蹤了嗎?”

    幻夭:“是許硯放出的消息,說冥檀被兄長關押在無盡深淵。”

    “許硯若真知曉這事,早不說晚不說,偏挑你兄長沖破封印時說,難保不是假話。看來許墨白已經有所動作,仙門之人并未與魔族生出事端,他這才讓血殺門之人去魔族尋釁生事。”九霧道。

    幻夭更加疑惑了:“可他這么做,又是為何?”

    九霧問道:“你覺得,你兄長想要整個天下為之臣服,出來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幻夭如實答道:“劍骨?”

    “沒錯,他定會想方設法奪走玄意的劍骨,而玄意,已經在前往西決的路上。”

    幻夭恍然大悟:“若有人放出了這個消息,兄長定也會隨之趕來,若兄長在玄意進入西決前找到他,不管是奪走劍骨,還是跟隨玄意一同進入西決,這都是許硯不想看到的!”

    “他放出血殺門門眾,就是要拖住纏荊,以免徒生事端。”九霧冷聲道。

    幻夭撓了撓頭:“可就算血殺門門眾人數眾多,對上我兄長,簡直不堪一擊,于兄長來說,解決他們,不過一時片刻的功夫。”

    “算了,不想了,我先去入口守著了。”

    幻夭離開后,九霧坐在臺階上發呆,腦海紛亂。

    幻夭說的沒錯,纏荊是混沌魔神,血殺門門眾又如何能拖住他?

    還有……血殺門這把利刃離開,此地就少了許多幫手,許硯就那般自信,玄意來此,不用血殺門的幫助,他能對付得了玄意和她?

    他甚至都不曾派人看守于她……

    九霧猛地站起身,臉色變得蒼白。

    除非……

    他已經確認了沒有血殺門,也能控制玄意。

    不對!

    許硯昨夜為何突然告知她,玄意何時會到西決?

    九霧緊緊皺起眉,自從她來到此處,他沒有一刻不在演,所以,他昨夜沒有理由告知她實話。

    玄意不是兩日后到達,而是,已經在西決被許硯控制住了……

    血殺門拖住纏荊,就只是為了一時片刻,取劍骨的一時片刻!

    九霧身形一閃,剛踏出院落,四面八方憑空出現的護衛將她圍住。

    “九霧姑娘,你要做什么?”為首的護衛問道。

    手中藤劍祭出,抵在護衛脖頸之上:“讓開!”

    第72章 來晚了。“師兄,這一次,我保護你。……

    漆黑的密室中

    ,坐在輪椅上的青年看了眼身后的護衛,低啞的笑聲自唇邊溢出。

    “沒想到,她這么快就找來了,果真不負本君的期待。”

    他說完,看向密室中央的霜發青年,青年的雙肩被倒鉤貫穿,鮮血自纖塵不染的白衣上綻開,他狹長的鳳眸赤紅,顯然已是墮魔之兆,難以分辨是否能聽懂許硯的言語。

    許硯“嘖”了一聲:“高高在上的仙門少主,為了一個女子,竟將自己折騰成這副鬼樣子。”

    “也不知,若你心上人看到你這副模樣,有何感受。”

    許硯話音落,自始至終不能開口的青年動了動,肩上暈染的紅色更加濃郁。

    離奇的是,許硯幾乎不用去想,瞬間便懂得了對方的意思。

    “你想救她,又不愿她看見你這副模樣,是也不是?”

    被禁錮的青年動了動,喉間因許久不曾言語,過分沙啞:“放了她。”

    許硯意外于他竟還有殘存理智,幾乎是沒有猶豫便答應下來:“可以啊,拿你的劍骨來換。”

    “當然,眼下并非我有求于你,她已經在找你我所在之處了,你若不應,我確保,當她跨進此處的第一步,便會斷絕生息,暴斃而亡。”

    玄意垂下眼眸,自嘲地笑了笑:“我來了,自是準備好將劍骨抽出。”

    人人都說劍骨是上天于他的恩賜,可他過往所悲,皆因劍骨而起。

    因為身負劍骨,他不得不忘記她。

    因為劍骨,讓她遭受許多無妄之災。

    劍骨之力再是強大,如今還不是被人囚于此處毫無反擊之力?

    所有人都說劍骨可以拯救世間,可若因為劍骨,害她失去性命,他情愿失去它。

    “劍骨,我不要了,你……莫要讓她看見我。”

    許硯看著玄意眉眼間的認真之色,神色變得怪異,坐在輪椅上的身體微微前傾,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解:“你當真愿意將劍骨給我?如此輕易的,便將劍骨給我了?”

    玄意閉上眼眸,他墮了魔,越發難以掌控自己的神智,劍骨留在他體內,將來的某一日,也不過是淪為禍害蒼生的工具。

    “我不知如何剝離劍骨,你大抵是知曉的,開始吧。”

    許硯自然知曉,他活了數萬年,早已為今日做準備。

    抽離劍骨需擁有劍骨之人完全配合,心甘情愿,之所以費了這么一番功夫,不惜下作到拿一個女子當做籌碼,就是因為如此。

    “既然你愿意,本君自是會讓你少受些罪。”

    ……

    “九霧,我知道許硯將那人帶到哪去了,跟我來!”

    九霧看著憑空出現的嘉樂:“你不是信了許硯的話,為何要助我?”

    嘉樂認真道:“我是想要自由自在,親眼看看世間風花雪月,可若因此令許多人失去這一切,我會難過,我是西決的公主,才不是會做毀滅世間的大惡人。”

    “我知道你氣我當日相信了許硯,若你還信我,就跟我來。”

    嘉樂說著,像一個地方飄去。

    九霧回首深深看了一眼倒在地面上的護衛,跟在嘉樂身后。

    許硯關押玄意的密室便就在當初血殺門眾人所在之處,此處竟還有個地下閣,九霧跟隨嘉樂走到地下閣入口之時,耳邊突然響起一道刺耳的電子音。

    “滴滴滴滴滴滴,警告!警告!——”

    “《仙道》出現巨大劇情偏差,男主劍骨被抽離,原有劇情無法作為宿主依照,請宿主做好準備,迎接本世界未知走向。”

    嘉樂見九霧頓在原地不動了,剛想催促,卻見她已經淚流滿面。

    “你,你怎么了?”

    劇情出現偏差,原本故事里的殘缺卻被女配逆襲系統補齊,盡數涌進九霧腦海。

    《仙道》的結局,并不如九霧想像中圓滿,甚至于,在那個被稱為“讀者”的群體中,這本書,是徹徹底底的爛尾,收獲了排雷無數,評論區罵聲一片。

    書中凜然正氣的天之驕子,經歷了重重困難,斬妖除魔,封印了魅魔,解決了妖患,甚至于修成了世間唯一真神。

    而在修成真神那一刻,他以神之身,墮了魔。

    “她是我親手帶回來的,你們怎么敢,怎么敢如此對她。”

    “我都已經答應你們……要永生永世護守蒼生了,不是嗎?為何你們不肯放過她?為何沒有一人能提醒我,我…食言了。我忘記了,你們也忘記了嗎!”

    任何封印,也無法封住俯瞰眾生的神祗,僅一瞬間,漫天的流彩金光消蕪,風云變幻。

    “你們是逼死她的兇手,我也是,不如我們,一起給她陪葬吧……”

    霜發血瞳的青年手持天底下最至純至粹的霜月劍,所過之處,尸橫遍野。

    起初,他只想做一個策馬隨風,無憂無慮的普通弟子。

    可他們不容她,他放棄自由,以記憶換取她安穩,以為這樣,她可以安樂無憂過完一生。

    他要的不多,她是他帶回來的,他答應了她,他所在之處,便是她的家,往后再不用被欺負,不用撿壞果子吃,可以揚起頭,對所有人說,她的師兄,是仙門少主,很厲害。

    她合該,高揚著頭,驕傲的,驕縱的,過完一生。

    因為,她是他的師妹。

    可是為何?她還是死在了寒冷的冬日,死無全尸,魂飛魄散!

    “我曾為了她,甘愿受下這道封印,是為了保她無憂,而非親手將她推下深淵,這蒼生,我護得,也毀得。”

    青年的霜發與盔甲被血色染紅,從仙門,到魔域,青桑,再到帝京,所過之處,血流成河人間煉獄。

    最后,他所在之處,是瀾鴉城外一座沒有名字的山峰,亦是討人嫌的惡毒女配魂飛魄散之處。

    真神永生,墮魔者,永墜煉獄。

    九霧從劇情中回過神,嘉樂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許硯那雙陰郁的眼眸。

    “他就在里面,不如你去……看看他?”

    九霧站在原地,不曾動。

    事到如今,她才發覺,她是這般了解玄意。

    她知曉,他不會想她看到他如今的模樣。

    饒是如此,她還是向密室走去,走到了門邊卻不曾推開,緩緩靠坐在那處。

    “師兄……”

    密室中,青年無力的躺在地面上,那雙血色的眸子看著狹小窗口的微弱日光。

    就在九霧以為得不到回應之時,他說話了,聲音如往常般平靜:

    “我知道,若我將劍骨給他,縱使換你無虞,也非你所愿,所以,我將劍骨毀了。”

    九霧垂下眸子,一顆晶瑩自眼角落下:“我知道。”

    她知道的,如今的他,心懷悲憫,定不會不顧及蒼生。

    可是……

    “為何還要來?”

    不來,便無需毀掉劍骨,也不會如此狼狽。

    “總得,親眼見到你還活著。”

    “哪怕這一眼的代價,是劍骨?”九霧顫聲問道。

    密室中的聲音輕笑起來:“胡說什么呢,與你無關。我走火入魔,身懷劍骨之力,總有一日會遭到更強大的反噬,于我,于世間,都不算好事。劍骨在我體內,已經無用,反而會成為拖累。”

    “師兄,對不起,是我害了你。”九霧忍著哭腔說道。

    他雖如此說,可她又怎會不知,劍骨在,猶能壓制他的心魔。

    失去劍骨,只會令他陷入更加艱難的境地。

    看啊,她這般了解他,卻還是來晚了。

    她曾經怨的,怪的,是失去記憶的玄意,而非因為一個約定,便從始至終護著她的大哥哥。

    她不再是過去的她,可她的大哥哥,卻還是初見時那個對她伸出手,掌心溫熱眼含悲憫的少年。

    “對不起……”

    誤解了你。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小阿九。”

    恢復記憶后,他從不曾怪罪過九霧對他做的事,是他忘記她,忽略她,是他辜負在先,食言在先。

    令他真正難以自處的,是午夜夢回,總是能回想起來,在那處山洞中,難以自持的情事。

    他一直在勸自己,她放下他,是好事,沒有人規定,喜歡一個人,要天長地久,被傷害了,也要不離不棄。

    他的阿九,就該是這般敢愛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

    只是真的見到她與蔣芙蓉在一起,對著蔣芙蓉笑,還是會心酸失落。

    這不是她的錯,是他的感情,總是不合時宜。

    她動情時,他失去記憶。

    她放下了,他又想起一切。

    他愛不逢時,注定無法得嘗所愿。

    如今,失去了劍骨,以后也無法繼續保護她了。

    更加沒有資格,喜歡她了。

    這樣也好,再不會

    給她造成困擾。

    “我將云獸帶來了,它藏在暗處,已記下了從此處離開的路經,去尋它,它記得你的氣息,會帶你離開,出去后……咳咳咳……”

    “師尊在出口處接應你,無論發生任何事,不要回頭看,只管跟著師尊離開。”

    密室外,九霧泣不成聲。

    “阿九,別怕,師兄說過,會保護你的。”

    玄意說著,緩緩彎起沒有血色的唇,似是戲謔,似是安慰:“不過是個活了數萬年的怪物罷了,要論活的長久,師兄我比他活的久多了,你放心,師兄解決了他,便去尋你們……”玄意的話還未說完,便被門前響起的聲音打斷。

    九霧深吸一口氣,推開密室的門,縱使已經有了心里準備,腳步依舊定在原地,如千斤之重。

    密室中滿是濃郁的血腥氣,青年躺在地面上,如一具沒有生息的尸體,霜發凌亂地散亂在地面,一身血銹色衣衫已經分辨不出原本顏色,雙肩之處的血窟窿不斷冒出鮮血“嘀嗒…嘀嗒……”

    狹窄窗隙一縷可憐的日光映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之上,證實著他脆弱的氣息,猶在。

    不該如此。

    他該是意氣風發的《仙道》男主,該是世間唯一修成真神的人,該是所有人仰望而不及的所在,就算書中爛尾,他墮了魔,成為屠盡仙門的魔頭,也始終昂首挺立。

    他是她記憶中驕傲肆意的大哥哥,是冰冷倨傲的仙門少主,不該是眼前這個,不敢直視于她,眼神再不見昔日神采的人。

    九霧抬起腳步,走到玄意身側。

    她站在那里,好似擋住了那一縷微弱的日光,又好似,那一縷光暈轉移到了閃爍著晶瑩的杏眸中。

    她微微俯身,對地面上的青年伸出手。

    一如當年金江鎮的矮橋上,芝蘭玉樹的少年對饑寒交迫的乞兒攤開掌心。

    “師兄,這一次,我保護你。”

    第73章 就憑你?“你哪來的膽子挑釁我?”……

    龍吟震天,密室被瞬間擊碎,連帶著瓦樓一起坍塌崩壞。

    “情深意切,感人至極。”瓦樓之外的許硯慢悠悠地鼓著掌,笑意不達眼底。

    九霧看向聞聲趕來的幻夭:“將師兄帶離此處。”

    幻夭扶過昏迷的玄意,擔憂地對九霧道:“你小心。”

    許硯眼見幻夭將玄意帶走,也不阻止。

    在西決,無論逃到何處,皆在他掌控之內。

    更何況,一個沒有了劍骨的玄意,如同廢人,去留他并不在意。

    反倒是……

    許硯的目光落在九霧臉上,閃過好奇之色:“你哪來的膽子挑釁我?”

    畢竟他想要她死,太輕易不過。

    想到這,他恍然大悟:“你該不會想拖延時間,想等纏荊來,一同對付我?”

    九霧彎起唇:“先前我的確是這么想的,但現在,我只想立刻,馬上,殺了你。”

    “就憑你?”

    許硯隨意的動了動手指,天際的日光隱于云層之下,狂風席卷,迷霧朦朧。

    “實話與你說了吧,別說憑你自己,就是纏荊與你一起,在此處,你二人合力也非我對手。”

    朦朧間,一縷縷黑霧自地下黃沙中升騰至空中,宛如黑云壓城,風雨欲來。

    “宿主,是怨氣。”

    九霧抬眸看著混雜著黑霧嘶嚎的狂風。

    許硯靜靜的靠在輪椅上:“我說過了,在此處,你贏不了我。”

    “我西決子民的亡念,永遠護佑這一方天地,今日,就算是神仙來了,也無法傷我分毫。”

    他唇邊含著惡劣地笑意:“現在跪下求我,還來得及。”

    九霧突然笑了起來,杏眸微彎,笑聲清脆好聽,卻令許硯皺起眉。

    “宿主,你怎么了?要,要不還是求求他吧…別忘了,我們還有任務呢。”

    九霧笑意不減:“任務要做,但他,必須付出代價!”

    系統心下擔憂,只覺九霧是被玄意的慘狀氣壞了,許硯數萬年修為,宿主本就不是他對手,如今又有西決怨念護著,怎么可能贏得過他……

    “許硯,比起自欺欺人,我甘拜下風。”

    九霧說完,天際巨龍像是得到什么指令一般,徑直地向許硯的方向俯沖而下。

    可目標,卻并非許硯。

    而是他身側的護衛……

    那護衛被龍爪貫穿了身體,倒下時,消散于空中。

    與此同時,許硯的手臂上,出現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液透著衣衫滲出來。

    “這是為何???”系統滿腦子問號。

    九霧的面色卻并不驚訝,眼神劃過了然之色。

    先前幻妖對她說護衛很奇怪,她便一直在注意著這些護衛,久而久之她發覺,這些人皆有相同的習慣,有時像是活人,有時又像是沒有感情的工具。

    她也懷疑過這些護衛是傀儡,可她記得,初來之時,她曾與其中某些人共飲花露濃,他們對西決的感情,望向這片土地的神色,絕非是傀儡能夠表現出的。

    直到那夜許硯以魂體出現在她面前,她才發覺,這些護衛共同的習慣,與許硯的魂體,十分相似。

    抬步時,先邁右腳,走路姿勢相同,笑起來嘴角時的弧度也相同。

    若這些都是巧合,那么今日她與那些護衛交手,劍之所及,功法靈力竟也同源。

    怪不得許硯口口聲聲說多么懷念他的族人,那日卻眼也不眨的處死那兩個護衛。

    “傀儡死去,不會傷及主人,只有分身消亡,才會反噬其主。”

    系統張了張嘴,竟有些說不出話來,幾百個被他稱為族人的漠怪,竟都是許硯分身所化……?

    這么做,不僅耗費他的修為,每一個分身死去,都會傷及他自身,百害無一利。

    許硯臉色蒼白一瞬,而后瞇起那雙陰郁的眼眸:“果然,你比我想的還要聰明,可你發現了又如何?你想通過殺死他們而傷及我?是不是太小瞧我了些。”

    他揚起下巴,輕蔑地看向九霧:“就算你將他們都殺死,本君憑著半條命,依舊能將你與你師兄的命留在此處。”

    “我信。”九霧抱起手臂:“可我一直在想,若沒有這上百個分身存在,你的修為,該是何等的恐怖。”

    “有了他們,不僅會損傷你自身修為,更是不知何時,便會反噬其身,這些虛幻的分身對你,似乎全無好處,簡直多此一舉。”

    “他們,不只是分身那么簡單吧?”

    許硯緊抿住唇,臉上血色一點一點消褪,唇角勾出一抹譏諷的弧度。

    九霧瞳孔一縮,眼看著屬于許硯的軀體失了力一般閉目靠在輪椅上,而她曾見過的,他的魂體,走到她面前。

    “你這么好奇我的分身,不如隨我去看看?”十二歲樣貌的少年,臉上帶著無辜的笑意,無害而天真。

    “宿主,危險,過往皆在他識海,進入了他識海,你的生死便真的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九霧剛要退后,衣袖下的小銀蛇忽然動了起來,像是在指引著九霧去看一看。

    九霧猶豫一瞬,看向少年青澀稚嫩的面容:“好啊。”

    ……

    轉瞬間,天寒地凍,眼前一片白色。

    九霧仰起頭,她從未見過如此恐怖的雪景,漫天的大雪如同被施了疾速咒法一般,短短一瞬,便已經有一掌厚。

    鋪天蓋地的雪景中,瘦削的少年牢牢護著懷中的東西掉落在地面上,慌亂地向漠海深處跑去。

    九霧垂眸看向少年掉落之物,比劍大會魁首的獎詔。

    出神間,面前已經換了景象,再抬眸,她看到無比震撼的一幕,無數被積雪覆蓋的尸體,傾倒的屋舍,凋零的樹木,以及那個不斷揮去尸體上積雪的少年。

    他的睫毛被冰霜覆蓋,喉間溢出悲鳴的低泣,積雪已經末過半腰,他不斷將每一具尸體上的雪花拂落,小心翼翼的探著鼻息,眼里的希翼一次次黯淡。

    而他并未察覺,他周身的靈息,隨著進入此處的時間越久,逐漸減弱。

    數之不清看不

    到盡頭的尸海,少年一步一叩拜,眼底的光熄了又熄,而天際紛飛的大雪,始終不曾停下。

    西決很大,地廣遼闊,看不到盡頭的白色將一切覆蓋。

    少年在此處找尋了一日半,找到了第一個還活著的人,是個孩子。

    九霧有些驚訝,驚訝于他竟真得救下了自己的族人,看著少年喜極而泣的面容,也不由感到開心。

    后來,隨著他找到的幸存的孩子越來越多,他身上的靈暈越來越微弱。他為了留住那些生息還在,卻難以活命的西決血脈,不惜散盡全身靈力,將自己連同那些孩子的魂識盡數轉移至漠海中沒有靈識的植物上。

    星河流轉,西決的那場經年大雪停止了,滿城的尸骨連同著冰雪與盎然的綠意,一同消失在漠海中,再不見沙漠中的綠洲之地。

    幾萬年后,青蕪君蘇醒,變成了漠怪。

    可那些孩子,卻不曾醒來過……

    后來,他終日在漠海游蕩,沒有去處,無處可歸。

    再后來,他將魂力分給靈植,擁有了許多分身,他欺騙自己,那些分身就是他的族人,而他,要與族人一同,為西決完成一場盛大的祭奠。

    “噗!”

    九霧的胸口被掌心貫穿,她看向面前的少年模樣的許硯,眼神中帶著一絲茫然。

    只因,動手的人是他。

    好似受了重傷的人,也是他?

    第74章 身世底牌

    輪椅之上的青年口吐鮮血,胸口之處乍現一片殷紅,他難以置信地看向九霧:“怎會如此…”

    九霧自許硯的識海中清醒過來,亦是對眼下境況始料未及。

    許硯想在識海中殺了她,可為何于她無礙,反而自作自受?

    她垂眸看向手腕之上的小銀蛇,小銀蛇似是驕傲一般地將腦袋高高揚起。

    想來先前它引她進入許硯識海,大抵便是知曉如此狀況。

    九霧點了點小銀蛇的腦袋,輕聲道:“若你能開口便好了。”

    許硯的視線落在九霧腕間的小銀蛇上,目光變得深邃且難以置信,他不顧胸口上致命的重傷站起身,雙腿因靈息不穩而倒地,眉眼間的陰郁不再,更多的是震驚。

    他嘴里喃喃道:“怎會是…怎會是,地王蛇……”

    地王蛇為何還存在于世間,又怎會供她驅使!

    他雙目沁血,咬牙吼道:“你到底是什么妖孽!”

    九霧神色冷了下來,在如此不合時宜之際,腦海中竟又閃過幼時在凌云臺那無休無盡的雷罰。

    “此子惡貫滿盈,天生惡種,萬不可留。”

    “便是連雷罰也驅除不掉這小童的惡念,將來恐成為禍蒼生的惡人!”

    “此等魔童怎能留在宗門……”

    惡種,魔童、

    如今,就連在這個想毀滅世界的瘋子口中,都成了妖孽。

    可笑。

    強大到可怕的青色霧氣向九霧襲來,天際巨龍發出怒吼,擋在九霧身前。

    與此同時,地面震顫搖晃,腳下黃沙被撕裂,耀日之下閃爍著鋒芒的磷片下是令人膽寒的赤色眼瞳,九霧腕間不知何時已變得空蕩,整個人踩在巨蟒頭頂直至云霄。

    九霧眼中劃過一抹意外之色,本以為當日在沙籠中見過的,已時它的本體。

    不曾想,這小銀蛇的本體,竟如此磅礴巨碩,驚天動地。

    地王蛇的紅色豎瞳直勾勾地盯著許硯,蛇尾一掃,掀起一陣風沙,許硯一側的分身盡數隨風而散。

    “到底是我小瞧了你,原來你到我西決,就是想找到地王蛇,蠱惑它為你所用。”許硯陰沉的眼眸中劃過一抹殺意,煞氣彌漫。

    他說完,又笑了起來,笑聲悲嗆:“地王蛇還在世本是幸事,可如今它為了外人背叛我西決,如此一個冷血無情的畜生,死不足惜!”

    “該死,都該死!”

    伴生于西決劍骨的地王蛇,在數萬年前,就該隨著劍骨一同消失了,如今,他會給它一個應有的結局。

    許硯話音落,天邊無盡的黑色怨氣,緩緩聚攏,遮云蔽日,整片漠海,如處黑暗中,一絲光亮也無。

    所有的一切,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壓住,靜止了一般,就連被狂風刮的簌簌響的樹葉,都定格在原地。

    許硯看著無盡而濃郁的黑暗將九霧與地王蛇的身性吞噬,眼睫顫了顫,僅一瞬的復雜,又恢復如常。

    他躺在地面上,大聲地笑著,身形緩緩彎曲,雙肩不斷顫抖。

    他蟄伏至今,棋局已定,一個女子罷了。

    所有想阻止他祭奠故土的,都該死!

    胸口處的血流進黃沙中,許硯卻似感知不到疼痛一般,笑得猖狂。

    幽冥結界被毀,被鎮壓在幽冥下的那東西已經重臨世間,劫難將至,沒了劍骨,這世間,人族,妖族,魔族,再無人可阻止這場浩劫……

    數萬年間,所有人都說西決是被天道遺棄的死地,如今,這世上眾生,都該嘗嘗,何為被遺棄,何為死地!

    躺在地面上的青年生息斷絕,樣貌稚嫩的少年自軀體中坐起,他抱著膝,先是看向那血色盡失的軀體,又看向身后,分身化成的護衛,每一張面孔,都熟悉又陌生。

    他想著,那些被他救下卻沒能活下來的孩童們,長大以后,大抵是該是長成這些模樣的。

    只可惜,都是憑空捏造出的,他們在數萬年前,就沒有以后了。

    軀體已亡,想來是等不到看這世間的諸多丑惡之態了,比起狼狽地等待魂體消散,他更喜歡將自己的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許硯抬起手,微弱的靈息纏繞在每一個分身的脖頸之上,只需動一動指尖,他們便會即刻消散,而他的魂體,也會被分身反噬,命盡于此。

    “嘩…”許硯手指一僵,緩緩轉頭看去。

    黑暗中,遠處的瀑布自山巔傾泄而下,水花四濺,轟轟作響。

    下一瞬,刺目的陽光透過層疊濃霧,許硯被晃地遮住了眼。

    再次抬眸望向天際,才發覺,那刺目的金光并非天上日,而是自黃沙中升起……

    九霧怔怔地看著那金光包裹之物,輕聲喃喃道:“師兄的劍骨,竟不曾被毀嗎……”

    直到那劍骨融與她體內,九霧身形一晃,看向圍繞在她周遭卻始終沒有殺意的黑色濃霧。

    寂靜的幽谷中,兩三只蝶兒紛飛于花草叢間,溪流潺潺,悠揚動聽的歌聲自遠方傳來——

    “決西有酒家,林深時見霧,哥兒在唱,妹兒起舞,煙波裊裊喜鵲東回,大漠底下魚兒飛。

    哥兒在唱,妹兒舞起,千愿萬愿等雪來,漠海東風起神明幽蘭堤,待到明兒個兒啊,再行供奉禮……”

    謐靜的供奉臺上,銀蛇護守的白色枯骨,縈綠之暉沒入地面,點點靈息如星辰閃爍充盈于此間天地,泥沙中,花木中,溪流中,乃至空氣中,經年不衰。

    “圣寶在上,請保佑信女,覓得良緣,和和喜喜。”

    “圣寶神明,今日祈福,唯愿家和美滿,和和喜喜。”

    “神明啊,今日比武考試,愿神明顯靈,佑我成功通過考試,進入西決護衛營。”

    “愿神明佑我西決,不再飽受糧盡之苦,綠洲永在。”

    ……

    九霧伸出手,撫向周遭的黑霧,許硯口中,所謂的西決子民的怨氣,觸碰到她時,竟好似有了靈智一般,斂去陰煞之氣,蹭了蹭她的手心。

    猶到此時,她終于明白,為何西決故土,這片被稱為“死地”的漠海,對她如此優待。

    又為何,她被困于沙籠不死,地王蛇這般兇猛的巨獸也顯得親昵。

    原來,她與它們,早早便相識,它們還記得她,只是她卻不記得了。

    劍骨,不是玄意的劍骨。

    而是她的本體。

    “系統,你看到了嗎?”

    “雖不知我為何忘卻往事,又為何化作嬰兒,但你看到了嗎?我不是被拋棄之人,我不是……”

    系統的電子音也難言激動:“宿主,你不是被拋棄之人!你找到了自己的身世!”

    九霧重重點頭,隨后蹲下身,摸了摸地龍蛇頭頂的磷片。

    “我記得你。”

    地王蛇的蛇尾歡快的卷了卷,又掀起一片塵煙。

    九霧環顧四周,看著漸漸恢復成綠洲的漠海,掩住眸中淚意,視線定格在許硯身上。

    屬于許硯的身體了無生息的倒在一旁,而青蕪君的魂體,怔愣地看著染上顏色的滄蕪漠海。

    怪不得,只有她可以令西決重生新機。

    怪不得,地王蛇甘愿護她左右,供她驅使。

    沒入黃沙中的劍骨,竟在數萬年后,再一次現世。

    可為何……

    “既然你還在世,為何當年要消失,為何!”

    為何要等西決的子民都不在了,你才回來……

    許硯抬頭看向九霧:“你知曉自己的身份了,還是想阻我,是不是?”

    “哪怕此處是也是你的故土…”

    哪怕,他們曾經視你為神明。

    九霧看著許硯:“西決滅亡的原因我會去尋,但你犯下之錯,不可饒恕。”

    知曉自己身份,她對許硯,是復雜的。

    或許是眼下她對西決生出了些許歸屬感,開始有些理解許硯對于故土的執念與緬懷。

    正因如此,她更覺許硯所做之事荒唐離譜,許硯的祭奠,在她看來,是對西決的染指。

    這世間因許硯而死的每一個無辜之人,流得每一滴血,都是對曾經的無憂樂土,質樸的西決百姓的染指。

    數萬年過去了,故人已故,許硯的所作所為,只會讓曾經那般美好的西決,淪為罪惡之源。

    若當年她的突然消失和西決毀滅真的有幕后推手,待她查出,便是掀了他們的墳,去鬼川尋出他們的魂,也不會讓仇者安生。

    可數萬年后的現在,盡管悲憤,盡管不平,在世人眼中,當年的仇很,也不過史書中寥寥幾筆。

    “你想摧毀山河,屠盡所有人,可曾想過,他們之中,或許亦有故人的轉世?”

    許硯雙目赤紅,對著九霧吼道:“閉嘴!”

    “也許他們中有人歷經幾世之苦,在這一世,終于得以美滿幸福,卻因你所為,再次遭受劫難?”

    “我讓你閉嘴!你如此說,不過是因從前便是個不通人情的死物,對西決沒有任何留戀罷了!”

    “你想要摧毀世間,到底是為了西決,還是不忿于你所經受之苦?”

    許硯雙目赤紅,嘴角劃過一抹諷意:“什么西決圣寶,狗屁劍骨,既然你背叛了西決,便與那些卑劣的外界之人一樣,死不足惜!”

    他說完,抬起手,身后的眾多分身一同向九霧襲來。

    與此同時,一道詭異的黑影出現在許硯身側,那黑影身著斗篷,面容之處卻是一團黑氣,所過之處樹木枯萎。

    九霧腳下的地王蛇向斗篷怪物襲去,周身鱗片竟在觸碰到那怪物之時被灼燒的焦黑,地王蛇嘶鳴一聲繼續向那東西進攻,萬年巨獸,竟無法靠近半分……

    “嘭!”地王蛇被甩在一旁,地面又是一陣顫動,蛇身上的傷口不斷腐潰。

    “宿主別碰,是幽冥地火,幽冥地火可燃燒萬物,你與本體剛剛融合,不是他對手!”

    九霧面色冷凝:“這東西,才是許硯為禍蒼生的底牌。”

    第75章 利用卑劣

    “玄意少主,你醒了,身體可還有哪處不適?”幻夭自巖洞外走進,手上端著一碗溫水。

    玄意垂下眼睫,掩唇咳了幾聲,幻夭趕忙將手中遞給他,玄意伸手接過,動作間,寬袖之上點點燼灰飄落。

    幻夭望著那明顯灼燒過的紙燼“咦?”了一聲。

    玄意聲音沙啞:“我失了劍骨,方才在測試體內是否還留有靈力,便隨手扯過桌上的紙張試了試。”

    幻夭伸手接住飄落的紙燼,捻了捻指尖灼熱的溫度,一時有些唏噓不忍。

    他曾是那般天縱奇才的仙門少主,如今竟連探測自身靈力,也要借助外物……

    幻夭壓住眼底的同情之色,擔憂地看向洞外:“也不知九霧那邊怎么樣了,對上許硯那瘋子,又會不會受傷。”

    九霧讓她將玄意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出口處有許硯的人把守,她只能尋著戰場相反的方向而去,找到了這個隱秘的巖洞。

    玄意蒼白著臉靠在巖壁上:“她無事。”

    他聲音低啞,幻夭沒有聽出他言語中的篤定,還以為他此言不過安慰之詞,眉眼中的凝重并未有放松之色。

    許硯是個修為可達上萬年的怪物,九霧一人,如何能勝過他呢……

    九霧啊九霧,你我交情不深,可你好歹救過我一命,可千萬要挺住,莫要死在那里了。

    幻夭雙手合十心里默念著。

    就在這時,巖洞外傳來一陣“沙沙”聲,伴著轟鳴,幻夭猛地睜開眼,跑向洞口處。

    “這……”她睜大了雙眸,看向肆意瘋漲的樹苗,與站在云霄巨蟒中那道纖弱打的身影,瞠目結舌。

    “玄,玄意少主,你,你看到了嗎……”

    幻夭磕磕絆絆地地道。

    “該不是我做夢吧。”

    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用人力……改變一方風土!

    與此同時,西決的結界之外,在無垠的漠海中,那一絲可憐的綠意以幾近恐怖的速度壯大,最后,在漠海的中央,形成一片盎然的綠洲。

    剛剛跨入結界的詭艷青年被巨大的力量阻擋在綠洲之外,他難以置信地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口鮮血,隨后勾起唇角。

    有趣啊。

    覆滅了數萬年的西決,竟重臨于世間。

    他手腕一動,掌心之中的血霧祭出,盡管如此,也攔不住他。

    “纏荊,此處已經不需要你,你若還有那使不完的力氣,不如回去管管你的魔族眾人,我知你不在意眾生,但你也不想,待你掌控天下之時,這世間已成為了一片廢墟吧。”

    熟悉的聲音自綠洲之內傳出,此刻突然聽到這令他恨的牙癢癢的聲音,竟覺恍如隔世。

    這世間唯一膽敢欺騙他,利用他的女子,還沒將她帶回去好好教訓,她竟敢將他如此阻隔于西決界外,更是傷了他本體,她是否過于狂妄了些?

    她說,他便要聽?

    哪來的道理,他偏不。

    “纏荊,你那般聰明,定知曉我此番言語,是為你好,對吧?”那聲音再次傳來,比先前溫軟些。

    纏荊收回掌心血霧,抱起手臂。

    “你當本尊不知你的狡猾,你不想人族與魔族起戰事,可不只是為了本尊,不若這樣,你求我,我考慮考慮。”

    青年那張雌雄莫辨的艷麗面容因著與本體融合,顯得少了幾分詭譎,多了幾分人氣兒。

    “求你。”

    纏荊輕嗤一聲:“早知你伎倆,從來都是鬼話在前,全無真心。”

    他說完,竟還真的就轉身離去,如墨

    的發絲未束,隨著風微微飄散在背后,高挑瘦削的身形不顯得瘋亂,張揚又招展。

    纏荊的身影緩緩遠去,九霧松了口氣,如今幽冥禍患在前,人魔二族實在經不起波折,還以為勸纏荊休戰要浪費好一番口舌,他這般輕易的離開,是好事,卻也令她的心更沉了幾分。

    纏荊為人倨傲,向來不將任何人放在眼中,如此輕易的離開,想來幽冥之禍,就連天不怕地不怕的魅魔,也感到了棘手。

    九霧又想到了那救走許硯的怪物,眉間緊皺。

    幽冥下,何時多出了一個那樣的東西…

    如今她尚未完全融合自身劍骨之力,無法即刻離開此處,縱使她融合了劍骨之力,對于眼下的幽冥之禍,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小九。”

    九霧聽到熟悉的聲音,立即將林中的封印解開,向遠處那道身影跑去。

    “師父!”

    道仙姑伸手,輕輕地抱住九霧。

    她摸了摸九霧的發絲,擔憂的看向她:“小九沒受傷吧?”

    九霧猝不及防紅了眼眸,連忙搖頭:“徒兒沒事,師父,好久不見。”

    道仙姑拭去她眼尾的濕潤:“是啊,你這孩子!為師還以為…還以為你……”

    道仙姑嘆了一聲:“若非玄意給我傳消息,為師到現在還不知你回來了!”

    九霧垂下頭:“師父,對不起。”

    她并非不是沒有起過去尋道仙姑的念頭,可當時,就連她也自身難保,又何必牽連師尊。

    “傻孩子,不怪你。當年我離開,便是打算脫離世俗的地兒過此余生,是我的錯,若非我當年沒有護住你……”道仙姑說著說著,哽咽起來。

    九霧拉過她的手:“當年師尊為了護我,已經拼盡全力,是徒兒不孝。”

    道仙姑揉了揉她的頭:“不說了,過去的就不提了,這一次,為師定會保護好你。”

    九霧含著淚笑了起來:“九霧也會保護好師尊。”

    “對了師父,你自外界而來,可知曉如今是何情形?”

    道仙姑的眉眼變得凝重起來:“幽冥結界破,鬼川怨靈出,靠近幽冥的數座城池避禍不及,已經遭難,除此以外,妖族所在的青桑也未幸免,帝師有令,命仙門與攬月軍全力抵抗怨魂,但怨靈有死而復活之能,魔族又頻頻向仙門發難,百姓終日恐慌,情況實在不容樂觀。”

    道仙姑伸手撫向一旁的擎天樹:“西決在數萬年便已寸草不生,如今再次恢復生機,難不成是…劍骨重臨?”

    九霧頜首,將自己的身世與道仙姑如實講述,道仙姑目色復雜:“不曾想,你的身世,竟如此坎坷離奇,禍兮福所依,好在你如今已經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

    她說完,環顧四周:“對了,玄意呢?如今仙門無首,都在等著他這個少主回去主持大局,怎么不見他?”

    九霧垂下頭,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道仙姑似是想到什么似的,身形一顫:“玄意他的劍骨,是不是?”

    九霧緩緩點頭。

    道仙姑看著四周盎然的綠意,深深閉了閉眼,怪不得。

    古書有云,劍骨于道法萬全而匯聚,控時代之興衰,改萬物之命數,風云變換時代更替,蒼生花開無并蒂,一朝天子一朝臣,劍骨獨一且唯一。

    當年,三道清老神仙將冰棺里的孩童帶回萬樹宗之時,也是西決衰敗之初……

    這世間道法靈蘊,便如盆栽里有限的土壤,一株花開燦爛,另一株,就只能殘敗凋零。

    或許這世間,根本不會同時出現兩根劍骨。

    可劍骨,本就是被賦予了天地之靈,若靈力盡消,當化作烏有,九霧……

    又是如何能化作人形,又是如何能活到今日?

    道仙姑看向九霧,終是沒把心中所想說出口。

    帝京,觀星臺——

    許墨白站在窗邊,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西方。

    縱使他已經站在這神庭的至高處,一眼望去,卻還是數不盡的瓊樓,看不穿的青山,目之所及之處,并非他想望向之處。

    “信,可交給玄意了?”

    身后回稟的將士道:“帝師放心,末將已在玄意少主進入漠海前,親手將信交與他手中。”

    許墨白輕聲問道:“他可有拆開那信?”

    將士茫然地搖了搖頭。

    玄意少主怎會拆開那信,他清楚的看到了,那封信上寫的分明是,九霧親啟。

    待將士離開,一直守在旁側的小道童疑惑問道:“帝師大人,那封信難道有什么特殊之處,不能被玄意少主看到嗎?”

    許墨白看著窗外,夕陽的余蘊映照在他雪白的長袍上,逆著光,看不清神色。

    小道童眉目間有些不解之色,若帝師真的不愿玄意少主得知那封信的內容,又怎會命人將信交與他手中?

    可那信,分明又是寫給九霧姑娘的……

    “特殊之處……”許墨白緩緩開口:“大抵是,看信之人不同,效用也不同。”

    小道童聽的云里霧里,許墨白側目道:“將前幾日收押的血殺門之人放了吧。”

    “是。”小道童領命,還未離開,便見一天階修士腳步匆匆而來:“帝師大人,西決有變!”

    “今日午時,據守西決之外的探子飛信來報,天生異象,西決綠洲重現世間!”

    許墨白坐到山河棋局旁,看不出喜憂。

    天階修士繼續道:“如此異像橫生,可是出了什么變數?”

    他面上閃過一絲擔憂之色,眼下已經出現太多始料未及之事,從帝主失蹤,到無盡深淵封印解除,幽冥怨靈傾巢而出,如今連西決那處死地竟也出了離奇異事……

    “無礙,將西決之處的探子撤回,莫要多慮。”許墨白伸手拿起玉臺之上從未碰過的瓊竹釀,泛著竹米香的清澈酒液被倒入杯盞中,他看向天階修士:“可飲?”

    天階修士意外于他竟還有如此閑情雅致,雖不解,卻也因許墨白眉宇間的云淡風輕放松下來。

    他接過瓊竹釀一飲而盡,眼里閃過一絲驚艷:“好酒。”

    天階修士又飲了兩盞瓊竹釀才離開,許墨白端坐在棋局旁,伸手將棋局之上原本位于中央的一顆星辰子執起。

    “啪噠。”棋子被隨意擱置到一旁的棋簍中。

    小道童回來后,視線落在許墨白微微勾著的唇角上,他總覺得帝師大人眼下的愉悅之意,與西決異像有關。

    可帝京與西決,相隔千里,帝師大人也算的出那異像的祥惡嗎?

    小道童突然想到那封信。

    許墨白慢條斯理的飲著杯中酒水,一雙如墨的眼眸好似能夠看穿小道童所想,小道童連忙垂下頭。

    過了許久,他忍不住又抬起那雙求知若渴的眼瞳:

    “西決的異像,可在大人所說的效用中?”

    許墨白將杯盞中倒滿酒水:“在的。”

    小道童眼眸一亮,又問道:“所以,先看到那封信之人……”

    到底是玄意少主,還是九霧姑娘?

    小道童等了許久,不曾等到回答,就在他以為等不到許墨白再次開口之時,玉臺前的青年緩緩道:

    “這封信,本就是給那一人看的。”

    許墨白看向山河棋局中某一顆光彩奪目足以壓蓋過紫薇星的棋子。

    這一顆星辰棋,曾暗淡無光,卻在他連他都沒有注意到的角落,越來越閃耀,直至如今的無與倫比的耀眼。

    位列西方,劍門星。

    代表著天道的劍星,在那古往今來,熠熠生輝的星河中,不算唯一。

    但,劍門星奇特,星運亦有輪回,便如同一人的命數,死去方能新生。

    同一片星河中,它不是唯一,人眼卻只能看到它輪轉后最明亮的那一顆。

    而他,竟在這山河棋局中,看到了兩顆奪目的劍星。

    其中一顆,是身負劍骨的仙門少主,而另一顆初顯端倪之時,正是蔣芙蓉在幽冥的那段時間。

    起初,他曾懷疑蔣芙蓉

    是另一顆劍星,因封印幽冥而直達天命,直到帝宮的那場大火,紫薇漸弱,劍星卻明輝未衰。

    而那時,他才想起,起初她進宮,是以蔣芙蓉救命恩人之名。

    蔣芙蓉失蹤后,她也不見蹤跡,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派人尋她。

    直到藏身仙門的探子發覺了,從西決逃出尋找玄意的血殺門傀儡,方才得知她身在西決。

    劍星第二次展露鋒芒,明亮更甚,便是她到達西決之時。

    第三次,更為耀眼,依舊是她被困在西決的這段時間。

    劍門星位列西方,數萬年的沒入黃沙中的劍骨,亦在西決。

    一次,是巧合,若次次都對的上,再是難以置信,也是事實。

    盡管知曉她身世,他仍明白,天道難違。

    她不曾逃離西決,依舊受許硯桎梏,意味著星河中的劍星雖嶄露鋒芒,而真正的西決劍骨,無法回到她體內。

    他那封信,不過是將他猜測出的她的身世,如實告知。

    這封信提著“九霧,親啟”的信送出去后,他便就在一直等著,今日的“西決異象”

    那封關于她身世的信,的確是他故意送到玄意手中。

    催動劍骨的,唯有劍骨之力。

    玄意墮了魔,劍骨之力不再純粹,而九霧的身份,與西決的劍骨,既可以可抵抗青蕪君,保住她的性命,又可令她的故土重煥新生。

    他只不過,為她尋到了一個上上之策。

    許墨白晃了晃已經空底的酒壺,嘴角掀起一抹自嘲地笑意,不知是否醉了,小道童只聽到他模糊不清地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好生卑劣。”

    真的只是為了救她嗎?

    還是……他想卑劣的,斬斷他與她之間的諸般可能?

    愛不能護的滋味,他從前經歷過。

    錚錚傲骨被自卑壓垮,愛意中摻雜著對自己無能的悔恨,不知不覺,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他于開智,得天道偏愛,遵從人人平等,道法自然。

    他不覺露宿街頭的乞丐有何處可憐,不覺錦衣華貴的王公貴胄又有哪里高人一等,不低瞧沒有靈力的凡人,也不仰看世家宗門。

    直到失去感知能力的他,在瀾鴉城街頭,見到了那位一經出現便引得萬人空巷的仙門少主,那雙目空一切的眼眸掃過了他,僅一眼,他便知曉,他知曉自己身份,也知曉自己與九霧的關系,可那又如何?自己的存在,激不起他眼底半分波瀾,好似略過一只螻蟻一般,無足輕重。

    那樣的目光像是一座他無法逾越的高山,他的出現令他對九霧本就不安的愛意更加無所適從,哪怕如今他已經身為帝師,哪怕上一次見到玄意,他已然墮了魔。

    他孤身闖入帝宮,霜發赤瞳,人不人鬼不鬼,可只要他出現,便令人覺得,他尋她,再自然不過,本該如此。

    他不愿再看到這所謂的“本該如此。”

    所以,縱然他知曉世間不會同時出現兩道蘊有神力的劍骨,知曉他知道她身世后,定會不惜一切,將她拼湊完整,找回“她自己”。

    他還是將那封信,送到了他手中。

    沒看到結果前,他既希望事情進展如他所料,又希望,他只是救了她,并未幫她找回劍骨。

    他想她在這亂世擁有更強大的自保能力,也想那個仙門的天之驕子也體會一番愛無可護的自卑,主動遠離她。

    可他又怕,不想看到他對她的愛意,令他自愧不如。

    怕她承了他的恩情,心中便更多了他的位置。

    小道童擔憂的看向青年手中的裂盞,小聲勸慰道:“大人,您喝醉了。”

    許墨白端坐玉臺旁,脊背挺的筆直,眼眸中清醒復雜,哪里有半分醉意。

    他僵硬得彎了下唇角:“是啊,有些醉了。”

    心生畏懼,無可自解。

    止邑城——

    幽冥怨魂逃出結界后,攬月連失三座城池,無數流民奔波流竄,止邑城中人滿為患。

    “流民這么多,我們這小小的止邑城哪里有補給供養他們!”

    “聽聞許多仙人都在趕來的路上了,等軍隊和仙人們到了,定能解決流民的問題,我們便無需憂慮了。”賣菜的楊嬸稱了稱籮筐里的白蘿卜,將其遞給來買菜的商戶。

    那商戶結果籮筐背起來:“好在多數來避難的,身上還帶著些銀錢,怕就怕那些個身無分文的,到處偷偷摸摸,有些膽子大的,半夜竟偷進了我家飯館后廚,但那些人也實在可憐,好些日子不曾進食了,我沒忍心,給了些干糧,結果你猜如何?”

    那商戶一臉不忿:“第二日,竟有許多人攔在我飯館前,明目張膽的開口要東西!”

    他拂了拂衣擺:“以后這好人我可是不敢做了,做一次善事,招惹了那么些個麻煩。”

    楊嬸子小聲道:“要說你也是忒沒腦筋了些,城中那么多家大業大的,你可見過那些貴人發發善心?如今這情形,連他們都不敢輕舉妄動,我們這些小商小販,可不是得保全自己,莫要再做些多余的事。”

    商戶點頭,忽而聽聞不遠處一陣歡呼,轉頭看去,疑惑道:“那些個流民做何鬧這般大的動靜?”

    楊嬸子循著聲音望去,一拍大腿:“那高個子俊生可不就是屠戶老徐的徒弟?”

    “這天殺的,又犯了什么傻!”

    商戶看著人群之中最為顯眼的青年,青年身著麻衣,不知干什么去了,滿身泥土灰撲撲地,就算如此,也掩飾不住那出眾的樣貌。

    “這后生可是幾個月前老徐撿到那外鄉人?”

    老徐是這西市唯一一家賣豬肉的屠戶,幾個月前上山抓野豬,撿回來個失了憶的后生,老徐早年喪妻,后又一直未取,因此也無子嗣,撿回來的后生失了憶無處可去,便被老徐留下當學徒了。

    “這后生長得真俊吶!”商戶感嘆道。

    楊嬸子撇了撇嘴:“俊是俊,就是腦子不大對勁兒。”

    商戶看著楊嬸子嫌棄的模樣,疑惑道:“楊嬸子看起來不太得意他?”

    楊嬸子旁邊賣山蘑的劉嫂聞言將商戶扯到一旁,對商戶道:“你可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楊嬸子家與屠戶老徐相臨,家長有個慣壞了的淘氣兒子,平日里就喜歡占便宜,老徐家一殺豬,保準就聞著味去吃得多不說,還連吃帶拿,偏生老徐性子溫,脾氣好,又是鄰里鄰居,每次殺豬都得虧點。

    那日老徐給后生燉了骨頭湯,楊家小子又聞著味去了,聽說那后生當時正喝湯呢,楊家小子一湊近,那后生嚇了一跳,竟將嘴里的湯都噴楊家小子臉上了。

    商戶小聲問道:“就這?楊嬸子忒小心眼了些,那后生又不是故意的。”

    劉嫂捂嘴笑道:“聽說那后生當時還說了句“嚯!哪來的燒煤球子。”楊嬸子護他兒子護的跟什么似的,平日里有人說個“胖”字都要發脾氣的,當即就尋那后生去了,結果那后生說,楊家小子胖的發邪,不知道的還以為圈里豬崽兒成精了,還說那么胖已經影響健康了,讓楊嬸子找個郎中給他看一看。”

    商戶忍俊不禁,笑了好一會兒,直到楊嬸子眼刀橫過來才訕訕離開。

    楊嬸子看向人群中的青年,沒好氣兒的小聲嘀咕道:“拎不清的,自己一窮二白管他人死活!”

    就在這時,街頭之處突然有人尖叫起來!

    “怪物,怪物來了!”

    空氣中寂靜一瞬,在看到天際如黑霧一般的鬼魅時,人群騷動紛亂起來,行人四散而逃,驚懼間,有人相撞倒在地面上,還未爬起,便被踩踏倒下,菜攤被撞翻,楊嬸子失魂一般看著落在地面上那似人非人的鬼霧,灰白色的厲爪自黑霧中伸出,沒入一女子的胸膛中,僅一瞬,胸口拳頭大的血肉被鋒利的指甲掏出,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沒了氣兒。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那怪物竟直直向她而來,楊嬸子大口呼吸著,想要尖叫,卻被嚇得失了聲。

    離得近了,楊嬸子甚至看清了黑霧中包裹著的那一張臉,那根本不是活人的臉!

    更像是……一顆骷髏頭,掛著一層腐爛的皮囊。

    當那雙空洞的眼眶看向她之時,楊嬸子幾近暈厥,腳下打抖,一動也動不了。

    就在厲爪伸向她之時,一道金光如崩開的琴弦一般落到那怪物的厲爪之上,怪物縮回手之際,楊嬸子被拽到一旁。

    “小,小徐,你竟不是凡人…”楊嬸子聲音顫抖對麻衣青年說。

    她驚魂未定又添震驚,沒想到老徐撿的后生,竟是會法術的修士!

    青年俊美的面容上劃過一絲詫異,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顯然也未曾料到。

    “先不說這個,楊嬸,此地不宜久留,快回家帶上煤球躲好!”

    楊嬸這才想起自家兒子,來不及再說什么,趕忙向家的方向跑去。

    “軍隊和仙人都還未到,怪物卻先來了,眼下可如何是好啊!”身著官服之人被府衛團團護住,語氣中帶著絕望。

    蔣芙蓉眼底劃過一抹慍色。

    一城之主,竟如王八一般縮著,那些本該保護百姓的護衛,無所作為。

    “報!城主,軍隊與仙門之人行至玉蘭城之時被怨靈阻攔了去路,如今城中怨靈共有不足十只,只能靠我們自己了。”一個中年武將風塵仆仆而來。

    止邑城城主聽到此言,腳下一軟險些跪在地上,他哆哆嗦嗦地道:“靠我們?這不是要我等送死嗎!”

    那武將皺了下眉,看向被團團護住的城主:“城主,城主府衛,護城將士多為修士,如今城中情形,比之當初永春城,玉蘭城遭屠戮時成百上千的怪物,好上許多,遠遠還未到送死的程度。”

    止邑城城主顫聲問道:“那你覺得,該如何?”

    武將怔愣一瞬,身側傳來青年的聲音:“所有將士全力保護百姓撤離到城北軍營,統一管理,以免徒生傷亡。”

    城主自護衛中探出頭:“你是……”

    青年看向他,眼底的冷意令他打了個寒顫:“照做便是。”

    武將想了想:“這位公子說的有道理,百姓無法對抗怨靈,護城軍無法保護到每一個人,再這樣下去,傷亡只會更多,倒不如將百姓聚集,將士們沒有后顧之憂,全力對付怨靈即可。”

    城主道:“就這么辦!”

    “快,先護送本城主去軍營!”

    武將見他那副惜命的模樣,臉色黑了下來,一忍再忍。

    “你是城主,待到百姓都聚集到軍營,發覺你早早將他們拋下自己走了,就不怕他們扒了你這身官服?”

    青年說著,將止邑城城主從護衛中拽出來,對武將道:“讓他來發布聚集百姓的消息。”

    止邑城城主豎起眉:“大膽!我乃城主,你想讓我當活靶子不成?”

    “你不想當靶子,我現在就殺了你,然后將你的尸身喂給怪物,如何?”

    止邑城城主脖頸上纏繞著一絲金光,他抖了抖,難以置信地道:“你,你竟是修士。”

    武將上前:“公子,他是城主,這樣做是不是……太危險了?”

    “他是一城之主,他說的話,自然比你我都好使。他怕危險,眼下誰不危險,是護在他身前的府衛不危險?還是城中保護百姓的將士不危險?又或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們不危險?”

    蔣芙蓉將城主拖到街道上被貫穿胸口的百姓尸體前:“你告訴我,眼下情形,誰不危險,誰又不是靶子?”

    城主膝蓋一彎,跪在地面上。

    “我,我說。”

    他話音落,武將遞來一個擴音法器,留下兩個護衛保護他,便沖進人群中對付怪物去了。

    “止…止邑城的百姓們,我乃止邑城城主,幽冥怨靈無孔不入,為守護大家安全,所有人盡快前往城北軍營聚集起來,在此期間,止邑城將士會誓死保護百姓安危,共同等待援軍到來。”

    城主說完,放下擴音器,看向一旁的蔣芙蓉。

    蔣芙蓉淡聲道:“繼續。”

    他說完,一道黑影自天際襲向止邑城城主,蔣芙蓉手腕一轉,靈力涌出之時,五臟六腑被絲線拉扯一般疼痛難忍。

    他看著金色的靈力與怨靈糾纏在一起,更覺意外。

    他不知他是何人,家在何處,今日之前,甚至不知他有這樣的本事,眼下所有的行為,皆憑借著本能……

    城主見青年無暇顧及他,眼里閃過一絲猶豫。

    他在此處使用擴音器,那些怪物想不注意他都難,要不……他還是先走?

    這般想著,他悄悄挪動著腳步。

    “城主,小心!”他被人用力撞開,撲倒在地面上。

    同一時間,背著行李的少年倒在地面上,胸口處血淋淋的洞不斷向外冒著鮮血,血液染濕了止邑城城主的衣擺。

    才及冠的少年啊!

    止邑城城主跪在尸體面前,紅了眼眶。

    他這個城主之位,不過是因家資豐厚,白得來的,若早知有今日,便是倒賠給他錢,他也不當這城主。

    可方才,因為他是城主,有人換了他一命。

    顫著手將少年眼眸合上后,他仍舊害怕的要命,心中控制不住想要逃跑。

    他垂眸看向沾了血的衣擺,抖著手拿起擴音法器:

    “止邑城的百姓們,我乃止邑城城主,幽冥怨靈無孔不入,為守護大家安全,所有人盡快前往城北軍營聚集起來,在此期間,我與止邑城將士會誓死保護百姓安危,共同等待援軍到來!”

    “止邑城的百姓們……”

    濃重黏膩的血腥之氣彌漫在陰濕的黑水河畔,寬大的黑色斗篷霧氣四溢,難以辨人性別的沙啞聲音自斗篷中傳出。

    “還未曾感謝青蕪君,助吾解除幽冥封印。”

    青蕪魂體的稚嫩面龐流露出一絲不耐:“本君命數將盡,不打算與你這東西共度余下時光。”

    不過一個連牲畜都不如,滿是腥臭惡意的怪物,竟也開始自作主張的多此一舉,實在惹人生厭。

    “可吾卻不忍故人去死呢。”

    一道熟悉的聲音令青蕪猛地抬起頭,面前的怪物轉過身,斗篷上的黑霧消散,流露出本來面容。

    青蕪漆黑的瞳仁一縮,不可置信地望著斗篷之下的臉。

    良久后,他眼神瞇起:“看來,不是本君脫困,而是你利用了本君。”

    第76章 隨心惡靈的詛咒

    微風輕拂,枝葉搖曳,陽光透過綠葉,灑在青年如霜雪般的發絲之上,他靜靜靠座在樹下,恰似一抹春季將融的雪色。

    九霧站在后方,看了許久,她心中復雜,安慰的話在嘴邊,又覺開口亦是徒勞。

    終是不忍去打攪他,她悄無聲息的轉過身。

    “縱是失了劍骨,修為不如以往,也不至于連此處多了個人都察覺不到。”

    “過來吧。”

    九霧止住腳步,視線撞進玄意含笑的眼眸中。

    她走到他身邊坐下,指尖點了點地面上的嫩綠草芽:“師兄早知我來了,也不出聲。”

    玄意勾起沒有血色的唇,抱著手臂看向九霧:“我這不是在等著師妹安慰我嗎,誰知師妹竟這般狠心,來都來了,一句話也不愿多說。”

    “師兄……”

    九霧眨了眨干澀的眼,鼻子有些發酸:“若我再早一日知曉自己的身份,師兄的劍骨就不會被毀了…我真笨,明明早已感知到這里與我的聯系,卻什么也沒發現,還害的師兄陷入險境,自毀劍骨……”

    “的確笨。”玄意彎起狹長的鳳眼,拍了拍九霧的腦袋。

    少女的杏眸氳起一層水霧。

    “你此般自擾,可不就是笨極了。”玄意收回手,愜意地靠回樹干閉起眼眸。

    “我墮了魔,劍骨在我體內,只會加速擾亂我心智,此番借許硯之手毀去劍骨,是福非禍,你師兄我好歹也是仙門少主,與其墮魔之事被昭告天下,聲名盡毀,不如早早毀去,沒了禍根,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呢。”

    玄意說完,睜開眼,湊近九霧。

    下一瞬,修長的手指捏住九霧的臉頰:“當然,你要非將此事攬在自己頭上也可,你想償還我失了劍骨之痛,不如……”

    九霧被他捏著臉頰,怔怔地看著他。

    “你永遠陪我待在此處,哪也不去,明日我們便成親。”

    永遠待在此處?成親?

    九霧腦海中一團亂麻,視線掃到青年明顯戲謔逗弄般的眼眸,臉色漲紅,她一

    口咬在他捏著她臉頰的虎口上,臉上因慍怒而泛起薄紅:“你又在取笑我!”

    玄意松開九霧的臉頰,憋不住一般低笑出聲來。

    九霧鼓著腮看著肩頭笑的微顫的青年,默默挽起袖子,出手之前,手腕被握住,玄意挑了挑眉:“又是這招,這么多年還是沒變。”

    九霧失神地看著被握住的手腕,不由想起,玄意還未曾失憶前——

    “師妹,宗門后山那顆柿子樹成熟了,那柿子黃澄澄的又大又圓,咬一口別提多甜了,你想不想吃?”少年微微偏頭,束在頭頂的白綢發帶垂墜在肩上,他兩指隨意的將發帶撥到身后,抱起手臂。

    “當然,你要不吃,師兄我可就只獨享了。”

    面容稚嫩精致的少女眼睛亮亮的,她近日正習避谷之術,饞得看見地上的野花都想嘗嘗花蜜,如今聽聞有大柿子,整個人都要蹦起來:“吃!師兄,我想吃!”

    “可是師兄,后山有個守山的老爺爺,看起來兇得很,那柿子樹是他栽的,他會愿意與我們分享嗎?”少女皺起臉,苦惱地說道。

    “你放心,那老頭脾性我了解的很,你去問他要,他若不給,你就威脅他,他一聽你師兄我的名頭,自然就怕了,怕了便會親手將柿子乖乖送給你。”少年隨意地擺了擺手,神色倨傲。

    少女猶疑地看著他:“師兄你與他關系這般好,為何不自己去要?”

    “是你想吃,我又不吃,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才是身為萬樹宗弟子美好的品德。”

    “那……好吧。”

    后山,柿林——

    “不給。”老者老神在在地坐在蒲團上,不緊不慢地搖著扇子。

    少女掐起腰:“你,你若不給,我師兄說了,你不給我,他便來教訓你!”

    老者睜開眼:“你這小家伙,還威脅上老朽了,這山是我守,我樹是我栽,你給老朽說說,你師兄是哪路神仙啊?”

    少女聽老者提起師兄,脖子一梗,驕傲地揚起下巴:“我師兄是仙門少主,怕了吧!還不將柿子給我……啊!”

    她話還未說完,老者一扇子扇過來,整個人趴在泥地上,好不狼狽。

    她揉著手臂站起身:“我都說了我師兄……”

    “好啊,竟是和那臭小子一伙兒的!那臭小子前日剛偷完我一顆柿子樹,那可是整樹的柿子,都讓他給我揪干凈了!正好,今日你別想跑,看我怎么收拾你!”

    老者挽起衣袖,拿著扇子便朝著少女之處跑來。

    少女嚇壞了,連衣裙上的泥濘都來不僅拂落,踉蹌著向別處跑去,回首間,看到一道流光落在柿子樹上,背著籮筐的白衣少年手腕一動,柿子噼里啪啦的掉入筐中。

    那老者的扇子忒厲害,每跑兩步就要被扇過來的靈力絆倒,因此,回到妄虛峰時,少女頭頂亂如雞毛,身上灰撲撲的,臉也成了花貓臉。

    最可氣的是,始作俑者收獲頗豐,正坐在自己院子里姿態優雅的咬著新鮮摘來的甜柿子,連衣衫都不曾沾染一分灰塵。

    見到少女狼狽模樣,毫不客氣地“噗次”一聲笑出聲來。

    “美好的品德?!”少女張牙舞爪地上前,被柿子堵住嘴“唔!”

    少年拍了拍她腦袋:“打又打不過我,別白費力氣了,賞你一個,當做今日報酬。”

    “先用我教你的清潔咒潔下手再吃,臟死……哎!哎?”

    少女用滿是泥濘的手重重捏住少年筆挺的鼻子,直到少年眼里迸出淚花也不放手,咬牙切齒道:“你不是靈力高強嗎?你不是以大欺小嗎?這一招鷹爪擒賊,我可是想了一路,你對我用靈力,我就將你的鼻子薅下來,看誰更疼!”

    “松,松手,疼……嘔。”

    少年被糊了一嘴泥巴,鼻子又被堵住,險些喘不過氣來,又嫌棄又疼。

    “柿子都給我!”

    “給給給!”

    “以后還敢不敢欺負師妹了?”

    “不,呸……”少年吐著嘴里的泥沙:“不欺負了。”

    少女松開手,抱起籮筐,看向滿嘴臟,鼻子紅腫,疼得眼泛淚花的少年。

    少年吸了吸鼻子,滿眼委屈地看向她,她走過去,連少年手中的柿子也搶走:“一個也不給你留!”

    ……

    玄意用手帕將九霧手上的泥土擦干凈:“剛剛還說對我有愧,轉眼便又想對我使出你那招絕技,師妹,你不地道。”

    “誰讓你故意拿我取樂。”九霧奪過他手中的帕子。

    “那被我如此取笑,你可還覺得你欠我?”

    九霧咬了咬唇,沒有說話。

    玄意側目看著她:“那你便償還我。”

    九霧眼睫一顫,玄意掀起唇角:“這次,是認真的。”

    “我的劍骨沒了,你卻找回了屬于你的劍骨,可身負劍骨之人,從來都身不由己,你想償還我,便當做給我看,做一個不被天地,道義,責任束縛,一切只隨心而行的,身負劍骨之人。”

    九霧靜靜地看著他,隱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微微顫抖。

    她知道,在一切的初始,他也不過是想做一個自由自在,策馬逍遙的劍客。

    可是,是什么改變了他原本的軌跡呢?

    是她?

    是《仙道》劇情使然?

    是宗主?

    是……

    夕陽落下,九霧還未走遠,便碰到了道仙姑。

    “師兄嫌我擾他休息,將我趕了回來。”九霧回頭看向那道樹下的身影。

    道仙姑看向青年的背影,夕陽的余暉如一層紅色薄紗一般覆在那人身上,不覺溫熱,卻似寒涼。

    “他說,他想看到我隨心而行,不被束縛。”

    “可我知曉,他從不曾隨心而活過,也不曾擺脫過束縛。”

    道仙姑拉過九霧的手,輕嘆一聲:“你怎知他不曾隨心?”

    “我的師尊,你們的師祖也就是被世人稱為老神仙的三道清,你可知曉?”道仙姑問道。

    九霧點頭:“知曉,師祖活了數萬載,參透世間道法,世人說,他早已修成仙身。”

    “仙身不然,可這世間的道法,你師祖的確是最為通透。”

    “他老在世時,便時常對我們這幾個徒弟念叨,大道隨心,一切向心而行,念著念著,我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到頭來,卻無人能夠做到。”

    道仙姑彎起唇,看了一眼遠處那道背影:“你這般聰慧,難道就沒懷疑過,劍骨本就是驅邪誅惡的圣物,玄意靠它護佑,又如何能墮魔?”

    九霧的確想過此事,但她以為,是因劇情崩壞,才導致玄意也生了變故。

    “原以為此事沒有機會告訴你了,十三年前,也就是仙門封印魅魔,你隕落無盡深淵那夜,你所見到的玄意,是血狐一族幻術所化。”

    九霧握著道仙姑的手一緊,喉間有些發澀。

    血狐一族生性膽小,極為難尋,便是在各大宗門的鎮妖司中,都不曾收押到任何一只血狐,幻術是他們保命的本領,不僅外形能夠以假亂真,就連氣息都能模仿的八成像。

    她曾不甘過,怨過他,也釋然了。

    卻從未想過,那夜的玄意,不是玄意。

    “玄意是你跌落深淵兩年后蘇醒的,大抵也是那時,他想起了過往。那時我已隱居在世外,不曾親眼見到他,卻見到了天色驟變,金光隱于祥云之后,那是封神之兆。”

    “可真神未現,劫云

    先至,那時我以為是我眼花了又或是出現了幻覺,直到親眼見到他這副模樣才確定,那日我看到的天,是本該修成神明之人,墮了魔。”

    他掌控了劍骨,那劍骨,是驅邪除惡的仙骨,還是成為魔骨,僅在他一念之間。

    九霧的指尖陷入指肉里,淚珠順著長睫而落下,胸口處被一只手用力擰緊一般,只覺呼吸都帶著痛意。

    “你說他不曾真的隨心,我卻覺得恰恰相反,正是因他曾向心而行,才有機會碰觸到,那世人所向往的真神之境。”

    九霧哽咽住,怔然地看向那道背影。

    閉目養神的青年睜開眼,卻沒有回頭。

    隨心而活?

    他這一生,只有兩次,真的做到了隨心。

    一次在那破敗小鎮的矮橋上,他對一個乞兒伸出身。

    一次,他選擇受下封印,保她師妹安好無虞留在宗門。

    兩次隨心,封神又墮魔。

    他沒有阻止道仙姑告訴她這些,或許是因他遠沒有想像中那般豁達,先前開口的玩笑話,不過也是上不得臺面的試探罷了。

    遠處地腳步聲漸行漸遠,玄意重新閉上眼眸。

    他勾起唇,但他也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卑劣,因為,他想,她能一切順心,事事順意。

    “玄意,為師還記得,進入西決前,帝宮之人曾拜托你將一封信件轉交給九霧,那信件,怎么不見你拿出來?”

    道仙姑走到玄意身側。

    “燒了。”玄意沒有睜眼。

    “那信件上到底寫了什么?你為何燒了?”道仙姑深吸一口氣,以玄意的能力,絕不會被他人逼迫到自毀劍骨的地步。

    她想問的是,那信上,是不是寫了九霧的身世。

    而玄意,又是否在得知九霧身世后,將自身劍骨之力,轉移到了西決劍骨之上。

    西決劍骨若還有神力,九霧到達西決那么久,為何偏偏玄意自毀劍骨后,那西決劍骨才出現……

    “隨心嘛,想燒,便燒了。”

    ……

    “九霧,快跟我來!”幻妖氣喘續續跑到九霧面前,神色焦急,連九霧此刻情緒的異常都不曾察覺到,拉著她向一個方向跑去。

    “前日你找回劍骨,此處死地變為綠洲,有些根莖繁雜的靈植迅速壯大,許多東西順著那些根莖生長一齊被帶了出來。”

    幻妖從一旁撿起一道畫軸:“此處原是黃沙,這些東西又被完好的封存起來,并未因受潮而損傷嚴重,還能看清上面的畫作,你且看看,這上面的人,你可認得?”

    幻妖將手中卷軸攤開,畫作中,隱約能看出一男一女相攜而笑,二人并未著華服戴錦冠,九霧卻一眼認出了那二人。

    “是西決王慕沉和王后錦玉。”

    他們二人,曾無數次進入幽谷祭拜于她。

    一個愿西決永安,一個愿子民長樂。

    這二人,從未因自己的私事而向她祈愿過。

    可為何……

    九霧視線落在畫卷刺目且凌亂的紅色劃痕之上,筆觸間好似帶著怨氣一般,將畫作中的靜謐美好毀去。

    九霧的指尖聞了聞那觸目精心的劃痕:“是血。”

    幻妖看向前方翻騰的沙土:“不止此物,你且再看看。”

    九霧撿起地面上滿是灰塵的籍冊,籍冊上記載的東西多有模糊,卻不難看出字跡娟秀工整,署名之處,同樣被紅色的痕跡蓋住,甚至劃爛。

    而從模糊的字跡,與瑣碎日常的內容,依稀可以分辨出,這籍冊被它的主人當做一本閑暇之余的記事錄。

    萬興年,春,四月十八。

    今日診出喜脈,慕郎喜悅的撞到樹上,頭頂鼓起一個大包,滑稽滑稽。

    萬興年,春,四月二十一。

    今日惡阻嚴重,食不下咽,原來懷上子嗣這般難受,垂淚幾滴。但來年今日,便可將其抱在懷中,一時又忍不住開心。

    萬興年,夏,六月初九。

    午歇有夢,她是個女娃娃,第一次開口,奶聲奶氣的喚我娘親,與慕郎說,他竟吃醋,一直對著我的腹間重復“父親”二字,堂堂君王,實在幼稚。

    萬興年,夏,七月二十。

    我感受到她動了,很開心,也很難過……

    萬興年,秋,九月初三。

    取名“嘉樂”,我與慕郎都希望她美好快樂,可終究,對她有愧。

    萬興年,冬,臘月初一。

    今日見慕郎,他眼睛紅腫,看起來像是偷偷哭過,竟還嘴硬,說是給嘉樂做玩具時,被木屑迷了眼。

    萬興年,冬,臘月三十。

    沒有多少日子了,我偷偷服下催產藥,一切交給天意,若今夜她無法來到這個世間,或也是幸事。

    萬和年,正月初一。

    她出生了。

    萬和年,春,二月初九。

    她的眼睛很像我,膚色像慕郎,像個雪娃娃。

    萬和年,春,三月。

    該來的,終于來了。

    死有何難,難的是,親手殺死自己的骨肉。

    嘉樂,對不起,你初來世上,還未見世間風華,便要先見眾生苦難。

    九霧將舊錄合上,其中有許多損壞之處她無從知曉,又到底是發生了什么,在萬興年七月,錦玉王后的隨筆,由喜化悲。

    或許與西決覆滅的真相有關。

    九霧快速的撥動紙張,看的見字跡之處,每一頁都存在那新舊不一的數道劃痕,與畫軸之上一樣,像是在發泄什么一般,毫無章法。

    隨著紙張快速撥動,充斥在鼻間的血腥味更加濃重,九霧若有所思的說道:“這最新一處的劃痕,并不久遠。”

    舊錄被埋在地底數萬年,這劃痕若是入土之前存在的,經歷了數萬年的風化,內頁中的血腥氣早已消散。

    血跡的顏色也不對,若真有數萬年之久,血跡早已淡化棕黃,絕不會是眼前刺目的銹紅之色。

    幻妖打量著手中畫軸:“你是說,許硯特意找出這些物件,發泄完怨氣又給埋了回去?可這又是為何,他不喜這些東西,毀了便是,又何必再給放回原處?”

    “為何是許硯。”

    幻妖一愣:“當然是因為幾日前,西決只有他一個人,和他的分身,有他在,誰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這種事。”

    最重要的,許硯瘋啊,他一個瘋子,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九霧搖頭:“許硯的確為了復仇行事無忌,可他對西決王與王后的敬意做不得假。”

    幻妖所言倒是提醒了她,以許硯對西決王的情感,絕不會任由任何人做出此等不敬先輩的事來。

    除非,那人的修為高到,連他未曾察覺。

    “你方才說,若是不喜這些東西,毀了便是,又何須放回原處……”

    不喜,卻又不忍毀去。

    怨憤。

    九霧撥動紙頁的手停了下來,目光落到娟秀的字跡上凝住。

    “取名“嘉樂”,我與慕郎都希望她美好快樂,可終究,對她有愧。”

    “此處是王陵所在,這些舊物,雖已腐朽,但也是西決王與王后的遺物,該喚嘉樂過來看一看。”九霧對幻妖道。

    幻妖點頭:“我竟忘了這事了,現在就去尋她來。”

    幻妖離開了將近兩個時辰,直到天色如濃墨,方才回到此處:“都尋遍了,未曾找見她。”

    她說完,看向九霧腳下的巨大裂隙,裂隙深處,隱約可見一道石棺。

    “原是我猜錯了。”將此物埋回地下,并非是既怨憤又不舍。

    她拿起畫軸和舊錄,看向不遠處幾件也染了血跡的物件。

    幻妖都被她繞暈了,她揉了揉自己的腦袋,開口道:“你剛才可有聽見我說的,嘉樂……”

    九霧看向她,點了點頭:“是嘉樂。”

    幻妖茫然道:“怎么會?嘉樂是魂魄,沒有**,哪來的血。”

    “靈魂沒有血,那惡靈呢?”

    幻妖愣住,而后打了個寒顫,聲音有些發抖:“惡靈的血,是……詛咒。”

    在鬼川下,人死有怨,為怨靈。

    千年怨靈,萬年兇靈,若是這恨意經久不消,連幽冥鬼川的黑水都洗不盡,便成惡靈,再無可渡。

    “她與我說過,她數萬年間,一直在此處被封印著……”幻妖抱緊自己手臂,只覺吹來的風都帶了一絲陰森涼意。

    “她也與我說過。”

    如今細想,許硯在西決待了不知多少年,而第一次察覺她存在,竟是在她的住處。

    那沙瀑的封印,她對嘉樂的了解,都基于她所表現出的,和她口中的言語。

    在沙籠中,地王蛇為何會對她顯露出攻擊性。

    玄意劍骨被毀那日,她一直跟在許硯身邊,卻不曾在玄意進入西決時告知她,而是在劍骨已毀后趕來帶路……

    “難道……她的身份,不是西決王的子嗣?”幻妖環顧四周,心驚膽戰的問道。

    九霧看向手中的古錄:“正因她是,才怨。”

    古錄中,錦玉王后親自寫下,有愧于嘉樂,親手殺死骨肉等隨筆。

    初見時,嘉樂與她說的話,未必都是假話。

    又或許,她與她所說,被西決王與王后封印在沙瀑中數萬載,便是她本來被覆予的命運。

    “想來這些沾了血跡的東西,先前是被擺放在在帝后的石棺周圍,卻因地下根莖生長而被帶了出來,石棺卻還在原處。惡靈之血為詛咒,她怨毒了自己的雙親,連往生輪回,都不愿放過。”幻妖蹲下身,看向裂縫中的石棺。

    “不過,她真的是惡靈嗎?那可是惡靈啊,就連數萬年前戰天女的幽冥之役,也未曾出現過惡靈……”

    九霧輕聲道:“出現過的,一名邪宗,藏于幽冥萬載,吞食不知多少怨魂,釀造了數萬年那場吞噬足以毀滅世間的劫難。”

    她曾在戰天女祠看到過,關于那場戰役的記載。

    “我也希望此次是我猜錯了,想多了。”九霧沉聲道。

    這般說著,腦海中卻一晃而過前日救走許硯的,身披斗篷的怪物身影。

    “可她的確不見了。”幻妖道。

    現下想想,前日西決劍骨重回九霧體內后,嘉樂便再未曾出現過。

    數萬年未曾消散的魂魄,不明緣由被雙親親手殺死的公主,王陵舊物之上憑空出現的新鮮血跡,惡靈的詛咒,一一都對的上,并非空穴來風。

    九霧握緊手中的舊錄:“可我們,并沒有戰天女。”

    第77章 九霧“我的名字!”

    “那……我們是不是,沒有希望了?”幻妖抱著膝坐到九霧身側,神色黯然。

    九霧看向她,眸光凝聚,逐漸變得堅定:“不。”

    “昔年前,這世上靈氣稀薄,修者,符咒,陣法,法器,可作戰的靈獸,皆少之又少。而如今的世界,凡有資質者,不論出身家境皆可成為修士,上百個宗門,數不清的散修,雖無戰天女,但每人都可以做戰天者。”

    “護守蒼生,庇佑萬民,枝芽常蔭。

    愿這世間無陰常晴,萬樹長青。”

    她曾在萬樹宗的言令碑上見過此言,當時她還年幼,萬鈞雷霆打在她身上,只覺宗門不公,什么言令,不過是虛無縹緲虛偽至極的口號罷了。

    后來,她入了戰天女祠,看過她的平生,那位傳奇般的女子,廢除了只有世族才可修仙掌權的舊制,解脫了困于身為普通人與女子的枷鎖,言令碑上的那句話,萬樹宗的立之根本,皆由她所創。

    直至今日,浩劫重臨,她終于明白,那句“萬樹長青”,指的并非萬樹宗,而是當今所有有力自保,亦可庇蔭凡人的修者。

    或許前路很難,但三十萬英魂墜于幽冥的事,不會出現在如今這個時代。

    同樣的幽冥浩劫,這便是今日與昔年唯一的不同之處。

    晚風消寂,城火滄然,閃著銀光的鐵馬兵戈寒光肅殺,三千將士立于止邑城城北軍營之前。

    “全城百姓擠在此處,每人所帶糧食有限,若想在此處安然等待援軍,需,需得有人回城中搜尋足夠三日的糧食。”止邑城城主躲在將士之后,顫聲道。

    武將下意識看向城主身側的青年,猶豫一番道:“如今所有城中將士加起來三千多,城主府衛八十人,守在此處保護百姓有五成,一成在城門處打探幽冥怨靈蹤跡,兩成派去周邊各城求援,還有近兩成的將士今日受傷,無法抵刃,若再派將士去搜集糧食,只怕此處守衛又要削減……”

    “我為修士,靈法不算深厚,勝在敏捷,愿為我止邑城出一份力,返回城中。”面容敦厚的中年男子從營地走出,看向止邑城城主。

    “我也是修士,雖未能成功拜入宗門,但也愿意為城中百姓出一份力。”

    “我也去。”

    “我也去!”

    蔣芙蓉的視線落在從營地走出的十幾個人身上,對城主道:“怨靈隨時可能突襲,此處事關全城百姓性命,守衛不可再削減。”

    止邑城城主看到那些修士,先是一喜,而后面向幾人:“你們可知,今日那些怪物不僅實力恐怖,亦有死而復生只能,此一去,很可能丟失性命。”

    那十幾個人沉默許久,中年男人道:“我幼妹與年邁的祖母皆在營地中,若到時沒了糧食,怪物一來,便是這些守護我們的將士都無力與之一戰,今夜若能鋌而走險帶回糧食,最起碼,還有等待援軍到來的可能。”

    “我們親眷都在營地里,為了親人,死也要將糧食運回來!”另一個年輕的青年道。

    “怎么?只許你們當官的,當兵的保護百姓,我們便不能做一回俠義之士了?”身形瘦弱,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掐著腰。

    止邑城城主大驚失色:“小娥!你怎么也在這,胡鬧!趕緊回去!”

    他說完,對一側的蔣芙蓉和武將道:“我家小女,平日里就頑劣不堪,不思正事,她還小,說的糊涂話。”

    止邑城城主急忙走到少女身側:“胡鬧什么!你知不知道此下有多危險?你這身小體弱的,可能扛起一袋糧?速速回去!”

    付娥一把甩開止邑城城主:“付立,你自己膽子小,便以為你女兒也是鼠輩不成?我自幼學武修習,師從宗門武修,如今已是中階,比此處大多數人都要厲害,我怎么不能去!”

    止邑城城主雙目圓瞪,漲紅了臉:“你!”

    付娥看著止邑城城主,語氣稍緩:“爹,往日里,許多人都私下里說您的官是買來的,說我們付家是一門草包,可我知曉,我的爹爹雖然膽子小,卻從未做傷害百姓,恃強凌弱之惡事,比起那些自詡名門高士卻聲色犬馬之人不知好上多少。”

    說著,她看向營地其中一處,那里被霸道的隔出一片空地,與尋常百姓劃開界限,匯集了許多錦衣華服之人,猶到此情形,依舊是美酒軟塌,仆從環侍。

    “止邑城遭難,那些文人雅士要做體面的死鬼我不管,我只知,援軍到來之時,若城中百姓傷亡過半,爹爹這個城主,要做第一個祭刃之人。”付娥跪在地面上:“我以城主之女的身份請命,為百姓搜尋糧食,保將士們后方無患。”

    付娥垂下頭,遮住眼底的淚光。

    付立抖著手,扶起她,艱難地開口:“爹爹只有你一個孩兒,若你出事,你要爹爹,如何面見亡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他還想說些什么,付娥卻是站起身來,眼眸堅定:“爹爹,我身后這些人,亦是他人的子女,父母,親眷,他們都不怕,我是城主之女,也不能怕。”

    “爹爹別忘了,你是城主,該以大局為重。”她說完,不容付立拒絕,帶著人向前走去。

    蔣芙蓉上前一步:“搜尋糧食是要事,他們人手不夠,我也去。”

    付立急忙攔住他:“小徐公子靈力高強,眼界開闊,萬萬要留在營地,此處百姓才是我止邑城之根本。”

    武將頜首:“沒錯,小徐公子您得留下,若今夜真有危機之時,您也好替城主決斷,我會選出幾個身手好的親兵,隨付姑娘等人一同前去。”

    付娥與眾人走遠,止邑城城主站在營地前久久不曾收回視線,本就未曾挺直的脊背,

    兩側肩頭好似更加聾拉了幾分。

    “此行兇險,付娥就這么走了,也不說與城主好好告別,萬一……”武將不忍地看向止邑城城主的背影。

    “她這一去,無論生死,都保住了城主。”蔣芙蓉轉身向營地里走去。

    武將跟在他身后,聞言怔住。

    若未來幾日,將士們無法保全百姓,待到援軍趕到,第一件事要做的,是平民怨,而這怨,首當其沖的便是付立這個城主。

    倘若止邑城城主之女立了大功,亦或是因護城而犧牲,又有何人,會對一個因護城而痛失愛女的城主生出憎怨?

    都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而付娥對她父親,又何嘗不是。

    付娥知曉城主的名聲不好,此次劫難,做的再好,只要有人傷亡,便會有人覺得,是這位膽小的城主之過失。

    她想護住自己的父親,便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搏,這一步,無論成敗,她的父親的命,都留住了。

    武將回首看向還在營地前又躲回將士身后的止邑城城主,一城之主,畏畏縮縮了半輩子,怯懦,無能,平庸,上不能加官進爵,下不能博得愛民之官名,只因投了個好胎,一生富貴,官路平穩,就連晚年逢亂,也有骨肉為其沖鋒籌謀,保住官爵與性命。

    以他的頭腦,大抵想不到付娥這番苦心。

    他運道極好,卻也可憐可恨,可悲。

    夜里,幽冥怨靈出現在城北軍營之外,五個怪物,不知疲倦的想要沖進軍營中大快朵頤,直至天亮,才散去。

    僅一夜,便又犧牲近三百的將士,傷者不計其數。

    “這些怪物以食人心臟壯大自身力量,下一次來,想必要更加難以對付。”武將走到擦拭著劍身的蔣芙蓉面前。

    蔣芙蓉抬眸看向他肩上的傷口,武將搖頭:“我沒事,皮外傷。”他說完,盯著蔣芙蓉擦劍的帕子:“倒是你這劍,昨晚不知換了多少柄,尋常之劍承受不住你的靈力,左不過還要再換,又何必要浪費時間。”

    “既能一起作戰,便是朋友,自然要對它好些。”蔣芙蓉將劍收起。

    “出城求援的人馬可有消息?”他問道。

    武將搖頭:“不容易,如今亂世,各城生怕來日禍臨己身,又怎會向外出借兵馬,只能祈禱玉蘭城的王都攬月軍和各仙士能及早到達。”

    蔣芙蓉垂下眼眸:“若他們遲遲來不了呢?”

    武將皺起眉:“小徐公子為何這么說?”

    蔣芙蓉緩緩搖頭:“我也不知,或許是我自擾了。”

    聽救了他的老徐屠戶說,玉蘭城與止邑城不過一城之隔,而昨日派去求援之人,該是昨夜子時便已到達玉蘭城,遲遲不見回信,要么,就是玉蘭城中的亂狀已經到了無法調集人手前來支援的地步。

    要么,便是……止邑城,被放棄了。

    無論哪一種,對此時的止邑城來說,皆是死局。

    “咳咳…”蔣芙蓉捂住心口之處,內里的拉扯灼痛之感,因他昨夜過度運用靈力而更加難以忍受。

    他垂眸看著自己的掌心,不知為何,他每每運用靈力,都覺似乎有根看不見的絲線拉扯著他一般,動輒錐心刺骨。

    “糧食,糧食回來了!”

    營帳外,有人大聲喊道。

    蔣芙蓉與武將對視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三架堆滿糧食的馬車由繩索牽引到一起,駛進營地。

    城主付立跌跌撞撞從營帳中跑出來:“小娥,可是小娥回來了?”

    眾人圍住馬車,馬車之上的少女的臉上揚起一抹笑意,她蹦下馬車:“爹爹,是我,我將糧食帶回來了…”

    付立一時間紅了眼眶,他抖著手將付娥微亂的發絲攏了攏:“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爹爹,此次籌糧,覓到了足有兩日的量,我厲害不厲害?”她驕傲的揚起脖頸,彎眸笑了起來。

    蔣芙蓉與武將站在人群中,武將目色復雜的看著付娥:“糧食有了,出去的十九人只歸來一人,不知該喜,還是該優。”

    蔣芙蓉沒有說話,目光在付娥身上的披風之上凝住,微微垂下眸子。

    人群中有人四處張望,而后顫聲問道:“付姑娘,我,我兄長他……怎么不曾回來?”

    “也不見我兒子身影。”

    “我夫君,他說會回來的……”年輕婦人哽咽道。

    付娥跪在地面上,彎腰叩首,雙眼紅腫,語氣卻出乎意料的平靜:

    “幸不辱命,我等已籌集兩日所用之糧,此次出城覓糧,去十九人,生還……。”

    她停頓一下,輕聲道:

    “無人生還。”

    她說完,人群寂靜下來。

    “乖女,你說什么糊涂話,你這不是…回來了嗎?”城主紅著眼爬到她身側,聲音顫抖地不成樣子。

    叩伏在地的付娥沒有動,輕聲道:“爹爹,我很開心,你向來膽小,昨日卻是最后一個才來到軍營避難。”

    付立哭著想把她扶起,被蔣芙蓉制止:“莫動,讓她說完。”

    眾人順著他視線,只見她叩伏之處,寬大的披風已被血液浸濕。

    付立死死咬在自己衣袖上,額頭兩側青筋暴起,這才不至于哭出聲來。

    “我爹爹,他總說他什么都不會,什么都做不好,可他昨日,便做的很好,以后,他一定會是,很好…很好的城主…”

    眾人不忍的瞥開目光,許多人默默紅了眼眶。

    他們不滿付立,對于他頗多微詞,也不相信他,真的能保護好他們。

    昨日他在城中疏散百姓,最晚離開,這些不滿,已經消弭許多。

    現下,城主之女拼死為他們覓來糧食,他們又有何資格去不滿一個痛失愛女的父親。

    付立伸手,壓下喉間哭囈,將生息全無的付娥抱起,披風落在地面上,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付娥的胸口處,竟存在著一個拳頭大的血洞!這樣的傷口,在辰時,眾人已經見過,藥石無醫……

    少女鵝黃色的衣裙,早已被血水浸濕。

    蔣芙蓉拾起披風,將付立懷中的少女蓋住。

    付立對他微微頜首:“多謝。”

    武將嘆息一聲,喃喃道:“到底是怎樣的意志力,能令她失了心,撐著將糧食運回此處……”

    蔣芙蓉收回視線,看著地面上那一灘血跡:

    “她想保住的不只是她父親的命,還有止邑城,人心不散。”

    在這一方天地,城主付立便是首領,而不管是首領還是子民,只有互相信任,眾人齊心,才更有希望等到曙光來臨那一刻。

    霞光刺目,湛藍的天際飛鳥鳴叫,月白身影坐于高臺,棋盤之上,一顆子落于天元,屬南。

    觀棋的道童疑惑道:“普通兵卒,怎的先入了天元?”

    “入了這棋局,便無普通一說。”他將被黑子環繞的一子取出:“觀整局,他們或是再普通不過,可若只瞧此一方狹地,他們,便是殺子。”

    道童呆滯地看著被他兩指夾住的白子,白子之上,盈蘊著流動霞光:“紫,紫薇星,大人,您怎么把紫薇星拿出來了…”

    青年如墨的眼眸平淡無波,輕輕瞥了道童一眼,令其通身發寒。

    他兩指一松“啪噠”,白子落于棋簍中。

    “時也命也,失了氣運沒有幫手,前狼后虎,它該如何從死局中解脫?”

    道童認真地看向棋局,點了點其中某一處:“死局可解,只需執棋人在此處放上另一顆白子,便還有起死回生的機會。”

    他話音剛落,一顆黑子占了那處。

    “大人,該白棋落子了,這不公平!”道童不贊同的看向許墨白。

    青年微微一笑:“你怎知,執棋之人,所謀為何?”

    道童愣住。

    “牽一發動全身,若黑子因此壯大,白子又該如何翻盤?”

    許墨白站起身:“損失一顆白子而已,你莫要忘了,真正的殺子還未入場。”

    道童臉上血色盡失,他看向棋簍中的白子。

    可那顆子,是紫薇星……

    “今日起,你便在此研究此棋局吧,無令不可踏出觀星臺一步,違命——誅。”許墨白說完,走出觀星臺。

    小道童踉蹌向外跑去,還未踏出閣門,兩道閃著銀光的劍刃抵在他脖頸之上。

    他視線落在鋒利的劍刃之上,那里,繪著狼首圖騰。

    攬月軍中之人的劍刃,以野獸圖騰來區分各軍營將士,而狼首圖騰所屬,正是——前鎮國將軍陣營,許家軍。

    “大人,止邑城果然派人向玉蘭城中求援,我們的人已經將那些人暗中解決了,并未驚動城中仙門之人。”

    說話之人乃鎮國將軍親衛,許家軍統領,趙淵。

    “要說那占了少將軍身體的西決人也當真是廢物,當日大人暗中助他燃起帝宮大火,調離大部分天階修士,這般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竟還不能成事,讓人給逃了不說,還令我許家軍在朝中成為眾矢之的!”

    許墨白側目看向他:“趙統領,往事已矣,你該清楚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趙淵腳步一頓,自扇耳光:“屬下多嘴。”

    “少…不,帝師大人,現下您準備去何處?”

    許墨白彎起唇,一縷微光柔和了面龐,絲毫不見先前眉宇之處的陰霾:“去接我的,殺子。”

    漠海,西決——

    九霧跟在玄意身后,好奇問道:“師兄,你帶我去何處?”

    玄意伸手拽住她的手腕,止

    住想山上走的步伐,微微喘息:“歇息會兒,累了。”

    九霧蹲下身:“師兄還未傷愈,要不讓我背你?”

    玄意一哽,目光幽幽:“阿九,過分了吧。”

    九霧掀起唇角:“師兄如今身嬌體弱的,萬一累病了,師尊又要念叨我。”

    玄意捂住胸口,一臉郁結:“你師兄我是病了,不過并非累病了,而是被你傷了顏面,心口疼。”

    他將手臂放到九霧肩上:“背我就不必了,借點兒力。”

    等二人爬到山頂之時,已是黃昏時分,九霧看向彌漫了半個天際的火紅晚霞,感嘆一聲:“真美啊。”

    玄意坐到崖邊,看向站在崖邊伸出雙臂的少女:“從前你在西決,深處萬古窟幽谷中,大抵不知,原先的西決,有相連的九處高山淵谷,名為九川峻。”

    “九川峻?”九霧看向玄意。

    玄意頜首:“九川峻被一道索橋相連,上可觀云海繁星,看日出日落,下則碧波玉湖,草船蕩漾,九川峻是整個西決最美的景色。”

    九霧抱著膝:“只聽師兄說來,便能想像出真的很美了。”

    她輕嘆一聲:“可惜我不曾見過九川峻,便是令死地新生,也無法復刻出西決從前的美。”

    “九川峻被西決子民譽為福地,不只是因此處的美輪美奐,更因此處的湖水連接著萬古窟的溪流,是整個西決靈氣最為充裕之地,溪流與湖水交融升騰出的霧氣在日光映射下,會出現一種比彩虹還要美的五彩霞光,他們覺得,這霞光便是那九重天宮的神女,神女掩面不見世人,世人卻可隱約窺得她未曾遮掩的流盈裙尾。”

    九霧不由彎起唇角來:“西決,可真是一個浪漫的地方。”

    玄意視線在她唇角的弧度之上許久,而后看向火紅的霞光:“在他們心中,九川峻的霧氣是整個西決最美的風景,是隱于云層不見世人的神女,更是獨屬于西決的福澤,也是,你的名字。”

    九霧的笑意凝結在臉上,她怔怔地看著遠方天際,紅霞倒映在杏眸中,朦朧又濕潤:“我的名字…”

    她是被一葉孤舟自溪流飄蕩到金江鎮的孤童,是無父無母風餐露宿的乞兒,當時她全身上下,只余脖間帶了一把刻了字的小銀鎖,幼時她不識字,用銀鎖去當鋪換了幾個銅板,當鋪的伙計告訴她,銀鎖之上是“九霧”,因她是個冤大頭,還好心的將那二字寫下來送給她。

    她不知“九霧”是什么,甚至不知它能否算個名姓,卻因只知曉這二字是如何筆劃,便將它當做自己姓名。

    原來,這真的是她的名字,很美的名字。

    “玄意,我,我找到我的名字了!”九霧拽著玄意的袖擺,連師兄也不叫了,言語中因激動而帶了些磕絆。

    玄意任由她抓皺了他的衣袖,伸手將她眼尾的濕意抹掉,勾起唇角,眉眼中帶著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寵溺:“沒錯,九霧,九川險峻的九,霧起福澤的霧,很好聽,也很美。”

    “我叫九霧。”她大聲對玄意喊道,似覺不夠,又站起身面向懸崖。

    微風吹拂起她的發絲,彎起眉眼的少女被紅霞染上一層柔光與明媚,她高舉著手臂,對落日晚霞,對飛鳥鷹隼,對重臨世間的西決綠洲,高興地大聲喊道:“我叫九霧。”

    九霧,這個不太像名字的名字,不是什么別的東西,是她的名字。

    坐在一旁的青年含笑看著她,狹長上挑的鳳眸溢出許多情緒,又在九霧看向他時,盡數收斂,想說的話有很多,話到嘴邊又都化成了一句:

    “九霧,離開這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他知道,她前日便已經能盡數掌控劍骨之力,不曾離開,是因為他。

    更何況——

    藏在這里的秘密太過沉重,或許她總有一日會知曉,但他希望,那一日可以來得晚些。

    第78章 一母同胞“腦子壞了”

    三日后——

    “帝師大人,前方便是西決入口之處。”

    漠獸曲膝,許墨白翻身而下。

    趙淵恭敬道:“屬下們陪您一同進去。”

    許墨白搖頭:“她與你們不相識。”

    趙淵站在一旁:“既如此,若驚擾了姑娘就不好了,屬下們就在此處等待。”

    說完,趙淵看向不遠處忘不見盡頭的擎天綠林,西決漠海無法使用靈力抵達,若非許墨白早已確定好西決所在方位,縱有漠獸,也無法在三日內抵達此處。

    若不是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相信,行至這數千里的荒漠中,竟真有如水中之月般存在著的綠洲神跡。

    許墨白走到結界入口之處,還未開口,便見結界散去。

    他彎起唇角,剛踏入那一片與漠海如同兩個世界般的土地上,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

    林中端坐著的玄衣青年掀起狹長的眸子:“聽聞觀星臺的帝師精于棋道,來一盤?”

    玄意的目光落在許墨白纖塵不然的長袍上:“此處方才下過一場潮濕的春雨,許公子的衣擺,臟了。”

    許墨白垂眸看去,潔白的袍尾沾染到了草尖的三兩泥點。

    “初見許公子之時,一身白袍雖作舊,卻是一絲瑕垢也不曾出現,如今你這新袍衣料名貴精致雪白,弄臟了一角,便再難恢復如初。”

    許墨白走到棋盤前,坐下:“玄意少主好雅興,亂世之中尋個僻靜之處,想來是不打算回仙門了?”

    玄意勾起唇角將手中白子先落入棋盤中:“許公子棋藝精湛,這一局,不如就讓我白子先行?”

    玄意落完子,許墨白執黑子送入局中。

    玄意看向他,指尖又落一子:“多虧了許公子的信,若非如此,我也無閑可躲。”

    許墨白目光落在玄意嘴角掀起的弧度之上,垂下眸子:“失了劍骨,玄意少主好似并不難過?”

    “劍骨自然是我最重要的東西,但若失去它,可以換來其他更珍貴之物,不僅不會難過,還開心至極。”玄意似有所指地道。

    許墨白指尖一頓,眸底泛起微微冷意:“我今日來,是來尋她的。”

    玄意挑了挑眉:“許公子應該知曉,我用劍骨換得了何物吧?”

    許墨白磨礪著指尖黑子,他打量著玄意,青年眉宇間絲毫沒有強撐出的故作輕松之色,他臉色蒼白,卻并不似剛失去劍骨那般病弱傷重,看起來……

    像是一直被人無微不至細心照料著。

    是她嗎?

    許墨白呼吸一滯,心口酸澀。

    玄意如今已失了劍骨,一個廢人,怎么有臉面賴著她!

    “在下還以為,以玄意少主的清傲,定不會做下那這個挾恩圖報之事。”

    玄意垂眸研究著棋局,并未抬眼看他,意味不明道:“那看來,許公子將我想得太好了。”

    “我要見她。”許墨白按住棋盤,冷聲道。

    果然,是他高估了玄意,還以為他失了劍骨,會因心生卑意而與她漸行漸遠。

    沒想到,他竟以此來謀取她的真心。

    玄意輕笑一聲:“許公子,該你了。”

    “玄意,她不是你的所有物,讓我見她。”許墨白站起身,面前的棋盤歪落下去。

    玄意彎腰拾起棋子,淡聲道:“許公子,這棋盤可是她怕我憋悶,親自給我雕刻而成,只此一盤,珍貴至極。”

    “一局,你贏了,我準你見她。西決不比觀星臺,若你想擅闖也

    可,我保證,你找不到她,她亦不會出來見你。”

    許墨白盯著玄意,如玉的面容上覆滿冰霜,他拿起面前黑子:“我不會輸。”

    他一定將她帶走。

    天際的云被風吹動,緩緩南移,云層聚集,遮住了午時耀目的日頭,沒多久,天際便下起蒙蒙細雨。

    空無一人的街巷上,雨中少女撐著紅色油紙傘,行走間,淺色裙擺之處的水墨紋路裊裊而動,卻不曾被落雨與腳下積水沾染到半分。

    “簌!”空中的雨水定格一瞬,而后便是猶如被一縷狂風擊散般,盡數向少女的方向襲去!

    紅色油紙傘微微傾斜,腳步卻未停,紫色的藤劍如一道流影般,沒什么花哨的招式,略顯慵懶地晃了幾下,那有影無形的黑霧被劍意擊散。

    似是知曉了藤劍的厲害,黑霧不敢再次凝結,一縷縷的黑煙四散而去。

    九霧站在空蕩蕩的街巷中,回首看向城門之上巨大的石匾——止邑城。

    “許公子,你贏了。”玄意將手中棋子放下。

    許墨白:“她在何處。”

    他看向昏暗的日色,贏下這局棋,竟用了他整整一日的光景。

    玄意端坐在原地未動,淡唇輕啟:“南。”

    許墨白面色一變,站起身來:“你騙我?”

    玄意輕嗤一聲:“我先前的言語,可無一個字的虛言,我說了,你贏了我,便準你去見她,去啊。”他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許墨白冷笑一聲:“的確,你也說了,我在此處尋不到她,是許某愚鈍。”

    不告知實情,玄意在有意拖延時間。

    南……她去助蔣芙蓉了!

    當初青蕪君已經將蔣芙蓉逼至絕境,就連他也以為蔣芙蓉兇多吉少,三個月后,紫薇星再次燃起微光移至南方,他這才知曉,蔣芙蓉并未死,而是在止邑城。

    這么看來,蔣芙蓉之所以死里逃生,是玄意暗中相助。

    “如此,許某便不叨擾玄意少主養傷了,告辭。”許墨白微微頜首。

    “來都來了,不見見另一人嗎?”玄意道。

    許墨白頓住腳步,緩緩怵起眉。

    玄意繼續道:“數月前帝宮那場大火,左相許硯謀反,我命人調查許家之時,竟無意聽聞到一樁舊事。”

    “鎮國大將軍生前,竟并非只有許硯一個兒子,許硯竟還有一個早逝的兄長,只可惜,許家長子自出生起便身體孱弱,染了怪病,年僅十歲,病重而亡。若那許家長子還存于世,知曉鎮國大將軍當年于府中自決而亡,僅存的許小公子不僅落下殘廢,還被異族占了身體,想來,是要對蔣氏帝族尋個公道的。”

    許墨白輕笑出聲:“玄意少主,你不想我去尋九霧,也不必胡亂講些不相干的事。”

    他說完,轉身離去。

    “許硯的尸體就在西決。”

    許墨白深深閉上眼,停下了腳步。

    “條件。”他轉身看向玄意。

    玄意站起身來:“在此處待滿三日,尸體你帶回去。”

    許墨白看向走進林中的冷面女子,道仙姑道:“你是許公子吧,林深露重,隨我們一同回住處吧,有許多空置的房屋。”

    她說完,看向玄意:“你回去莫忘了喝藥,等你師妹回來,若你還是這一副孱弱之姿,你讓師尊如何對得起你師妹的囑托?”

    她話音剛落,玄意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噗…”

    道仙姑留下一句“許公子自便”便扶著玄意快步離開了。

    許墨白看向身后的棋局,輕“呵”了一聲。

    從進入此處,玄意就在刻意引導,硬撐出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來,為的就是讓他自行猜測,待到他回過神來,已經錯失良機,追趕不上她了。

    止邑城——

    “小徐公子,今日城中,好似安靜的過分,一路上竟未碰到一只怨靈……”

    經過三日,城北軍營的將士只剩下兩成,百姓也多有傷者,糧草岌岌可危,援軍卻仍沒有消息,百姓們的恐慌一日多過一日,再這么下去,止邑城怕是等不到援軍了……

    武將嘴唇干涸,臉色也比三日前虛弱不少,按照蔣芙蓉的意思,他們又派人去玉蘭城求援過兩次,依舊無果。

    “先去尋糧吧,傷藥,草藥,只要看見,都帶回去。”

    蔣芙蓉低聲“咳”了幾聲,淡唇之上一點猩紅十分明顯。

    武將失色道:“小徐公子,你要不要緊?”

    蔣芙蓉搖頭,他這傷并非怨靈所傷,而是過度運用靈力導致。

    他不記得從前,營地的醫官也檢查不出病癥從何而來。

    武將還要說些什么,周圍的將士忽然拔出劍刃,警惕的望向前方。

    二人一同向前看去,昏暗的日色中,那一柄紅色的油紙傘在破敗的街道上極為明艷。

    便是這樣,才更詭異。

    一個女子,在無人有怪的街道上,步伐軟盈,絲毫不見狼狽。

    遠處的身影緩緩走來,眾人看清了那張隱在油紙傘下過于精致姣好的面容,不僅沒有放松心神,反而更加警惕。

    “莫不是城中怪物未除,又添精怪?”

    有人小聲道。

    下一瞬,少女忽然向他們的方向出手,手中油紙傘在空中劃過一道肅殺的弧度,疾速之下竟無人能來的及出手便已經近在咫尺。

    一道尖銳的嘶吼聲自后方天際傳來,有人見到不知何時出現的怪物,一時驚軟了膝蓋。

    紅傘旋轉而過,鬼霧怨靈四分五裂,眾人呆滯,再回過神來,那紅傘已經重新回到少女手中。

    蔥白纖細的手指將手帕遞到蔣芙蓉面前,他看向面前這個樣貌陌生的女子,揚了揚眉,沒有伸手接過。

    “姑娘,你是何人?又為何一人出現在此處?”武將問道。

    誰知下一瞬,那姑娘一把將手帕懟在小徐公子嘴上,小徐公子躲閃不及,怔愣在原地。

    九霧目光落在蔣芙蓉臉上,觸及到那陌生的目光之時,心道果然。

    她離開西決之前,玄意對她說了幾句話。

    “蔣芙蓉在止邑城,失了記憶。”

    “當時他已身死,是萬樹宗的禁術木傀術救活了他。”

    “在尋到真正救治他的方法之前,若他恢復記憶,木傀術失效,萬劫不復。”

    武將見狀,再次問道:“姑娘可認識小徐公子?”

    只見那看起來無害又美貌的少女對蔣芙蓉彎起唇角:“認識。”

    九霧靠近蔣芙蓉,指尖點了點他的手臂:“阿兄。”

    她的聲音很好聽,喚句“阿兄”也軟軟的,無端生出幾分繾綣之意。

    蔣芙蓉輕“嘖”一聲。

    武將的視線在二人之間徘徊,只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一母同胞的。”九霧補充道。

    蔣芙蓉本人沒有弟妹,想來如此說,喚不起他半點記憶。

    武將的目光瞬間變得清澈,深覺自己腦子壞了,人家親兄妹,他卻胡亂臆測,實在罪過。

    一抬頭,只見那小徐公子徑直走出好遠,絲毫不顧及自己親妹妹。

    他對九霧解釋道:“你阿兄他失了記憶,妹妹莫怪。”

    他說完,追上蔣芙蓉:“小徐公子,你這突然間是怎么了?”

    怎么臉色說變就變。

    蔣芙蓉掃了一眼后方注視著他的少女,掩下眸底不知名的煩躁:“腦子壞了。”

    他說完,又折返回九霧身前,奪過她手中的油紙傘,將傘撐在她頭

    頂:“走吧。”

    第79章 “畜生。”蔣芙蓉猛地將營帳的門關上……

    一行人搜尋完糧草返程的路上,因九霧的緣故,那往日里兇殘猖狂的怨靈并未再次出現。

    九霧側目看向撐傘的青年,沒有了錦衣華服與張揚到極致的裝束,最尋常樸素的麻衣,也并未令他明艷出眾的臉龐失色半分。

    唯一不同便是,他從前,哪怕是第一次與她相見,也不曾展露過這般疏離。

    要知曉,他們二人在幽冥初見之時,她于他來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

    而今,她編出個他胞妹的假身份,他好似不見半分見到親人的愉悅之色?

    “阿兄?”

    蔣芙蓉執傘的手顫了下,瞥了她一眼:“我不是你阿兄。”

    都說親人血脈相連,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她若真是他至親,就算他忘了過往,見到她,總不會是…那種不同尋常之感。

    九霧眉目一轉:“你就是。”

    蔣芙蓉腳步頓住,垂眸直視著九霧,攏起的眉間帶了幾分壓迫感:“你說我是你阿兄,有何能證明?”

    他突然的湊近令九霧后退一步,她看著他,那略顯不耐的眉眼,與那夜隔著火海,頻死含笑望向她的眼眸緩緩重疊。

    她失了神,長睫之上的淚珠猝不及防落下,蔣芙蓉目光一滯,下意識抬起手的動作帶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回過神來,他將抬到她臉側的手猛地收回。

    還未理清這突如其來不同尋常的情緒,胸口處被纖肉的指尖抵住。

    “這里。”

    九霧吸了下通紅的鼻尖:“這里,有一顆血痣,阿兄從前受傷,我為你包扎時看到的。”

    真話與假話一起說,便令人難以分辨真假。

    在春江酒樓,他曾被醉酒的她扯松了衣衫。

    她以為,如此鐵證在前,他終于不會再質疑她的身份,誰知一抬眸,他的臉色比先前更加難看。

    九霧茫然的目光落在蔣芙蓉繃緊的下頜處,輕聲問道:“還,還不信嗎…”

    蔣芙蓉握緊傘柄:“信。”

    他胸口處的確有痣,若非親近之人,又怎會知曉。

    他只是,突覺自己實在離譜,找到親人,卻并不開心。

    “你叫什么名字?”蔣芙蓉問道。

    他不太想喚她阿妹。

    “九霧。”

    “那我呢?”

    九霧眼神慌亂一瞬,“蔣”字乃當今帝族之姓,未免他人起疑,九霧只道:“芙蓉,你叫芙蓉。”

    蔣芙蓉臉色怪異,良久后才道:“九芙蓉?好奇怪的名字。”

    九霧心虛地咳了幾聲,誰能想到她還未來的及編出姓氏,他便先認定了姓九,九芙蓉?的確是……有點奇怪。

    她連忙岔開話題,指了指前方的武將:“他們不是喚你小徐公子嗎,你既已經熟悉這個稱呼,便不用提及自己姓名了,省得他們還要改口。”

    蔣芙蓉隨意地點了點頭。

    九霧看向面黃體弱的眾人:“聽聞仙門之人與攬月軍都在對抗怨靈,止邑城既已出現怨靈,為何不曾見道仙門之人的身影?”

    武將與兩人相隔兩步,一直在豎著耳朵聽二人談話,聽聞九霧發問,便停下腳步與二人并肩而行:“那些人都在玉蘭城對抗怨靈,止邑城兵力稀薄,求援多次,援軍卻遲遲未來。”

    九霧怵起眉,她與幻妖一同離開西決,半路幻妖收到魔族消息,便先去尋魔族會合,幻妖提到,纏荊已命魔族與仙門之人一同對抗怨靈,仙門之人眾多,如今又有魔族的相助,應是不至于分不出兵卒來支出現怨靈的鄰城才是……

    “你們向玉蘭城求援過多少次?”九霧看向武將。

    武將神色黯淡:“加上今日南行的一批人馬,第三次了,援軍未到,連求援的將士也未曾返回。”

    蔣芙蓉看著九霧眼里的冷意,知曉她在想什么。

    若是玉蘭城情況危急無法支援,總不會連個回信都沒有,這其中,要么是那些所謂的高官已經不在意止邑城全程百姓的性命,要么是有人從中作梗,想困死止邑城,能有如此能力將消息按下,此人身份也定非尋常之輩。

    但這話,不能對軍營中的百姓和將士說,世道紛亂,死去的人越來越多,軍心渙散,民心也岌岌可危,等待援軍是所有人心中僅存的希望,援軍可以遲到,但絕不能不到。

    “小九姑娘,你既是小徐公子的親人,想必知曉小徐公子的身體狀況,他……”武將話還未說完,九霧上前一步:“他的身體可是有什么問題?”

    玄意并未說被施了木傀術的蔣芙蓉,除了失去記憶外,身體會出現異處。

    蔣芙蓉察覺道九霧神色緊張,看起來也并不知曉他身體的異常來源,淡淡瞥了武將一眼,緩緩搖頭。

    武將止住言語,心中嘆息。

    第二次求援未果后,小徐公子曾獨自前往玉蘭城,他得知消息后放不下心,便啟程去尋他,誰知剛到南城門便見小徐公子七竅流血,仿佛受了錐心刺骨之痛,昏迷在了城門處。

    九霧自然察覺到武將欲言又止,便不在當著蔣芙蓉的面多問,打算私下里去尋武將問個明白。

    回到城北軍營,九霧觀察到守衛軍營的將士們各個不掩疲倦,看起來像是幾天幾夜不曾合過眼,有的將士甚至只能拄著劍柄才能維持住站立。

    她對武將道:“如今我既尋到阿兄,你們便無需擔憂怨靈之事,讓將士們都撤回去歇息吧。”

    她在城中與怨靈交過手,那些怨靈對于如今的她來說,算不上威脅。

    武將震驚地望向九霧,連蔣芙蓉也看向她。

    “小九姑娘,你,你說的可是真的?這些將士……都撤下?”先前見這小九姑娘出手,便覺不凡,得知她與小徐公子相識更是暗中慶幸許久,沒想到,她竟如此語出驚人。

    怨靈難纏,便是宗門里的仙師來了,想必也沒有把握從多只怨靈手中護下這么多百姓……

    武將驚愕地看著九霧,想從她臉上尋到一絲玩笑之意。

    誰知那美貌的少女一派云淡風輕的悠閑之色,甚至有心情欣賞營外的雨中桃花。

    武將悄聲湊到蔣芙蓉身側:“小徐公子,你原先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妹妹看起來年歲不大,口氣倒是大的嚇人…”

    蔣芙蓉將傘向九霧一側傾斜幾分,轉而對武將道:“她騙你,能得到什么好處?”

    武將想了想,她若騙他,撤下所有將士,待怪物再來,最先殞命的不還是她自己。

    這般想著,仍舊心中不安,便先去將一些看起來快要支撐不住的將士撤了下去。

    九霧走到營地前那顆桃樹下,指尖落在傘把上:“想必你也許久未曾合眼,我沒騙你,更不會拿城中百姓的性命開玩笑,你也回營中吧。”

    蔣芙蓉卻未松手,他看向面前的桃花樹:“喜歡桃花?”

    九霧抬手點了點枝頭的花瓣:“還好,更喜歡鳳凰花。”

    火紅,明艷,熱烈。

    蔣芙蓉羽睫一顫,心底無由來的像是被羽毛輕輕掃過一般。

    “你的衣袖濕了。”九霧將向她方向傾斜的油紙傘扶正,自己向蔣芙蓉的方向靠近一步。

    蔣芙蓉喉嚨滾動了下,突然拉開距離,將傘塞回九霧手中,一言不發的快步向營地走去。

    九霧拿著傘,因他舉動茫然的歪了下頭。

    “快看看,那是誰家姑娘,貌美的跟畫里的仙女似的!”

    “聽李末說好似是小徐公子的妹妹,特地來尋小徐的,依我看,這小女比那畫里的神仙還要好看,想來身份也了不得,光是那一身裙子,我在咱止邑城就沒見過哪家鋪子里有這般上等的料子。”

    “原是小徐的妹子啊,也不知是廢了多少功夫才尋到此處,偏生小徐腦子還壞了,唉…”

    “這小女怎么不進來?”

    恰逢蔣芙蓉走進營地,眾人看向蔣芙蓉,目光落在他那張明艷又張揚的臉上,越發覺得這兄妹雖不太像,卻都好看的不似凡人。

    “小徐,你妹妹怎么不進來,萬一那些怪物又來了,別再出什么事兒。”有人擔憂道。

    蔣芙蓉聽到那一聲“妹妹”后,衣袖下的指尖顫了顫,他沒有回答,禮貌地對點了下頭,便快步進入營帳中。

    營帳中環境簡陋,他給自己倒了一碗水,一飲而盡。

    他呼出一口氣,而后臉色沉了下來。

    這不對,她是他的親妹妹,他該問她,他原來家在何處,家中父母可還安好,他年歲幾何,過去又是何種人……

    他對自己一無所知,在今日前,他迫切想知道自己的過去,可為何,她一看他,他就像啞巴了一般,什么也問不出,她一湊近,他便全身緊繃,落荒而逃?

    難道他與她,從前的關系,不好嗎…

    他按了按自己胸口,若是不好,這里又為何因她看過來的目光而雀躍?

    他推開營帳的門,看向遠處桃花樹下的少女。

    九霧怔怔地看著手中的油紙傘,她找到蔣芙蓉了,找到那個,第一次見面,就把護心磷當做首飾送給她的,傻子。

    她知曉他失憶,這一路上做了很多心里準備,想在見到他時表現的自然些。

    可真的見到他,卻還是很想哭,她想問他,為何早知她接近他帶著目的,卻還義無反顧的對她好?想問他被朋友背叛,被箭矢穿心,被火焰包圍時,是不是很疼?她想他記起她,又想她最好永遠也別認出她,她還想……

    抱抱他。

    九霧下意識看向蔣芙蓉營帳之處,隔著眾人與青年的目光對視上,她死死扣住指尖,唇邊劃出一道勉強自然的弧度。

    蔣芙蓉猛地將營帳的門關上,而后毫不收力的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啪。”

    他難以置信地低聲罵道:“畜生。”

    他死死按住胸口,試圖壓制不該存在的悸動,可越是抵觸,越難以收斂,抑制不住的泛紅了眼。

    剛剛那一眼,他確定了。

    他從前,大抵是個意圖窺伺親妹,罔顧人倫的畜生!

    第80章 逗你的神他大爺的正常!卑鄙!無恥!……

    一個時辰后——

    倚坐在桃樹上的少女昏昏欲睡,油紙傘剛好卡在頭頂的樹杈,遮擋了淅淅瀝瀝的落雨,垂墜下的水墨裙擺隨著潮濕的風微微搖晃,此番如畫作般美好的景象,意外的撫平了營地前將士們時刻緊張高懸的心緒。

    “小徐公子。”

    鎮守在營地前的將士看向不知何時出現的青年,眼里帶了幾分敬重。

    這幾日,城主沉溺于喪女之痛,很少走出營帳,城北軍營處的事宜大多都是小徐公子來決斷的,就如那樹上的少女一般,在幾日前,他們亦是不知這小徐公子是何來頭,未曾見過,也無交情,可他并未如尋常百姓一般躲在他們身后,更多的是,當怨靈來襲,他的身影,永遠在他們這些護城將士之前。

    因此,所有的護城軍對他,比對城主本人還要敬重幾分。

    蔣芙蓉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辛苦了,師父做了夜宵,帶著人去歇歇吧。”

    他口中的師父,正是三個月前救了他的老徐屠戶,百姓們都搬來城北軍營后,老徐屠戶便隨著幾個會手藝的老師傅一同張羅每日吃食,眼下已夜半,百姓們都睡了,鎮守的將士們卻不能安眠,老徐屠戶時不時會在夜間準備些簡單的干糧,為他們補些力氣。

    “這……糧草緊缺,徐師傅其實不用特地為我等辛勞的。”那將士面露慚愧之色。

    蔣芙蓉掃過營地門前的將士們,這些人,有人已過不惑,有人尚在年少,高矮壯瘦各不相同,而唯一相同之處,便是面上的疲憊,唇上的干涸,眼下的烏青,怪物侵擾,城北軍營的所有人都提心吊膽,可百姓尚有安歇補眠之時,這些幸存的將士,卻難有安眠。

    “若你們連對抗怨靈的力氣都沒有了,就算省下糧食來,百姓無人護守,安有命在?去吧,此處我先盯著,不會出事。”

    九霧在營地前的將士撤回營地時神緒便已清醒,她閉著眼眸,聞著空氣中淡淡地桃花香,很快便被藏于花香中一股甜膩的氣息引的睜開雙眸。

    她垂眼看去,青年握著手中的糖人站在樹下,背對著她,好似并未打算叫醒她。

    “給我的嗎?”她開口問道。

    蔣芙蓉轉身,將手中簡陋的糖人遞給她。

    老徐屠戶聽武將李末說蔣芙蓉的妹妹尋來了,便用昨日安撫孩童剩下的麥芽糖畫了個糖人兒塞給蔣芙蓉,說是女孩子都喜歡這玩意兒。

    蔣芙蓉抬著手,誰知少女眼底朦朧未散,突然俯下身,無比自然的在他手上的糖人上咬了一口。

    裂開的碎糖塊掉落在蔣芙蓉手背上,似是被灼到一般,拿著木簽的指尖蜷縮了下,險些將糖人掉落在地上。

    蔣芙蓉揚了揚眉,換了只手拿糖人,先前那只手背在身后,指尖不自覺蜷縮了下。

    他是她的兄長,她對他親密些實屬正常,是他心中有鬼,才會恍了神。

    這般想著,蔣芙蓉越發在心中鄙夷自己。

    心中暗自發誓,既已經忘了從前,便不能再做個連自己都鄙夷厭惡之輩。

    她對他如此親昵,想來從前也不知他那些晦暗心思,以后他要做一個稱職的好兄長,絕不可心生歹意。

    九霧含著口中的甜意,目光流連于青年的臉龐之上,只覺如此樸素的蔣芙蓉,多出了一種身處神庭時不曾有過的——賢惠家夫之感。

    說實話,從前的蔣芙蓉很難與“賢惠”這個詞聯系到一起,他高調,張狂,桀驁,精細又挑剔,無需表現便令人覺得這人哪哪都難伺候。

    這般想著,唇邊被泛著冷香的潔帕覆住,九霧瞳孔一縮,只見蔣芙蓉神色僵硬指尖卻輕柔,將她唇角的碎渣拭去……

    九霧伸手握住他手腕,微微用力,將蔣芙蓉拽到了樹上與她并肩而坐。

    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阿兄可是想起什么來了?”

    畢竟這人在一個時辰前還是對她避之不及,剛剛的舉動…

    蔣芙蓉聽她如此問,越發篤定他從前定是時常借這些兄妹間的日常舉動掩蓋自己不正經的心思。

    從前這般是心有邪念,現在這般是正常的兄妹間的互動,既已下定決心,便要做個清清白白的兄長!

    “想,想起來了點兒,我是你兄長,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兄長對阿妹好,都是應該的,絕無其他。”

    可萬不能讓她察覺他從前那點不可告人的心思……

    “咳咳咳…”九霧不住的咳起來,而后用衣袖掩住唇,遮住了憋不住揚起的唇角。

    什么想起來了,騙子。

    他此言一出,九霧哪里不知他腦袋里想著什么,又誤會了什么,一時只覺他這故作正經的神情,當真是又可氣又好笑。

    蔣芙蓉揉了下發燙的耳尖,心中盤算著,若她發問自己想起來什么,又該如何編,下一瞬,他身體僵硬在原地。

    少女柔軟的身軀貼在他胸膛,耳邊溫熱的呼吸如船槳拂過平靜的湖面,掀起陣陣漣漪。

    “阿兄既想起一些,可還記得,阿兄從前總是愿意這般抱著我……入睡?”

    蔣芙蓉呆住,臉頰在轉瞬間蔓過紅云,連帶著指尖都發燙。

    他找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

    入睡?

    “還有喂飯,穿衣,還有……”九霧還未說完,被蔣芙蓉捂住唇。

    “先閉嘴…”蔣芙蓉低低的聲音里都帶上了一絲啞意,顯然對九霧的話難以消化。

    他沉默許久,才松開捂著九霧的手,他握緊滾燙的掌心,深吸了一口氣:“我從前…是如何對你解釋,要抱著你……”他難以啟齒:“入睡的。”

    他無法置信:“你不覺奇怪?”

    九霧掩住眉眼中的狡黠,壞心眼兒的無辜答道:“兄長說,你我是兄妹,這樣也正常。”

    “放…”蔣芙蓉將口中糙話咽下,指尖都氣得發抖。

    神他大爺的正常!卑鄙!無恥!

    畜生都不如的玩意兒…

    “阿兄,你怎么了,為何這般神情。”九霧眨了眨眼。

    若此時蔣芙

    蓉仔細觀察她,便能分辨出她神色中的逗弄之意,只可惜他忙著在心中鄙夷自身,并未察覺九霧眉眼彎出的戲謔弧度。

    九霧的指尖在他胸口打了個圈,蔣芙蓉臉色漲紅,握住九霧雙肩將她與自身拉開距離。

    “父親母親,也不管?”他猶疑問道。

    九霧靠著樹枝,難得說句實話:“未曾見過父親母親。”

    怪不得,怪不得他敢行事如此猖狂。

    蔣芙蓉認真地看向九霧:“這樣不對。”

    九霧歪頭看他:“可阿兄從前說……”

    “我從前愚鈍,想來書都念到狗肚子里了,你長大了,該有自己的想法與認知,莫要什么都聽我的。”

    九霧本想逗他玩兒,可見他這般自擾的模樣,一時又覺自己有些過分,她搖了搖蔣芙蓉衣袖:“阿兄,我騙你的。”

    蔣芙蓉怔然地看向她。

    “分別之前阿兄做了件惹我傷心的事,所以方才,我在說謊,報復你玩兒的。”九霧認真地道。

    她已經意識到,失了憶的蔣芙蓉是真的拿她當做親妹妹,這個玩笑,對他來說,一點都不好笑。

    他會很生氣吧……

    良久后,蔣芙蓉開口:

    “那現在呢?”

    九霧看向他:“什么?”

    “你說我做了一件讓你傷心的事,現在呢,還…怨我嗎?”

    九霧眼睫一顫,突然看向另一側,小聲喃喃道:“傻子。”

    蔣芙蓉又掏出一個干凈的帕子遞到九霧面前,那雙水潤的桃花眸帶著認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抱歉。”

    九霧一把拽過帕子,觸及到他茫然的目光,心中有氣,又不知自己在氣什么,懨懨地道:“你怎么隨身攜帶這么多帕子?”

    蔣芙蓉如實答:“每次怨靈出現,會有很多人受傷。”

    也會有很多人死去,他習慣多帶些帕子,為他們理凈最后的儀容。

    九霧指尖一松,潔白的帕子隨之掉落,被風拂走。

    “我來了,你這帕子,便用不上了。”

    少女的眉眼中還帶著未散去的朦朧濕意,在營地昏黃的火光下,那雙眼眸,燦若星辰。

    蔣芙蓉垂下眸子,他想,若他不曾失憶,還是從前那個不知廉恥,罔顧人倫的兄長……

    不知羞恥,不覺卑鄙,便不必自擾,便可以……

    繼續錯下去。

    心中呼嘯而過的洪流被名為理智的情緒壓下,心頭悸動的血肉生出,又被枷鎖禁錮到窒息。

    “來了。”

    九霧看向逐漸被遮擋的月影,勾了下唇。

    軍營中的人也察覺到異常,叫喊的聲音發抖:“怪物又來了!”

    隨著天際驚人瘆人的尖銳叫聲響起,百姓戰戰兢兢堆擠在角落,有人哭泣,有人大聲喊叫,有人抖著嗓子怒斥怪物與遲遲不來的援兵。

    將士們迅速聚集到百姓周圍,閃著銀芒的鋒利劍刃與那殘破的護城旗幟給百姓帶了了微弱的安全感。

    但也只是微弱而已。

    這些日子,在親眼見證過那人力無可及的怪物,剜出一顆又一顆血肉模糊的心臟后,在那護城旗被越來越多的血液染紅后,再沒有人真的相信自己,相信他人。

    蔣芙蓉拔出腰間佩劍,還未動作,被九霧按下。

    少女彎起眉眼:“歇著。”

    她說完,拿起頭頂紅色油紙傘,飛身落到營地之前,拂正被怨靈撞歪的旗幟。

    “小徐阿妹,快回來。”楊嬸子瑟縮在角落大喊道。

    “是啊,快回來,危險…”有人跟著叫喊。

    “小九姑娘,躲我們身后!”先前被蔣芙蓉叫去吃夜宵的將士翻身上馬。

    武將李末匆匆而來,望向天際的怨靈時,神色凝重:“這怪物,怎么又多出許多…”

    執傘的少女腳尖一點,站在營地門前的擎天柱上:“躲?是它們該躲我才是。”

    她看向桃花樹下的蔣芙蓉,聲音不大,卻可令營地中所有人都聽見。

    “今夜以后,止邑城再不需要援軍,下一次,只會是他們來求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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