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兄妹”“對,就是我勾引她。”……
眾人被少女的言語驚地噤聲,他們并不相信她所言,卻也因她所言,少了些恐慌,多了些希望。
至少,在這災禍橫行,滿是悲嗆與泣聲的日子里,她是第一個,告訴他們,怪物并不可怕的人。
哪怕狂妄到難以置信,他們仍忍不住的帶著那僅一絲的僥幸,想要信她。
武將李末擔憂而凝重的望向天際,這怪物,好似比以往更多了……
天際亂竄的鬼影更加疾速,尖銳的聲音在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示威一般,有人被這樣的景象嚇得捂住唇,便是立于陣前的將士們,拿著劍的手都有些顫抖。
“趕上這場雨,算你們運氣不好。”九霧抬眸望向向她襲來的怨靈。
執傘少女的話聽得眾人有些茫然,下一瞬——
所有人噤若寒蟬,倒吸了一口涼氣,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正在發生著的景象。
自天際傾斜的落雨在一瞬間停擺,于昏暗的夜色中凝成一柄柄淬了寒芒的劍,萬千長劍匯集,化作水中蛟龍!
云層中紫色的雷霆落下,纏于水龍之上,呼嘯而過間卷起一地塵埃,桃花葉落,花瓣落于樹下青年的發梢。
蔣芙蓉垂眸看向掌心的桃花,腦海中鬼川河畔眼花繚亂的藍色焰火與天際閃著紫色雷電的水龍緩緩重合,唇邊溢出一絲鮮血,求生的本能想要他從朦朧的記憶中抽離,可他卻近乎貪婪的抓著腦中那一絲光影剝繭抽絲,大口的血色染濕了衣襟。
水龍沒入云層,伴身的紫色的雷電對著怨靈劈下,怨靈消散,還未凝結,幾縷殘煙被沖破云層的水龍一口吞噬!
九霧撐傘坐在擎天柱上,周身兩側的靈息覆滿整個營地,如最看不見的銅墻鐵壁,將想要沖進營地的怨靈隔絕于外,許多撞擊到她靈息之上的怨靈頃刻化為灰煙。
手腕的銀蛇躁動起來,九霧安撫般的點了點地王蛇的蛇頭:“老實待著。”
九霧看著越來越少的怨靈,手腕一轉,天邊的巨龍裂變開來,漫天鋒劍傾斜而下!
雨水重新落在地面“滴噠,滴噠……”萬千寒芒如流星般隱于雨幕,驚悚尖銳的鬼嚎聲徹底消失了。
“這就……解決了?”有人輕聲問道。
“怪物…消散了,消散了!”
“安全了!”
營地寂靜許久,躁動起來,有人沖進雨幕,有人大聲呼叫。
眾人臉上,無不帶著劫后余生的喜悅。
他們看向擎天柱上執傘的少女,有個將士忽然喊道:“我們再也不用去尋援兵了!”
那人喊過,似是想起這些日子死去,又或是遲遲未歸的兄弟,突然跪在地面上泣不成聲:“守住了,止邑城……守住了。”
哪怕知曉,或許明日,還會出現新的怪物,水深火熱的日子還未結束……可這一次不同!
這一次,是他們贏了,那些怪物,第一次被徹底殺死,化作飛煙,再不能凝聚!
死去了八成的護城軍將士,半城人的性命……
他們終究,等來了救他們的人。
為首的武將對著九霧的方向,雙膝跪地:“李末在此,謝過九霧姑娘!”
所有人停下,在大雨中,面向少女所在的方向,還未跪到地面上,被一股溫柔的靈力帶起。
高處的少女看了他們許久,未曾高談闊論自己的功勞,也未曾言說任何振奮軍心之詞,那隱于傘下的眸子微微彎起,只對眾人說了短短一句話“逆境之禮,不受。”
因為深處望不到明日的逆境,所以才更懂得活著的可貴,她做了她能做的,他們又何嘗不是。
眾人或許不知,當他們望向九霧時,那樣的目光,對于九霧的心中,掀起多大的波動。
她自認不是多么善良之人,可當那一雙雙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目光落在她身
上時,她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何當初戰天女會舍自身性命,拯救眾生,為何古往今來無數的天縱奇才,明知曉無盡深淵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卻依舊前赴后繼的封印魅魔,為何當初蔣芙蓉知曉會命喪幽冥,也不后退一步,為何那些將士自身已經透支到極致,依舊拖著疲憊不堪搖搖欲墜的身體擋在百姓面前……
九霧將微微顫抖的指尖縮回長袖中,這一刻,她矯情的不像自己,就連那些仙門口中常說的信仰,也仿佛與她產生了微弱的共鳴。
“叮!恭喜宿主,女配逆襲任務,已完成百分之八十。”
系統突兀的電子音令九霧暈眩一瞬,她穩了穩身形,看向那些陸續返回營帳,卻仍忍不住回頭看向她的百姓。
系統的聲音里帶著哽咽:“宿主,初見你時,我從未想過,聽到這聲播報。”
未等九霧說話,它再次開口:“宿主,無論何時,請你記得,我是女配逆襲系統,不是拯救蒼生系統,我的宿主也無需背負那般沉重的命運,余下的日子里,你好好活著,哪怕慢一點,遲一些,也能完成任務。”
或許是九霧心態的轉變令系統升起不該存在的危機感,它比以往還要啰嗦。
“宿主,你答應我。”
“每個世界有每個世界該有的氣運,你只需活到這個世界氣運結束的那日,就能夠完成任務,到時,我可以用我的權限,將你帶到那些氣運綿延不斷的世界中。”
九霧突然有些遺憾,此刻無比希望系統能有個實體,那樣,她便可以拍拍它的頭。
“你那么笨,能保全自身就不錯了,帶我離開,又要不知沉睡多少年。”
我們是朋友啊…
系統張了張嘴,還未說出口,九霧忽然視線一凝,閃身來到桃樹下。
蔣芙蓉衣衫之上的血跡令九霧的心提了起來,輕聲問道:“你怎么了?”
蔣芙蓉掀起眼眸,眉眼之中帶著她熟悉的桀驁之氣,慵懶之中帶著一絲及難察覺的委屈,他抬起手:“玄意那廝,真不是人…”
他才不要,忘了她呢……
指尖還未碰觸道九霧臉頰,整個人身子一歪,暈倒在九霧懷中。
九霧從他口中聽到玄意名字,面色一變。
李末察覺此處異常,帶人將蔣芙蓉抬到營帳中,九霧伸手探了探他的脈搏,氣息微弱。
李末擔憂地道:“小徐公子這到底是怎么了,可需我去備些什么藥草?”
九霧搖頭:“他的病藥草治不了,你們先出去吧。”
李末幾人知曉九霧能力,便不多廢話,只說他會守在門外,若需要盡管叫他。
“等等。”
九霧道:“先前他身體可有何異常?”
李末將蔣芙蓉暈倒在城門七竅流血之事告知九霧,等李末離開以后,九霧臉色發白,玄意曾經與他大致講過木傀術,木傀術是早已滅絕的古老靈族,木靈一族的本命術法。
比起傀儡術,木傀術不僅可以操控死物,死人,更可操控世間任意活物,用木傀術救人,是昔日戰天女改制卻并未驗證過的想法,將頻死的軀體中種下傀絲,少量傀絲精準注入脈絡,記憶離魂,意識尚在。
玄意說過,木傀術到底是更高明的傀儡術,傀絲進入身體,便會將寄生身體當做死物,被寄生者一旦恢復記憶,意識便會與傀絲相抵抗,傀絲也就會從救人之物變為殺人之物,不再供養被宿主軀體,反而會瞬間將宿主體內活氣吸食殆盡,化為真正木偶。
九霧不知為何蔣芙蓉會忽然憶起了玄意,心中擔憂更甚。
九霧用濕帕輕輕擦拭著蔣芙蓉額頭,喃喃道:“你可千萬別想起來啊。”
蔣芙蓉額頭發著燙,九霧不斷向他輸送靈力,直到天明,又夜暗。
蔣芙蓉睜開眼睛,看向趴在床邊失神的少女,指尖點了點她額頭。
九霧坐直身子,紅腫著一雙眼看向他。
“誰欺負你了?”蔣芙蓉蹙眉。
九霧試探問道:“玄意?”
蔣芙蓉動作有些緩慢地下了床榻,邊咳著邊向門邊走去。
九霧攔住他:“你做什么?”
蔣芙蓉撩起袖子,失了血色的臉滿是慍色:“你不是說有個叫玄意的人欺負你了嗎?你放心,我…兄長這就去教訓他,咳咳咳。”
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九霧微微垂下眼眸,濕意順著長睫落下。
蔣芙蓉慌了,下意識去摸帕子,卻摸了個空,只能笨拙的用袖口給九霧擦拭著眼淚。
“你別哭,你放心,我這就去尋那人,你想怎么教訓就怎么教訓,定替你……”蔣芙蓉的話咽進喉中,瞳孔微微擴散。
唇上那抹柔軟帶著灼燙的溫度,就如無論如何都無法熄滅的烈火一路順著喉間燃到內里,他想推開她,告訴她這是不對的,指尖觸及到她腰間,又不知為何,扣得死緊。
九霧突然回過神,蔣芙蓉以為他們是兄妹,那她的行為……
完了,這下又該如何解釋?!
她抬起手,想要推開蔣芙蓉,卻在目光觸及到蔣芙蓉那雙好看極了的眸子時,被他眼中泛起的漣漪再一次卷入漩渦中。
親都親了,就這樣吧。
她環住青年的脖頸,她前一步,他退一步,直到他退無可退,身子一歪,倒在床榻上。
九霧俯身看著他,指尖挑了挑他胸口處,撥亂的領口再一次露出那顆血痣來。
蔣芙蓉腦海中一片混沌,心底不斷重復著這不對,白皙的胸膛卻因那帶著溫度的指尖觸碰而一陣顫栗。
李末端著冰水走進營帳,入目,只見姿容絕艷,身姿頎長的青年衣衫凌亂地,被人按在床榻上索吻。
他揉了揉眼,雙目圓瞪,手中銅盆險些打翻在地。
那不是武力高強的小徐公子嗎?他這般厲害,誰能將他按住?
待看清了,李末心下了然,哦,是他妹妹九霧姑娘,怪不得,那姑娘修為深不可測……他妹妹!!!
李末心中一慌,轉頭便撞到門前的柱子上“嘭!”
手中銅盆被打翻,他用盡畢生最快的速度逃出營帳,邊跑還邊喃喃自語“了不得,了不得。”
“李將軍,你怎么了?”屠戶老徐拿著菜刀走出后廚,不解問道。
李末張了張嘴,心中又覺實在難以啟齒,若他捅破了二人的秘密,若九霧姑娘一氣之下帶著小徐公子走了可怎么辦?
他面色漲紅的閉緊嘴:“沒事兒,沒事兒!”
營帳中,蔣芙蓉抿住微微發腫的唇,這一次,沒有避開九霧的目光:“我來解決。”
大不了,他就對所有人說,是他強迫,是他畜生。
他本就思想不端。
九霧隱晦的勾了下唇角:“那我先回去了?”
蔣芙蓉握住她的手腕:“你突然……這般,想必是擔心我情急所至,我知道的,你放心,我不會多想。”
他是兄長,不能多想。
九霧揚了揚眉梢,盯著他微微紅腫的唇角,險些氣得笑出聲來。
好歹也是帝主,他以前不是挺機智善謀的嗎?怎么失了憶,笨得不能再笨了?
到底是誰家妹妹會擔憂兄長,擔憂到把嘴巴親腫啊……
他這樣,九霧真的有些擔心親了他以后,自己也會變笨。
九霧一眼難盡地橫了他一眼,離開了營帳。
蔣芙蓉抬起指尖,碰了碰唇角,本是蒼白的臉浮上一抹酡紅。
平復許久后,他站起身走了出去,他絕不能讓她受到非議!
李末蹲在后廚門前,時不時嘆上一口氣,弄得老徐還以為是今日飯菜不合胃口,欲言又止。
蔣芙蓉是接近午時才在后廚尋到李末的,他尋了好幾處,現下終于找到人,面上浮現一絲尷尬,轉瞬又消失不見。
蔣芙蓉不知道的是,在他來之前,九霧已經來尋過李末,并且解釋清楚了她與蔣芙蓉并非真的兄妹關系,之所以聲稱兄妹,皆是她有意逗弄失憶的蔣芙蓉。
李末想,既然這是九霧姑娘與小徐公子二人之間的情趣,他便順水推舟不拆穿了。
更何況,他也覺小徐公子這什么也不知,尷尬又慌亂的樣子,可太有趣了。
“方才……”蔣芙蓉頓住,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決心般對李末道:“是我強迫的她,我是個卑鄙小人。”
李末剛喝過一口酒,聞言一口酒都噴在了蔣芙蓉衣衫上。
“可我怎么看著,是你被她按在……”他嘖嘖兩聲。
蔣芙蓉抱著手臂,嘴硬道:“總之,此事與她無關,她絕非自愿,是被我……”他皺起眉,覺得怎么說都不太對。
“被你迷了心竅?”李末憋著笑反問道。
蔣芙蓉下頜微抬,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堅定語氣:“對,就是我勾引她。”
李末用手按住上揚的唇角:“你……咳咳咳……”
第82章 她竟還養了別人!纏荊:他在說什么鬼……
“蔣芙蓉,你別再跟著我了!”九霧停下腳步,瞪向身后的青年。
蔣芙蓉點了點頭,等九霧一動,又亦步亦趨跟在身后。
九霧抱起手臂:“你到底想說什么?”
蔣芙蓉:“其實我想問,我們并非兄妹,對吧?”
久久不見九霧答復,他也抱起手臂,驕傲地揚起下頜:“我都猜到了。”
先前因她一吻慌了神,細細想來才覺不對,就算前日她關心則亂,親額頭,
親臉,擁抱,總也不至于親……
他摸了摸自己的唇。
這哪里是親人之間的正常行為?
從一開始就被她帶歪了,起初他便不信她是他阿妹,是她提起他胸口的痣才算證明了身份。
“胸口處的痣隱秘,卻也不是只有阿妹看得到,還有…”
蔣芙蓉揉了揉發燙的耳垂,“夫人”那二字還未好意思說出口,便被九霧勾唇打斷:“債主。”
他瞠目結舌:“債,債主?”
九霧邊走邊面無表情的胡謅:“是啊,你本是個空有姿色的窮劍修,為了修煉,將自己賣給了我。”
蔣芙蓉的腦子里空白一瞬,他與她,竟是錢色交易?!
他磕磕巴巴地道:“那,那你為何,不說實話?”
九霧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雖委身于我,但實在清高,我錢都付了,你卻親也不讓親,抱也不讓抱,對我厭惡的不行。”她抬起手抹了抹不存在的淚:“唉,我這不是怕我說了,你就逃走了。”
蔣芙蓉:“……”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竟這般高傲的嗎?
怪不得他時常夢見一些華麗的衣裳寶石,醒來以后身無分文,感覺別扭極了,花得竟是他人錢財。
他…他是個小白臉?
還是個軟飯硬吃的小白臉!
“那個,我……”
九霧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必多想,如今你既失了憶,便不必在執著于過往,如今亂世,得向前看,千萬別再想著恢復記憶,我怕你受不了。”
是她受不了,還沒找到救他的辦法呢,可莫要再暈過去。
“我受得了!”
九霧一愣,看向蔣芙蓉,蔣芙蓉的臉紅的發燙,側臉向九霧湊了過去:“我是說,你錢都付了,可以……親我。”最后兩個字如蚊蠅般小聲。
九霧伸手將他的臉推到一側:“不親。”
蔣芙蓉追上九霧:“為何不親?”
“你再啰嗦。”九霧停下腳步,叉著腰。
蔣芙蓉委屈地握住她的手搖了搖,小聲道:“先前騙我說是我阿妹,現在又對我如此冷淡,我看你是厭了我才不說實話。”
九霧“撲哧”笑出聲來。
早知他知曉她不是他阿妹后會這般黏人,當日說什么也該忍住不親他。
眼下她準備出城探一探,止邑城的怪物雖解決了,可總要弄個清楚,那些失蹤的求援將士去了何處,玉蘭城又為何遲遲不來支援。
他的身體,不適合同她前去。
“你……”九霧臉色一變,看向天際。
一支蘊含濃重紫色毒霧的箭矢已近在咫尺!
九霧被緊緊抱住,“噗…”箭身沒入血肉,她垂下頭,青年的左肩的衣衫暈染出血跡。
九霧伸出手,向空氣中一抓,靈息纏繞在面容熟悉的少年魂體的脖頸。
“找死!”九霧眼眸泛紅,手中靈力更盛。
“宿主,放手,他要死了!”系統大聲尖叫。
“我就是要他死!”九霧緩緩合攏掌心,眼底冰冷。
“宿主,你的任務還未完成,任務目標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系統崩潰說道。
“等等……咳咳。”蔣芙蓉抓住九霧手腕:“他看起來,有話要說。”
九霧看向蔣芙蓉,他捂著左肩,傷口處已經開始滲出濃重的黑氣。
蔣芙蓉搖了搖頭:“不礙事。”
九霧手臂一甩,青蕪的魂體晃了晃,落在地面。
“你想殺我?”九霧看向青蕪。
她看的清楚,方才那箭并非射向蔣芙蓉,而是她。
青蕪瞪著她:“我在救你。”
“不管你是善心發作,還是想做救世主,那些怨靈,你莫要再碰,言盡于此,今日算我多管閑事!”
只要她受傷了,短時間內便沒有力氣再去對抗那些怨靈,偏生有個多管閑事的!
青蕪目光森然地瞪了蔣芙蓉一眼,魂體消失于二人面前。
九霧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她撫向蔣芙蓉肩上的傷口,指尖的靈息緩緩沒入傷口中,紫氣卻未散。
冰涼的指尖落在臉頰上,九霧抬眸。
蔣芙蓉一眨不眨地看著九霧,就在九霧以為他又恢復記憶之時,他忽然嚎出聲:“好疼啊,要親一口才能好。”
蔣芙蓉說完,喉間涌上血腥,他握緊了拳頭,擁住九霧:“抱一下也行。”
九霧未曾看見,在擁住她的同時,蔣芙蓉的桃花眸泛起破碎的笑意,他微微偏頭,唇邊溢出星點血腥,指尖顫抖的不像話。
他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可若會引她擔心,便不說了……
眼下這情形無法再出城,九霧扶起蔣芙蓉:“先回軍營。”
待二人回到軍營,蔣芙蓉臉色已經十分蒼白,九霧將他扶在床榻之上,輕聲道:“他傷不到我,你又何必……”
青年薄唇微揚,眸底含著若有似無的笑意,語氣戲謔,分不出是調侃還是認真:“這不是…想你多疼疼我嗎。”
九霧一怔。
他說完,默不作聲地將指尖捂住右耳,喉嚨滾動了下:“你去為我熬些止痛的藥湯來,可好?”
九霧點頭,輕聲道:“我這就去。”
房門打開,刺目的陽光將少女的背影包裹的虛幻,蔣芙蓉眨了眨眼,想看的清楚點,瞳孔卻被血色模糊,直到那一縷光被夾在門縫中,他松開捂住右耳的指尖,血液順著耳垂滴落到衣衫之上。
分明的指節將身下的床布攥地褶皺,床榻上的青年蜷縮起來,鮮紅的血液自耳鼻眼唇涌出,失去五感的同時心臟如被蠶絲死死勒住一般幾近窒息,他咬著牙,喉間難抑地痛抑出聲。
腦海中的意識逐漸變得模糊,他滾落在地,費力的撐起身子,抖著手將臉上的血跡一點一點擦拭掉,又摸索著將沾了血的床布扯掉塞進角落,做完一切后,他失力的靠在床邊,身體因疼痛而不住地顫抖。
蔣芙蓉靠坐在床邊,漆黑的瞳孔渙散無神。
他不想忘了她。
痛也不想。
房門處,濕潤的晶瑩如斷了線的玉珠般砸到地面上,少女咬住手腕,壓制住喉間低泣。
她未曾踏出房門,是被血色模糊了雙眼的蔣芙蓉,看不見她了……
似是明白了他不想她擔心難過,九霧靜靜坐在房門處未曾靠近,直到蔣芙蓉徹底承受不住痛意閉上雙眸,才小心翼翼走到他身側將他抱住。
有些人的愛意就如天邊明媚炙烈的驕陽,尋常時灼熱難忍偶有刺目,可對于一身沉疴之人來說,艷陽無聲,包裹在身上的暖意卻能加速傷口愈合……
無論是攬月帝京的帝主蔣芙蓉,還是止邑城失了憶的小徐公子,是寶石亦或糖人,都赤誠的耀眼。
“槐絲入體,想來這并非他第一次暈厥了吧。”
九霧將蔣芙蓉臉側凌亂的發絲攏好,看向憑空出現的不速之客:“你來此處做什么。”
她眼中并無意外,方才蔣芙蓉還未昏迷她便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纏荊一席艷紫色長袍,毫不見外地靠坐在桌前,比之女子還要美艷的容顏神色懨懨。
“聽幻夭說你來了止邑城,本尊自是要來看一看是哪個男狐貍精將我的小棋子勾走了。”
纏荊說完,一雙微微上挑的狐貍眸橫了一眼九霧懷中的蔣芙蓉:“煩,又是他。”
九霧看向他,水潤泛紅的
杏眸令纏荊目光微滯,說話時鼻音濃重:“你方才所言是何意?你又是如何得知他體內有傀絲。”
纏荊搖晃著手中折扇:“當初他被西決那個折磨的沒了氣,這世間能救他的也就剩下萬樹宗密閣中的木傀術了。”
他語氣中帶著嘲諷:“玄意那廝對待情敵倒是大方的很。”
多此一舉。
“傀絲入體會失憶,失了憶又割舍不去心中重要的東西,便無意識的對抗體內傀絲,恢復記憶體內傀絲暴動,承受不住痛意又暈過去,醒來后被傀絲壓制又失了憶,失了憶又開始對抗傀絲……如此往復,若他暈厥了許多次,大抵是他一刻也不曾消停,一直想要壓制體內傀絲。”
九霧扶著蔣芙蓉的指尖微顫:“你是說,他每一次的暈厥,都是想記起從前…”
纏荊慵懶地看向九霧:“準確來說,他每一次暈厥,都是為了記起你,記憶會騙人,心卻不會,他對你可真是情真意切。不過……他一次一次的折騰自己,說不準哪次暈厥后再也醒不過來了呢。”
九霧泛紅著眼看向纏荊:“你不會無緣無故與我說這些,你有辦法對不對?”
纏荊勾起唇,挑了挑眉:“根治的辦法沒有,但可以讓他短時間內不再恢復記憶,你該知道的,只有這樣,他體內傀絲才不會要了他的命。”
“纏荊,你會幫我的,對嗎?”少女語氣柔和下來,望向纏荊時,像是一只可憐無助的紅眼兔子。
纏荊收起折扇,走到九霧面前,扇柄抬起她的下巴:“他搶了本尊的棋子,本尊想他死還來不及,為何要救他?”
九霧的指尖落在他掌心上:“若你能救他,我便還是你的棋子。”
纏荊彎腰湊近她的唇:“當真?”
九霧環住他脖頸:“所以,你想如何救他?”
纏荊握緊她的腰身,將她按在房門上:“自然是當初如何救你,現在便……”
他垂下眼眸,看著沒入胸口的匕首。
“呵…”他哼笑一聲,血液自唇角溢出。
倒是忘了,現在的她,可不是昔日受制于無盡深淵的可憐蟲了。
扣著九霧后頸的指節收緊,帶著血腥氣的吻堵住九霧的唇,帶著怨氣般啃咬著,他啞聲問道:“就這么喜歡他?”
喜歡到,想利用他,連給些甜頭都吝嗇。
九霧鋒利的牙尖重重咬在纏荊脖頸上,纏荊“嘶”了一聲,剛退后一步,臉頰被甩了一巴掌“啪!”
纏荊偏過頭,揉了下唇角。
九霧將手中裝滿純魔之血的瓷瓶收好:“我討厭被威脅。”
“到底是幫了你,真沒良心。”纏荊用折扇敲了敲九霧的頭。
九霧沒應他,徑直走向蔣芙蓉,將瓷瓶中的血小心翼翼地渡給他。
纏荊站在房門處,看著少女那沾了他血液的唇,落在床榻之人的蒼白的唇上,胸口處的傷口越發的刺痛。
他暗罵了句臟話,快步走到九霧身旁,將她拽起,指尖一動,瓷瓶中的血液沒入蔣芙蓉手腕經脈處。
清晰可見的脈絡不斷鼓動著,許久才平息下來。
九霧拭去唇角的血液,對纏荊道:“謝謝。”
纏荊手中折扇擺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啪噠”他心煩意亂地將折扇扔到桌面上,而后扯松了胸口處的衣領,沉聲道:“給我包扎。”
胸口的傷口不深,纏荊卻覺十分刺目。
狐貍眸子憋屈地看向九霧:“幫了你這么大一個忙,包扎一下都不肯?”
九霧拿起先前為蔣芙蓉準備的繃帶,走到纏荊面前,她彎腰靠近,指尖碰觸到他皮膚之時,纏荊呼吸微滯,眸光閃了閃,輕咳一聲:“我受傷了,得在此處修養。”
九霧怵起眉:“這傷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他這胸口下連心臟都沒有,淺淺一層刀傷,不至于需要修養。
纏荊危險地睨著九霧,面無表情的扯著謊:“一次純魔之血最多保他七日安生,你若趕我離開也行,下次我不來了。”
“隔壁還有空余營帳,魅魔大人隨時可以入住。”
纏荊冷哼一聲,陰冷地盯著昏迷的蔣芙蓉,西決那人實在太過廢物,斷了氣的人都看不住……當夜他該補上一刀再走才是。
“我就要在這里。”纏荊揚了揚眉。
他才沒有那般好心,給他們二人相處的機會。
蔣芙蓉那狡猾的男狐貍精,失了憶也不忘勾著她的魂,實在可惡!
九霧將繃帶系好,看了他半響:“你確定要在此處?”
纏荊靠在椅子上,喉間溢出一聲“哼”來。
九霧點頭:“好,正愁此處人手緊缺無人照看他,他被青蕪傷了,傷口之上的毒不致命,但要勤換著傷藥,魅魔大人辛苦,隔一個時辰替他換一下左肩上的藥。”
纏荊坐直身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蔣芙蓉:“我替他換藥?”
他臉色陰沉,幽幽道:“我也傷了,怎么不見你為我尋個換藥的?”
九霧彎起唇角:“不如你搬去別處?”
“不搬。”纏荊毫不猶豫道。
“好,那你別忘了給他換藥,我還有事,會晚些回來。”
九霧說完,便向門外走去。
她對纏荊自然不是完全信任,所以在離開前將地王蛇留在了營帳中,隨時監視著纏荊。
青蕪的話還回蕩在九霧腦海中,他模棱兩可的言語令九霧琢磨不透,為何他想傷她,卻說在救她?
“叮!恭喜宿主完成任務,青蕪君信任值已滿。”
九霧頓住,一時有些摸不清頭腦。
為何?
難道是因為她曾是西決劍骨?
可他知曉她身份那日,信任值并未增長。
今日青蕪的出現,還有突然完成的任務,都令九霧心下不安,總覺得有什么事超出了自己的預料……
在此之前,她還是要去玉蘭城外看一看,失蹤的求援將士還沒有個答案,怨靈之患本就棘手,在此關頭若還有別有用心之人在其中攪弄風云,她總要知曉他的目的。
從南城門離開,行上十幾里便到了玉蘭城的地界,玉蘭城城門外足有三里的密林土路,踏進密林那一刻九霧便已感知到了陌生的氣息。
靈息自她腳下緩緩擴大至密林邊緣,林中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皆有數百個修士隱于暗處,那些人身上的殺伐之氣不像是仙門中人,倒像是攬月軍。
又走了一刻鐘,有戰馬疾來。
來人身著攬月軍戰盔,臉卻遮的嚴實。
九霧跟隨蔣芙蓉從幽冥回帝京的路上見過不少攬月軍,軍中好似沒有遮住面容這種規矩。
“來者何人?”為首戰馬之上的人看向九霧。
九霧道:“止邑城,求援。”
她話音剛落,殺意自四面八方而來,閃著寒芒的劍刃毫不遲疑的向她襲來。
九霧身形一閃落在馬背之上,手中藤劍架在為首之人脖頸上,劍柄重重擊在那人側頸,她拉起韁繩,拖拽著那人沖出包圍。
林中綠葉化作鋒刃擋住眾人的追襲,轉瞬間,便沒了蹤跡……
傍晚,一架云轎落在玉蘭城外,趙淵皺起眉,看向狼狽跑來之人,那人臉上面具碎裂半塊,臉側難看的烙跡若隱若現。
趙淵走了過去,與那人交談幾句折返回來,不敢與那雙平靜的眼眸對視,垂頭對云轎中的青年恭敬道:“方才九霧姑娘來了,帶走了一個我們的人。”
“去止邑城。”
止邑城的夜晚又下起了大雨,雨聲淅淅瀝瀝落在營帳上惹人心煩。
換藥是不可能換的,看在她的面子上,他不殺他已經是忍耐到極致。
“水…”床榻上的青年喃喃道。
纏荊靠在門口,他有著絕佳的聽力,當然知曉蔣芙蓉在說些什么。
但……
他沒動。
又過許久,小銀蛇爬上纏荊衣袖,威脅般的沖他吐著信子。
“倒是和你主人一樣,都關心那蔣狐貍。”
纏荊返回營帳中,隨手倒一盞茶,走到蔣芙蓉身側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指
尖一轉,茶水悉數倒在青年蒼白的臉上。
小銀蛇“嘶嘶”了兩聲,淬了毒的尖齒一口咬在纏荊指尖,纏荊哼笑一聲:“我一個萬年魔神,我怕你這小玩意的毒?笑話……”
他還未說完話,整個人直愣愣地倒在地面上。
纏荊腦袋發暈,緩了好一會,指尖對著手臂上的脈絡一按,毒血被逼了出來。
“你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他難以置信地道。
“地王蛇,九霧告訴過我,它叫地王蛇。”
床榻之上傳來虛弱的聲音,纏荊抬眸,只見蔣芙蓉撐起身子,小銀蛇爬到他手臂上。
蔣芙蓉打量著這個通身散發詭異氣息之人,開口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處?”
纏荊見那小毒物竟與蔣芙蓉如此親昵,目光變得陰寒,掌心聚起血霧,還未等對蔣芙蓉動手,余毒引起的暈眩之感再次襲來。
地王蛇……
西決劍骨的伴生獸,怪不得連他都免不得中招。
煩,煩死了。
不識好歹的蛇煩,死不掉的蔣芙蓉更煩。
蔣芙蓉還在等著纏荊回答,不知為何,他看這人哪哪都不順眼。
纏荊眸光一閃,勾起唇:“自然是小九想我了,我才在此處。”
蔣芙蓉眼神一變,沙啞的聲音帶著冷意:“你與她是何關系?”
纏荊動作緩慢的站起身,慵懶地靠在椅子上,手中折扇不緊不慢地搖動著:“你與她是什么關系,我與她就是什么關系。”
蔣芙蓉拄著床榻的指尖泛白,喉中苦澀。
除了他,她竟還養了別人!
他看向纏荊,這人滿身邪氣,看起來便不是正經人,不像是劍修,不是劍修……難不成他是專做那種拿人錢財,以色侍人的男倌?
氣質很像。
“以色侍人,色衰而愛馳,公子該通透些,早早換個營生。”
纏荊面色古怪地看向蔣芙蓉,難以理解。
他在說什么鬼話?
第83章 三個男人一臺戲“你為何,不能選擇我……
九霧將手上的血跡拭去,走進城北軍營。
為了避免給軍營中的百姓帶來不必要麻煩,從密林帶回來那人被她關在城南廢棄的破廟中,那人也是個硬骨頭,寧死也不肯說出幕后主使。但他面具下的烙印無法遮掩,九霧不了解攬月神庭,卻也知那烙印出自重刑之獄,那是身負重罪之人無法擺脫的烙印,除此之外,此人的經脈也與常人不同,像是被什么藥物改造了一般,比尋常修士的體魄要強健許多。
密林中現身圍剿她之人少說也有近二百,那些人的面容皆被遮擋個嚴實,有如此權力將這么多重犯從刑獄釋放,大搖大擺出現在世人面前的…
“阿九。”
九霧轉頭望向身后,青年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手中執一把素傘,望向九霧時,那雙向來平靜的眼眸掀起一絲波瀾,他彎起唇,走到九霧身側,將傘撐在她頭頂。
“許墨白?”
“好久不見,阿九。”
許墨白輕輕擁住她,很快又松開。
九霧彎起眉眼:“好久不見,你此次來,也是為了幽冥怨靈一事?”
許墨白頜首:“本想去玉蘭城與彴凜會面,途徑止邑城卻發現城中安靜的過分,覺得異常,才停下探尋一番,沒想到你也在這里。”
九霧:“彴凜也在玉蘭城?他何時到的?”
許墨白垂下眼眸,面色如常地道:“半月前他帶了些兵力從帝京啟程,大抵十日前到達止邑城。”
九霧眸底泛起冷意,按止邑城百姓們的說法,十日前,正是止邑城第一次出現怨靈之日。
彴凜與許墨白皆是攬月監國,密林中假裝攬月軍的重刑犯,既有攬月將士之令,又能名正言順以攬月軍之名對止邑城行趕盡殺絕之事,以彴凜如今的權力,似乎并不難做到。
許墨白看向城北軍營:“止邑城…到底發生了何事?”
九霧如實道:“前幾日城中出現了怨靈,死傷了許多百姓。”
“為何不向玉蘭城求援?”
九霧看向他:“玉蘭城外有許多假扮攬月軍之人,臉上烙著囚印,皆被面具遮擋,似是刑獄中重犯,他們殘害許多止邑城求援的將士,不知這幕后之人有何目的。”
許墨白看向身后趙淵:“去查。”
趙淵躬身:“是,大人您……”
“你先去玉蘭城,我明日回。”他說完,含笑看向九霧:“許久未見,不知阿九可否收留我一夜?”
九霧笑了起來:“走吧,若營中百姓知曉帝師大人特地來探望他們,也能放下心來。”
許墨白唇邊笑意淡了些,只一瞬又回復如常。
九霧邊走邊道:“還未與你說呢,我找到蔣芙蓉了,此刻他就在營中呢。”
許墨白握著傘柄的手一緊,而后輕聲道:“這是喜事,若帝主歸來,攬月將士定是軍心大盛。”
“他還不能回去。”
“他失了憶,此時若出現,與軍心無益,待你見到他,也莫要提及往事。”
九霧拉了拉許墨白袖口,語氣認真:“切記。”
許墨白垂眸看向袖口處的一縷褶皺,眼里閃過一絲笑意,他點頭:“我記住了。”
九霧帶著許墨白走到蔣芙蓉營帳處,伸手推開營帳,折扇從屋內飛出,襲向九霧身后。
許墨白手中之傘向前傾斜,“啪”折扇擊打在傘面上,又回到主人手中。
“一個腦子壞了的還不夠,又來一個假正經的。”纏荊擺動著折扇,開口嘲諷道。
許墨白收起被劃裂的油紙傘,掩住眸底冷意,微笑著看向纏荊:“一晃數年,許某記得,你我二人見面還是在瀾鴉城。”
他話音落,纏荊變了臉色,下意識觀察九霧的神色。
他知道,當年在瀾鴉城他放任魔獸害死那名叫歲歲的小女童,一直是橫亙在她與他之間的溝壑,人命在他眼中不過微塵,以往他不在意她如何想,現在卻聽不得他人再提及此事。
“是啊,本尊也沒想過,當年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凡人,只需將所愛之人拱手讓人,便可平步青云了。”
纏荊的言語令許墨白臉色蒼白一瞬,他猛地看向九霧,想解釋,卻又覺徒勞。
是他讓玄意帶她離開,也是玄意的人將命懸一線的他送入神庭。
她從未提起過往他亦盡力遮掩,今日被人不留情面的拆穿,宛如將結痂的傷疤血淋淋的剝開,再是逃避,也難掩丑陋的痕跡恢復不到從前。
許墨白與纏荊對視著,眼中皆不掩憎惡之意。
九霧沒有理會二人之間的暗潮洶涌,另一處幽怨的視線卻很難忽略。
蔣芙蓉幽幽地看著九霧,手中被他不知不覺系成結的地王蛇豎瞳也同樣散發著幽怨之色。
地王蛇見到九霧,小小的蛇身扭啊扭,意圖逃脫青年的魔爪。
“你醒了。”九霧俯身將蔣芙蓉發絲上的茶葉拿掉。
蔣芙蓉慵懶地靠在椅塌上,聽到九霧的聲音,煩躁地將頭偏過另一側。
“怎么了?”九霧茫然地問道。
地王蛇還在向九霧的方向扭著,時不時發出可憐兮兮的“嘶嘶”聲。
奈何九霧注意力都放在罪魁禍首身上,不曾注意到它。
九霧怵起眉:“說話。”
“你口味挺雜。”蔣芙蓉沒有看她,陰陽怪氣地道。
領來一個不正經的男倌還不夠,又帶回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
九霧挑了挑眉,沒理解蔣芙蓉此言何意。
久久未得到回答,蔣芙蓉翻了個身,側靠在椅塌上看著九霧。
“你既那般有錢,憑何他們都有好看的衣裳穿,偏生我沒有?”
月光灑在他臉上,形狀好看的眼眸上低顫的長睫半垂著,如墨的眼瞳像是覆了一層淺色的霧,偏偏這雙多情眸純粹又干凈,稍不留神,便會被迷了神思。
九霧對于他的話依舊摸不清頭腦,指尖撫在他眉眼上,本能答道:“你穿什么都好看。”
蔣芙蓉輕哼一聲,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九霧輕聲道:“城中商鋪
被毀,若你想要好看的衣裝,到時我多給衣鋪李大娘些銀錢,請她幫你做一身新衣。”
“我喜歡紅色。”
蔣芙蓉倨傲地睨了纏荊身上的紫衣一眼,俗不可耐!
又看向許墨白身上的白袍,寡淡至極!
纏荊許墨白之間的氛圍劍拔弩張,威壓與冷意彌漫在二人周圍。
察覺到另一道視線后,一齊地看向蔣芙蓉。
他到底在驕傲什么?
莫名其妙。
許墨白率先開了口:“帝…公子,你身體可有礙?”
蔣芙蓉莫名地掃了他一眼:“你身體才有礙。”
好大一盆臟水,此人爭寵方式竟如此惡毒。
許墨白噎住,唇角的笑意有些僵硬。
纏荊哼笑出聲:“我早說了,他腦子不好。”
想起先前蔣芙蓉對他說的話,什么以色侍人,什么狗屁營生的胡言亂語,纏荊補充道:“根本沒辦法正常交流。”
“正常人都與你沒辦法交流。”九霧淡聲道。
纏荊豎起眉:“你就這般偏向他?”
“他竟敢瞪你。”蔣芙蓉對九霧小聲道。
纏荊危險地瞇起眼眸:“你說什么?”
蔣芙蓉對上他的目光:“說你以下犯下,不懂尊卑。”
“你找死?”
這世上,還沒有任何一人敢稱得他的尊。
纏荊眼中殺意盡顯。
蔣芙蓉站起身來:“我看你趁早哪來的回哪去,既放不下面子,又何必做這插足他人的缺德營生?”
他說完,看向一旁的許墨白,沒好氣兒地道:“你也是。”
許墨白:“?”
九霧:“……”
她大抵是看出來了,蔣芙蓉應當是誤會了什么……
失了憶,這張嘴倒是還如在帝宮時淬了毒一般。
她抬起手,一道屏障立于營帳中央,擋住了纏荊的血霧。
纏荊面容陰鷙,半瞇的眸子劃過一抹狠戾之色。
一旁的許墨白打量著幾人,語氣平和地說道:“魅魔大人真不負暴戾之名,難不成因為三兩句話,便想在阿九面前動手嗎?”
纏荊的血霧襲向許墨白:“你也不必在此處假惺惺裝好人。”
因著先前中了地王蛇的毒,血霧并不算棘手,許墨白有足夠的能力躲開。
許墨白眸光一閃,雙腿被綁住一般一動不動,硬生生受了纏荊一擊。
“夠了。”九霧扶住臉色蒼白的許墨白。
纏荊臉色更難看了,就連蔣芙蓉也目光陰沉的打量著許墨白,許墨白掀起眼眸,平靜的回視著,唇角勾起一抹隱昧的弧度。
“阿九,我沒事,你沒有被嚇到吧?”許墨白唇角溢出一絲鮮血,擔憂地看著九霧,蒼白的臉色仿佛隨時都要支撐不住暈倒一般。
九霧一怔,將許墨白扶到蔣芙蓉身側的椅塌上坐下,指尖放在他脈搏上。
“你別怪纏荊,我此行來的匆忙,路途中又遇見了幾個魔族,起了沖突,受了些傷,剛剛這才沒能躲開。”
九霧擰起眉:“魔族?”
纏荊唇邊勾起譏誚的笑:“我看你以后莫不如改名叫許白蓮算了。”
嘴上說著不怪他,字里行間卻給魔族潑了好大一盆臟水!
嘴長在他身上,自然是他想污蔑什么就是什么。
蔣芙蓉陰測測地盯著許墨白身下的椅塌。
那是他的位置。
誰知還未等他開口,姓許的白面書生看向他:“公子可是介意我坐在了此處?”
“知道還問,你全身上下就嘴能動?”
蔣芙蓉抱著手臂,灼艷的面容冷下來時,流露出難以忽略的侵略性。
“你不說話沒人將你當啞巴。”九霧神色冰冷。
蔣芙蓉難以置信的看向九霧:“明明是他……”
明明是這姓許的先挑釁他!
“出去。”
九霧看向蔣芙蓉和纏荊:“你們都出去。”
蔣芙蓉抿住唇,看了九霧許久,一言不發地向外走去。
纏荊毫不掩飾的斜了許墨白一眼,拿起一旁折扇,慢悠悠的走出營帳。
“阿九,其實沒有必要因為我……”許墨白話還未說完,被九霧泛著冷意的目光止住聲音。
“我有哪里做錯了嗎?”許墨白輕聲問道。
“許墨白,別裝了。”
許墨白眼睫一顫,又聽她道:“玉蘭城下密林,是你的人。”
許墨白看向九霧落在他脈搏上的手,沉默許久,忽而笑了起來。
“原來阿九肯留我在此處,是因懷疑我。”
九霧松開手:“許墨白,你多智,善謀,為了與密林之中的人撇清關系,故意告知我彴凜在十日前到達玉蘭城,意圖禍水東引,可你似乎小瞧了我對你的了解。”
密林之外眾多重犯假扮攬月軍,殘殺前去求援的止邑城將士,導致止邑城消息無法送入玉蘭城,這本不是尋常朝臣可以做到,唯有為高權重者,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隱人耳目。
神庭中位高者眾多,包括彴凜,都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可無論是誰,蒙蔽了所有人,也絕無可能避開許墨白這位算無遺策的帝師。
正是因為太過了解許墨白,若這幕后主使另有其人,她不認為他會覺察不出帝京中哪位權臣有所異常,而對她所說的密林重犯之事,他表現出的不知,才是異常。
“見到你前,我從玉蘭城下帶回來一人,他脈絡異常似是沾染了藥物,而你,與他一樣。”
許墨白看著自己腕間的脈絡:“所以,你對我生疑后故意將我帶到纏荊與蔣芙蓉面前,漠視纏荊與我針鋒相對,等著我們誰先控制不住動起了手,以此來借機探查我的脈搏。”
許墨白苦笑,看來她不止了解他,她還了解他們每一個人的性子,預料到他們見到對方會發生什么,這才不動聲色的等著,等他將自己暴露在她面前。
“為什么?”九霧沉聲問道。
為什么阻止止邑城求援,為什么讓自己的雙手沾上無辜者的鮮血?
許墨白靜靜注視著她:“你已經猜到了,不是嗎?”
九霧站起身來,她當然知曉許墨白不會針對止邑城的普通百姓,這般手筆,他的目標,只會是身在止邑城的蔣芙蓉。
他阻止止邑城求援,想利用怨靈,將蔣芙蓉困死在此處。
“權利?地位?我不認為你會因為這些想要蔣芙蓉的命。”
許墨白伸手倒了杯茶,涼了的茶水泛著苦意,盡管咽下也揮之不去。
“你說的沒錯,我想要的,是他的命。”
“我姓許,是許墨白的許,也是許硯的許,更是昔日威名赫赫鎮國將軍府的許。”
十歲那年,鎮國將軍府長子許墨,因絕佳的武學天資被世外仙師選中,有了前往世外仙山修煉的機會,因著鎮國大將軍府風頭太盛,有著戰功顯赫身受百姓愛戴的大將軍許成威,有著可號令百萬雄師的軍權虎符,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地位,所以不能再有一個武學天資異稟的少將軍。
仙師當眾選中了將軍府的許墨,那么世間便不能再有許墨的存在,在那一日,將軍府的許墨病重而亡,跟隨仙師前往世外的是身世不祥的孤兒許墨白。
在靈力充裕的世外仙山,許墨白于武學一道天資比仙師預想中還要出眾,不過五年,便已修得尋常人一生也無法企及的境界,收到將軍府來信時,僅差一個時機便可突破天階。
歸家那日,帝主駕崩,將軍府也掛滿了白綾,許墨白最為崇敬的父親,為了所謂的“君臣約定”,為了盡忠,持劍自刎。
也是那時許墨白才知道,他的父親許成威與攬月帝主一手提拔,是知己,是舊友,亦是帝主至死也信任之所在。
而這信任的代價,是君亡臣殉的君臣約定。
帝主信任許成威,愿意替他擋下所有不懷好意的猜忌,愿意賦予他無上的軍權,卻不相信許氏后代,為了蔣氏長存,帝主亡故之時,必須是許氏衰敗的開始。
許成威等來了長子,卻終究不忍心將自廢靈根的藥丸拿出,血濺三尺,藥丸滾落在許墨白腳下。
許墨白在他聲息斷絕前,毫不遲疑吞下藥丸,靈根盡廢,全了他盡忠之心。
也至此,再不愿歸家。
他以為許家自此敗落,寡母
幼弟便可不受神庭忌憚,安然無虞過完此生。
可數年后再次踏入帝京,母親早已亡故,幼弟身體不僅殘缺,更是被異族侵占。
而當年最忠心的那一支許家軍,落入刑獄十幾年之久,臉上被刻上最為屈辱的烙印。
這盛世繁華,海晏河清,只有與將軍府沾了干系之人,落得不幸。
錯與對已經難以說清,只余心中積郁難平,總得有個人來承擔他無處紓解的痛意。
“半城的人命,也不夠嗎?”
九霧看向門外,劫后重生的喜悅猶在,可每到夜里,從各處傳來的悲鳴幾乎蓋過了風雨呼嘯。
許墨白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輕聲道:“他們并非我想殺之人。”
“我不曾經歷你所經歷,不打算也無力勸阻你,但蔣芙蓉是我在意之人,我不會讓你動他。”九霧看向他,目光堅定。
“你為何,不能選擇我呢…”他聲音輕顫,低垂的睫毛氳上濕意。
“我也曾選過。”九霧站起身向外走去。
許墨白手中的茶盞碎裂開來,他將扎在指肉上的碎片抽出,殷紅的血順著分明的指節滴落在桌面上。
第84章 物是人非“玉蘭城,守不住了……”……
幽冥,鬼川。
寬大的斗篷下的黑霧散去,露出少女原本清麗的面容,她輕哼著歌謠,抬手間,無數怨靈自鬼川河畔涌出,伴隨這驚悚而凄厲的尖叫聲,天際烏云遮住月光,幽冥地界不見一絲光亮。
“你看呀,我的朋友們已經迫不及待了,很快,它們會將這世間的一切都吞噬掉,都吞噬掉……”嘉樂不停地笑著,銀鈴般的聲音異常詭異。
“你怎么不說話,毀掉這個世間,不也是你一直以來的夙愿嗎?你該開心啊…”她緩緩走到青蕪的魂體面前,微微側目:“你怎么不笑?”
青蕪后退一步,嘉樂皺起眉:“我知道了,你也覺得她很厲害對不對?”
“可她再是厲害,終究只是一個人,我們不一樣,只要這世間還有惡的存在,他們的歸宿便是鬼川,鬼川之中怨靈不渡,我們的新朋友會源源不斷。”
青蕪看著眼前如濃墨汁液化作的河流,河流綿延向南與另一支清流交匯卻不相融,幽冥是輪回之境,南為鬼川,北為黃泉,鬼川無往生,黃泉不渡惡。
他知道嘉樂說的并非虛言,那些死去卻無法步入輪回的極惡之魂,最終的歸宿只會是鬼川,源源不斷的成為她報復世間的刃,惡是永遠殺不死的,而想抵抗惡的人,命總有時盡。
沒有人能化解這個死局。
嘉樂蹲下身,撫摸著鬼川河邊火紅而灼艷的花:“此花名為往生,卻不生在渡人輪回的黃泉邊,而在這極惡之源鬼川河,想是連它也知曉,清澈無用,乖順也無用,只有在適合生長的地方,才能極致的綻放,哪怕這個地方為世人所唾棄,淤泥滿地臭氣熏天。”
“適者生存,它沒有錯。”
“我知道你去尋她了,好生天真,也不想想憑你先前對她做的那些事,她又怎么會信你呢。”
“現在,該讓一切變得更有趣一些了。”嘉樂指尖一動,遮云蔽月的怨靈如烏云壓城般傾數北去…
“你想殺她?”青蕪面色一變,低吼道:
“你瘋了!你知曉西決覆滅的真正原因,不該傷害她!”
嘉樂指尖用力,花枝被掐斷,流下紅色的汁液。
她面露猙獰:“你知道被親生父母殺死,還要被迫順從等一個不知何時會出現的人是什么感覺嗎?你知道被困在一個沒有天日,沒有活物的狹窄永夜一千年是何感覺嗎?你知道淪落鬼川數萬年,為了保住記憶,忍著惡心吃掉一只又一只怨靈是什么感覺嗎!”
“沒錯,會變成瘋子…”她低聲喃喃。
嘉樂站起身,碾碎的花瓣汁液如血液一般順著指尖滴落,抬眸間,青蕪的四肢被濃黑鬼霧纏上,拖入濃墨色的河水中……
“明日一早你便離開吧,離開前莫要忘了去看望百姓們,他們都很崇敬攬月王朝最年輕的帝師大人。”九霧在房門處頓住,淡聲道。
只可惜,他們崇拜的人害死了他們的親人與鄰里。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便很難回頭,無辜之人的血沾得多了,名為善意的防線,只會越來越低。
九霧不是真的救世主,禍劫臨世,她無力渡化眾生,亦無法改變他人心中所想。
說是自私也好,她只想護住自己想護的東西,就比如眼前這個營地。
她沒想到的是,這個想法,在第二日,開始瓦解……
九霧尋到蔣芙蓉時,他正憋悶地靠在桃花樹下,見到九霧是眸光亮了下,很快又背過身去:“不是不愿看到我嗎,來尋我做什么。”
九霧折下一截花枝:“誰說我來尋你了,我來賞花。”
蔣芙蓉踢了下腳下的石塊,悶聲道:“那你賞,我走。”
剛抬起腳步便被九霧拽住袖口,她將他扯回來,順勢將手上的折枝插在他高高束起的發端。
“這樣賞,更好看些。”九霧彎起眉眼。
蔣芙蓉眼下泛起淡淡的紅暈,他別扭道:“花言巧語,我才不信。”
他剛說完,一抹柔軟落在他臉側。
蔣芙蓉瞪大眼睛,九霧踮起腳捧住他的臉:“這樣呢,可信?”
蔣芙蓉眼睛動了動:“不信。”
又一吻落在他下巴。
“不信。”他故意微微俯身。
果然,唇角處又被吻了下。
“不…”蔣芙蓉耳朵被九霧捏住:“愛信不信!”
九霧說完,抬步想要離開,被蔣芙蓉一把拽了回來,青年垂下頭堵上她的唇舌,微涼的指尖從她臉側滑到下頜,灼熱的呼吸交纏,蔣芙蓉眼中毫不掩飾的占有欲令九霧怔住,以至于一吻結束才發覺,那鑲滿桃花的折枝已經轉移到她發間。
蔣芙蓉拍了拍她的頭,笑的肆意:“呦,桃花樹成精了。”
九霧抬頭看他,輕聲問道:“不氣了?”
蔣芙蓉俯身湊近她:“我要是說不氣了,你是不是又要回去陪那詭計多端的書生?”
九霧側過頭笑了起來。
蔣芙蓉攬過她的腰:“以后我不要你的錢了,你能不能跟他們二人斷了。”他輕聲商量著,一雙瀲滟的桃花眼期待的看著九霧:“我將我自己白送給你,行不行?”
九霧掩飾不住地笑了起來。
蔣芙蓉難以置信地揚聲問道:“我白給,你都不要?”
九霧笑意更甚:“那二人與我只是舊相識,你以為我們是什么關系,債主與男從?”
蔣芙蓉愣住,而后面色漲紅:“那紫衣男說……”
“別聽他胡謅。”
“那,另一個呢?”蔣芙蓉握著九霧的手腕一緊。
九霧想了想:“他,曾陪我度過一段艱難的時光。”
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蔣芙蓉擁住九霧,將下頜抵在她肩頭:“我剛剛對他不太禮貌,對不起。”
他看出了那人對他的敵意,也看出了他對九霧的企圖,雖不高興,卻不該當著她的面對那人如此無理。
九霧抬手點了點他的眉心:“那我也跟你道歉,剛剛不該兇你。”
蔣芙蓉勾起唇角,將她環得更緊了些,他垂下眸子,只覺腳下灰撲撲的石頭都十分順眼可愛。
“纏荊不是與你一同出來了,他呢?”九霧問道,她一路走來,并未發現纏荊身影。
蔣芙蓉道:“一刻前他便從此處離開了,只說明日回來。”
九霧點了點頭,看了眼天色:“先回吧,明日一早我們去趟城中。”
“去尋糧?”蔣芙蓉問道。
九霧含笑點頭:“順便拿些布匹針線回來,讓李嬢嬢給你做身衣袍。”
蔣芙蓉低笑起來:“我說笑的。”
九霧向營地走去:“可我想看你著新衣的模樣,稍后我就去尋李嬢嬢,定叫她給你做一身與你這張臉相襯的衣衫…”
次日,天還未亮,九霧所在營帳的房門被敲響。
她打開門:“?”
“走吧!”蔣芙蓉精神抖擻,一臉迫不及待,好似昨日受了傷的人不是他一般。
九霧臉上還殘存著未清醒的困倦,無奈地道:“太早了吧…”
蔣芙蓉走進營帳中為九霧披上外袍,推著她走出房門,邊走邊不滿道:“是你說想看我著新衣的,早早的去,早早的尋來,李嬢嬢早早的做好,我早早的穿給你看。”
一連串的“早早”將九霧念的頭昏腦脹:“好好好,別念了別念了。”
二人到達城中已是半個時辰后,九霧走下馬車,看向南邊的天際。
日已升,卻依舊烏云密布,陽光隱于濃密云層中,直叫人透不過氣來。
“怎么了?”蔣芙蓉看向九霧。
九霧搖頭:“沒什么,這幾日見不到晴光,有些煩躁。”
她拉住蔣芙蓉的手:“走吧,先去尋東西。”
城中的糧食經過幾次的搜尋已經所剩無幾,九霧與蔣芙蓉忙活了小半日才找到半駕馬車的糧食,好在郊野有許多未曾熟透的青果樹,將果子帶回去放個幾日,也能勉強果腹。
尋完糧食二人找到了一個還未完全損毀的布莊,除了蔣芙蓉,百姓們也需衣物來應對換季,九霧便多拿了些裝在馬車里,做完這些已經快到午時,蔣芙蓉踏上車,寶貝一般抱著九霧為他挑選的紅色緞匹,對九霧伸出手想拉她上車。
九霧指尖在碰觸到他掌心時忽然頓住。
蔣芙蓉只見少女望向街尾的方向,突然紅了眼眶,握著他的手顫抖的不成樣子,他慌了神,輕聲問道:“怎么了?”
九霧沒有回答,抬起腳步向街尾的方向跑去。
蔣芙蓉跳下馬車,跟在九霧身后,他面色沉重地看著少女慌亂的背影,以及…街尾處滿身血跡奄奄一息的一男一女。
當昔日同門拖著殘肢向九霧爬來時,或許已經注定了,在這場人為造成卻以人力無法抵擋的浩劫下,她無法獨善其身。
衣衫襤褸的女子赤腳背著青年緩慢而行,血肉模糊的腳底踩在滿是碎石的地面上,每邁出一步,都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氣。
“逐云師兄,你挺住,我們到了止邑城了,只尋到援軍,就可以回去救師兄師妹們了。”
她舔了舔干涸的唇,聲音嘶啞地對背上的人輕聲說道。
下一瞬,破碎的瓷片扎進腳心,她撲倒在地面上,手臂滿是血痕,她爬到一旁,再一次背起逐云,逐云身上的血暈濕了她的衣裙,成蕓撐著身體想要站起,掙扎許久,腳底的瓷片扎的更深,痛感與無力令她忍不住哭出聲來。
“廢物!”她拍著自己的腿,淚流滿面。
“師妹,你,別管我了。”奄奄一息的逐云說出口的話已經模糊不清。
成蕓搖頭,哽咽到:“師兄,我不會丟下你,我,我們很快就沒事了…”
站不起身,她便背著他一點點爬,爬也要爬到將玉蘭城的消息送出來!
背上的重量令她支撐在地面的手臂越來越顫抖,她一點點向前方爬著,手臂的傷口在地面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成蕓顫著手抹去眼角的淚,她拖著身體不斷爬過凹凸不平的地面,痛到了極致變成了麻木,不知爬了多久,眼里的堅定逐漸黯淡。
“逐云師兄,你別睡,很快就有人來救我們了。”
身后的逐云動了動指尖,似是在回答她。
成蕓空洞的目光緩緩掃過空無一人破敗的街道,坍塌的房屋,眼里堆積起絕望。
一座空城。
眼前的視線被汗水模糊,不知是不是錯覺,恍然間,成蕓看到一個淡粉色的身影向她跑來。
隨著那身影越來越近,成蕓黯淡的眼眸亮了亮,不知想到什么,又歸為死寂。
是臨死前的幻覺吧……
若不然,怎么會看見已經死去了的人呢。
“難不成,我已經身在黃泉……九霧,你來接我了嗎?”她喃喃問道。
九霧撕裂自己的裙擺,顫著手將逐云斷腿處的殘缺用力系緊,而后扶起成蕓。
“我沒死,你也沒死。”
成蕓忽然抱住九霧,昔日滿身驕傲的萬樹宗宗主之女,就連當年在斷崖邊命懸一線相助九霧時都是趾高氣昂,如今卻是萬般無力的低下頭,狼狽無措的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握著九霧的手,抑制不住的痛哭出聲。
“玉蘭城,守不住了…”
第85章 分別從前的他……一定很愛很愛她。……
城北軍營——
營帳的門被打開,儒雅的中年男人背著藥箱走出,九霧趕忙迎了上去:
“齊醫官,他們二人傷勢如何?”
齊醫官嘆息一聲:“成蕓姑娘身上多處損傷,靈根被廢,能堅持到此處,全憑借著自身意志力,以后怕是無法再修煉了。”
“逐云公子手筋被斬斷,失血過多暈了過去,他的腿……實在無力回天。”
齊醫官的話令九霧腦海中一陣眩暈,她死死咬住舌尖,堪堪壓制住周身的戾氣。
齊醫官還站在遠處,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
“齊醫官,還有何事,您說。”九霧沉聲道。
齊醫官躊躇許久,面色凝重地道:“成蕓姑娘身上的損傷,除了手臂,腳底,還有幾處隱在衣衫之下,似是……似是,遭受他人凌虐……”他話還未說完,便見少女袖中藤劍疾風而過,插在了營帳的門上“砰!”
九霧雙目赤紅,整個人被氣得發抖。
蔣芙蓉跑過來按住九霧肩頭,看向還未說完便被打斷的齊醫官:“您接著說。”
齊醫官道:“九霧姑娘放心,從脈象上看,成蕓姑娘依為舊完好之身,歹徒并未得逞。我這就去為二人煎藥,還請九霧姑娘等成蕓姑娘醒來多多寬慰一番。”
齊醫官走后,九霧垂下眼眸,淚水自眼尾劃落,她握緊蔣芙蓉的手低聲道:“她是萬樹宗宗主之女,其實我以前還挺討厭她的,她整日趾高氣昂,修為不高卻心比天高,好似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她還欺負過我,動輒就到我面前陰陽怪氣,你不知道,那副神態讓真是引人厭煩。”
九霧抹了抹眼角:“可在我生死一線之際,被整個仙門放棄之時,也是她這個與我相看兩厭之人擋在我前面護住我,那時我就在想,其實她這個人也沒有那么討厭……”
“人只要活著,是不是完好之身并不重要,我只是在想,她那么驕傲的一個人,受到那樣的對待,得有多痛啊。”
靈根也廢了,又是怎樣的信念撐著她將逐云一步一步背回來的…
饒是經歷這般苦楚,她與她言明了玉蘭城現狀,求她救逐云,懇請她幫忙驅散周圍其他城池的百姓,卻不曾訴說過自己一丁點的痛。
九霧攥緊手心,用衣袖抹了抹眼角:“我要去玉蘭城。”
蔣芙蓉順了順她的脊背:“我隨你一同去。”
九霧搖頭:“不,你要配合李末他們一起驅散此處與周遭城池的百姓,護他們北行,越遠越好。”
蔣芙蓉蹙起眉,九霧撫住他臉頰:“這并不簡單,你可以做到的,對嗎?”
蔣芙蓉深深看她許久,終是在她懇求的目光中敗下陣來,他抱住她:“真殘忍啊,你就是知道我不會
拒絕你的話才如此對我,是不是?”
九霧笑起來,眼中含著淚:“沒有我在身邊,你要保重好自己,給你制新衣的緞匹我已經交給了李嬢嬢,等將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你要穿著它來找我,我會等你。”
她抱著他的手緊了緊:“你相信我,我很厲害,不會讓自己受傷。”
蔣芙蓉伸手拭去九霧眼角的淚,他輕聲道:“我相信你,我會去尋你。”
他抬起指尖在眼角輕揉了下,垂眸掩住眸底的濕潤。
他啞聲道:“何時啟程?”
九霧埋在蔣芙蓉胸口,聞言抬起頭來,她想說現在,可看到蔣芙蓉那雙泛紅的眼,又心生不忍。
“半個時辰。”
蔣芙蓉輕吻了下九霧額心:“好,我去給你準備些隨行之物。”
蔣芙蓉離開后,九霧含淚看向營帳中昏迷的成蕓。
玉蘭城的情況見到成蕓時她已經知曉個大概,在昨夜前,仙門百家早已布下了天門陣,以玉蘭城為陣眼,隔絕怨靈北行,而玉蘭城中的怨靈雖有死而復生的能力,也都被天門陣困住無法作惡。
可昨夜子時,隨著一陣詭異的歌謠響起,無數怨靈盡數涌現,與此同時,魔族暴動,攬月軍將士自相殘殺,血殺門與怨靈圍剿仙門之士,短短一夜,玉蘭城生靈涂炭,血流成河。
而逐云和成蕓見事態失控,領命疏散其他城池百姓,意圖將玉蘭城消息送出。還未出城門,便遇到怨靈襲擊,還有叛變的攬月軍,二人一路拼殺,雖死里逃生,逐云的腿卻因相救成蕓而殘廢。
“攬月軍沒有理由叛變。”九霧若有所思,抬眸間,卻看到許墨白站在不遠處望著她。
她走到許墨白面前:“你怎么還未回去?”
許墨白眉眼平和的看向九霧:“本想與你道別再離開,卻聽聞你帶了兩個仙門之人回來,可是玉蘭城中發生了何事?”
九霧看了他許久,忽而問道:“你的人與怨靈可有聯系?”
許墨白茫然一瞬:“什么?”
就在這時,李末急匆匆跑來:“九霧姑娘,營門前來了二人,似是來尋帝師大人。”
二人跟著李末來到營門處,身著攬月軍盔甲的兩人此刻臉上的面具已經不在,露出臉上的烙印,他們渾身不住的抖動著,跪在許墨白面前:“少將軍,玉蘭城生變,弟兄們去城中探察,被,被人吃了……”
許墨白斂眉:“說清楚些,吃人的…是怪物還是人?”
那人推了推身側驚魂不定之人,那人叩伏在地面上:“是人!是攬月皇城軍,少將軍,我親眼看到我們的人被攬月軍剜了心臟,然后,然后……”他說著,不斷干嘔著。
血淋淋的心臟,被硬生生啃蝕咽到喉嚨中……
“少將軍,如今玉蘭城危機四伏,趙將軍托我前來告知您,萬萬不可進入玉蘭城,您是許大將軍唯一的血脈,還請少將軍速回上云京!”
二人不斷的磕著頭,嘴里不住的懇求:“請少將軍返回上云京!”
許墨白伸手扶起二人:“你們二人受了傷,便留在此處吧。”
他看向九霧:“先前他們所做之事皆是奉我之令,傷人并非自愿,眼下更不會對蔣芙蓉如何,還請你幫我一個忙,莫要趕他們離開。”
“不管是否出自真心,他們殺害無辜之人作不得假,我先留下他們性命,待到一切結束后,他們是死是活自有求援將士的親人來定奪。”
九霧對李末點了點頭,李末將不肯離去的二人強硬帶了下去。
人走后,許墨白苦笑一聲:“你已知曉玉蘭城攬月軍叛變,剛剛,是在懷疑我與怨靈有所牽連。”
他看向被帶走的那二人:“他們雖是囚徒,卻也曾是護佑百姓上陣殺敵的軍人,他們的確因我命令做了錯事,但絕非是殘忍弒殺,背叛人族之輩,至于我……”許墨白眼神黯淡:
“我以為你明白,我想殺之人只有蔣芙蓉,除此之外,我所走的每一步,皆為蒼生。”
九霧看向他:“懷疑你是我不對,抱歉。”
許墨白搖了搖頭,他看向遠處緩緩而來的蔣芙蓉:“我該走了。”
九霧:“去玉蘭城?”
許墨白頜首:“攬月軍不會無緣無故生出異狀,他們不是怨靈,不能被當做怪物誅殺。”
九霧道:“等我一刻。”
許墨白眼睫一顫:“你可知此一行,或許……”
他眼神中掙扎許久,緩緩道:“我去別處等你。”
說完,他避開九霧的視線,走出營地,臉色發白。
他的棋局之上早已為她預留了位置,可真到落子之時,仍無可避免的想要這一日來的遲些。
多卑劣啊,他知曉答案,卻選擇眼睜睜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無解的結局。
“這是齊醫官先前制好的藥丸,有治風寒的,有止痛止血的,還有散毒的……”蔣芙蓉將一個包裹系在九霧身上。
“這是徐師父和楊嬸子做的點心和糖果,還有先前從城中尋到的蜜餞。”他將另一包裹也系在九霧身上。
“還有你平時用慣了的茶盞碗碟還有……這幾個月我攢的一些銀錢……”蔣芙蓉晃了晃手中包裹,叮當作響。
九霧被迫背上三個包裹,忍不住笑了起來:“還有嗎?”
蔣芙蓉眼睫低顫:“我想想,我再去找一找……”他說著,有些慌亂地想轉身,被九霧從背后環住腰身。
蔣芙蓉身子一僵,低聲道:“對不起。”
“我知道,這些東西都很多余。”
他只是…舍不得與她分開。
他不記得從前,幾日前見到她還是陌生的,她說她是他的債主,他從前對她很冷淡,可他卻覺得,從前的他……
一定很愛很愛她。
蔣芙蓉從懷中掏出一顆果子塞進給九霧手中,這是二人今晨在郊野采摘的,果子青綠色,很硬,要等上幾日才可入口。
“等它變紅了,你就見到我了。”
九霧踮起腳摸了摸他的頭:“好,我記得了。”
“那你可不可以先回去,不要看著我走,我會想你。”
還未離開呢,就已經開始想他了。
蔣芙蓉轉過身,想再與她說說話,喉嚨干澀到說不出話,想回頭再看一看她,眼眶卻紅了。
真丟人啊,不過只是分別幾日,又不是見不到了,沒出息。
九霧看著他的身影越走越遠,最后消失在拐角處,紅著眼眸收回視線。
剛好李末安置好許墨白的人折返回來,見到九霧身上的包裹后有些意外:“九霧姑娘,你這是去何處?”
九霧看向他:“玉蘭城出事了,可能會波及到止邑城,明日你們便要啟程護送百姓北行,具體發生何事稍晚些小徐公子會與你們說,李將軍,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李末看著九霧身上的三個包裹,面色變得凝重:“九霧姑娘別見外,只要我李末能做到,你盡管說。”
“待你們到達安穩之地,還請李將軍務必看住小徐公子,不管用什么方法,定要阻止他前往玉蘭城。”
第86章 反噬“為了蒼生,我沒得選。”……
“九霧。”一道虛弱的身影跑出營地。
九霧轉過頭,看向面色蒼白如紙的成蕓。
成蕓踉蹌著跑到九霧面前:拽緊九霧衣袖,喉嚨干澀的吐字有些費力:“攬月軍是昨夜子時突然,咳咳,叛變,逐云的腿,便是因他們而廢,我……”她臉上閃過一絲難堪之色:
“他們將我抓了去,逐云,是為了救我…”
她身形有些不穩,被九霧扶住。
成蕓接著道:“攬月軍失了人性,殘忍至極,我還,還看到他們生食同族血肉,九霧,我想了很久,只有怨靈才……”她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扶著九霧的手不斷顫抖,顯然快要支撐不住。
九霧若有所思道:“附身。”
成蕓連忙點頭,咽下口中盡涌的血腥:“對,那些怨靈因子夜詭異的歌聲而變得異常強大,或許,也是因那歌謠,才令它們有機可乘附身了攬月軍,只是……附體是只有古書中的惡靈,才存在的能力。”
“子夜的歌聲,
可是一女子的聲音?“九霧道。
成蕓不假思索的點頭:“你怎么知曉?”
九霧沒有回答她,對遠處的護衛招了招手。
“成蕓,你先回去修養,保重好自己。”
成蕓被人攙扶著往營地走,走了幾步又頓住:“九霧,你…保重。”
她說完,抹了下眼角,腳步虛浮地轉身離開。
九霧收回視線,將身上三個包裹裝進儲物袋中,又看了眼手中的青果子,腳步堅定的離開城北軍營。
“宿主,一定非去不可嗎?”
九霧沉默許久,緩緩點頭:“我要去尋一個答案。”
方才成蕓的話證實了她先前的猜想,嘉樂成為了惡靈。
古書記載,惡靈可操控極惡之源,也就是說,不僅是現世的怨靈為她所控,當初戰天女以自身性命才封印住的鬼川,那底下塵封的怨與惡,更是數之不盡。
從前她以為如今這個靈力充裕,百花齊放的時代,絕不會因一個幽冥而毀滅,直至看到那日成蕓背著逐云滿身狼狽像她爬來時才突然明白,人族的確比數萬年前強大許多,可隱于污穢中不見天日的怪物,也已經不同往日。
如成蕓所說玉蘭城的情形,惡靈之力……也遠比她想像的恐怖太多。
“答案?”系統不解地問道。
“我先前見過西決錦玉王后的記事錄,嘉樂心中記恨她雙親,恨到在王陵棺槨下了至陰血咒,若初見時她所言為真,她最該記恨的人,是我。”
嘉樂說,她的雙親將她殺死,命她于沙瀑封印中,等她出現。
“可為何,她恨到連血咒都下了,卻未殺我。”
那時她還未曾獲得劍骨之力,嘉樂想殺了她,簡直輕而易舉。
還有,數萬年前她本是失去生機的劍骨,連人都不是,西決王又為何會預料到,她會回來。
嘉樂假裝失憶,對她多有隱瞞,當初西決覆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嘉樂又是否知曉。
若嘉樂真的想將玉蘭城變為人間煉獄,成蕓與逐云與今日前來報信的二人當真能活著離開玉蘭城嗎?
還有許墨白知曉她去玉蘭城時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的感知之力,又從天道中窺得了什么。
這些問題的答案,只有她踏進玉蘭城,才能知曉。
“我總覺得,就算今日我不去,以后還會有其他的什么,將我引入那里。”
她對系統說道。
她說完,抬眸看向不遠處的許墨白:“走吧。”
二人僅用了兩個時辰便到達了玉蘭城,走進城門,腳下黏膩的泥土中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味。
一眼望去,地面上的尸體數不勝數,墻面,地面,便是連頭頂上空的天際都彌漫著血色,偌大而望不到盡頭的城池,滄蕪破敗的街道尸橫遍野,早已預想過此情景,當戰爭的殘酷真的擺在眼前時,仍舊如千斤巨石落于心口之上,窒息的令人無法喘息。
刀光寒影,血流成河,此刻的玉蘭城,如同一座死城般,遠處傳來的嘶吼聲,尖叫聲,絕望的哭喊,這些聲音,比之當年凌云頂響徹天擎的雷鳴還要震耳欲聾。
每走一步,便能望到更遠處的悲痛,青云宗,圣道閣,丘山寺以及……萬樹宗,尸身之上的命牌已經徹底黯淡,那一雙雙死去也無法瞑目的雙眸正被烏鴉一點點啄蝕著,九霧將尸身之上的命牌一個個解下收了起來。
她垂著眸,難忍直視那些尸首的面容,直到又一命牌被解下,她腳步停滯在那紫色衣袍的尸體前,握著命牌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那代表著身份的命牌之上赫然寫著“萬樹宗,紫衣。”
落于尸首上的烏鴉被驅散,干凈的白帕落在那張被啄蝕的血肉模糊的臉上,九霧緩緩跪在紫衣的尸體旁,前額重重地磕在地面上。
她曾被紫衣與謹卓看著長大,在追著玄意跑的五十年里,他們如同她的長輩,會死板的勸她不要執迷不悟,也會在她為玄意傷心難過時,一邊安慰她,一邊悄悄告知她玄意的動向。
他們是她在被玄意忽視的五十年里,為數不多汲取到溫暖之人。
“紫衣長老,走好。”
九霧站起身,繼續向前走去。
許墨白在城門入口處便已停下腳步,如清風般無形的靈息自他周身蘊盈至陣眼之處,被擊潰的天門陣而重新凝結,以玉蘭城為中心,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金色光柱直通天際,亂竄的鬼霧速度變得遲緩……
而九霧要做的,便是在天門陣重新起效后,將城中怨靈斬殺殆盡!
她飛身來到玉蘭城至高處的城樓之上,輕輕閉上眼眸,隨著她周身威壓愈烈,城樓墻壁承受不住一般自上而下裂出一道縫隙,烏云遍布的天際雷聲轟鳴,藤劍祭出,正入天門陣眼,一陣淡藍色的橫波迅雷之勢擴散開來,掀起無數屋頂琉瓦土石翻滾!
鬼霧怨靈被卷進塵煙,血殺門眾無處無所遁形,失了神智的攬月軍倒地不起,而玉蘭城中的幸存之人紛紛透過漫天朦朧望向城樓之上的女子、
“是九霧師妹!”有萬樹宗弟子啞聲喊道。
他望向周圍的幾個老者:“師父,師叔,九霧師妹沒死,她來,救我們了。”他聲音中劫后余生的激動,說到最后,哽咽起來。
所有仙門之人無聲地看著城樓之上那抹身影,刀劍入鞘后,死一般的沉寂。
昔日,他們將她視作仙門叛徒討伐,為封印魔頭放棄她性命,如今禍臨蒼生禍臨己身,那句“多謝”卻如哽在喉間一般,羞愧難言。
在場眾人皆是自詡正義之士的仙門中人,禍患臨至寧死不退,他們自認無愧眾生無愧天地,可在看到少女的這一刻,卻不得不承認,昔年深淵崖外,有愧…于心。
九霧淡漠而平靜的目光,壓彎所有十三年前參與過封印無盡深淵之人的脊背,他們沒有勇氣看向她,更不知該如說出,那遲了十三年的抱歉。
過了許久,萬樹宗前任宗主逐清面向城樓,緩緩彎下脊背:“昔日,是我等之罪,對不住……”
“宗主,過往如煙,莫要再提了。”城樓之上的聲音不大,卻足以令在場之人聽清。
眼下不是討論過往對錯的時機。
逐清的脊背一顫:“多謝姑娘不計前嫌,救了我等性命。”
他說完,身后的眾人紛紛彎下腰,有人懊悔,有人難為情,也有人紅了眼眶:“多謝九霧姑娘。”
許墨白剛走進城中便見到這樣的場景,十三年前的事他也有所耳聞,也注意到,她只言莫提,卻并未開口原諒。
他抬眸看向九霧,那雙眼眸望向眾人時,沒有溫度,卻也沒有恨意,恍如釋然。
有些痛,只有身處其中之時才感受的分明,以她的性子,不會替自己原諒曾傷害過她之人,同樣也不會執拗的與過去討一個對與錯。她曾對他說過,事過境遷,不念過往只問前路。
或許他與那些曾傷害過她的人來說沒什么不同,在錯的時間做出了錯的選擇,于如今的她來說,不過釋然。
就在這時,終于有人發現,那些無論如何也殺不死的怪物,在九霧的靈息下,未能重塑身形。
“怪物死了,是徹底死了!”
所有好似短暫的忘卻了失去同伴之痛,眼中終于有了些光亮。
死而復生的怪物能夠徹底殺死,這就意味著,這世間蒼生,還有一線生機!
有人從地面爬起身,那從怨靈口中無時無刻發出的驚瘆怪叫沒有了,四處亂竄的鬼霧黑影也消失了,抬起頭,就連數日未散的烏云,縫隙中也透出刺眼的光來!
一月以來,他們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安靜祥和,而這樣的日子,在一個月前,只是尋常。
有許多人蹲在地面上的尸首旁,痛哭出聲。
以逐清為首的數十名長老望向城樓之上的九霧,忽而跪下身來:“請九霧姑娘助我等鏟除幽冥禍患!”
能徹底殺死怨靈的,至今也只有九霧一人。
許墨白面色一變,下意識脫口而出:“不可。”
他說完,臉色蒼白的過分。
“世間數萬萬生靈,老朽求姑娘,施以援手!”逐清叩伏在地面上:“只要姑娘應允,老朽與在場眾仙士之命,供姑娘驅使。”
“若我想冷眼旁觀,今日便不會出現在玉蘭城,更不會出手。宗主,這么多年過去了,您心中對我的偏見,似也如凌云頂的雷罰般,從未消失。”九霧視線掃過許墨白,落在逐清身上。
“我既來了,便不會孑然離開,請您記住,守護蒼生并非是場與您的交易,而是……我想。”
逐清愣住,那雙布滿褶皺的無神眼眸顫了顫。
當年,凌云頂的雷罰因一個不滿十歲的幼童而響徹不停,幼童因此被冠上天生惡種之名,他雖與玄意交易將她留在宗門,可心中芥蒂一直未除,從而在無盡深淵,將她認作勾結魔族的叛徒。
今日她救了所有幸存之人,可他依舊無自主的認定,昔年引得雷罰的幼童與他們這些護佑蒼生之人并非一路人……
逐清肩膀一顫,一點一點聾拉下去,滿是風霜的面容好似頃刻間蒼老了許多,恍然間,突而憶起少時。
他也曾因為師妹被師尊罰去凌云臺而指著言令碑憤憤不平過,也曾因宗門長老的古板而心生反骨,那時的他……連他自己都想不起是何模樣了。
是什么時候變成這副刻薄古板的性子呢?大抵是師尊羽化,整個宗門的擔子落在他肩上,高位坐的久了,變得恪守陳規自以為是,再不愿聽他人有任何忤逆之言。
天生惡種……凌云頂的雷罰錯了。
他,也錯了。
師妹說的對,他早已不適合執掌宗門。
“九霧姑娘心有俠義,是老朽狹隘了。”
九霧懶得再聽他說些示好之言,她是善是惡,是俠義還是歹佞由不得他人做主,她看向逐清,剛想飛身下去告訴他成蕓已經安全,身子猛地一顫,黑色的血液不斷自她唇邊涌出。
九霧抬起手,掌心之處不斷散發著如鬼霧一般的黑氣,下一瞬,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九霧姑娘!”
城樓之上的身影驟然跌落,一時間,所有人都向城樓下飛身而去,許墨白將人接住,探了探脈搏,面色凝重:“此處可有醫者?”
逐清身側的長老上前:“帝師大人先帶九霧姑娘去閣中,我這就命人去尋醫官。”
……
入夜——
“決西有酒家,林深時見霧,哥兒在唱,妹兒在舞,煙波裊裊喜鵲東回,大漠底下魚兒飛……”
溫暖而美好的歌詞因詭異的哼調變得驚悚,被關進囚牢控制住的攬月軍雙目失神,一個又一個暴動起來,他們卻好似感受不到痛意一般,頂著一雙雙血淋淋的手不斷砸向牢門,牢門被拳頭砸的砰砰作響,在寂靜的深夜中直叫人頭皮發麻。
不出一刻,所有人拿著長劍匯集在城門處,黑壓壓數不清的怨靈不斷沖擊著天門陣結界,隨著詭異的歌謠不斷,怨靈的力量更加恐怖,結界之上的靈暈忽明忽暗。
“所有人,加固陣法。”
許墨白抬起手,靈力綿延至陣眼之時,岌岌可危的天門陣重新覆滿靈暈。
他看向身后眾人,每個人眼中都流露著難以掩飾的疲憊,昨夜玉蘭城死傷無數,仙門犧牲近五成之人,攬月軍死傷更是無法估量,安置尸首,將失了神智的攬月軍與背叛人族的血殺門控制住,這些事宜已經讓眾人精神與身體皆疲憊不堪,若此刻天門陣破,后果不堪設想。
就在這時,血霧襲卷而來,纏荊面色陰冷,指尖血霧纏繞在許墨白脖頸之上。
眾人見狀紛亂起來:“魅魔,你想做什么!”
“幽冥禍患在前,你當真要與人族為敵嗎!”
身后追來的趙淵怒目而斥:“魅魔,放開大人!”
纏荊的視線掃過在場眾人,目光陰鷙:“一群道貌岸然之輩,我魔族相助玉蘭城,你們竟敢趁本尊不在將其扣押,真當本尊是什么好脾性的不成?”
“這……”眾人面面相覷,他們并未行對魔族不利之事啊。
“魔族嗜血難控,未免日后突生變數,我下令將其扣押有何不妥。”許墨白直視纏荊。
在他到達止邑城當日,便已命趙淵先行玉蘭城控制住所有魔族。
纏荊的血霧絞緊,許墨白脖間早已變得青紫,天門陣結界因他靈力不穩而再次黯淡,周圍的仙門之人見狀紛紛拔出劍襲向纏荊。
“你扣押我魔族,不過是想借著幽冥禍患,將我魔族一并除去,不愧是帝師大人,當真是走一步算三步。”
“你想暗害我魔族,不如先讓你人族來血祭?”纏荊掌心一動,血霧徑直沖向結界……
結界震顫,許墨白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城外傳來的詭異歌謠聲音由遠而近,許墨白看向纏荊:“你魔族如今亦在城中,若怨靈傾巢而入,你以為那些被扣押的魔族能活?”
纏荊冷笑一聲:“總歸不會比你身側這些正義之士先入土。”
“九霧也在此處,重傷昏迷。”
纏荊眼睫一顫,目眥欲裂地看向他:“許墨白,你好的很。”
他說完,化作血霧消失在此處。
眾人都松了口氣,千絲萬縷的靈蘊蔓延至陣眼處,許墨白輕輕咳了幾聲,余光突然瞟到側后方站著的身影,臉上血色盡失。
她在那站了多久,又是否聽到他以她來威脅纏荊停手…
九霧收回視線,臉上的虛弱之感還未曾褪去,她略過許墨白,走到結界處,許墨白慌亂的抓住她手腕:“你重傷未愈,不能去。”
九霧回頭看向疲憊不堪的眾人,又伸手撫向許墨白脖間的傷口:“你覺得他們還能撐多久?若怨靈遲遲不退,你又能撐多久?”
“許墨白,既想利用我,便不必又當又立。”九霧說完,與許墨白擦身而過。
許墨白神色無措,他不知九霧所說的“利用她”是因方才他與纏荊所言,還是……
察覺到了別的什么。
眾人只見無數怨靈向九霧襲去,被漫天的黑霧包裹,幾乎看不見其中少女的身影。
所有人心生不忍,不敢再看卻又難以挪開目光。
直到所有人手中佩劍脫鞘而出,一聲龍吟震徹天際,萬千飛刃沖破桎梏,瞬息間,沖擊天門陣的鬼霧消散,眾人被巨大的威壓壓得喘不過氣來,再回神時,先前的一切恍如一場幻覺,天地間只余清風拂過枝頭的“簌簌”聲。
眾人擔憂地望著陣前的少女,銀劍落鞘,九霧看向眾人:
“怨靈來去無常,此處天門陣有帝師在,諸位先回去休整,保重好自身來日才有力氣對抗怨靈,回吧。”
見眾人踟躕,許墨白緩緩點頭:“此處有我在,定會加固好陣法,不必擔憂。”
等所有人離開后,九霧膝蓋一彎,半跪在地面上,拄著藤劍的手微微顫抖。
許墨白向前兩步,還未等伸手,被她搖頭止住。
九霧不斷喘息著,額間滲出細密的冷汗,她抬眸看向許墨白:“放人。”
許墨白目光一滯,緩緩握緊手心:“魔族殘忍弒殺,你忘了歲歲她……”
九霧打斷他,目不斜視地看著他:“你扣押魔族,當真只因歲歲?”
許墨白避開九霧視線,緊抿住唇。
先前下令避開與魔族起爭端是因形勢所迫,與魔族結盟從未在他計劃之內,如今一切塵埃落定,趁此機會除去魔族既能避免魔族反水,又能為日后鏟除后患。
他不明白,歲歲死去那日她亦在場,為何要對那些沒有人性的東西生出惻隱。
遲遲沒有等到許墨白回答,九霧沒有繼續追問,而是道:“那些怨靈并未被我殺死。”
“它們是化作了飛煙,附啄于我的靈息中。”
那日青蕪會出現,的確不是為了殺她,而是在提醒她。
劍骨之力驅邪誅惡至純至清,它曾經能讓荒蕪死地生出綠洲,如今便能吸附人力無法殺死的極惡污穢,也正因如此,她殺得越多,于自身的反噬也就越重。
九霧看著許墨白,他臉上并未因她之言而出現驚異之色。
他早知道。
九霧勾起唇:“許墨白,言至與此,在你的棋盤上,我是什么位置?”
許墨白啞然,他不敢直視她的目光,那譏誚的目光,如寒箭刺入心臟,心如刀絞。
良久后,他啞聲道:“為了蒼生,我沒得選。”
九霧嗤笑:“可你憑什么就認定,我會不顧自身反噬,甘愿替你們鏟除怨靈!”
她拄著劍站起身,向城中走去,邊走邊嘲諷道:“你可真是一如既往。”
她最討厭別人替她做選擇。
許
墨白緩緩蹲下身,掌心撫住胸口,他垂眸看著地面,地面上兩人的倒影交錯,漸行漸遠。
這一次,他好像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她撿回家了……
他并非替她做選擇,他只是提前預知了她的選擇,因為他知曉——西決覆滅的真正原因。
許久后,他站起身,看向守在不遠處的趙淵輕聲嘆道:“放人吧。”
第87章 酸棗青大禍臨頭了還在那洋洋得意,真……
上昆城位于攬月連通域外的必經之路,城中多商賈少世族,還未至夏季,城外的茶山便已布滿了勞作的茶農,北行一路途經各城與當地城主官員交涉,因著帝師之令,幽冥周圍各城流民已疏散近八成,上昆城便是最后一程。
“什么帝師之令,我上昆城沒有接到帝京消息,誰知你這令牌是真是假,城中多是域外富商,若放流民進城,勢必會影響上昆城的“中原第一富貴城”之名,城主說了,非帝京傳信不開城門。”城樓下守衛揚聲道。
“放你大爺的狗屁!如今整個天下都危在旦夕,你們城中的名聲比人命還重要?”李末拔出腰間之劍,架在守衛的脖頸之上。
他這一動,城門兩側的數十守衛紛紛拔出劍將李末身后的蔣芙蓉與百姓們圍住。
被劍架著的守衛對身后之人使了個眼色,那人上前:“各位莫要沖動,我再去尋城主問上一問。”
那人跑進城中,過了一刻折返回來,身后跟著上百騎兵,尖銳的箭矢對準所有百姓。
“幽冥如何天下如何是帝京那群貴人們該考慮的事,上昆城拒絕流民入城,上前一步者,誅!”
蔣芙蓉身后的百姓紛亂起來,一路奔波早已精疲力盡,如今又被當做虎狼般避之不及,緊繃的精神幾近崩潰。
蔣芙蓉看向高馬之上的騎兵:“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軍人手中的武器并非對向敵人,反而是對準了本該守護的百姓。”
騎兵面面相覷,他們是上昆城護城軍,接到命令來此守衛城門,并不知曉對方是何身份。
眼見騎兵們面露猶豫,被刀劍架著的守衛拿起手中令牌:“我姑父是上昆城城主,他的命令便是軍令,這些匪徒假造帝師之令意圖進城搶掠!所有人莫要信了他們的鬼話。”他說完,指著李末身后的蔣芙蓉:“他便是匪徒之首,將他抓起來!”
“我們不是匪徒,小徐公子更不是匪徒之首!”人群中的楊嬸子喊道。
“小徐公子一路護送我們至此,其人品眾人皆知,是這顛倒是非的東西血口噴人!”李嬢嬢握緊手中銀針,顫著手指向那守衛。
蔣芙蓉給李嬢嬢順了順氣,他搖頭:“嬢嬢勿要動怒。”
他上前一步,掃視著上昆城護城軍,最后目光落在被李末架著的守衛身上:“別廢話了,你們不開城門,可是因為我?”
此人愚蠢,表露出的目的性太強,他站在李末身后,僅開口說了一句話,這人便將矛頭指向他,若說他沒有其他目的,才是怪事。
那人避開蔣芙蓉的目光:“你少在這胡說八道!”
他這副心虛模樣,更讓蔣芙蓉確認心中猜測。
蔣芙蓉看向將弓箭對準他的上昆城護城軍,這些人與這守衛看起來并非是一丘之貉。
“諸位,我們不是匪徒,只是逃難至此的良民,我身后百姓皆是幽冥周遭各城的受難者,若你們不信,可翻看他們包裹,哪有匪徒進城搶掠身上連個武器都沒有的。”
蔣芙蓉剛說完,那守衛怒目看向身后騎兵:“誰敢!”
“既然你們不信,我們便不入城了。”蔣芙蓉看向李末:“我們走。”
李末猶疑地看向蔣芙蓉,視線掃過身后百姓們,所有人行至此處已是強弩之末,一路上因經受不住奔波之苦病死的人也不在少數,下一座城池與此處相隔數百里,這些百姓皆是凡人,哪里承受的住啊。
誰知下一瞬,趁所有人毫無防備之時,蔣芙蓉身形一變,與李末換了個位置,長劍沒入那守衛頸間血肉,刀鋒一轉,那守衛感受到死亡的接近,驚嚎出聲:“公子留我性命,留我性命!”
蔣芙蓉看向拉緊弓弦的眾騎兵:“他既是城主子侄,若就這么死了,想來你們都要擔責,放下弓箭,叫你們城主出來見我。”
蔣芙蓉拍了拍守衛的臉:“別抖了,劍刃不長眼,再抖可就等不到你姑父來了。”
過了許久,城樓高墻上出現一中年男人,正是上昆城城主石恬:“這位公子,有什么話可以坐下來慢慢聊,何必鬧到如此地步呢。”
李末上前一步擋在蔣芙蓉身前,微微彎腰作揖:“如今天下興亡之際,各城有責任收納流民,我們手中有帝師之令,還請城主廣結善緣,救救這些百姓吧。”
石恬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令牌之上,對手下微微頜首,那人將帝師之令拿到城樓上。
石恬垂目看了許久,看向蔣芙蓉開口道:“我上昆城物資豐產,收留百姓不是難事,但……這位公子性情不定,又持劍挾持,石某好歹也是一城之主……”
蔣芙蓉:“石城主貴人事多,不若說重點?”
石恬盯著蔣芙蓉直言道:“用你一人的命,換百姓進城,你若不應,我這侄兒,你盡管殺了便是,石某不會真的將流民視作匪徒,但也絕對不會打開城門,端看這一路上你身后的百姓能存活幾人。”
“姑父……”蔣芙蓉身前的守衛膝蓋一彎,險些暈厥。
李末面色一變:“不可!”
“小徐公子,我們不進城了,不去了……”李嬢嬢緊緊拽著蔣芙蓉袖口,搖頭垂淚。
“是啊,小徐公子已經幫助我們夠多了,不能因為我們將你置于危險境地。”
“小徐公子我們這就離開……”
蔣芙蓉摸了摸腰間的青果子,緩緩松開持劍的手。
“將人拿下。”石恬將令牌收起。
身后百姓見狀,紛紛推攘著走到蔣芙蓉面前的上昆城護城軍,場面亂做一團。
李末奪過劍擋在蔣芙蓉身前,雙目赤紅怒聲吼道:“我看誰敢動他!”
“李末,百姓們還需要你照拂。”
蔣芙蓉抽出李末的劍,扔到一旁,雙臂被護城軍壓住。
“九霧姑娘交待我,要我照顧好你……”李末喃喃道。
蔣芙蓉握緊手中的青果,緩緩勾起唇角:“她還說過,要將百姓們平安護送到安全之地。”
他抬眸看向南方的天際,那處的陰云,比十日前散了許多。
藤劍刺破云層回到少女手中,九霧緩緩看向身側衣衫染血的眾人,彎起眉眼:“我說過,你們無需出來的。”
她說完,抬起步子走向天門陣的結界,近在咫尺的距離,少女身形一歪,跪倒在地面上,唇邊涌出的黑血流在衣衫之上,好似怎么也止不住一般,觸目心驚。
“九霧師妹!”
“九霧姑娘……”
次日,九霧睜開眼睛,許墨白快步走到床榻旁,接過醫官手中的藥湯遞給九霧。
九霧搖了搖頭:“這藥湯于我無用。”
“找到嘉樂行蹤了嗎?”
每夜子時響起的歌謠,便是嘉樂驅動怨靈的媒介,幽冥離此處山高水遠,嘉樂還有其他藏匿之處。
許墨白緩緩搖頭:“惡靈狡詐,仙士們的追蹤之術無計可施。”
守在他身后的女醫官輕聲道:
“這怪物每夜子時出現,可每夜不過百余,殺光了今夜的,明夜還會有新的怪物出現,如今我們尚不知幽冥還有多少怨靈,它們既想攻城,卻不傾巢而出,此番行徑實在是……不像是真的攻城,到像是在戲耍我等。”
九霧垂眸:“還沒到時機。”
醫官不解的看向九霧。
九霧掩唇咳了起來,許墨白將手帕遞給她,唇角的血跡落在手帕之上。
“她在等我身體徹底承受不住怨靈之力。”
醫官面色一變,她看向許墨白:“帝師大人,九霧姑娘的身
體痊愈速度越來越慢,萬不可再去與怨靈糾纏了。”
許墨白頜首,對九霧道:“自今日起你莫要再出手對抗怨靈,就留在此處療傷,加固好的天門陣可抵擋一段時間。”
九霧將帕子收緊:“不,我要去。”
她不傷得更重些,嘉樂又怎會現身呢……
她想,她很快就知道她想知曉的答案了。
子夜——
少女的身影在怨靈的重重包圍中跌落,手中藤劍也隨之落于地面之上,這樣的變故令眾人慌亂起來,有人向九霧跌落之處跑去,卻被怨靈纏住不能脫身。
九霧趴在地面上,雙目逐漸變得模糊,她緩慢向藤劍所在方向爬去,顫著指尖握住遺落在藤劍不遠處的青色果子。
已經十日了,果子不曾變紅,反倒綠意更甚。
她失力地躺在地面上彎了下唇角,蔣芙蓉那個笨蛋,大抵不知這果子叫酸棗青,就算熟了,也不會變紅……
微弱月光自狹窄窗口映進潮濕昏暗的牢房,長鞭于空中落于被綁在立柱之上的青年身上,麻衣已看不出原本顏色被大片的殷紅所覆蓋,青年的頭無力地垂下,凌亂的發絲擋住臉頰的鞭痕,也遮住了眼眸。
蔣芙蓉意識昏沉,他緊咬著牙,抑制住腦海中的暈眩之意,屏息聽著牢房門外的交談。
石恬用沾了熏香的帕子掩住濃重的血腥味,他看向行刑的獄卒問道:“人沒死吧?”
獄卒恭敬道:“沒死,暈過去了。”
“姑父,帝師的人不是交代要您殺了他,您為何留下他的命?”陳義摸著脖間傷口,眼里閃過一絲狠意,不解的問道。
石恬淡淡瞥他一眼:“做任何事都要留有后手,帝師是什么人,他可是如今攬月的監國,他想殺人只需一聲令下,又何必兜這么大一個圈子借老夫之手?他想殺的人身份絕非尋常之人。”
陳義打了個寒顫:“姑父,這人被咱們折磨成這副模樣,若他身份真的非同尋常,來日放他出去,那我們……”
石恬打斷他:“誰說要放他出去,人不能放。”
陳義:“那您何意?不放也不殺?”
“觀星帝師多智善謀,在老夫看來卻與那等攪弄風云的狡詐之輩沒什么不同,我們此次的確是為了討好他幫他辦事,可若到時他想以絕后患,倒打一耙將我們滅口……這人的命便是我們保命的談資。”
陳義面上流露出敬佩之色:“姑父深謀遠慮,侄兒佩服!”
蔣芙蓉眼下口中血腥,眼里劃過一絲嘲諷,姑父侄子蠢得不相上下,遠慮?
那姓許的為了殺他,甚至都算的到他疏散百姓的最后一程是此處,以他心機,又怎會冒著聲名盡毀的危險,以自己帝師的身份來下這個命令。
除非……
他本就沒打算留下石恬等人的命,他從一開始想除去的就不只是他,還有石恬等人。
大禍臨頭了還在那洋洋得意,真乃……蠢得離奇。
石恬理了理衣衫,對獄卒道:“繼續打,先前在城外見那些流民對此人感情甚深,看住那些人,莫要叫人鉆了空子。”
他說完,剛要抬步離開,突然有士兵慌亂匆忙而來。
“城主大人,城外有一隊皇城軍命令我們打開城門,為首之人是個姓彴的將軍。”那士兵將手中令牌遞給石恬。
石恬定睛一看,險些膝蓋一軟。
“整個神庭中只有一個姓彴的,狗眼!那哪里是什么將軍,是當今監國,彴凜元帥!”
“快!快去迎接。”
第88章 彩墨果子之上的紅墨染上又褪去,一遍……
兩個時辰后。
“嘀嗒…嘀嗒……”衣擺上的鮮血滴落在石板上,奄奄一息的青年聽到長廊里紛亂嘈雜的腳步聲后,徹底昏迷了過去。
“快走…城主被扣押,明日問斬。”
此處乃是城主府私牢,唯恐殃及池魚,牢中獄卒如驚鳥般慌亂而逃。
私牢的大門被由外踹開,身著玄色盔甲的攬月皇城軍拔劍而入,半炷香時間,便將所有獄卒盡數控制。
彴凜抓過一名獄卒的衣領,沉聲道:“今日帶回來的人呢?”
那獄卒哆嗦求饒:“將軍,別殺小的…”他抖著手指了指長廊盡頭:“在那,在那…”
彴凜將他踹開,徑直朝長廊盡頭而去。
目光觸及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青年時,彴凜深吸一口氣,握著劍的手有些顫抖。
君上果真沒死!
十日前彴凜率皇城軍離開玉蘭城本欲前往各城征兵,半路上被一巨形蛇怪攔截,那蛇怪并未刁難,而是將含于口中的絹信吐給了他,絹信正是由九霧姑娘所寫。
九霧姑娘告知他帝主未死,自止邑城護守百姓北行,恐有人對其不利,望能撥將護行。
除此之外,信中還提到木傀術,失憶,以及萬不可讓他前往玉蘭城等字眼。
他帶軍一路打探流民下落追尋到了上昆城,剛進城便被止邑城李姓武將攔住,那武將得知他身份后將白日里上昆城主所作所為悉數告知,而他也是到此時才知曉,想要害帝主之人竟是他親自提拔的帝師!
看著石板上那一大灘殷紅血跡,彴凜雙目赤紅,恨不得即刻殺回玉蘭城,將許墨白除之而后快。
彴凜身側兩名副將在見到蔣芙蓉第一眼便已經跪在地上,他將兩人提起,小聲呵斥道:“帝主還不能恢復記憶,莫要再跪!”
他說完,走進牢房將桎梏蔣芙蓉的鎖鏈一劍砍斷:“快,帶帝…公子療傷。”
安置好蔣芙蓉后,彴凜從驛館走出,皇城軍將一臉帶面具的黑衣人尸首押至他面前:“此人意圖入獄刺殺石恬,被我們的人拿下后,咬舌自盡了。”
話音剛落,另一皇城軍匆匆趕來:“元帥,城主府遭人滅門,主仆一百三十六人無人生還,想來是知曉難以出城,我等趕去時刺客皆已服毒自盡。”
將士將手中玄鐵面具遞給彴凜,彴凜彎腰將腳下尸首臉上的面具摘下,看到尸首臉上的烙印時瞳孔一縮。
“許家軍!”他咬牙道。
副將蹲下身掰過尸首的臉仔細查看,聲音低沉:“的確是昔日先帝主亡故時意圖謀逆的許家軍,可他們分明被關押在帝京城南刑獄中,怎么會……”
說著,副將噤聲,這天底下有權力將亂臣賊子從刑獄中放出來的,除了彴元帥,還有一位。
而那位,剛剛才被石恬招認是謀害帝主的幕后主使。
如今天下劫難臨至,神庭內部卻還在自相殘殺,這,這叫什么事兒啊!
彴凜看向副將:“軍醫可有說什么?公子眼下如何?”
副將嘆了一聲,揉了揉泛紅的眼角:“石恬那狗雜碎當真是該千刀萬刮!公子體內有傀絲作亂,如今又被鞭刑放血,昏迷中已然神智不清,能不能挺住端看今夜。”
彴凜跟隨副將走到蔣芙蓉所在的房門處,青年剛被換上的新衣又被血液浸濕,醫官見狀神色更加慌亂:“不知為何,公子體內的傀絲躁動不已,血止不住…”
彴凜走近,剛想用靈力抑制蔣芙蓉胸膛之上的鞭刑,被醫官制止:“公子體內有另一股力量,
像是魔力,那股力正壓制著傀絲,若將你的靈力渡給公子,兩股力量會互相沖撞。”
“果子…果子紅了……”床榻上的青年指尖顫了顫,意識不清地道。
“果子…”他說完,掙扎著,被彴凜按住。
彴凜看向副將:“什么紅果子?”
副將茫然,彴凜斂眉:“去尋!”
約莫半個時辰,副將氣喘吁吁地趕回來:“沒有紅果子,只有這酸棗青,是在關押公子的牢房中尋到的。”
彴凜將青果塞進蔣芙蓉手中,蔣芙蓉緊緊握住,也不再掙扎囈語,徹底昏睡了過去……
次日,天際漸明,九霧的房門被敲響。
她打開門,眼睛亮了亮:“謹卓?”
謹卓頜首,擔憂問道:“小九霧,好久不見,我聽聞你受了傷…”
九霧打開門讓人進來:“我無事,這些日子你去哪了?”
謹卓和紫衣從來都是形不離影,自她出現在玉蘭城后,連將紫衣下葬之時,謹卓都未曾出現,她還以為謹卓是在紫衣前便出了事,為此還詢問了許多仙門弟子,都說謹卓是她來玉蘭城那日辰時才離開了玉蘭城的。
“玉蘭城破,我身受重傷,是被紫衣掩護才得以逃出城,我昏迷至今,剛回來就聽聞你受了傷,小九霧,你當真沒事?”謹卓道。
九霧搖頭:“我真的無礙,皮外傷,無需擔憂。”
謹卓松了口氣,又語氣凝重道:“我今日回城之時察覺城外密林有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我現在就密林處探一探”
九霧跟在他身后:“我隨你一起。”
謹卓腳步頓了一下:“好。”
二人一同向城北密林走去,九霧看著他,試探問道:“你沒有什么事要問我嗎?”
謹卓腳步慢了下來:“你是說少主吧,他去西決前已經提前知會過,如今亂世,在西決也好。”
九霧看了他許久,淡淡收回視線。
二人剛走到陣法結界處,九霧腳步頓住:“謹卓?”
謹卓轉過頭,被九霧扼住頸,他瞪大雙眸:“小九…”
九霧歪了歪頭,盯著他腰間的佩劍:“這一路上,你為何不過問紫衣?”
謹卓面上一瞬的空白,九霧掌心的靈蘊不斷涌入他脖頸。
紫衣身死,她送他下葬之時,意外察覺紫衣身上出了剜心致命傷,還有一處,腹部被劍刃貫穿,傷口處比尋常劍刃狹窄,與謹卓所使用的柳葉刃恰好相應。
隨著九霧靈蘊沒入身體,謹卓的眼里黑氣彌漫,雙側青筋暴起,面容極為扭曲。
九霧瞇起眼眸,謹卓是被怨靈附體了…
她雙指合并,點在謹卓眉心,黑氣乍散,謹卓猛地吐出血,倒在地面上。
他將手擋在眼眸上,眼淚滴落在地面,身體不斷抽動著。
九霧蹙眉半蹲在謹卓身側,指尖落在謹卓脈絡上,臉色發白。
謹卓被附體太久,內臟已被怨靈的污穢之力灼燒殆盡,救不回來了……
她咬住唇,一遍一遍向謹卓脈絡住輸送靈力,謹卓握住她的手腕,搖了搖頭,嘴角開合間不斷涌出血液,唇邊的話語被血液堵住,根本聽不清在說什么。
九霧慌促的拿帕子將他唇邊的血擦干凈。
謹卓的瞳孔擴散,氣息越來越弱,而他死去前最后一句話是:“我怎么能,殺了他……”
九霧怔然地看著他,呼吸停止時,他的眼眸沒有閉上,覆在眼中的淚水流到了耳旁,順著臉側滴落在紫色的衣襟上。
萬樹宗有兩位長老,常年穿著同樣的道袍,起初,幼時的九霧還以為這是屬于玄意師兄暗衛的統一服侍,直到某日聽到那二人拌嘴,原來一個是真的喜歡紫色,另一個是閑來無事專惹人嫌……
九霧顫著手在謹卓空洞的眼眸上拂過,好似初來玉蘭城那日,也是這般,將另一人無法瞑目的眼眸合上。
“九,九霧!”密林中傳來聲嘶力竭的呼喚。
九霧轉過頭去,猛地站起身:“成蕓?”
成蕓衣衫滿是血跡,踉蹌向她跑來,轉瞬間被鬼霧撲倒,九霧飛身到成蕓身側,藤劍斬向怨靈,與怨靈糾纏起來。
“成蕓,你怎會在此,你不是隨著百姓們一同北行……”九霧呼吸凝滯,垂眸看去。
“噗!”
纏繞著黑氣的手沒入九霧胸口,濃重的黑霧隨風包裹住她的身體,轉瞬間密林中空無一人。
藤劍落在地面上,靈暈黯淡。
天邊響起驚雷,紫色閃電隱于云層中閃徹了北邊的天際。
蔣芙蓉猛地從床榻上坐起,握緊手中青果,腳步虛浮地向房門處走去,剛踏出房門,與端著藥湯的李末撞個正著。
“你醒了?快回去躺著,你身上的傷還未好…”李末還未說完被蔣芙蓉打斷。
“第幾日了?”蔣芙蓉聲音嘶啞:“我昏迷幾日了?”
李末算了算:“今日正好第三日。”
蔣芙蓉點了點頭,奪過李末手上的傘徑直向外走去。
李末趕忙將藥湯放下跟在蔣芙蓉身后:“你做什么去?”
“算上離開止邑城的路程,快半月了,她還在等著我,我得去找她了。”蔣芙蓉說完,劇烈地咳了起來,身上的素杉因開裂的傷口暈染出血跡。
李末緊忙一把抱住他:“你不能去!”
蔣芙蓉低聲呵斥:“松開!”
李末揚聲道:“小徐公子,你真的不能去,九霧姑娘特意囑咐我,萬萬不可放你離開。”
蔣芙蓉怔了一瞬:“不可能,你放開我,她說過會等著我。”
李末察覺到蔣芙蓉衣衫上的血跡,指尖微微松了力,被蔣芙蓉一把推開。
“公子這是怎么了?”彴凜從驛館大門外走進來,伸手攔住蔣芙蓉。
蔣芙蓉冷眼看向他:“你又是何人,滾開。”
李末對彴凜道:“小徐公子要去玉蘭城。”
彴凜眸光一閃,而后又恢復如常:“讓他去。”
李末瞪大雙目:“可九霧姑娘說……”
彴凜搖了搖頭,從蔣芙蓉面前讓開。
蔣芙蓉撿起傘走出驛館,不過十步,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面上。
彴凜向身后的副將點了點頭,副將走到蔣芙蓉身側將失神的蔣芙蓉背進了屋中。
李末:“這是為何?”
彴凜道:“公子的湯藥中被我下了軟筋散。”他將手中瓷瓶遞給李末:“這軟筋散是宮中醫官特調,不會對修士的身體有礙,日后記得給他摻進湯藥中。”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君上的性子,一旦認定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縱使失了憶,也不會轉了性。
失了憶更失了九成修為的君上如何能前往玉蘭城那等危險之地,便是九霧姑娘不說,他也絕不會放任君上涉險。
彴凜拍了拍李末的肩頭:“既然君,公子信任你,彴某便也信你,煩請你務必看顧好公子,莫要讓他有絲毫閃失,與你們一同來的百姓我已命人安頓好,李將軍無需擔憂。”
李末彎膝跪在彴凜面前:“末將替百姓們謝過元帥,小徐公子他…元帥放心,末將必定看顧好。”
他不知蔣芙蓉真實身份到底是什么,可不管他是何身份,憑著他與小徐公子和九霧姑娘的患難之誼,定會完成好九霧姑娘的囑托。
彴凜轉身看向驛館前的副將和三千皇城軍:“本帥即刻與等候在城外的攬月軍會合,一同返回玉蘭城。爾等皆留在此處保護公子,不可讓公子發生任何閃失,這是軍令!”
“末將聽令!”
彴凜說完,接過副將手中的佩劍,翻身上馬。
屋內,醫官點燃安神的熏香,順著蔣芙蓉的目光看向他手中的青果:“公子若喜歡這酸棗青,不如讓人給公子多送來些?”
“酸棗青?”
醫官點頭:“酸棗青,澀時淺青,味酸苦,熟時翠綠,味甘甜。瞧公子這酸棗青翠綠,已然成熟了,此時入口便是最佳。”
蔣芙蓉一眨不眨地看著手中果子:“不管等多久,它都不會變紅了,是嗎?”
他不讓他去尋她,所以答應了他,等果子紅了,二人便可再見。
她那般厲害,也會害怕玉蘭城中的怪物嗎?
可他不怕。
“我要彩墨。”他看向醫官。
果子之上的紅墨染上又褪去,一遍又一遍,那紅色,就像是由內而外透出的一般。
接下來的幾日,李末發覺,蔣芙蓉并未提及那日軟筋散之事,好似忘了玉蘭城,每日不是在屋中給果子涂彩墨,便是坐輪椅去城中尋李嬢嬢觀其繡制新衣,一切都正常的不能再正常,除了……他那始終不見好轉,反而更加虛弱的身體。
“藥是我瞧著公子喝的,這身體怎么會一點都不見好。”李末坐在藥爐前喃喃道。
醫官皺起眉:“我再多加些止血藥,公子身上的傷又嚴重了些。”
這在這時,副將突然跑來:“公子呢?”
李末起身:“在房中,小徐公子身上中了軟筋散,走不遠的…”
“房中沒有。”副將面露慌亂。
“將軍,這花不太對勁。”一個皇城軍抱著盆枯萎的盆栽,醫官上前捻起盆栽里的土聞了聞:“是藥湯的味道!”
她臉色蒼白:“務必找到公子,這幾日的藥他都未喝,隨時可能會有危險!”
“去尋,都去尋!”副
將說完,走出驛館,驛館外的皇城軍四散開來,駕馬而去。
夜半——
九霧意識昏沉,胸口處的傷口好似被覆上另一股力量,疼痛短暫得到緩解,少女尖銳刺耳的聲音令她指尖動了動。
“誰準你將她傷到如此地步!”嘉樂攥住成蕓脖頸,眼中赤紅之暈閃爍了下,成蕓暈倒在地,一團鬼霧被她從成蕓體內撕扯出來。
“主上,饒命。”鬼霧在她手中不斷掙扎。
嘉樂面目猙獰地吼道:“該死,該死!”她手中怨力化作噬魂鞭,不斷抽向鬼霧,那鬼霧尖叫嘶嚎著,身體散了又重新凝結,直到連求饒聲都喊不出來,徹底消散……
第89章 落子有悔慢一步,錯一步,一步錯步步……
上昆城驛館一片兵荒馬亂,就連醫官都去街市上尋找蔣芙蓉的身影,李末去馬廄里牽出馬,忽而瞟見他房中的門未關嚴,他稟住呼吸,悄無生息的靠近,抬起手即將碰到門扇之上時,他頓住,站在原地半響,轉身離開。
這幾日他常伴蔣芙蓉左右,每日看著他喝了藥才安心離開,直到三日前,他忘記將藥碗帶走,又折返回去,卻見身體虛弱不宜動用靈力的青年忍著痛意將藥逼了出去。
他不愿辜負九霧姑娘和彴元帥的信任,卻在那一刻看到小徐公子臉上的決絕時,忍不住心生惻隱,想成全他。
只是不知,日后自己會不會后悔今日的決定。
李末站在院中,面向那道未閉嚴的門,鄭重地躬下身。
李末離開了驛館,從馬廄里牽出的馬卻并未騎走,蔣芙蓉拿著包裹,還未踏出房門,忽而跌坐在地面上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他垂下眸,胸口之處滲出一大片鮮血,光看著,便會令他人覺得極為可怖。
他指尖因內里痛意不斷顫抖,眼眸望向院中的烏墨色的戰馬,撐著門想起身,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手背的青筋暴起,終是站了起來,下一瞬,五臟六腑被擠壓一般,他一步一步向著戰馬挪去,剛踏出房門又趴倒在地,懷中染了彩墨的紅果子跌落一旁。
眼前一陣一陣發黑,身體里如千萬根絲線般勒緊他的經脈與血肉,蔣芙蓉捂住頭,劇烈的痛意令他胸口劇烈起伏著。
門外時不時有馬蹄聲呼嘯而過,驛館的大門不知何時會被推開。他撐起身子,將眼眸定睛在手腕上跳動的脈搏。
手腕的經脈凸起又凹下,如蟲子一般不斷蠕動,那些人在他昏迷時所提到的傀絲,便是這東西吧……
他拔出腰間匕首,毫不遲疑地對準凸起之處刺了下去。
縈綠色的液體噴灑在他眼眸上,握著匕首的手用力一轉,一根如蠶絲般極細之物被扯了出來,與此同時,青年的眼眸,耳朵,唇角不斷涌出鮮血,四肢百骸如同在頃刻間被斬斷一般,他跪在地面,身體不斷抽搐著,痛到極致失了知覺,他倒在地面上,透過眼前的模糊血色,看向一旁的果子。
“騙子…”
“嘎……嘎……”許墨白視線從枝頭的烏鴉上收回,長袖一拂,拂落了窗前的杯盞,他側目看向趙淵:“還是沒有消息?”
趙淵跪在他面前:“屬下無能,還是沒能尋到九霧姑娘蹤跡,周遭可供怨靈藏匿之處都找過了,但……”他話還未說完,殿門被用力踹開“砰!”
彴凜大步上前,一把拽住許墨白衣領:“謀害帝主,私放謀逆之軍,帝師大人好大的威風!”
他說著,拔出腰間佩劍抵在許墨白胸口:“當日君上要接你回來時我便不同意,果然,亂臣賊子!”
趙淵起身,拔出劍架在彴凜脖子上:“放開大人!”
許墨白眼睫顫了顫,平靜的眼眸看向彴凜:“接?他蔣芙蓉不過是看中了我手上的江山社稷圖。”
彴凜氣得笑了起來,手上的劍又近了一寸:“天下多少能人異士,何人能得帝主親自派人三禮六請,若非你是許將軍子嗣,縱使你那社稷圖有十張百張都送不到君上面前!”
許墨白緩緩握緊手:“這不可能。”
“昔日許將軍追隨帝主而去,跟隨許將軍的老部將深信許將軍身死是為帝族逼迫所致,暗中調集兵馬,私藏軍械,意圖在新帝登基之日謀反。
是你親弟許硯察覺異常親自進宮將此消息告知,他將軍權虎符拱手奉上,便是不忍百姓受戰亂之苦,更不忍所有許家軍以及許府親信受舊部連累,因大錯未釀成,那時帝主剛剛上任,正是樹立君威之時,可他仁慈,放棄了如此良機,并未禍及全部許家軍,只詔令謀逆者與其親信關進刑獄,連家人也為累及。”
許墨白緩緩看向趙淵,趙淵臉色一白不敢看他,手中指尖“哐當”掉落在地面,他顫聲道:“我們還未行動,不知是小公子……”他垂下頭:“還以為是帝主早一步為我等安了個虛有的罪名。”
彴凜冷笑一聲:“若非帝主怕許小公子因此事失了其余許家軍的心,會觸怒你們這些失了理智的愚忠舊部,何故替他遮掩背了這容不得許家軍的罪名!帝主從許小公子那里得知許將軍逼你斷了靈骨,便時常請萬樹宗道仙姑與你師尊徒山道人暗中聯絡,以此來確認你是否安好,后來得知你入了世,便不顧朝臣反對三番五次派人接你進京,他不說出知曉你身份,是欣賞你才學,更是怕你因此心生顧慮誤了不愿入神庭!”
“許將軍自盡那日你在場,自是知曉帝京有沒有逼迫其殉葬。你幼弟于疆場受傷落下殘疾帝主也自責萬分,但彴某可以肯定的告知你,這并非帝主所愿。許家舊部謀逆是事實,若帝主是那狠戾絕情之輩,你以為你還有機會從刑獄之中見到他們?帝主顧念舊情,惜才愛才,卻絕不是你肆意猜忌他謀害他的理由!”彴凜收回劍:“言盡于此,今日我不殺你是不想亂了此處人心,來日等帝主醒來,你犯下的罪責一個也逃不掉!”
彴凜說完,一腳踹在趙淵的胸口上:“挑撥離間的狗奴才!”
殿門被摔得驚響,趙淵抬眸看向許墨白:“大人…末將不知因果,有罪!”他不斷的磕著頭,許墨白默不作聲地看著他,直到他額間磕的青紫才轉過身去:“罷了,你先出去吧。”
人走后,一室寂靜,許墨白怔愣地站在窗前,他…真的錯了嗎?
良久后,他自嘲地勾起唇角。
他自以為有通天的感知能力,可天象易測,人心卻難猜。
玄道者,注孤寡。
或許自己這眾叛親離的命盤并非因那早已注定好的命格,而是知曉的東西多了,便自以為是的認為,人心亦如天象,他所感知到的,便是正確的。
他做了一局棋,困殺紫薇星,將殺子擺在正確的位置拯救蒼生。
到頭來,他想困殺的,是一直以來對他留有善意之人,他想犧牲的,是他所愛。
許墨白臉色蒼白的像殿外跑去,趙淵跟在他身后,見到許墨白臉上罕見生出慌措神情,慌了神:“大人,您去哪?”
許墨白沒有回答他的話,一路出了天門陣,最后在密林深處站定,拔出趙淵佩劍,從掌心劃過。
他唇邊默念著什么,血液隨著陣法凝成源源不斷流出,矩形陣法從他腳下
擴大到密林,從密林再次擴大,郊野,止邑城,最終看不到邊際時,許墨白臉上血色已經盡失。
“我要找到她。”
許多仙門之人看向天際流動的金光:“是搜神陣!”
“帝師大人快住手,若遲遲尋不到人,三日之內陣法便會耗盡你的心血!”
許墨白站在陣中閉上雙目,師尊曾言他具世間最通透之心神,猶到此時方才發覺,師尊錯了,他被心中妒忌與理不清的怨憤迷失了心神,他不該由著她來玉蘭城,更不該替她選擇拯救蒼生,幽冥禍患并非她的錯,除惡的代價更不該是她的性命!
多數人的命是命,少數人的命也是命,世間命數自有天定,對于正確的選擇,他好像總是慢一步。
慢一步,錯一步。
而對于如何正確的愛人,他后知后覺,不知不覺中……
一步錯,步步錯。
許墨白唇角溢出血液,搜神陣還在不斷擴大。
“快看,那是什么!”青云宗長老瞪大雙目。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五顏六色的流光由四面八方匯聚于北方的天際。
彴凜面色一變:“不好,是帝主的召天令!”
許墨白眼睫一顫,睜眼望向北邊。
能夠使出召天令,蔣芙蓉已恢復記憶。
意味著……時日無多。
有修士被彴凜難看的面色驚到,趕忙詢問:“何為召天令?”
還有,攬月帝主不是隱于世外了嗎……
彴凜臉色慘白的奪過攬月軍手中的戰馬,翻身上馬沖出密林。
青云宗長老解釋道:“帝族蔣氏先祖曾與域外十六部結盟,當年的域外十六部有眾多宗師,其武力修為皆與萬樹宗老神仙不相上下,而上一場幽冥劫數后,域外十六部眾位高手甘愿臣服蔣氏先祖,發誓世代護守蔣氏族人,其子徒后代至今仍存有百余天階修士,先前一直在帝宮護佑當今帝主周全,后帝主外出游歷,這些天階修士少部分留在帝京,多數四散歸于故土,這召天令,便是召喚那百余天階修士的印令。”
“帝主游歷回來了?太好了。”
“是啊,先前神庭將帝主隱于世外的消息廣而告之,那世外仙山隱于海外,非機緣者不可尋,隔絕消息又路途遙遠,還以為帝主不知幽冥禍患,不會回來了呢。”
“百余天階修士,那是不是意味著,世間有救了?”
“天階修士也并非金剛不懷之身,怨靈卻能死而復生……”
此話一出,如一盆冷水般澆在眾人頭上,所有人都清醒過來。
是啊,他們之中的逐清宗主也是接近天階的修為,能做的,也不過是除自身外多護下幾條人命,可這世間蕓蕓眾生,百名天階修士,又如何能護得過來。
幽冥禍患像是隨時懸在頭頂的一把利刃,鬼川河內的怨靈到底何其多,一萬,兩萬,十萬,還是百萬……
濁世積攢的惡未曾盡數涌出過,可當那一日來臨,如海水潮漫,勢必將一切都摧毀。
“你究竟想做什么?”九霧被封在豎立的冰棺中,蹙眉看向嘉樂。
嘉樂的怨力不斷透過冰棺修復九霧胸口處的傷口,聞言她笑了起來,反問道:“你是想問,我為何不殺你,反而治療你的傷?”
她撫摸著冰棺:“你不會死的,永遠不會死。”
說罷,她語氣一轉,變得陰毒:“可我會讓你親眼看到所有人死去,你在意的人,熟識的人,見過的人,不相識的人所有所有,可能最終我也會死去,但你不會。”嘉樂隔著冰棺點了點九霧的眉心。
九霧眼眸中赤色一閃,嘉樂通過怨靈而觀察外界,而此時的九霧,正通過嘉樂的眼看見如烏云一般密密麻麻的鬼霧正在漫過天際,略過幽冥上空向著人族地界而去……
“等著這世間再無任何一個活人,你也會在此處活著,永遠永遠。”
九霧看向她,聲音嘶啞:“所以,這是你曾經歷過的,是嗎?”
嘉樂神色空白一瞬,面容扭曲:“是!我就是要你經歷我經歷過的痛苦,你知道被賦予永不消散的魂力,在一個漆黑狹窄的角落里等一個人,安靜到只能數著呼吸生存,是什么感覺嗎?”
“他們將我殺死,我不怨,他們有難以言說的苦衷,可他們不信我,不信我會安安分分等到你來,不信我便將我關了起來,我也不怨!可他們為何要騙我,他們說,等你來了,我便可以出去,便可以再看到他們。他們說西決很美,有如夢似幻的川谷,有糜艷絢爛的花,有潺潺流水無盡綠洲!
可我在那處狹窄的巖洞等了整整一千年,等到遮擋視線的封印都淡化了,我看到了外面,沒有任何人,沒有從未見過的花草川谷,只有滿目的立碑與墳冢,和刺透封印凍穿魂體的無盡冷風與黃沙!”
“我看著那些墳冢,看了一日又一日,等了兩千年才得以逃出封印,還未見過這世間一草一木便淪落至了鬼川,可你呢,可你還是沒有來……”
嘉樂將臉貼到冰棺上:“鬼川好冷啊,又冷又臭,所有怨魂惡鬼都來分食我的魂力,我沒有辦法,在弱肉強食的極惡之源,只能邊作嘔邊將它們食下,我好惡心,每一刻都在等著,若是你出現就好了。”
“就這樣,千年,萬年,到現在,五萬年!我不想等你了……我要你受盡我所受之痛!”
九霧抬起手指,碰觸到冰棺上,極寒的冰晶將她指尖刺的流出血來。
“可這些,與世間其他人并無干系。”
一縷怨力纏在她指尖上,傷口緩緩閉合。
嘉樂搖了搖頭,狀似天真地道:“怎會無關呢?若非他們當年容不下西決,西決臣民便不必遷移到那一片死地,也不會遇見你,更不會在千百年后為了救你全族赴死……我也不必被他們殺死封印,受盡永不見日之苦,只為了等待你回來。”
嘉樂的話如同巨石落入湖面,波瀾驟起,九霧猛地看向她,瞳仁震顫:“為了救我,全族…赴死?”
第90章 真相與抉擇“你闖出的禍,我來結束,……
“可笑吧,為了一段機緣,一份連施恩者都不奢求的回報,整個西決的子民獻祭自身性命,只為他們奉若神明的劍骨不被風沙所腐朽。”
這是一個印刻在西決血脈中的秘密。
在遙遠的過去,天下亂世諸國交戰,成王敗寇,無數實力微弱的國家被無端波及,任人魚肉,當年的西決族人皆為戰敗王族之后,帶領亡國之軍與家眷躲避追殺,逃到無人踏足的西決漠海。
一望無垠的漠海中,變換莫測的地形,吃人的流沙,盡管是修為高強的修士也難以躲避的恐怖沙暴,沒有糧食沒有水源,西決子民為了活下來,食用含有微弱毒素,稍不留神便刺穿舌壁的青刺菒維持生存,盡管如此,越來越多的人在流沙與沙暴中死去。
殘喘多日,在某一夜,瀕死的他們見到了終生難忘的盛景。
金光覆祥云,云梯連天地,漠海逢甘雨,如此奇景乃古老傳說中所言,圣物化神靈,以神靈渡神明所生異象。
不知是不是幻覺,他們竟親眼見到了傳聞中的圣物——劍骨。
準確來說,是一截即將完成渡化,被拋卻骨身的枯骨。
而那劍骨之靈,距成為真正的神明,只余三節攀云梯,她站在攀云梯上,未能見其面,只見隱于云層中流光溢采的搖曳裙擺。
都言神明無情俯瞰世間,可他們遇到的,卻并非如此。
云梯上的裙擺忽而消散,攀云梯一節一節隱入云海,拋棄骨身的神靈放棄渡神回到骨身中,氳滿流盈的劍骨金光大盛,將永夜映作白晝!
瀕死的人們身下生出新芽,漠海樹木瘋長,吃人的流沙化為潺潺溪流,而遠處那覆滿金光的祥云下,是綿延一線的山川幽谷。
在那短短一瞬,逃難至此瀕臨死亡的人們喝到了救命的甘露,被天道遺棄的死地化作漠海綠洲,唯有……僅差一步便成為神明的劍骨之靈,放棄了它存于天地間唯一的機緣。
劍骨之力護佑著西決,西決子民因劍骨而存在,其后代,自出生起便被受下靈印,世代奉圣物為神明,誓有一日報答神明放棄渡神造筑綠洲之恩情……
“劍骨之力維持西決綠洲數萬年終究耗盡,他們不愿她化作一截枯骨燼沒黃沙之中,他們將她奉若神明,牢記那附著于靈印之上的恩情,西決全族耗盡靈力燃燒魂體反哺于她,終得令快要消散的劍骨之靈重新凝聚,迎得新生。”
“他們頻死前還在用心給你雕刻著隨身攜帶的銀牌,在西決覆滅前,利用漠獸送你離開,幾乎是同一時間,我,被我的親生父母殺死,西決王將他的魂力盡數覆于我的魂體上,錦玉王后的魂體陪了我二十年,卻是為了每日都叮囑我,你往日對西決的恩情,就連魂體消散,她與我說的最后一句,仍是要等你。憑什么!她是我的母親,她是我的母親啊!”嘉樂大聲吼道。
憑什么,她的母親和父親要為了其他人,對她這般殘忍!
九霧緩緩靠在冰棺上,冰晶將脊背血肉灼燒的血肉模糊,她卻感受不到一般,喃喃說著:“對不起…”
眼眶微微泛紅,晶瑩的淚水一滴一滴滑落,她緊緊扣住掌心,雙目無神。
她失了那部分記憶,可從前的她既救下了西決子民瀕死的祖先,便不會想著要他們回報什么,為何……
她想了許多有可能導致西決覆滅的原因,可唯獨,沒有想過西決覆滅,是西決子民為了她能繼續存在于世間,用整族性命反哺于她。
太重了,這份回報,重到她無法面對西決故地,無法面對嘉樂,更無法面對世間所有因嘉樂而死去的無辜性命……
九霧連呼吸都帶著顫抖,她緩緩蹲下身,沾染在冰晶之上的血液緩緩流淌。
嘉樂眼前赤色一閃,九霧眼前浮現出怨靈肆虐的血腥場面,這一次,怨靈所在之處并非玉蘭城,而是與幽冥相隔數千里的瀾鴉城。
賣糖糕的大娘被怨靈一爪奪走了心臟,破敗已久的春江樓前人群慌亂逃竄,往日里熟悉又熱鬧的街市仿若亂葬崗,尸橫遍野。
“你可看清了,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更多更多的人,都會因你的存在而死去……我要你與我那狠心的父母和愚蠢的族人都看清楚!你才不是什么拯救世人的神明,你是這天下蕓蕓眾生的災星,是禍端!”嘉樂幾近癲狂地笑了起來,神色猙獰:“我要嘗盡難以承受之苦,我要你永遠孤寂的活著,死而不能!”
九霧不斷用力的拍打著冰棺,雙手被鋒利的冰晶扎的血肉模糊,她聲嘶力竭對著嘉樂大吼道:“你想報復的人是我,你殺了我!”
“你殺了我……”九霧失聲痛哭,全身不住抖動著。
九霧淚眼朦朧地看著面前布滿了血手印的冰棺,體內的力量被冰棺隔絕,用不出靈力,她便一下一下用身體撞擊著冰棺,淡色的衣裙被染紅,嘉樂皺起眉,看著那雙絕望的眼眸,與曾經被囚于狹窄巖洞中的自己是那般相像,她講述的過往成功將九霧擊垮至崩潰……
她笑了起來,詭異尖銳的笑聲里帶著暢快,也帶著連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悲嗆。
“宿主,你清醒些,西決覆滅不是你的錯,嘉樂的悲慘也并非你所愿,被怨靈殺死的性命也不該由你來承擔,真相很沉重,但你傷害自己同樣不是解決的辦法,你醒醒!”系統在九霧腦海快速說道。
“可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因我而起,若是不是因為我,嘉樂不會死,紫衣謹卓不會死,所有人都不會死…凌云頂的雷劫是對的,我是天生惡種,是禍患!”
九霧幾近崩潰的對系統大吼道。
系統揉了揉酸澀的光子眼,它的宿主,為何這般苦……
它無法放任九霧繼續傷害自己,狠下心來啟動了光子腦中的懲罰程序,強烈的電流瞬間擊中九霧的魂體,九霧身體一僵,整個人失了力般靠在冰棺上。
“宿主,你忘了阿嬤對你說的話了嗎?你不是惡人,無論別人如何說,你都不是惡人,不是禍患。”
“宿主,幼年時不曾停下的凌云頂雷罰,現在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系統哽咽地說道。
九霧眼睫低顫,淚珠落下:“有…答案了?”
她閉上眼睛,緩緩將自己縮成一團。
幼時她從在玄意的庇護下逃離了凌云頂,可那一道道震徹天擎的雷鳴,一道道如利刃般掃視她的目光,一句“天生惡種”卻將她一直困在凌云頂,好似永遠都逃不開那里……
“宿主新生于覆滅絕境,你存在于世間,是西決全族耗盡性命逆天而行所交換,凌云頂的雷罰只是感知到了他們的存在,感知到了他們曾因你而離開,而并非因為,你是惡人。”
“你不是惡人。你是被無數人愛著,傾盡一切也要守護的存在,宿主,你曾以為的被拋棄,恰恰是那些愛著你的人付出性命的珍視,你的存在不是錯,是西決子民甘愿付出性命,所想看到的。”
九霧掀起眼眸,她,一直被愛著。
愛護她的人很多很多,只是她,從來都不知道而已。
系統的懲罰機制令九霧平靜下來,她緩緩看向自己血淋淋的雙手,輕聲說道:“你說的對,我不能被擊垮,我該結束這一場因嘉樂而起的蒼生之劫。”
她抹去眼角的淚,看向嘉樂:“你還沒說,他們讓你等待我出現,為什么?”
嘉樂與九霧隔著冰棺對視著,許久沒有說話。
“如今我被你關在此處,終生都逃離不得,你還是不肯說嗎?”
九霧撐著身子站起來。
嘉樂直勾勾地盯著她的面容,緩緩開口:“你的骨身。”
九霧眼睫一顫:“什,什么?”
嘉樂欣賞著她的表情,彎起眉眼:“你的骨身,便是他們想讓我交給你的東西,他們奢望獲得新生的你,能夠找回骨身,找回曾失去的渡神機緣。”
“只可惜,它隨我一同淪落鬼川,五萬年光陰,早已腐化殆盡了。”
九霧張了張嘴,喉間干澀,哽住了想問的話。
她的骨身沒入鬼川,那么她體內的……
嘉樂狀似好心為九霧解釋著:“哦對了,你那師兄的劍骨并非因青蕪所毀,否則,身負劍骨之人,青蕪如何能輕易將他控制,青蕪亦是在動手之時才發覺,他的劍骨并不在體內,想來是自進入西決時,便已得知了你的真實身份。”
九霧失神地看著她,良久后,她重重咬住手腕,喉間溢出嘶啞的低泣。
那日他說,他沒有將劍骨交給青蕪,隨手毀去了劍骨。
說的那般輕松,卻原來……他來西決,就是為了將劍骨,送與她。
他想她找回自己的身世,不惜以自身劍骨為代價…
嘉樂看了失魂落魄的九霧半響,被外界突然出現陣法金光擾了思緒,她身形一閃,消失在原地。
她離開后,九霧哭著問系統:“你可有辦法毀去這冰棺,我可以做任務的。”
系統嘆息一聲。
九霧繼續道:“做多少任務都可以,只要你幫我毀了它,以后我都聽你的。”
“宿主對不起,女配逆襲任務已經進展到了八成,主艙已經將任務面板關閉,接下來只能靠你自己,對不起,我幫不到你了…”
九霧沉默許久,拭去臉上的淚痕,緩緩搖頭:“你已經幫我很多了,不必說抱歉。”
九霧看向狹窄洞口外的濃墨鬼霧,金柱還未落下,便已被嘉樂驅散。
“噗!”許墨白跪倒在地面,口中鮮血噴灑一地。
“大人,您已經在此處施法一日一夜了,再繼續下去,你會死的!”趙淵焦急地站在許墨白三步之外,因許墨白腳下的陣眼,無法靠近。
“是啊,許帝師,就算您想找人,也該保全自身!”
“回來吧……”
此陣以施陣者血液為引,不遠處的仙門之人也同樣守了一日一夜,眼睜睜看著許墨白周身氣息越來越微弱,卻無能為力幫不上忙。
許墨白動作緩慢地站起身:“找到了…”
陣法被毀之處,正是距幽冥百里處的荒廢村落。
他看向趙淵:“備馬,去離壽村。”
趙淵猶疑道:“離壽村據此處千里之遙,如今玉蘭以南皆被怨靈占據,無法御劍而行,您的身體……”他的話在許墨白清冷的目光凝視下咽了下去。
“屬下這就去辦!”
“我等也去,九霧姑娘對我們對人族有恩,我等非忘恩負義之人,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將她救回來!”
“是啊,我等仙門之人絕不會再行那見死不救之舉。”
戰馬蹄疾,彴凜駕馬自北邊回來,他將手中令牌扔給后方的攬月將領:“傳本帥令,駐守玉蘭城十萬攬月軍即刻南行,驅除玉蘭以南怨靈,救回九霧姑娘!”
君上寧可自毀傀絲也要去尋九霧姑娘,他便是去找君上,也無
法為君上續命,唯今能做的,便是盡可能保住九霧姑娘無恙……
兩日后,離壽村青山崖——
一道瘦削的身影攜著滿身血腥味走進崖洞,見到冰棺中閉目的少女,腳步定格在原地。
“姐姐…”
九霧睜開眼,望向那張記憶中熟悉的面容。
“冥檀,你與惡為伍,就不怕被惡果反噬嗎?”
原來青蕪與纏荊都在找的冥檀,竟投靠了嘉樂。
冥檀靠近冰棺,一眨不眨地看著九霧:“當年我不惜斷了輪回將魂魄獻祭給魅魔,茍延殘喘活到現在,為的就是親眼看著仙門死絕,能夠復仇,反噬又算得上什么。”
“我唯一后悔之事,便是當年連累了你。”
“對不起,姐姐。”他垂下頭。
九霧唇邊劃過一抹譏諷地笑意:“你既對我有愧,不如放我出去?”
冥檀眸中閃過一絲不知所措:“我……”
“閉嘴吧,你不敢。”
“你口口聲聲要復仇,卻不敢與仙門與玄意正大光明的較量,先是纏荊,又是嘉樂,你也就只敢躲在他人嗤之以鼻的陰暗之處,任人驅使了。”
冥檀只見她重新閉上眼睛,好似多看他一眼都嫌臟。
他用力的擦拭著指尖的血污,猝不及防地紅了眼眶:“你不曾經我之苦,自是可以大言不慚的指責我。”
九霧閉眸問道:“苦嗎?痛嗎?恨嗎?”
冥檀握緊手指:“喪親之苦,剜心之痛,滅門血恨!”
“現在這世間有無數孩童如你一般承受喪親之苦,剜心之痛,滅門之恨,你可開心了?”
“現在的你,成功的毀掉了無數個曾經的你,可覺舒心?”
冥檀面色蒼白:“這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九霧彎起唇角,眼中不見半分笑意。
冥檀臉上血色盡失,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分反駁之言。
“就算是,又如何,我不過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惡人,只要能達成目的,我可以拋棄一切,哪怕是我自己。”
冥檀站起身來,轉身背向九霧,就在他要離開時,九霧忽然說道:“以前不曾細想,這兩日細思許久,這才看清,行至如今我所走的每一步,皆是由他人操控。我曾天真的想要擺脫自己的命數,可到頭來,還是一枚棋子罷了,我自認為擺脫的,不過是將自己由一名執棋者手中,輾轉于另一執棋者手中。”
逐清把她當做棋子,封印玄意記憶。
纏荊將她當做棋子,想要蔣芙蓉的命。
青蕪把她當做棋子,意圖奪取玄意劍骨。
許墨白將她當做棋子,破解蒼生死局。
嘉樂將她當做棋子,發泄心中悲慘苦痛,試圖以滔天怨氣遮掩所犯下的無可挽回的錯事,任由自己一錯再錯。
她這一路走來,有系統相伴,看似所走的每一步都掙脫了原有的桎梏,可每一步,皆不由她選,每一個重要關頭,總有一雙手將她推向無法選擇的前路。
擺脫了屬于女配的悲慘命運,卻無法逃離身為棋子由他人撥弄的境地。
“如今棋子已然跳脫不了棋局,那么下一步如何走,總該由我自己來決定了,對吧?”
冥檀心下不安,他蹙眉問道:“你想做什么?”
“冰棺內隔絕靈力,死生不能,可冰棺外,你可以輕而易舉將失了靈力的我殺死。”九霧認真的看著他,眉眼間的陰霾一掃而光。
冥檀面色緊繃:“我不會殺你。”
“別慌,你想不想殺我不要緊,要緊的是,你來此見我,剛好能解釋我為何會無故身亡。”
九霧說完,對冥檀眨了眨眼。
冥檀還想說什么,只見九霧突然閉上雙眸倒在冰棺中,他慌了神,用血霧試探她氣息。
怎么會……
少女呼吸戛然而止,氣息全無。
冥檀不斷向九霧體內輸送靈力,等了整整半炷香的時間,冰棺中的少女與尸體別無二致,經脈,呼吸,心跳,俱無一絲生機…
“你在做什么?”踏進巖洞的少女聲音陰冷。
嘉樂視線落在冰棺中失了聲息的少女身上,周身鬼霧愈加濃重,黑氣席卷至冥檀脖頸,將他吊了起來。
“你竟敢殺她!”
冥檀被鬼霧纏住,無法開口,面色因窒息逐漸變得青紫。
嘉樂隔著冰棺拭了拭九霧的氣息,眉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之色,顧不上冥檀,劃開手指在冰棺上畫了一道血印,冰棺緩緩打開,她將九霧拖至一旁,對著九霧低吼道:“就算你死了,我也會將你的魂魄從黃泉之中拽出來,承受永世孤寂的痛苦!”
“你不許死!”嘉樂尖叫道。
掌心怨力不斷輸送入九霧胸口。
“你不許死…”她搖著頭,蜷縮在九霧身側。
五萬年,她所有的努力與籌謀都是為了這一日,為了讓她遲遲等不到的人受到懲罰,她怎么可以死掉。
嘉樂神思不穩,黑氣布滿整個臉頰,模糊掉了原本面容,她從冰棺上的倒影上看到這樣一個如怪物一般的自己,就如在鬼川河下所有的怪物一樣……
她尖叫著向后退,用力抱緊九霧的手臂,將臉埋在她身后。
冥檀被怨魂帶走,嘉樂縮在九霧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淚水化作黑色的怨息劃過臉頰,她放聲哭了起來,聲音尖銳又難聽,等哭夠了,她惡狠狠地瞪著沒有聲息的少女,:“若你早些來,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副鬼樣子!”
她呆滯地盯著洞口縫隙中那一縷光亮,直到光亮消失,夜色襲來,她仍一動不動的縮在九霧身側。
不知是不是錯覺,一點點溫度自那柔軟的掌心傳來,令嘉樂常年冰寒的軀體感受到可憐的丁點暖意,從未有過安睡的惡靈緩緩閉上了雙眸,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她看到了自稱為她娘親溫婉女子,這一次,她垂淚托著手中嬰孩,她說:“西決失去了劍骨,往日里的恩澤生機變為了反噬,西決血脈受到天道詛咒,天下間無一處能容我的嘉樂安身,可她還不曾看到這世間的美景,不曾開口喚我一句“娘親”,我怎忍心將她殺死。”
“可不殺她,她亦無法存活,只有將我二人魂力盡數賦予她魂體之上,她才有機會等到神女歸來,在神女身邊,她便可以自由行走,離開西決,見到更廣闊的天地。”
一道偉岸的身影不斷敲打著手中的鐵錘,小小的木馬在光影中搖搖晃晃。
“總有一日,神女會回到西決尋找遺失的骨身,她是我們西決的神明,定會善待我們的嘉樂。”
嘉樂周身怨氣更為濃厚,不對,他們讓她等九霧,分明是想利用她為他們的神明送劍骨,才不是為了她!
他們是殺害她的兇手!
縈綠色的靈暈包裹在嘉樂周身,濃墨色的怨力被驅散。
嘉樂松開緊緊皺著的黛眉,睡夢中的她變得茫然,可他們,看起來很難過……
九霧指尖還帶著一絲麻意,她的假死之所以能騙過嘉樂,多虧了系統還能對她開啟懲罰機制,為了裝的像些,她特意讓系統將懲罰參數調至最大,魂體受到極為劇烈的電擊,連帶著軀體也出現短暫的閉息。
她垂眸看著依偎在她身側的少女,她看過錦玉王后的記事錄,字字
句句都是對未出生女兒的期盼與喜愛,又怎么會如嘉樂所說,不愛她呢?
嘉樂在鬼川下被怨息侵蝕了五萬年,記憶中許多細節之處被怨力所影響悄然改變,怨恨被無限放大,逐漸失了心中最重要的東西……
西決王和錦玉王后都是極好的人,他們的女兒,若非淪落極惡之源,也本該是很好的人。
這般想著,嘉樂猛地睜開眼眸,用力推開了九霧。
“你到底使了什么詭計篡改我的記憶!”
嘉樂抬起掌心,想對九霧出手,被縈綠色的靈氣按住,掙扎著被按在九霧身側。
“陪我安靜的坐會兒。”九霧輕聲道。
“你修復好我的傷,現下我也從冰棺中逃出來了,你知道的,我可是你們西決的神明,我的力量對西決的血脈有著天然的壓制。”
嘉樂目光陰森,她詭異的扯起唇角:“你對我有壓制,對怨靈可沒有。”
九霧認真地看向她:“你不怕我一招不慎被怨靈剜去心臟再死一次?”
“你!”
九霧摸了摸嘉樂的頭:“到時你還得救我一次,多辛苦啊。”
嘉樂使勁甩頭躲避九霧的手,面色漲紅。
“說真的,你能驅使怨靈毀滅世間,可還能阻止它們繼續作惡?”
九霧雖這么問,心中卻已經有了答案。
極惡之源的怨靈生前便是作惡多端,無可饒恕之輩,死后更是兇殘貪婪,人類的心臟能增強它們的怨力,一旦嘗到甜頭便食髓知味再不會停止。
“鬼川結界一旦打開便再沒有退路,如今現世的怨靈不過冰山一角,更多的還在沉睡中。鬼川下,也并非只我一個惡靈,結界被打開了,它們也快醒了,等它們醒來,別說一個你,就是成百上千個你,也阻止不了這世間的滅亡!”
嘉樂陰測測地盯著九霧,想從她臉上看到驚恐之色,可不知為何,她神色淡然,這令嘉樂心中不悅。
“你到底聽沒聽懂,你保不住這世間,不僅是那些不相識的人,就連你所在意之人,你也護不住!”
九霧拍了拍她的頭:“不是讓你陪我安靜的坐一會兒嗎,聒噪。”
嘉樂氣急敗壞地尖叫起來,姣好的面容再一次因暴躁而變得可怖,九霧揉了揉耳朵,無語地看向她。
她面無表情地對系統道:“鬼川真不是個好地方,將好好的孩子逼成這般。”
“宿主…”
先前失了理智的九霧讓系統感到擔憂,現在這個平靜到詭異的九霧更令它不安。
或許只是宿主想通了……系統一遍又一遍安慰著自己。
九霧就這樣強制按著嘉樂陪她坐到了天亮,她緩緩起身,跺了跺麻木的雙腿。
嘉樂跑到洞口之處攔著她:“你不許走,你若敢離開此處一步,我便召喚怨靈來對付你!”
九霧“撲哧”一笑:“你的怨靈多數都虐殺人族去了,僅憑此處的仨瓜倆棗,如何攔得住我?”
嘉樂咬了咬牙,化作一團鬼霧沖向九霧。
誰知九霧不躲也不閃,等著她來到她面前,忍著灼痛的怨力一把擁住了嘉樂,嘉樂瞪大雙目。
“你所犯下的錯事非我所愿,卻與我有關,你闖出的禍,我來結束,你犯下的罪孽,我來彌補。”
“對不起,讓你等我等了這么久。”
她說完,絲絲縷縷的縈綠色靈力將嘉樂纏繞住,嘉樂怔愣地被桎梏在原地。
少女的身形消失在洞口,嘉樂雙目赤紅,眼角的黑色怨息落在縈綠色的靈力上化為飛煙,情急之下所有言語變成了尖銳瘆人的嘶吼,不斷在崖洞中回響著……
午時,仙門之人與攬月軍一路拼殺趕到離壽村,無數怨靈遮擋日色,自四面八方匯聚而來。
天際的怨靈俯沖而下,戰馬揚起漫天飛塵,濃重的血腥氣自山谷中升騰,刀光劍影,箭矢交墜,硝云之下血流成河。
嘉樂掙脫桎梏跑出崖洞,身形一閃出現在戰場中央,她試圖在人群中尋找九霧的身影,一時不察被涿清的符咒所傷。
下一瞬,無數魔獸加入戰爭,纏荊的魔息向嘉樂襲來,嘉樂身形化作黑霧躲開纏荊的魔息,纏荊瞇起眼眸:“人呢,交出來。”
嘉樂眸中赤色一閃,周遭怨靈涌向纏荊。
嘉樂連山閃過一絲無措,她沒有與她的同伴在一起,到底去了何處?
幽冥,鬼川——
淺色的裙擺拂過鬼川河邊如火焰般綻放的往生花,少女蹲在花叢中,指尖碰了碰纖長彎彎的紅色花瓣,視線落在散發著香氣的金黃色花蕊上。
“聽聞往生花是唯一適宜冥界生存的靈植,花蕊上散發的香氣可助魂魄在去往輪回的路上忘記死亡時的痛苦。”
“宿主,我們回去吧……”系統顫聲道。
九霧湊近往生花嗅了嗅,彎起唇角:“不回去了。”
她說完,站起身,眸中靈暈一閃,紫色的藤劍如一道流光,劃破云霄與長風自天際而來!
九霧握緊藤劍,劍指天穹。
“宿主,沒用的,您就算守在此處,一日,兩日,十日,制止鬼川河下怨靈逃出,可你守不了一世,你的靈息總會耗盡。”系統焦急說道。
九霧抬眸看向藤劍,蓄滿了靈息的藤劍通體染上赤色,轟鳴震顫。
“是啊,惡是除不盡的,就算是戰天女復活重新封印此處,也難保不會在未來的某一日,再次出現今日的幽冥禍患。”
“我不是戰天女,沒有能力設下阻隔百萬惡魂的強大的結界,但我可以……毀了它。”
“毀了…什么?”系統難以置信的顫聲問道。
九霧沒有回答,藤劍上的靈息無限放大,緩緩凝成一柄擎天巨劍沒入云層中,伴著狂風巨駭向鬼川河斬去!
“既是極惡之源,我斬了又如何!”
鬼川河早已不再是渡化惡靈之地,那底下積攢的惡越多,滋養出的怪物越多,毀去這陰穢臟污之處,所有的怪物再無法利用這惡息復生。
九霧額頭兩側青筋暴起,顫抖的手臂再次抬起藤劍,今日,她便要讓世間再無可供極惡可棲息之地!
“宿主,停下!黃泉不渡惡,鬼川無往生,您若毀去鬼川,這世間某一部分人死后,便再無歸處與灰飛煙滅無異!您這是在破壞天道守恒!”
“生前作惡,死后還需什么棲息之地,極惡之魂,既無**回,死了就該被日光所吞噬,化作飛煙有何不可!”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歸處呢……”系統聲音里帶著哭腔。
破壞世間守恒,成為天道眼中的罪孽,它的宿主,連輪回都入不得……
九霧手中的靈息巨劍再次斬下。
一遍又一遍,地動山搖。
隨著她手中之劍的揮下的同時,九霧體內的修為,正一階一階的倒退著……
天際烏云匯聚,如一道旋渦之眼不斷翻滾著,血色的雷霆隱于云層下,九霧手中藤劍……斷了。
離壽村,與怨靈的廝殺還在繼續。
就在這時,有血殺門門眾自南邊而來,纏荊眼眸劃過一絲寒意,手中血霧沒入冥檀胸口。
“膽敢背叛本尊投靠惡靈,找死。”
他收回手,冥檀跪在地面上,鮮血盡數自唇邊涌出,他臉色灰白地指向南邊的方向,倒在地面上。
冥檀張了張嘴,不斷涌出的血液堵住了他的聲音。
他蹉跎一生,躲在陰暗的角落做那見不得光的蛆蟲,做盡了惡事。他知道,他再次出現在纏荊的面前會落得什么樣的下場,唯一一次不計后果想救一人,卻終是,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戰馬幾次踩踏在他血肉上呼嘯而過,冥檀看向那些身穿素袍的仙門中人,他努力的撐起脖頸想看到他們的臉,可直到呼吸戛然而止,還是只能看到那不染塵埃的衣擺。
就如幼時,他藏于父母的身下,透過縫隙,努力想看清仇人的面容,卻也只記得,那纖塵不染的衣擺……
許墨白看向纏荊,沉聲道:“南邊。”
他在此處已探察不到九霧的氣息。
從前他見過冥檀對九霧不同尋常的態度,如今他投靠了惡靈,臨死前卻指向了南方,或許與九霧的蹤跡有關。
涿清皺起眉:“九霧姑娘去南邊做何?”
他說完,地面劇烈震顫一瞬,南邊天際血色雷霆震徹天擎,一道一道粗碩刺目的血雷不斷落下,令在場之人無不心驚膽戰。
所有怨靈化作鬼霧,瘋了一般紛亂嚎叫著向南方而去。
不止此處怨靈,遙遠天邊密密麻麻的鬼霧,如流動的黑云般緩緩向南邊匯聚著。
“血雷,天譴之兆。”有人喃喃道。
許墨白身形一晃,臉色蒼白地喃喃道:“是她,她要……”
纏荊:“毀掉鬼川。”
他暗罵一句“瘋子”便化做魔霧消失在原地。
涿清難以置信的顫聲說道:“九霧姑娘到底知不知曉,鬼川河是天造之境,與黃泉共稱冥界,毀去天地自生之境,所要受到的天譴……”
“自古根本無人敢這般做過!”
無人知曉,毀去比世間生靈萬物之祖還要久遠的鬼川,打破天地自成的守恒定律,會承受什么樣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