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離人
女媧準(zhǔn)備的早餐是偏中式口味的南瓜小米粥和燒麥, 應(yīng)該是通過數(shù)據(jù)算法整理以后針對兩人的口味做的,尤其是蔚起,她還專程為他準(zhǔn)備了一碗櫻桃酪。
“這是?”蔚起不太明白為什么這碗點心自己有, 簡秀卻沒有。
女媧體貼的說道:“簡先生告訴我, Omega處在標(biāo)記期, 尤其是完全標(biāo)記期, 會更加敏感,身體也更偏愛熱能和甜食, 我只有處理過地球雙性人類的經(jīng)驗, 并沒有處理過ABO多性別人類的身體經(jīng)驗, 這是第一次,希望您能滿意。”
簡秀正在喝粥的動作一頓,然后默默繼續(xù)喝粥。
蔚起:“……謝謝, 滿意。”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簡秀眉目清暖, 緩緩舒展。
“你有想做的事嗎?”飯后, 簡秀粘人地貼上了蔚起, “我陪你呀,你昨天在看什么書?要不要我陪你一起看呀。”
完全被安撫好了的簡秀這個時候才像著他此前的模樣, 他哪里也不去,就完全賴在蔚起身邊, 雙眼水潤,溫和無辜,任誰也想不到, 他曾經(jīng)怎樣冷漠地把三支抑制劑打入了自己愛人體內(nèi),遒曲成完全禁錮的鎖鏈,逼蔚起完全蟄伏在他身邊。
蔚起揉了透簡秀的頭:“你沒有想做的嗎?”
“我想和你在一起。”簡秀順著蔚起的撫摸, 緩緩枕在了他的大腿上,但無論是怎樣的姿態(tài),蔚起必須在他的目光里,“一直一直在一起。”
“簡秀,我們談?wù)劊脝帷!蔽灯鸫鼓浚粗?br />
“蔚起。”簡秀一直掛著的柔軟笑意瞬間散去,“我不想聽見我不想聽的。”
“好,不說你不愛聽的。”蔚起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問題,哄簡秀已經(jīng)快成他的必修課了,“說你愛聽的,好不好?”
簡秀不敢放松地猶豫片刻,最后攥住了蔚起靠近自己的手,用雙手合住,放在自己心口,才終于說道:“你說吧。”
“我很小的時候,嗯……有多小?大概七八歲吧,那個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有一個訂婚對象了。”蔚起認(rèn)真整理著簡秀的碎發(fā),“那個時候,我對于婚姻,伴侶的一切印象,還是父母,還是童話書里的王子公主,傳說故事里的仙子凡人,所以,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就是突然告訴我,我要有一個新的家人了,是和爸爸媽媽一樣的那種家人。”
簡秀有些心虛,是真的心虛,因為他沒有蔚起這些感觸,他記得的只有顏姝滿不在乎的一句,“沒關(guān)系啊,這是無聊大人的權(quán)宜之計而已,小阿秀一輩子只需要開開心心的就好。”
所以以至于他直到在精神海壞死,真正需要一個Alpha來治療時,他都不知道蔚起的名字。
很早開始,簡秀就比誰都清楚,這場婚約是在爺爺放權(quán)以后,為了維系東部星區(qū)的局面穩(wěn)定,并且保證簡家派系的民間出身軍官依然在軍中有枝可依,蔚家依舊握住實權(quán)而安排的一種象征。
但顯然,早期蔚家并沒有告訴蔚起這件事。
“我查了很多資料,問了很多AI,問他們……什么是訂婚,什么是結(jié)婚,什么是愛人。”蔚起似乎回憶到了什么極好笑的小事,“那個時候我的我使用AI還是兒童模式,所以智能AI就告訴我——訂婚就像你和好朋友拉鉤鉤,約定長大后一起搭積木城堡,只不過大人用的是閃閃發(fā)亮的戒指,不是小拇指。”
“那,什么是結(jié)婚呢?結(jié)婚,就是真的開始搭城堡,兩個人一起搬磚、刷墻,還要商量吐司片上是放草莓醬還是花生醬。有時候積木會倒,但你們會一起撿起來重新搭,因為這是你們的‘永遠(yuǎn)的家’。”
蔚起描述的兒時太可愛了,可愛得簡秀不曾見過,簡秀雙眼發(fā)亮,把自己一直握在手心蔚起的手松了出來,小拇指拉上了小拇指,做出了拉鉤的模樣。
“如果,如果我小時候就見過你就好了。”簡秀一字一句,聲音輕極了,仿佛怕驚飛了這滿腔的情愫。
“后面再見也不晚。”蔚起勾緊了小拇指,這樣的約定毫無效力,但他們就是這樣拉緊了彼此,以為一生,““至于愛人,愛人就是長大后,你也會遇到一個愿意握著你手的人,哪怕你打噴嚏噴了他一臉果汁,他也會說‘沒關(guān)系,我再去拿紙巾’。”
蔚起真的不怪簡秀的,事實上,簡秀一生的不幸要比他多得多,無奈與失聲要多得多,他才是那個飲下一生無奈不得之,匆匆來愛他的人。
“所以,八歲的我一直在等,我把自己的零食、玩具、童話書全都分成了兩份,他們說,愛人就是要把自己最好最喜歡的東西給他,所以分著分著,就又變成了一份。”蔚起指尖落在了簡秀眼尾的淚痣之上。
簡秀:“為什么最后是一份?”
蔚起:“全都留給你。”
現(xiàn)在的蔚起太會哄人了,簡秀覺得自己幸好剛剛把蔚起的手拿開了自己胸膛,否則他一定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而動,劇烈得難以抑制。
“你,你現(xiàn)在!就是說的再好聽,我也不可能放開你的。”他結(jié)結(jié)巴巴的撐起自己的氣勢,“你別,別想就這么覺得,我這么好哄,你以前怎么不這么……這么對我。”
話音越說越低,越說越委屈。
其實簡秀知道,現(xiàn)在的蔚起也是這樣對他的愛人的,在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吻時,在簡秀不敢面對、率先落荒而逃時,蔚起就已經(jīng)把自己的一切劃分給簡秀了,也許蔚起也想給他一個驚喜,當(dāng)他們再回中央星系時,他們再也不是有名無實的訂婚聯(lián)姻的對象,而是切切實實的伴侶。
彼時,只是一個曖昧不清,情至恰好的一吻,甚至不是蔚起主動,他只不過是沒有拒絕,蔚起便將一切篤定到了簡秀身上。
可簡秀就是委屈,他委屈這個人永遠(yuǎn)都會丟下他,愛捆綁不住他,恨也是,自己可以是他最在乎的簡秀,也可以是他最終要放下的簡秀。
“嗯,我的錯,對不起。”蔚起并不認(rèn)為自己毫無過錯,俯身,很自然的吻了吻簡秀的右眼淚痣,“對不起,不是故意的,簡秀,我不是故意丟下你的。”
“我討厭死你了。”提及此,簡秀怨懟著,手臂卻牢牢拴著蔚起,言不由衷,“我討厭死你了,你這個人,最討厭了!”
“好,好,好。”蔚起熟練的順毛,“我最討厭了。”
簡秀猛地捂住蔚起嘴:“你不許說!”
蔚起:“……嗯。”
算了,你開心就好。
“還有嗎?還有嗎?你小時候的事?還有嗎?”簡秀摟上蔚起的脖頸,親昵地去咬蔚起的喉結(jié),蔚起覺得現(xiàn)在的簡秀像格外天真的蔚花花,恣意地在自己懷里打滾,胡作非為。
綿軟溫?zé)岬纳嗉馓蜻^喉結(jié),蔚起呼吸一緊,抬手擋住逐漸放肆的簡秀,嗓音喑啞:“……有的,你想聽哪些?”
“什么都想聽。”簡秀惡劣的抓住蔚起的手腕,貼近啃咬著蔚起的咽喉處,昨晚他就發(fā)現(xiàn)了,每次到情動最深處時,只要碰一下這里,蔚起就會抖得尤其厲害,“你講什么我都想聽,哥哥,蔚哥哥。”
受制于人,蔚起嘆了口氣,離開中央星系前,安知宜形容簡秀是狐貍精,蔚起那個時候還沒多想,現(xiàn)在覺得……他說的也沒錯。
“哦,哥哥,我都叫你哥哥了,你該叫我什么。”簡秀攀著蔚起,咬開蔚起領(lǐng)口被扣得嚴(yán)絲合縫的扣子,“你叫我什么?該叫我什么呀?”
“……哎。”蔚起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也有應(yīng)付不了簡秀的時候。
“我父母會叫我阿秀,小阿秀。”簡秀指尖擦過蔚起的眼角,“蔚起哥哥,你叫我什么呀?”
“就,就還是……簡秀吧……唔嗯!”?*? 蔚起還是有些不適應(yīng)這樣親昵曖昧的稱呼,鎖骨一癢,簡秀已經(jīng)把領(lǐng)口完全咬開了,露出昨夜黑暗里不曾展露的斑斑點點殷紅色。
“蔚起哥哥,小起哥哥。”簡秀把蔚起推到自己身下,撐著下巴,就著蔚起胸口的曖昧紅色畫著梅花脈絡(luò),“你再哄哄我,好不好。”
算了,就當(dāng)自己真的是在八歲遇見簡秀吧,那個時候的簡秀,大概才六歲,蔚起抿唇,氣息低吟:“……小,阿秀。”
簡秀:“小起哥哥喜歡嗎?”
蔚起:“喜歡的。”
簡秀把玩著蔚起的心間一瓣花,“我要是在你八歲遇見你,你會不會喜歡我?”
蔚起無奈:“喜歡。”
簡秀覺得自己心臟越來越燙:“我把你搶走了,關(guān)到城堡里,然后把你鎖起來,不讓你見任何人,一輩子只做我的Omega,你還喜歡嗎?”
蔚起莞爾:“……喜歡,很喜歡。”
簡秀倏忽頓住了,他沒有想到蔚起真的會這么配合,不,其實從蔚起醒來開始,就沒有不配合過他過,但是他還是沒有想到,原來自己在聽見他的每一次反復(fù)確認(rèn)以后,還是會無限心動。
可是他現(xiàn)在不要再這樣的輕易心動了,簡秀心底酸酸澀澀的痛,他說不出來為什么,為什么明明現(xiàn)在時光當(dāng)好,為什么現(xiàn)在蔚起事事順從,為什么?一切都是自己期盼如愿的結(jié)果,他還是心痛不已,神傷難掩。
“你別騙我了。”簡秀貼上蔚起胸口,“蔚起,你愛人類,只要是你認(rèn)可的事情,你會拿命去拼,你說喜歡我,卻總是讓我那么難過。”
每一分,每一秒,簡秀都貪戀著蔚起的縱容,可時時刻刻,他卻又要反復(fù)警告自己,千千萬萬不要再動心,不要再心軟,不要再給這個人置之死地的機會,曾經(jīng)相許于這個人全全滿滿的愛意不足以支撐他一生,好似唯有愛恨交織,滿腔戒備,若即若離,方才算得上上簽啊。
蔚起扣住簡秀的手,摩挲上了秀美青年的眉宇:“真的喜歡的,簡秀。”
“可是,我不相信你啊。”簡秀眸光眷戀,情深深如許,“蔚起。”
紅塵三萬場,菩提諾光陰,可惜這個人渡眾生,不渡自己。
淡淡無奈,蔚起吻上了簡秀的眼睛。
“啪嗒。”
溫?zé)岬乃麨R落到簡秀的臉龐,他震驚地睜眼抬眸,蔚起,哭了?
“蔚起……你別哭……我只是,我只是生氣而已……”簡秀想去擦掉蔚起的落淚,但是蔚起扣住他的手,阻止了他,其實現(xiàn)在的蔚起很好反抗,三支阻隔劑,完全標(biāo)記,精神海連接,這些無一不是盡頭握在簡秀手里的枷鎖,但是面對蔚起,他依舊心慌。
蔚起會傷心,而且經(jīng)常傷心,卻沒有切切實實地落過淚,簡秀印象里,少有兩次,也不過是淚光閃爍,最后一轉(zhuǎn)而逝,再無后話多言。
蔚起含笑不語,垂目淚墜,似亡花簌簌的落下,落在簡秀的面上,唇上,心上,先是溫?zé)幔缓蟊鶝觯詈笃繁M,咸澀的苦。
和自己的眼淚沒有分別,和其他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沒有分別,簡秀恍惚地想,原來蔚起也會哭,原來蔚起也只是凡人,好像所有人都忘記了這件事。
“蔚起。”簡秀喃喃,“你是不是恨我。”
有那么一刻,簡秀想,算了,算了……算了,如果真的對蔚起來說,當(dāng)下這樣的困境是這樣難過的話,他真的放不下人類星聯(lián)的話,那自己放蔚起走吧,這幾天也很好,權(quán)當(dāng)大夢一場,權(quán)當(dāng)黃粱一枕。
俯仰宇宙,歸心桃源,至少還有這短短數(shù)天。
“不恨。”蔚起說道,“不恨的。”
“簡秀。”他痛心肺腑良久,才來得及輕輕地續(xù)說,“我愛你。”
簡秀可以恨蔚起,蔚起一定不會恨簡秀。
如果,自己真的是在八歲時,遇見簡秀。那么,自己一定會很開心,當(dāng)哥哥抱著他去摘花,他也一定要跳下來,然后自己爬上樹,摘下枝頭最高最好的一朵花,送到乖乖巧巧的小簡秀面前,說,“送給你。”
自己所有的玩具和故事書都會是簡秀的,媽媽烤了十個小餅干,媽媽兩個,爸爸兩個,哥哥兩個,簡秀四個,自己的也是簡秀的。
如果,自己是在十六歲遇見簡秀,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在軍校預(yù)科班學(xué)習(xí)了,但是他還是可以去見簡秀,每一次放假,他可以帶簡秀去很多地方,一定是他喜歡的,游樂園,博物館,植物園,蛋糕店,圖書館,電影院,他們一起去做少年情侶該做的一切俗常浪漫事。
哪里都好,只要有簡秀就好。簡秀喜歡看書研究,他可以陪他在實驗室坐一整天,簡秀犯困了,也可以靠在他的肩上,然后睡一整個下午;如果在校時候,簡秀病了,他也會像自己的某些同學(xué)一樣,悄悄躲開監(jiān)控,然后翻出學(xué)校,守在他病榻前,帶著少年奔徙一夜,朔風(fēng)寒氣的淺吻。
如果,是在二十余歲時時候遇見簡秀,那應(yīng)該是簡秀最風(fēng)華正茂的光陰,他肯定會一見傾心,不,每一次遇見簡秀,他都一定會一見鐘情。只是那個時候的他身無負(fù)累,會告訴秋蕓,告訴安知宜,告訴蔚深,告訴言云鳴,告訴他每一個重要的人,他喜歡簡秀。
他一定不讓簡秀瞻前顧后,擔(dān)驚受怕地等那么久,那個時候的蔚起不必承擔(dān)任何保密條例的義務(wù),他也一定猶豫自己的選擇,他可以告訴簡秀自己的名字,縱使初見離別時,也不用一句“抱歉,保密”,遺憾這么多年。
可是命運無常,錯綜復(fù)雜得似乎從來都沒有給過他們選擇的機會,荒唐啊,在蔚起后續(xù)所知的所有資料里,在簡秀不曾言說過的那十一年里,他獨木難支,孤身一人,連素來愛憐孩子的簡家父母,都沉默無聲。
簡秀太苦,蔚起心疼。
千萬里之遙,十一年之遠(yuǎn),恨不能相逢。
緣分太淺不若青梅竹馬,情分太深不及相敬如賓。
往之不諫,來者難追。
女媧其實一直在等,她在等屏蔽系統(tǒng)打開的時候,但是到底沒有,直到這兩個人都相顧無言,都不再卿卿我我時,也沒有等到她覺得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情。
作為一個人工智能,她不懂遺憾,也不了解人類的復(fù)雜,只是默默取消了在自己算法里備選的“洗澡”和延后的“午餐”,安靜的繼續(xù)運行著她的基本工作。
突然,她的其中一個待機程序啟動了。
女媧收到了一直處于基地腹地內(nèi)部的長期休眠艙啟動的訊息,這是她還持續(xù)在此低功能耗運行的的意義,也是她在這宇宙深處保護(hù)于自己腹地內(nèi)部的最重要任務(wù)。
“蔚先生,簡先生。”女媧說道,“我希望,你們可以去見一個人。”
第162章 會面
“張景詠, 男,中國遼寧省,公元2102年生人。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電子信息工程專業(yè)博士, 量子通信專家, 多次從事于國際大數(shù)據(jù)與星際導(dǎo)航項目, 是“星海長征”計劃俄羅斯分區(qū)的中國負(fù)責(zé)領(lǐng)航員之一。同樣, 他,也是我所服務(wù)的最后一個還活著的地球人類。”
女媧指引著兩人, 穿過空洞長長的星空回廊, 穿過密密叢生的植物群園, 深入了整個寂靜無聲的行星基地內(nèi)部最深處。
“還活著的地球人類?”簡秀心底默算,“他是……一千八百年前的古人?”
“對于你們來說,確實如此。”女媧平靜的敘述著另一個事實, “以及,結(jié)合兩邊的人類歷史來看, 他應(yīng)該也是目前人類歷史有載的, 最后的雙性人類。”
這句介紹太沉太重, 壓得兩人思緒皆是一沉。
女媧:“在常年的星際航行過程中,我們這一批領(lǐng)航員并沒有你們那一批先祖的運氣, 整個航行過程中,同樣也爆發(fā)了多次能源危機和內(nèi)部矛盾, 但在這個過程中,真正對人類繁衍和存續(xù)造成毀滅性打擊的,是宇宙輻射——污染九成來自地球的狩精卵。”
“后續(xù)繁衍出來的嬰兒, 無論是自然嬰兒,還是試管嬰兒,他們大多帶有先天的太空病癥, 壽命短暫,智力低下,無法生存,更無法投入生產(chǎn),即便有僥幸長大的孩子,也不具備繁衍能力;在有限時間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幾乎半數(shù)領(lǐng)航員拒絕了休眠,將自己有限的壽命投入研究五十年——期間有過一定成就,但是日漸稀少的能源和逐漸增長的人口數(shù)量,造就了新的矛盾。”
“人口太多,消耗太大,能源不足。”
“我們的先祖也遇見過類似情況,但是真正解決問題的原因,是性別分化,是在類似時期,我們開始逐漸進(jìn)入ABO三性分化時代。”蔚起回憶起歷史,“由于Omega與Beta的共同生育能力,無視男女局限,在其本質(zhì)上擴大了人類的母體范圍,信息素和精神海,也加強了在嚴(yán)苛環(huán)境下母體對胚胎的保護(hù),所以繁衍得以進(jìn)入穩(wěn)定期。”
“自然選擇了你們,沒有選擇我們。”女媧說道,“基因可存續(xù)的進(jìn)化,是自然的禮物,你們很幸運。”
即便明確知曉AI不具備人心情感,蔚起依然在女媧這句話中,仿佛可以觸及到千年前,那批人類的絕望,彼時,不計代價投入于人類繁衍生息計劃的他們,是否每天一睜眼,也在期盼著一場進(jìn)化的降臨呢?
人力不及,便就唯余祈禱了。
女媧:“日漸稀少的能源和個體自身的求生欲,催生了更深重的內(nèi)部懷疑,矛盾最尖銳時,甚至有人類提出食用太空航行時期誕生的嬰兒,他們的論調(diào)也很直觀,反正都是養(yǎng)不大的廢物,至少可以發(fā)揮最后的余熱。”
蔚起呼吸一輕:“……這不是一個好方法。”
簡秀沉默片刻,說道:“無論是從道德還是科學(xué)兩種角度來說,這都是飲鴆止渴,極端環(huán)境下,道德的底線一旦崩塌,就再也無法重塑;太空病癥積累在嬰兒體內(nèi),并且?guī)缀鯊氐状驌粢徽麄人類物種,那么當(dāng)初太空輻射針對感染的應(yīng)該是基因……同時,人類基因本身就有禁止同類相食的禁令,這樣大范圍的食用,會出新的問題的。”
“是的,更嚴(yán)重的基因疾病席卷了人類,直到人類這個群體徹底陷入了繁衍性滅絕。”女媧補充著后話,“人類,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分為了兩派——一派選擇了繼續(xù),而另一派的選擇,回家。”
“回家?”蔚起抬眸,難得啞然,“不說地球已經(jīng)……這個時間……”
“是的,那個時候的人類群體已經(jīng)經(jīng)受不起內(nèi)外的任何一絲動亂了,天平兩邊都握有底牌和武裝,迫于生存,他們最后只能和解,在分道揚鑣的前一刻,不知是否出于同類情誼,留守派仍然在勸說歸鄉(xiāng)派,無論地球是否存在,這漫長的航行過程和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繁衍后代功能的他們,這份選擇十死無生。”
不知是否是因為她的命名,女媧毫無任何情的訴說莫名透著一種母親的悲憫。
“在分別之際,歸鄉(xiāng)派的首腦之一,曾經(jīng)在我這里留下了她的告別。她叫瑪格麗特·丹尼爾,女,英國伯明翰,公元2109年生人,帝國理工學(xué)院,航天工程深空推進(jìn)系統(tǒng)與軌道動力學(xué)博士,歐洲航天局深空導(dǎo)航部高級工程師。”
女媧的聲音漸漸消隱,溫和機械的中文女聲轉(zhuǎn)為了一個疲憊的女聲,典型的英式發(fā)音。
“蓋婭,請幫我記錄下這段話,致以后來人……假如這個宇宙還存在人類的話。留守派說的對,99.78%的可能性下,地球已經(jīng)被伽馬射線重新洗牌;現(xiàn)有的資源……也無法再支持我們成功返航,我們的選擇沒有未來。”
“可是,我們想家了。”
“曾經(jīng)在祖輩歷史上,大航海時代的經(jīng)典我們無法成功復(fù)刻,我不知曉當(dāng)我們的先祖仰望星空的那一刻,是否會預(yù)知到真正淹沒人類的不是海洋,而是天空。”
“蓋婭,請原諒我們的懦弱,生理年歲上,迄今為止,身為人類,我短暫一生只有四十七年,這四十七年被冬眠拉長成了六百余年的跨度,六百年……自我從事航空航天領(lǐng)域研究開始,我的生命已經(jīng)全部投入了人類文明的生存事業(yè)。”
“現(xiàn)在,我想回家,我們要回家。”
女人的言辭從頭至尾都很冷靜,唯有在吐露“家”的單詞時,才有一點呼吸的顫抖。
“蓋婭,六百年了,我想念伯明翰的雨天了。”
蔚起和簡秀都陷入了沉默,這是一段距離他們來說太過于遙遠(yuǎn)的歷史,身為后來人,他們無法置喙前人的選擇,他們不曾出生于那片黯淡藍(lán)星,更不知曉之于那個名為瑪格麗特的女士,到底是伯明翰的雨天難忘,還是故鄉(xiāng)的眷戀在作祟。
六百年,那個時候的地球,伯明翰還在下雨嗎?他們不知道,他們選擇了返航,選擇了永遠(yuǎn)沒有終點的故鄉(xiāng)。
不知不覺間的沉默,他們到達(dá)了女媧指引的終點,嚴(yán)絲合縫的金屬大門層層打開,逐步拉近了他們的視野,銀白恒溫的休眠室內(nèi),空蕩蕩的長期冬眠艙一個個后退,最終,他們停在了唯一一個還亮著運行微光的冬眠艙前。
3027號冬眠艙,冬眠者,張景詠。
冬眠艙內(nèi)部的燈光已經(jīng)完全打開了,張景詠還處于緩慢醒來的過程中,他是一個已經(jīng)完全蒼老的老人,行將就木,哪怕有女媧能源的全力供養(yǎng),也無法拂過他身上由時間爬滿的死亡氣息。
女媧:“距離他的上一次醒來,已經(jīng)過去兩百余年了。”
簡秀想起來,自己和女媧初次對話,她說,“先生,我在星海中等候了兩百三十六年九月十四日十四時三十七分零八秒。”
彼時天地深遠(yuǎn),星河無依,除了蔚起,簡秀什么都無暇顧及,現(xiàn)在想想,那個時候,其實就已經(jīng)透露出來了此地,可能還尚未有人類沉眠的訊息。
隨著冬眠艙的艙門緩緩開啟,一道微弱而柔和的溫暖光線拂過銀白色的內(nèi)壁,勾勒清晰了張景詠布滿歲月痕跡的臉龐,時間在這里被溫柔地按下暫停鍵,直到此刻才被緩緩釋放
緩緩地、艱難地,老人渾濁的雙眼睜開了一條細(xì)縫,捕捉到一絲外界的光明,兩百多年沉睡,他的呼吸起初微弱而不規(guī)律,在女媧精細(xì)調(diào)控的生命維持系統(tǒng)的輔助下,逐漸平穩(wěn)。
簡秀和蔚起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靜靜等待。
女媧的聲音適時響起,溫柔而清晰:“張景詠先生,本次冬眠時長兩百三十六年九月二十三日十一時四十九秒,歡迎醒來,女媧,很高興為您服務(wù)。”
張景詠完全睜開了眼睛,然后,他停在了原地,目光定格在了佇立于他的冬眠艙的兩個人類身上,他先是困惑,隨即不可置信,幾次睜眼,像是在反復(fù)確認(rèn)什么——當(dāng)確認(rèn)不是幻覺之后,一種極端劇烈的情緒淹沒了他,瞳孔反復(fù)顫抖,女媧立刻為他注入了微量的鎮(zhèn)定劑,避免他因為過于激動而心梗發(fā)作。
他試圖坐起身,動作異常遲緩,簡秀和蔚起見狀,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助了他,張景詠立刻攥住了就近的蔚起!蒼老垂垂的干癟手掌像是要扣進(jìn)他的皮肉一般!壓迫得過于緊實,止不住的顫抖。
“啊啊啊喔……唔……我?我啊……人類……”渾濁滾燙的眼淚驟然滑落,張景詠的嗓音宛如絕望良久的困獸嘶鳴,幾度模糊,最后才來得及從喑啞嘲哳的喉嚨里磨礪出一個詞匯,“人類?”
“……人類?你們……是人類?!”鎮(zhèn)定劑似乎不起作用,張景詠攢住蔚起的手越來越緊,隱約的血痕從蔚起的皮膚下滲出。
活著的,年輕的人類!
“蔚起!”簡秀小小的驚呼出聲,想要阻攔完全不加收束力度的張景詠,但卻被蔚起用另一只手輕輕按住打斷。
“張景詠先生,您好。”蔚起眸光澄澈安寂,“我是來自于一千八百年后的星聯(lián)人類,東部星區(qū)軍事戰(zhàn)略部署第九太空軍上校,蔚起。”
“我們的祖先和您一樣,是‘星海長征’計劃的領(lǐng)航員,他們同樣來自于地球。”他溫聲說道,“人類文明于星海之中存續(xù)至今,已成功由單行星物種過度為多行星物種,建立了自己的星際文明,地球的孩子繁衍至今,從未滅亡。”
“時隔一千八百年,人類星際聯(lián)合政權(quán)向您問好,在此正式通知您,您的任務(wù),已經(jīng)順利完成。”
“萬分感謝,您和您的戰(zhàn)友為人類付出的一切。”
……
“張爺爺,長期冬眠以后,您現(xiàn)在身體太虛弱了,喝點口服的營養(yǎng)劑吧。”在非常長輩面前,簡秀就是一個尤其討人喜歡的晚輩,不等女媧準(zhǔn)備,就已經(jīng)率先準(zhǔn)備好了溫?zé)岬目诜I養(yǎng)劑,端到了張景詠面前。
“好,好……”已經(jīng)太長時間沒有和人溝通過的張景詠顫顫地接過杯子,在簡秀的幫助下輕輕啜飲著杯中的液體。
女媧準(zhǔn)備好了太空毯,蔚起為張景詠披上,此時的他們誰也不敢刺激這位跨越了千年歷史的老人。
剛才在冬眠艙,蔚起話音落定以后,張景詠死死拉住了蔚起和簡秀,老淚縱橫,最后是心率飛速失常,才由女媧又補上了一針鎮(zhèn)定劑。
張景詠捧著杯子:“你們……都是被蟲洞……傳送過來的?”
“嗯,是的。”女媧給蔚起和簡秀準(zhǔn)備了可以入口的食物,蔚起去為簡秀倒水,“因為星際航行的意外,所以造成新的蟲洞碎片,才被拉到了這里,是女媧救了我們。”
“一千八百年以后的星際人類,居然有暴露在太空輻射環(huán)境中不被感染的能力。”張景詠虛弱地笑了笑,蒼涼里彌漫著欣慰,“太好了,自然,到底還是眷顧了人類啊。”
“張爺爺。”簡秀把指尖搭在張景詠的脈搏處,擔(dān)心他因為太過于激動而病發(fā),“慢慢來,您的心臟會受不了的。”
“好孩子,謝謝。”簡秀乖巧的模樣很像張景詠的孩子,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慈愛,“你叫什么名字?”
“簡秀,簡單的簡,明秀的秀。”面對張景詠這樣的和藹老者,簡秀總?cè)滩蛔∠肫饋碜约阂呀?jīng)故去老師鐘斯年,他一如往昔的自我介紹著,尾音是壓著的柔和,和初見蔚起時的無害小白花一模一樣。
正在倒水的蔚起聞聲一頓,手里的水差點兒飛濺出來,但是被上校不動聲色地壓下了,眼見著旁邊一老一小慈愛和睦的模樣,簡秀笑意盈盈,滿眼天真,似乎之前絕望垂淚,曖昧深邃的夜里將蔚起壓制在身下,幾乎要其吞吃入腹的人不是他。
蔚起放好了杯子,薄薄衣襟下的齒痕隱隱發(fā)燙。
“張老,星聯(lián)在第七星軌建立時期,曾經(jīng)收到過一封與地球訊息同頻道的信號,算算時間,大概一百七十年以前,是您發(fā)射的嗎?”蔚起把溫水推到了簡秀面前。
“不用叫我張老,別搞那些虛頭巴腦的。”被簡秀哄得心花怒放的張景詠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自己“張爺爺”的身份,眉目藹然,“和小簡一樣,叫我爺爺吧。”
很難和別人立刻熱絡(luò)起來的蔚起:“……好的,張爺爺。”
“撲哧!”見蔚起吃癟,簡秀忍俊不禁。
張景詠:“我在上次冬眠以前,確實抱著嘗試的心思,借助就近的行星作為衛(wèi)星,向外發(fā)射了一通長頻信號,但是女媧積累的能源有限,設(shè)備也老化了很多,我也不知道它是否會有回音。”
“爺爺,收到了的。”簡秀立刻接住了張景詠的話頭,“而且,人類星聯(lián)也一直在找你們。”
蔚起把女媧準(zhǔn)備好的烤肉排推到了簡秀面前,示意他記得吃東西:“張老……爺爺,在行星基地的這幾天下來,我感覺食物水源和燃料基本沒有什么缺失,甚至在循環(huán)生產(chǎn),說明人類到達(dá)一定數(shù)量,資源應(yīng)該是足夠的,后續(xù)女媧提及的資源缺乏,到底是什么資源?”
“張爺爺。”簡秀撇了撇嘴,“我給你切些碎肉。”
“好好好,乖,謝謝小簡啊。”張景詠一邊應(yīng)著簡秀,一邊回答蔚起,他并不避諱這段歷史,“同類相食,反噬在了基因上,真正緊俏的是相關(guān)特效藥和太空維生系統(tǒng)能源,這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抗衡基因疾病和太空疾病,但是相當(dāng)有限,以當(dāng)時星際航行的局勢,無法解決人類的滅絕性問題。”
“這也是你們的文明能夠存續(xù)下來的主要原因之一。”
“你們既然知道星聯(lián)坐標(biāo),那么可以搭乘基地的行星飛船離開,根據(jù)之前你們描述邊境線收到的信號頻波推斷,在整個宇宙里,這段距離不算遠(yuǎn),行星基地燃料足夠你們航行,而更多的歷史記錄,女媧都有記載,你們可以拷貝一份,帶回自己的文明。”
張景詠此話一出,氣氛突然就僵硬下來了。
方才和和睦睦的氣氛像是膨脹的氣球,砰的一聲被無聲的刺破了,三個人湊出來的熱鬧一下子就冷卻下來。
蔚起看向了簡秀,乖巧秀美青年不語,低頭認(rèn)真用餐刀切割著為張老準(zhǔn)備的碎肉。
張景詠默默喝了一口自己的營養(yǎng)劑,咂摸了一口,其實從剛才的相處里,他就已經(jīng)覺察出來了兩個青年的情愫不一般。
不說他生理年齡在冬眠技術(shù)的基礎(chǔ)上到底如何,但他本人卻是實打?qū)嵉臍v經(jīng)了十八個世紀(jì),關(guān)于人情哪點大小事基本都見過了好幾輪,基本沒有什么知識盲區(qū)了。
自古以來,眼下這個氛圍在人類社會里周而復(fù)始的上演了無數(shù)遍,說來好笑,這其實也不是張景詠第一次夾在兩邊中間。
“你們這是……”張景詠反問道,“情侶吵架了?”
簡秀和蔚起異口同聲:“不是!”
千年老人張景詠虛心求教:“那是?”
蔚起:“未婚夫!”
簡秀:“訂婚對象!”
張景詠:“……哦。”
話說,我們不是在討論你們是不是吵架嗎?
早已經(jīng)見過大小世面的老人含笑搖搖頭,語氣頗有些懷念:“我有兩個同事,他們是夫妻,剛好和我關(guān)系不錯,每次吵架,工作還好,休息或者用餐,基本我都會夾在他們中間。”
蔚起:“……我們還沒結(jié)婚。”
簡秀:“……缺少法律效力。”
張景詠淡笑不語。
第163章 隔世
張景詠的插入打破了簡秀和蔚起之間持續(xù)不斷的微妙平衡, 但是三人共處的局面顯然又陷入了另一場奇異的平衡,畢竟張景詠不是女媧,而是一個敬重的前輩, 兩人自然不可能將他當(dāng)作一個人工智能的平常心來看待。
簡秀給張景詠處理好碎肉, 又去剝水果的橘子, 忙來忙去就是自己沒來得及多吃上一口。
蔚起默不作聲地把肉排切割成小塊, 自己還沒動,悄然把盤子推到了簡秀面前。
簡秀指尖一顫, 面上不顯, 微撇過身去繼續(xù)剝橘絡(luò), 蔚起不急,低頭慢慢咀嚼著自己的食物,不一會兒, 剝好的鮮亮橘瓣就裝在了瓷碗里,推到了他的面前。
蔚起輕輕勾唇, 不言不語。
心明眼亮的張景詠:“……”
嗝, 飽了。果然, 電燈泡過了一千八百年,也還是電燈泡。誰說人類沒有永動機?
在有些人自以為隱秘的曖昧里, 一餐就這樣用完了,營養(yǎng)劑如體, 張景詠握了握拳,感受到了自己的身體逐漸硬朗起來,冬眠艙可以將人體封動在當(dāng)下這具身體生理機能最好的狀態(tài), 只要過了剛剛清醒的緩沖期,就會迅速恢復(fù)。
張景詠:“身體恢復(fù)了,我也該去工作了。”
“工作?”簡秀一愣, 不止簡秀,蔚起也是怔愣了片刻。
“對啊,我得工作啊。”張景詠理所當(dāng)然的看著兩個呆呆的小孩,莞爾,“不然我醒過來干嘛?人類社會都沒了,我為什么不干脆一直冬眠下去?”
兩人面面相覷,怎么辦?他說的好有道理!
蔚起不愧是帶隊過三軍的人,率先回過神來,輕咳一聲以掩飾自己的不自然,緩緩開口:“張……爺爺,那個……”
“小蔚,我其實剛才就想問了。”張景詠好奇地打量這個周正的孩子,“你是不是嘴里打禿嚕皮兒?叫我爺爺過敏啊?”
蔚起斟酌:“……我可能比較慢熱。”
張景詠大為震驚:“你這孩子怎么跟據(jù)嘴葫蘆一眼呢?我人都快死了?你和我個只剩頭頂毛還沒入土的老人家談慢熱?”
蔚起:“地球時期的人都像您這么熱情嗎?”
張景詠:“不是啊,俺東北滴。”
簡秀:“噗!”
蔚起:“……”
張景詠的"工作"很簡單,是記錄。當(dāng)他領(lǐng)著兩人穿過層層疊疊的機械設(shè)備以后,來到了一個迥異與之前一切科技碩果的廊道前,那是一整條沉默、深黑、閉鎖的石刻長廊,由一塊塊凌厲粗糙的方塊原石砌成。
與整個科技環(huán)繞鑄就的行星基地格格不入,和之前竭力展現(xiàn)科技的一切建筑完全不同,這條長廊顯得過于原始,直接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堆砌而成,沒有任何技巧工藝可言。
“爺爺?”簡秀扶住即將彎腰拿起一旁工具包的張景詠,“我們幫您。”
蔚起幫忙拿起了工具包,一起陪張景詠步入了廊道之中。
懸浮燈帶照亮了一整片石刻的封閉長廊。
墻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刻痕——有文字,也有壁畫。
不明所以的線條,不同的文字語言,粗糙的劃痕,深深淺淺,一筆一畫刻上了巖石,篆刻者極為不專業(yè),入口的刻痕錯亂不堪,深深淺淺,歪歪扭扭,潦草得像是狗爬。
隨著逐漸深入,篆刻者技藝也愈發(fā)成熟,文字圖畫逐漸的清晰,工整,有模有樣,這數(shù)百米的記錄,簡秀和蔚起仿佛就這樣見證了一個工匠的蛻變。
“我刻的。”張景詠向兩個孩子自豪的介紹道,“想不到吧,我這個一直拿儀器的手,也能刻刻字畫。”
簡秀:“不能讓女媧幫您嗎?”
張景詠摩挲著和比他蒼老垂暮的巖石,沒有老頑童的心態(tài),眸光沉沉溫?zé)幔骸昂⒆樱@是人的文明。”
“這些,是什么?”蔚起問道。
“遺書。”張景詠笑了,“所有人的遺書。”
“很諷刺吧,孩子們。”老人的聲音回蕩在空空蕩蕩的碑石長廊里,像是亙古的嘆息,“人類科技爆炸式發(fā)展至今,我們依然沒有比石刻更長久的保存方式。”
“我在某一次醒來之后,女媧告訴我,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一個人類了。那個時候的人類壽命區(qū)間已經(jīng)被延長至100—150年左右,而我那個時候,才五十歲啊。”
“沒有家人,沒有孩子,沒有同類,沒有未來,也沒有期待。”張景詠靜靜地訴說著過去,“我在孤獨與寂寞里,絕望了整整一年。”
“那個時候,我每天都躲在全虛模擬的空間里,每天重復(fù)女媧用AI為我設(shè)定好的一天,當(dāng)時我在想,我也許會死在那里面,沒關(guān)系,危機紀(jì)元,很多人類就是這樣爛死在虛擬艙里的。”
“但是,有一天,我在一個虛擬重復(fù)的一天里,在莫斯科的紅場上,遇見了我的妻子……不是記憶存儲里青春的妻子,就是和我一樣,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xì)紋的妻子,她叫卓婭,很漂亮……她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哪怕一百歲,她都很漂亮……”
張景詠看向簡秀,拍了拍這個漂亮孩子的手背,然后像是賭氣一樣看著蔚起,故意壓低了聲音一樣用大聲的氣音說:“上校,你的伴侶很漂亮,但是我的伴侶比你的漂亮。”
“可是我覺得他最好看。”蔚起眼眸微彎,配合張景詠,“全宇宙最好看。”
簡秀耳尖滾燙:“爺爺,他胡說八道的。”
張景詠輕笑:“孩子,他沒有在胡說八道,因為他愛你。”
他是在俄羅斯留學(xué)的時候遇見的卓婭,她有銀白色的頭發(fā),還有湖泊一樣的眼睛。張景詠下定決心自盡的那一天,她出現(xiàn)在他的虛擬世界里,然后坐到他身邊。
卓婭靠在他的肩上:“我在離開的時候就預(yù)料到會這樣,所以讓女媧幫我存儲了這段記憶到針對你的虛擬世界里,當(dāng)你求生欲低于正常值時,就會啟動。”
“親愛的,人類一直在絕?*? 望,我們醒過來的每一天都在絕望,希望不曾眷顧,生命沒有奇跡,歷史正在衰亡。沒有新的生命降生,每一天都有人在死去,因為太空出身帶來的基礎(chǔ)疾病,二十一年前,我們的孩子娜塔莎,她要早于我們離開。”
“今天,我有預(yù)感,快要輪到我了。星海長征一千四百七十一年七月十九時二十三分,我正站在你的冬眠艙前,寫一份遺書,留給你,也留給后來的每一個……智慧生命。”
“我們每個人都留下自己的遺書,太幸運了,這座供我們長眠的行星不缺石頭,我記得老師曾經(jīng)告訴過我們,石刻,是最長久的保存方式。”
“你一直是一個安于洪流的人,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動蕩,只要有一個既定方向,便會永遠(yuǎn)走下去,我不知曉當(dāng)你再度從冬眠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所做一切沒有任何意義,發(fā)現(xiàn)人類到底滅亡的那一刻,你會不會立刻離開,我更不知曉你最終是否真的有機會看見我的這封信。”
“景詠,作為你的上級,你的妻子,我再給你部署最后一個任務(wù)吧。身為目前人類歷史上最后一個人類,即便文明覆滅,你有將負(fù)有將地球人類文明記錄并傳遞下去的責(zé)任,女媧終究有能源停止的那一天,云端記錄會隨著人類的消失徹底被時間湮滅,請把人類的歷史刻在石頭上吧。”
“如果累了,你可以休息。我會一直在這里陪你,我為你寫了二十封全息投影信,至少一個世紀(jì)才能拆封一個,兩千年,這是你告訴公元紀(jì)年以后,你們民族文明延續(xù)的長度。”
“我希望可以一直陪著你,直至貫徹整個文明。”
“既然人類的歷史,那么先從遺書開始吧。”
“星海長征1471年7月19日,留信人,俄羅斯第五軍空軍少校,卓婭·伊萬諾夫娜。”
走到了刻痕的盡頭,張景詠抬手,撫摸上兩百年前,自己停頓的地方,他輕輕摩挲著這里,好似在撫摸自己愛人的臉龐,“人類遺書太多了,上一次,我刻了二十年……實在撐不住了,然后就陷入冬眠,讓女媧幫我維系住我的生命……直到下一次我還能再拿起刻刀。”
“卓婭。”張景詠輕輕吻上了冰冷的石壁,“我回來了。”
簡秀眼眶無聲的泛紅,而蔚起回望過他們走過的石刻長廊,依然黑暗,寂靜,毫無聲息,他們終于知道了,這里是哪里。
——這里是人類的墓碑。
張景詠,是一個文明最后的守陵人。
“小蔚,小簡。”張景詠一直活潑熱絡(luò)的語氣在此時,終于有了疲憊,一千八百年,他真的太累了,“幫幫我吧。”
……
“沒想到竟然真的要到寫遺書的時候了,這五百年,說起來很長,但實際上,在我的記憶里,也還是只是六十一年而已。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科菲·阿瑪·阿桑特,來自于地球的非洲大陸,在登上太空以前,我還是一個雙腳踩在土地上的孩子,某一天,一位大人物站在我面前,說,你被選中了。”
“后來,我才知道自己的名額是怎么來的,在新聞上我們國家總統(tǒng)在會議上的怒吼,他說‘女士們,先生們!請記住,非洲是人類的起點之一,我們的國度和民族,不是為了毀滅而生’。”
“咳咳!開始了嗎?那個,我叫劉春陽,來自中國海南額,會不會太嚴(yán)肅了……算了算了,就這樣吧。”
“我叫劉春陽,‘星海長征’領(lǐng)航員之一,在此之前,是一名小學(xué)語文教師,我這輩子沒有干過什么很偉大的事,也不知道選擇我的原因,也許就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是概率原因吧,遺言就是——孩子們,你們是我?guī)н^最好的一屆。”
“親愛的,不論你是不是人,如果你能看懂這行字,我傳授你一個咒語,你一定要流傳下去,咒語是——‘阿瓦達(dá)啃大瓜‘!討厭誰就找個長條形狀的棍子朝他揮一下,邊揮舞邊念就好,用李華同學(xué)的話說,有人類的玄學(xué)加持!我是誰?差點忘了——我叫艾米麗·瓊斯,來自美國紐約。”
“數(shù)學(xué),是上帝也要遵從的法則。”
“泰勒·雪萊,美國舊金山。”
“遺言這種東西,當(dāng)然是要留一點無聊的東西比較有意思了,就比如說后面的人辛辛苦苦破譯完了我這么長的一段話然后最后發(fā)現(xiàn)我什么有用的東西都沒說,一定更有意思。嗯……好吧,還是留一句吧,沒有意義就是意義本身,哇!我真是個哲學(xué)家!蘇格拉底都想不出來吧!”
“里卡·桑托斯,來自巴西、里約熱內(nèi)盧。”
“今天星星很美,我快死了,看不了多久了,不知道我的同事們又將怎么樣呢?我不知道人類的未來在哪里,我已經(jīng)為這個計劃付出了81年的時間,值得嗎?也許吧。就借用那句話作為告別吧?,文化不滅,人類永生;愿……大馬士革玫瑰永遠(yuǎn)盛放于星空之下。”
“穆斯塔法·凱末爾,來自伊拉姆。”
“不是內(nèi)蒙古人都住蒙古包!還有!也不是所有內(nèi)蒙古人都會騎馬!為什么這個問題會從地球問到太空??沒馬還問我!特么七百年前地球上還沒辟完謠嗎!”
“中國內(nèi)蒙古,烏日根。”
“我要告訴全世界,世界上!根本沒有?圣誕老人!!!媽媽,你騙人!”
“法國波爾多,紀(jì)堯姆·德·拉羅。”
“遺言?當(dāng)然是螺獅粉滾出地球……啊?已經(jīng)滾出來了,干嘛呢!為什么世界毀滅了!螺獅粉還要跟著人類上太空啊啊啊啊啊!還有,月餅是甜!豆腐腦是咸的!吃火鍋是要蘸麻醬的!其他全部都是異端!中國天津,許康。”
“螺獅粉無罪!其他我贊同,大蔥卷大餅YYDS,中國山東,蘇青蘭。”
“我反對!就算是遺言!我也要告訴全宇宙!云腿月餅和甜豆腐腦才是正宗!中國浙江,曲文諳。”
“我吃辣,對,我們出門坐熊貓。還有,我不承認(rèn)清湯加姜蒜等于火鍋!中國四川,方榮盛。”
“我那邊叫打邊爐!哎哎!女媧!請把我們遺言留一塊兒,比較生活,這叫嚴(yán)謹(jǐn)活潑。中國廣東,秦詩。”
“你們都是來帶貨的吧,那我留什么?3,2,1上鏈接!”
“后來的小朋友們,不要哭喪個臉,開心一點。”
“我們要死了,但是,你們好呀。”
蔚起一筆一畫刻著,刻到了這里,良久,淡淡笑了一下。
第164章 桃花
張景詠的刻刀突然在石壁上打了個滑, 整個人虛浮的晃蕩了一下,手中的刻刀“啪嗒”一聲滑落在地,一直注意著張景詠身體的簡秀和蔚起立刻湊了上去, 扶住了氣息有些虛弱的老人。
“……老了。”張景詠緩緩地呼出幾口濁氣, 搖搖頭, “老了。”
“您別說話, 保存體力。”蔚起穩(wěn)穩(wěn)攙扶住了孱弱的老人,“女媧, 替張老檢查一下。”
“正在檢查, 有些脫力和低血糖, 暫時并無其他問題。”女媧適時的飄來一把可移動的醫(yī)療躺椅,張景詠熟門熟路的躺了上去,不知一句重復(fù)了多少回。
“小簡。”張景詠氣息微弱, 呼喚簡秀,“你幫爺爺個忙。”
“我在!爺爺!”簡秀跟在張景詠身邊, 蔚起將散落在地的工具一一撿起, 輕輕放進(jìn)工具包, 動作迅速。
“植物園的花開了,可以幫我摘一枝嗎?”張景詠輕聲, “卓婭。她喜歡花。”
“好。”簡秀止住了跟上前去的腳步,死死攥住手里的刻刀, “我去幫您找。”
伴隨簡秀止步,張景詠的呼吸愈發(fā)輕微,跟著他的蔚起步履逐漸加快, 但卻在轉(zhuǎn)角一刻突然被身旁的張景詠緊緊攥住了手腕!
蔚起本就一直掛心著他,這一攥得他渾身一緊:“張——”
“噓!別緊張……我故意支開小簡的。”老人噤聲壓下了蔚起的后話,聲音帶著刻意壓低的揶揄和了然:“小蔚, 你老實和我交代,你之前是不是惹小簡生氣了?”
“……張老。”蔚起輕嘆一口氣,“您是真的細(xì)心。”
“哪里哪里,見多了,而且人家就掛臉上等著你來哄呢。”張景詠完全不見方才在簡秀面前那股子奄奄一息的衰弱勁兒,撐著下巴拍了拍蔚起,“你們當(dāng)兵的就是迂腐!自以為是!想當(dāng)初,我年輕時時候!一個握筆桿子的可以贏過那么多拿槍的,抱得美人歸!那可不是吹的噗咳咳咳——叉氣兒了——咳咳咳!”
“我相信,但您還是多休息吧。”蔚起無奈地拍了拍張景詠的背,腳步放緩,“目前的客觀事實,是您不年輕了。”
“咳咳咳!咳咳!信你大爺!”張景詠回過氣兒來笑罵一句,“都過了這么多年了,部隊的果然都是一群死心眼兒的。”
“一會兒啊,你就把我放下,然后找小簡去,別在我這兒磨磨唧唧。”老人完全沒有捉弄小孩的愧疚,笑瞇瞇的揪了揪蔚起的側(cè)臉,“我特意讓女媧挑了花開的日子把我叫醒的,傻小子,你們趕上好時候了。”
蔚起反問:“不是卓婭前輩喜歡花嗎?”
“所以說你愣啊。”張景詠自得道,“而且卓婭才不喜歡花呢,她喜歡槍,喜歡把命運握在自己手里;喜歡花的是我,當(dāng)初送花的人……是卓婭。”
“小蔚啊,這世間的人都弄錯了一個道理。”老者的聲音在空蕩的室內(nèi)回響,意味深長,“所謂抱得美人歸,不是你選擇美人,而是美人選擇了你,所以才把軟肋交給了你。”
蔚起沉默,久久不語。
好不容易回到居住的地方,蔚起輕輕將張景詠扶到床上躺下。
“去找小簡,說幾句好聽的,摘朵花哄哄人家,別亂哄,人要學(xué)會對癥下藥!你是個聰明人,肯定知道他到底是在氣什么。”張景詠有些嫌棄的推了蔚起幾下,“我這兒有女媧呢,真有事兒,你們還沒人工智能靠譜。”
“我還是不放心。”蔚起倒了一杯溫水,輕輕扶起老人,喂他喝了幾口。
“嘶,我要讀卓婭留給我的信!”張景詠忍無可忍,再也維持不住慈祥和藹的前輩模樣,氣勢恢弘地朝門外一指,“小蔚同志!聽從指揮!你談你的戀愛去,我也要談我的戀愛了!戀愛自由,懂不懂!瞧不起老人家呀!”
蔚起:“……”
確實如張老所言,女媧挑了一個花開最好的時候喚醒了他,簡秀小心跨過了磚縫間的青苔,驚起一片水珠砸落,周邊成簇的花叢顫動,垂簾般的紫藤,斑斕的鳶尾,各色的花委實太多了,默然無人處,從地球上遠(yuǎn)道而來的無聲生命仍然默默繁茂著,好似天地生死都與他們無關(guān)。
他仔細(xì)辨別著植物園里的各色花木,一時間不知該摘什么花回去比較好。
東南一角,一枝爛漫煙霞色的云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落英繽紛,芳菲似雪,桃花。
簡秀緩緩走到了桃花樹下,仰望著頭頂高處的花枝,這是一支沒有任何嫁接干預(yù)的古老桃花,應(yīng)當(dāng)是作為物種樣本豐富的一部分,它從詩經(jīng)里走來,不知是何時被栽種于此處,了然無聲多少個春秋。
四周靜謐,花瓣飄零,簡秀墊腳去夠最高處那只半開的桃花,顏姝教過他,折花枝,要挑就挑半開半合,有爛漫,有怯怯,既可以早早見花開,骨朵兒也硬,可以活得更久些。
但被他相中的花枝太高,簡秀不敢碰花,束手束腳,怎么都差一點,幾次不成,簡秀深呼出一口氣,憋著一股勁兒跳了起來,一把攥住了枝干,卻不等他欣喜。
下一秒,清脆的折枝聲響起,力道失衡,簡秀不受控制的向后栽去!
簡秀并不急,瞳孔微亮,精神海瞬間凝結(jié)成形,但就在他即將被自己的精神海扶穩(wěn)時,不自覺放大的感知提醒著有人在朝他奔來。
白檀,燎燎,急促,擔(dān)憂。
簡秀唇角微彎,瞳孔中的藍(lán)光瞬間消失,所有精神海全部散去。
青年的后背撞進(jìn)一片的白檀氣息里,蔚起的手掌倉皇扣住他的腰,似乎想要將簡秀抱進(jìn)懷里,但向來習(xí)慣控場的某位上校似乎忘記了,因為阻隔劑,他的自我身體的掌控能力大大減弱,只能卻慣性雙雙栽進(jìn)落英堆里——
悶悶的噗通聲響起,桃花瓣被驚起雪瀑。
記憶里,好像也有一刻,簡秀在自己懷里,漫天花影,蔚起恍惚。
只是彼時,自己接得住他,也不會踉蹌,可以輕松托舉起簡秀,只是當(dāng)下,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此想著,蔚起默默扣緊了這個懷抱,所幸,他抱住了簡秀。
但是,不疼。
蔚起看向四周,淡淡的藍(lán)色霧氣彌漫,卸掉了方才兩人一起摔倒的重力,是簡秀的精神海,他的精神海向海綿一樣將兩人包裹,然后緩緩放倒在地上。
“你在恢復(fù)。”蔚起躺在一地的胭脂色上,簡秀趴在他懷里,“完全標(biāo)記以后,最近感覺怎么樣?”
“恐懼,害怕,反感。”簡秀懶懶的抱著花枝,聽著蔚起的心跳,“這種感覺很奇怪,好像我在把你的生機抽離,然后給注入到自己身體里一樣……我不喜歡。”
“只是完全標(biāo)記以后,Omega對伴侶的信息素和精神海撫慰罷了,你和我是絕對契合,所以效果更明顯一些。”蔚起輕輕拍著簡秀的肩,“怎么不用精神海摘花?摔著了怎么辦?”
“太久沒有用過了。”簡秀貪戀地吸納著沉靜的白檀,“我怕控制不好,弄壞了花。”
蔚起抱住簡秀,望著頭頂模擬著光暈的穹頂,桃花橫斜,霞色穿破了白晝:“張老說,卓婭前輩不喜歡花,她喜歡的是槍,是可以實際握住的未來,送花的人也不是張老,而是卓婭,不是他抱走了卓婭,而是卓婭選擇了他。”
簡秀靜靜聽著,然后撲哧笑出了聲。
“所以他把你也趕過來了?”簡秀撐起手,留出自己與蔚起之間的空隙,垂眸看著身下的人,滿地芳華,獨他冷冽。
“他讓我不要打擾他讀信。”蔚起解釋,“還讓我……”
“嗯?”還讓你做什么?”簡秀摘了一朵半開的桃花,在指尖細(xì)細(xì)捻動。
“簡秀,你可以恨我一輩子的。”蔚起突然說道。
唇上突然被放上了一朵桃花,正是簡秀指尖方才捻動的一朵,橙花撲面而來,青年帶著憤恨穩(wěn)住了花和唇,封緘住了蔚起的后話,桃花被徹底吻開了,花汁薄粉,暈在唇齒間,微涼的苦仿佛要被碾入骨血。
“蔚起,誰稀罕恨你一輩子!”簡秀喘息著,直起身背過去,“誰稀罕聽你說這些!”
“我也覺得誰都不稀罕。”蔚起莞爾,跟著他起身,坐在簡秀身側(cè),“畢竟,我這么不解人意,也總是什么話都不說,甚至,喜歡一個人,卻總是害得他擔(dān)驚受怕,我明明知道他最想要什么,卻總是給他最不重要的東西來搪塞他……”
“蔚起!”簡秀不肯回頭,打斷了蔚起,呼吸局促,“你什么都知道,所以,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故意這么縱容我,你故意一退再退,你愿意一輩子做Omega……也是因為……因為你……”簡秀一字一句,卻越來越說不下去。
早在蔚起訣別的一刻,簡秀便早已有了些許察覺,但直至方才,他才大徹大悟。
一時之間,簡秀分不清這場囚困到底困住的是誰。
蔚起不語,良久:“嗯,我故意的。”
他故意的。
“我第一眼見你,就喜歡你了。”蔚起平靜的敘述著,“我的精神海是通感類S級,比常人更加敏感,也更容易受感知影響,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這份感情的起點,到底算不算基因的起意。”
花瓣飄旋,落到了兩人身上。
“我沒有推開你,是因為我也喜歡你。”他抬起手,為簡秀摘下了發(fā)上粘著的幾瓣粉白,“我才是那個自私的人,因為我用默許來縱容你,用Omega的身份來留住你。”
“簡秀,我有責(zé)任,更有立場,我沒有資格讓我未來的伴侶為我犧牲,更沒有資格讓你來為我犧牲。”蔚起從后抱住了簡秀,低語,“我才是虛偽的那個人,你每靠近我一次,我每一次都在告訴自己,不要嚇到你。”
他輕吻過簡秀的后頸,青年渾身一顫,細(xì)膩的暖白上霎時留下了鮮妍的吻痕。
“我的爺爺曾經(jīng)告訴過我的父親,說,‘你想做的事太重,你不應(yīng)該娶阿蕓,更不應(yīng)該有小起。’”
“這句話,之于我也一樣,倘若不遇見你,我一輩子都不應(yīng)該有伴侶,遇見你的那一刻,我才懂,為什么爸爸當(dāng)年明知道不該,卻還是要娶媽媽了。”
“簡秀,不是你不該動心,是我不該動心,是我一見鐘情,見色起意,從知道這場婚約被推動的原因起,我覺得怎么會這么巧,怎么會這么剛好。”
“全世界竟然都在幫我,我只需要對你足夠好,你就一步一步走向我。”他喃喃細(xì)語,“我的簡秀,怎么那么委屈,那么苦,為什么全世界都覺得他有錯,誰都來欺負(fù)他。”
蔚起鳳眸是濃郁的稠黑色。
簡秀,你一直都認(rèn)知錯了一點,政治怪物們怎么可能培養(yǎng)出光風(fēng)霽月的君子?
我知你膽怯,識你彷徨;什么都不需要做,信息素和二次分化劃定了先天的困境,愧疚就可以托住你,我只要了了動心,你便飛蛾撲火。
二次分化以后,所有人都覺得簡秀之于蔚起,是多么不智的抉擇,是基因和信息素的一時歡情。
苦苦克制的一直都是簡秀,縱貪歡一響的人,是蔚起;只是他的欲念暗沉,藏入了無色無形的規(guī)則與道德之下,簡秀囚住了蔚起,蔚起何嘗未曾困住簡秀?
表面的克制是冰層下潺潺流動的流水,終究還是沖破了冰層,如春水瀾瀾。
蔚起:“簡秀,我是你的,從一開始就是。”
“別生氣了。”他解開了自己的領(lǐng)口,攬住了簡秀的脖頸,將自己的后頸最脆弱的腺體展露無疑,語氣柔且平和,“我求求你,好不好?”
開到極致的剎那桃花跌落枝頭,轟然之間,簡秀猛地回身,一把扣住蔚起的手腕,薄灰色的水眸里盛滿了水霧。
他回頭太急,蔚起來不及阻攔,青年撞上了他的額頭,眩暈和疼痛一起襲來,方才積攢的一切怒意和激動全部被這一撞成了委屈,大顆大顆的淚珠砸在了蔚起手背上。
真的痛死了,軍部的人骨頭都是什么做的!
“簡秀!”蔚起這時才是真的被簡秀突如其來的一撞給驚住了,抬手捧起簡秀的臉,“給我看看,撞得疼不疼?我看看!”
“你……”簡秀突然拽著他衣領(lǐng),胸膛起伏不定,“你為什么沒事!”
蔚起:“那個,習(xí)慣了……”
怨之切切,蔚起卻清晰地感知到,彌彌若若的橙花香不自控的靠近了自己,太輕太柔太姣好,連心上痛覺都跟著渙散了許多。
犬齒刺破了腺體,血滴落到了桃花上,桃花被揉進(jìn)了蔚起的衣襟里,泣聲里。
“蔚起,你別忘了,你是我的。”簡秀晦澀的啃咬在蔚起的耳尖,“現(xiàn)在,我也是你的人質(zhì)。”
“嗯。”蔚起的手錯落過簡秀的眉眼,放任橙花徹底禁錮住自己。
互為刀俎,互為魚肉,磨牙吮血般的天作之合。
第165章 辭別
“張景詠, 這已經(jīng)是最后一封信了。”
銀發(fā)藍(lán)眸的女人佇立在白發(fā)蒼蒼的張景詠面前,神情安寧。
卓婭:“已經(jīng)過去了兩千年了嗎?”
張景詠淡笑:“沒有,卓婭, 我只是……只是想你了, 我們的任務(wù)完成了, 人類活下來了, 我只是想你了。”
他一次性讀完了所有的信,現(xiàn)在, 這是最后一封。
卓婭:“我花了人生最后的十六個小時給你留下了二十封信, 太奇妙了, 我好像在這樣短的時間里,回憶完了自己的一生。娜塔莎還在的時候,她總是纏著我給她講我們是怎么相遇相愛并且有了她的故事, 好像那個年紀(jì)的孩子總是格外喜歡童話。”
“但是誰知道呢?誰知道是我在莫斯科紅場上撿到迷路的可憐小狗,然后被一朵野花給騙回家了。”卓婭笑的有些俏皮, “更不要說喝什么伏特加之類的烈酒了, 我奶奶做的櫻桃甜酒你也一喝就醉, 喂鴿子的時候還被一群灰鴿子欺負(fù),最后丟了面包渣, 趕緊逃命到我背后。”
她越說越多,笑意越來越濃。
張景詠仰著頭, 抬起手,想要撫摸愛人的臉龐,卻只觸及了一片破碎的藍(lán)光。
“我是一個軍人, 加入這個計劃時,我已經(jīng)有了永遠(yuǎn)和你去訣別的準(zhǔn)備,但是那天你就那樣風(fēng)塵仆仆出現(xiàn)在我辦公室的大門門口, 手里捧著聯(lián)合國的調(diào)任申請,狼狽的還攥著一個已經(jīng)完全被凍嚴(yán)實了的戒指盒,在我開門前不知道你和它搏斗了多久。”
張景詠就是在那樣的一天和卓婭求婚的。
他原本是打算在一個春天和卓婭求婚的,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那一天甚至是暴雪,哪怕是東北長大的張景詠也有些受不了,但所幸他準(zhǔn)備好了戒指,可是臨到門前卻怎么也打不開,被凍住了,于是他就蹲在卓婭的辦公室門口悶聲在那里撬了半天的戒指盒,戒指盒沒開,門先開了。
門后是一身軍裝神情有些泛冷的卓婭。
原來工作時候的她是這樣的,張景詠被卓婭少校的氣勢所震撼,原本就蹲久了的膝蓋更麻木了,剛想起身,卻異常沒骨氣的膝蓋一軟,啪嗒一聲跪了下來,手里的戒指和也摔了出去,連帶著還有懷里的調(diào)職申請。
卓婭冷若冰霜的臉一下子就被?張景詠這副模樣給化開了,她撿起戒指和調(diào)職申請,半蹲下身,拿在手里細(xì)細(xì)的看。
“你要和我求婚?可是我未來不會在地球呆著。”
“你想去哪里我就跟著去,聯(lián)合國已經(jīng)同意了,我的單位結(jié)婚申請要慢一些,但是看這兩年的結(jié)婚率,我覺得要不了多久他們也會批下來。”
那個時候的張景詠忘記爬起來,就那么仰著頭傻傻的看著自己喜歡的姑娘,認(rèn)真地說:“你要去地獄,我也陪你。”
天崩地裂,世界末日也沒有關(guān)系。
我要和你在一起。
后來的很多年,張景詠都念念不忘,相比起朋友們的星空之下的求婚,或者是在生物歷史上第一朵花的化石、遼寧古果面前的表白;自己的委實太過狼狽,甚至可以說是黑歷史的程度,單膝下跪還好說,五體投地算什么回事?這是求婚還是投降?
這件事被卓婭知道以后,她才大驚,原來這不是你們的傳統(tǒng)求婚儀式嗎?我以為這是什么古老的東方儀式!雖然不理解,但我一直很尊重。”張景詠:“……有時候也沒必要那么尊重。”
所以,在天真無邪的娜塔莎公主眼里,就是爸爸雖然不會開飛船,不會開戰(zhàn)艦,但是依舊克服了重重困難,受到了上級賞識,沖進(jìn)了媽媽工作的地方,用自己家的傳統(tǒng)氣整山河的丟出戒指和自己的調(diào)令申請,格外浪漫的對媽媽說,“我們結(jié)婚吧!”
感謝卓婭保住了自己作為父親的一世英名,張景詠微笑。
“原本,我打算等那個孩子成年以后再告訴她童話故事里的真相,但是她是12歲離開的我。”卓婭俯下身體,捧住愛人的臉,眼角微微含淚,“幸好,我的時間要早于你走到終點,不必再送別另一個親人了。”
“但是我了解你,當(dāng)你拆開最后一封信的時候,也許沒有到達(dá)兩千年,但一定到達(dá)了你的終點。”
“這個計劃期間,我親手鎮(zhèn)壓過我們的同類,你和你的同事也剝奪過實驗體的生命,殺戮有罪的話,天堂應(yīng)該是不容許我們存在的。”
“人類沒有燈塔,也不需要去敬告神明。”
“死亡不值得期待,新生也不值得恐懼,我慶幸物質(zhì)不滅,億萬年后,你我腐朽的身體會有新生匯聚的一刻。”
“所以,就用當(dāng)時你求婚的那句話來作為結(jié)尾吧,親愛的,我們一起去地獄吧。”
卓婭的虛影吻上了張景詠。
然后逐漸破碎,消散,直至完全湮滅。
“卓婭,人類活下去了,這真是再好不過的結(jié)局,我比你們所有人都幸運,我懷揣著希望離開。”
“不過那個世界沒有你,也沒有娜塔莎,我就不去看了。”
張景詠從自己胸口的包里摸索出來了一個有真空袋封存好的一縷銀發(fā),這是卓婭的頭發(fā),她很早就留給張景詠了,因為無意之間聽見其他中國人提起過古老的定情儀式,“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他虔誠的吻了吻,然后珍重的將其重新放入了的心口。
“女媧,我的時間快到了。”張景詠低聲輕笑。
“是的,張先生。”女媧平靜的說道,“很奇怪,這也許是心理原因在作祟,看見那兩個年輕人以后,支撐著您的某種信念般的東西完全消失了,從那一刻開始,您的生理機能開始倒數(shù),我無法救您,因為醫(yī)療無法治愈衰老。”
“到了我這個年紀(jì),本來就是有一天活一天。”張景詠看向了窗外的星海,“謝謝你沒有拆穿我,也沒有?讓那些孩子們回來。”
女媧:“這是您的死亡,您的主觀意愿高于一切,我認(rèn)為您最想要的是最后和您妻子獨處的時間。”
面對人類,她不會說謊,但她會沉默。
“讓那兩個孩子不要傷心,將我的尸體火化之后,撒入星空吧。”張景詠眼皮已經(jīng)有些沉了,“卓婭和娜塔莎,都還在等我。”
“好的,還需要我為您做什么嗎?”
“什么都不需要了。”張景詠闔上雙眼,“我想睡一覺……”
女媧安靜下來。
直至整個房間徹底寂靜。
星海長征,地球聯(lián)合星際艦隊,俄羅斯分區(qū)第七艦組,領(lǐng)航員張景詠,確認(rèn)死亡。
“張景詠先生,感謝您為人類付出的一切。”她輕聲說完了這句至地球時期就劃定好的送別致辭,至此以后,女媧再也不必喚醒任何一個冬眠艙了。
簡秀和蔚起捧著一大捧桃花進(jìn)來時,他們以為張景詠只是睡著了,于是便悄悄將滿枝的桃花插進(jìn)了一旁的維生花瓶里,但當(dāng)插到第三枝時,蔚起覺察到了不對勁。
他放下了簡秀遞過來的花枝,將指尖輕輕放到了張景詠的鼻尖。
“他已經(jīng)死了。”女媧輕聲道,“在讀完卓婭少校的最后一封信以后,安詳?shù)碾x開了。”
“我不該走的。”蔚起緩緩垂下了手,簡秀握住了它。
“不,您應(yīng)該走,用人道主義的說法來說,尊重逝者愿望,他需要安靜,這是張教授和她妻子的重逢,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無權(quán)打擾。”女媧并沒有什么悲傷情緒,依然保持著溫和點理智,“用生物學(xué)和醫(yī)學(xué)的說法來說,他的時間到了,萬事萬物總有盡頭,蒼老是不可挽回的局面,這是一切生命的終點。”
“張爺爺有交代什么嗎?”簡秀反問,“給我們。”
“不必悲傷,尸體火化以后,請撒入太空,這是每一個領(lǐng)航員的結(jié)局,因為根據(jù)現(xiàn)有知識推算的宇宙規(guī)則來說,任何一個物質(zhì)原子都會歸為原點,整個過程中,他們也可以得以歸鄉(xiāng)。”
“無論是留守派,還是歸鄉(xiāng)派,他們都渴望著回家。”
“這個過程,交給星空就好。”
無法返航,以死歸鄉(xiāng)。
張景詠說,喜歡花的不是卓婭,而是他。簡秀和蔚起將摘下來的桃花鋪滿了整個整個焚化艙,整個過程非常安靜,沒有多余的聲音,兩個人,一個AI都沉默著。
他們就在這個渺小的宇宙角落,默默送別著張景詠,送別這位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后的一位雙性人類。
直到灰白色的塵埃像雪一樣慢慢地飛出星空時,簡秀一直泛紅的眼眶也沒有落下一滴淚。
這個老者來自一千八百年前,短短不到24小時的相處,簡秀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咽下了喉間泛起的酸澀感,不必悲傷,所以他不應(yīng)該在張爺爺面前哭。
“從這一刻起,在我的歷史記錄上,宇宙之中,人類存續(xù),但最后一個地球人類,確認(rèn)滅亡。”
“2127年,天文學(xué)家首次觀測到來自銀河系中心的異常伽馬射線,預(yù)測新一次物種大滅絕即將再度覆蓋地球。”
“2128,聯(lián)合國召開緊急會議,《星際移民計劃》,《人造行星計劃》正式備案,旨在從第六?*? 次地球物種大滅絕中,保全地球人類文明,正式開啟星際航行時代。”
“2130年,第一代冬眠技術(shù)成熟,第一批領(lǐng)航員選拔正式開始,選拔時長長達(dá)百年,每年選拔相應(yīng)主力軍進(jìn)行冬眠,以維系計劃進(jìn)行,該計劃正式命名《薪火》。”
“2145年,《星際移民計劃》中文官方譯名,正式更名《星海長征計劃》,得以為該計劃爭取最大的資源支持。”
“2177年,根據(jù)《地球命運共同體公約》,所有支持該計劃的主事人,本人及其家人,全部留守地球,不得占有任何冬眠名額。”
“2236年,地球資源瀕臨枯竭,大規(guī)模太空城建設(shè)啟動,月球與火星成為中轉(zhuǎn)站。”
“2275年,最后一艘星際艦隊啟航,載著十萬名冬眠者與數(shù)百萬受精卵庫,與此前數(shù)年的前輩們一樣,朝宇宙中未知的一點航行,人類正式告別地球。”
“至今,我為人類服務(wù)了1800年,送別了137921位領(lǐng)航員,人類命名我為‘人類之母’,可實際上,他們才是我的母親。”
女媧運行著數(shù)據(jù)算法,送別著最后一個地球人類。
“此行千年,敬告星空。”
“致每一位人類,文明有幸您曾來過。”
“感謝您為文明付出的一切。”
是夜,蔚起感受到簡秀攬過自己緊緊相擁的溫度,自從星際遷躍那次以后,他就經(jīng)常用這樣的方式和他貼在一起,然后靜聽自己的心跳。
他的呼吸很淺,久久不眠。
簡秀:“我是不是很自私。”
蔚起:“你是最好的人。”
簡秀:“……不要帶感情濾鏡來看這個問題。”
蔚起:“那就不應(yīng)該讓我來評價簡秀。”
簡秀:“……”
蔚起:“……”
良久,蔚起才聽見了他的低語。
“蔚起,我放你回去。”
第166章 迫降
“廳長……您睡會吧。”季墨這樣說著, 悄悄把桌上的茶包和咖啡全都收走了,“您已經(jīng)快三天沒怎么合眼了。”
“邊境軍和救援隊有消息嗎?”安知宜悶頭處理著文件,這次他是第一時間趕來的邊境線, 很多工作和事件全都來不及處理, 只能臨時加急趕緊辦完, “還有, 簡家那邊怎么說,民間的探測回路有消息嗎?”
“都還沒有。”季墨低聲, 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 原來廳長是蔚家的養(yǎng)子, 蔚上校,是廳長的弟弟,“我去催催?”
安知宜:“……不用了, 你是執(zhí)行廳的人,別為這種私事跑, 銀雀呢?讓他查的事怎么樣了。”
季墨:“已經(jīng)差不多了, 匯報全部都整理提交好了。”
“給顏女士一份, 簡家他們知道怎么處理,還有, 讓謝成嶺那邊先壓住其他三星區(qū)的人,別讓有心人在這個時候添亂。”安知宜揉著眉心, “最近邊境的摩擦太多了,我總有種不太好的預(yù)感。”
安知宜面前的懸浮屏上,浮動著形形色色收歸執(zhí)行廳解決的案子:“如果不到邊境, 沒出這件事,我還真不知道原來創(chuàng)世紀(jì)偷偷搞了這么多小動作。”
幾乎都和世紀(jì)藥物濫用爆發(fā)的摩擦有關(guān),這是他這幾天從一堆洪流一般涌過來的案件卷宗里面提煉出來的, 和普通純粹的癮君子精神海暴動失控不同,這些案子都有一個共性。
——襲擊者,此前都是普羅大眾里幾乎絕對安全穩(wěn)定的存在。
家庭幸福美滿的普通工作族,在校學(xué)校里乖巧聽話的學(xué)生,經(jīng)營著小本生意有些小錢的老板,有些死板但是工作穩(wěn)定的小學(xué)老師,事業(yè)有成的年輕律師,形形色色,販夫走卒。
他們的共同點,大概就是原本如同直線一般毫無浮動的人生,被某一件或者多件事,給急劇劃定出分明界限,從此以后,分崩離析。
安知宜的指尖劃過懸浮屏上血淋淋的匯報字句,這些所有被社會齒輪碾碎的“螺絲釘”,最終都流向了創(chuàng)世紀(jì)的囊括范圍之內(nèi)。
“利用人類,利用蟲族,可控的絕望,然后借刀殺人。”他眼眸暗沉,“創(chuàng)世紀(jì)……這群人當(dāng)真覺得自己是造物主了嗎?”
“廳長……”季墨很少見到安知宜毫無笑意的臉。
這個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其實安知宜的眉眼弧度是有些鋒利的,不笑的時候甚至隱隱有種狠戾的兇相,只是他平時總是掛著樂呵呵的模樣,彎眸折眉,平和不少。
突然,緊急的通訊申請突然插了進(jìn)來!
“安廳長!藥物失控的案子,又發(fā)生了一起!”
安知宜猛地站起!
……
在第九星軌與外星域的邊緣地帶,素日里完全不起眼的臨時中轉(zhuǎn)站內(nèi),平日里文靜內(nèi)向的小職員,此刻雙眼赤紅,面容扭曲,完全失去了理智,如同被無形之手操控的傀儡。
他的眼白已經(jīng)完全凸起,并且還在不間斷地膨脹放大,粘稠的液體從他碎裂的皮膚邊緣流淌出來,泛動著瑩瑩的藍(lán)光,滋滋地腐蝕著任何它可以接觸的物體——那竟然是他的精神海!
他不分你我地向周圍每一個活著的生命發(fā)起無差別的攻擊,無論是驚慌失措的旅客,還是試圖制止他的同事,沒有任何可控的意識。
“砰!!!”槍聲響起,小職員渾身一頓,然后軟趴趴的倒下了。
“這是這第幾起了?”米哈伊爾收好了自己的槍,問向自己身旁的人,“你是這方面的專家,你怎么看?”
“這個月第三起,間隔越來越短,也越來越頻繁了。”阿納托利半蹲下身,簡單戴好了防護(hù)裝備,檢查著眼前這具尸體,“還是九號試劑,但是成分配比和之前的不一樣。”
米哈伊爾找了個座位坐下:“哪里不一樣?”
阿納托利:“蟲族不一樣,他們研發(fā)的9號世紀(jì)有一個很重要的原材料,那就是蟲族的腦脊髓提取液,每個案例中出現(xiàn)的蟲族都不一樣,從而使得他們的精神還失控反饋的特性也不同。”
“這有什么問題嗎?”米哈伊爾撐著下巴。
“問題很大,如果只是同一種蟲子,那么說明他們發(fā)現(xiàn)了某種特殊的蟲子,與人類有共性的基因相連接搭建精神海,但是這些蟲子都不一樣,說明創(chuàng)世紀(jì)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打破蟲族和人類的基因鎖的技術(shù)。”阿納托用儀器檢測著地面滿地橫流的精神海粘液,準(zhǔn)備初步檢測。
米哈伊爾:“很嚴(yán)重嗎?”
“很嚴(yán)重……米沙,有時候我真的懷疑你的文憑是全靠四肢換來的嗎?!”在等結(jié)果的過程中,阿納托利終于回過味來,“你這是一點腦子都不想動啊!”
“你是教授還是我是教授?”米哈伊爾覺得監(jiān)視阿納托利這個工作真好,除了有時候需要戒備他為了某個不知名的Omega小師弟算計自己以外,簡直像帶了一個隨身的外置大腦,只需要負(fù)責(zé)動手就好。
他繼續(xù)問道:“所以,這次的是什么蟲子?”
阿納托利:“我看看——霍克墨刺螂。”
米哈伊爾:“有什么特征?”
阿納托利:“粘液有腐蝕性,最顯著的,就死后大概三到五分鐘,尸體會自爆……”
他意識到了什么,完全不想動腦子的米哈伊爾也意識到了什么。
“啪嗒!”某種急劇韌性的材質(zhì)被崩開的細(xì)微聲音響起。
米哈伊爾一把扛起還半跪在尸體旁邊的阿納托利,兩步并作三步的沖向了店門門口,噼里啪啦的皮膚撕裂聲越來越響亮,但是他們來不及回頭看了,踉踉蹌蹌連滾帶爬出門,在兩人終于摔出門口的一瞬間,他們聽見氣球被漲破的聲音。
撲撲簌簌,水聲嘩啦一聲炸開!
塵埃飛揚之間,腐蝕性的刺啦聲毛毛籟籟的在周邊飛起!毛骨悚然的籠罩了這一整片區(qū)域!
“你沒事吧!”阿納托利被米哈伊爾完全壓實在身下,感知不到外面的情況。
“……我再問你個問題?”米哈伊爾的嗓子有些發(fā)干,“你剛說的那個什么什么……螂?它,它會蛻皮嗎?就像蛇那樣……而且越變越大的那種……”
“是霍克墨刺螂!那怎么可能?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可能會——”掙扎出來的阿拉托利剛想再對多幾句這個人腦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結(jié)果他剛一冒頭,就和一只黑黝黝的蟲腦對上,你好奇地看看我,我好奇地看看你。
它身上還黏著著剛才的液體,巨大利足劈開阻礙他的大門,已經(jīng)探出來了一小半的身子。
米哈伊爾壓低聲音,不敢驚動它:“我精神海不擅長近戰(zhàn),你呢?”
阿納托利:“我精神海全用在腦子上了……”
米哈伊爾:“現(xiàn)在開槍有用嗎?”
“最好不要。”阿納托利也放輕聲音,他發(fā)誓自己這輩子脾氣沒這么好過,“普通子彈打不穿他的外甲。”
米哈伊爾:“那怎么辦?”
阿納托利:“跑……”
“轟!!!”
帶著細(xì)膩尖刺的巨大鐮刃猛的朝兩人劈來!米哈伊爾拽起腦子好使但是四肢目前不太好使的阿納托利教授滾向了一邊,邊跑邊嘶吼,“我現(xiàn)在知道它為什么叫刺螂了!當(dāng)初取名的人是不是也被這家伙追過!”
“正常體型沒有這么大!一般只有半人高!”
“你管這叫半人高!”
“你問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研究的!你問創(chuàng)世紀(jì)那群瘋子去啊啊啊!”
“我不就是問不了才問你的嗎!”
“人呢!剛剛遣散群眾的的不是一大群人嗎?特么怎么全沒了!”
“你最近身份敏感!讓你來檢測的時候被我給支走了!”
“平時怎么不見你這么聰明機智呢?!如果我要是死了!肯定是被你給坑死的!”
“到底是誰坑誰啊!”
爭吵完畢,兩個軍事和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的社會精英毫不猶豫地連滾帶爬,被身后的蟲族往死里追,一路跌跌撞撞,身后利爪飛揚,飛沙漫天,各自啃了好幾嘴泥!
二人驚心動魄的逃命,每一步都踏在生死邊緣,心臟幾乎跳出胸膛,身后是那只霍克墨刺螂如影隨形的追擊,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死亡的威脅。
就在這時,空中突然響起了一陣尖銳而急促的防空警報聲,劃破了原本就緊張至極的氛圍,將兩人的注意力瞬間拉向天空。
“什么聲音?!他們發(fā)現(xiàn)這邊了嗎?我們是不是有救了!”
“不是!是防空警報!有未經(jīng)許可的航空設(shè)備闖入了星聯(lián)領(lǐng)空!”
阿納托利和米哈伊爾對視一眼,眼中滿是絕望——完了,現(xiàn)在估計是更沒人有空管這邊了!
然而,就在這份絕望即將將他們吞噬之時,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個奇異的景象。一個破舊的飛船,如同從另一個時空穿越而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角度,猛然間從天而降,帶著一股毀天滅地的氣勢,直接砸向了他們身后的霍克墨刺螂!
“砰!”震耳欲聾的巨響猛地擴散開來!兩人直接被巨大的余波震飛出去!混亂之中,似乎有什么東西隱約著托舉住了他們,擋下這種巨烈的沖擊!
伴隨著地面劇烈的震動,塵土與碎石四散飛濺,形成了一片混沌的迷霧。
塵埃逐漸散去,露出的是那只曾經(jīng)令他們聞風(fēng)喪膽的蟲族巨獸,此刻已被飛船殘骸緊緊壓住我動彈不得。
阿納托利和米哈伊爾呆呆地趴在地上,望著眼前這一幕,一時之間竟忘了反應(yīng)。他們從未想過,會被如此戲劇性地獲救。
“這……這是什么?”米哈伊爾難以置信地問。
阿納托利搖了搖頭,同樣一臉茫然:“不清楚,但看來我們的運氣還不錯。”
“噗咳咳咳咳咳咳!上校!正好,趕早不如趕得巧,還救兩人。但是你這緊急迫降角度太刁鉆了吧,咳咳咳!你這是在虐待古董!”
在一片朦朧迷茫里,有人撞開了扭曲破爛的金屬大門,似乎被嗆得不輕。
“燃料不夠,而且我沒開過這種老式的飛船。”另一個男聲無奈安撫著青年。
“星聯(lián)領(lǐng)空有防空識別,我的個人通行密鑰只夠通行最邊緣地帶,如果再不趕緊停下會直接被視為入侵,鎖定炸毀,只能在這里停下。”
在聽清青年聲音的一瞬間,阿納托利渾身就僵硬起來,世界一切都開始模糊,他差點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畢竟,自己是真的太久太久沒有聽見過這個聲音了。
“小心,可能是星盜。”米哈伊爾沒有注意到他異常,手摸到了身后,扣到了自己的槍上。
“不是星盜……”阿納托利雙目失神,喃喃“他不是。”
“嗯?你認(rèn)識?”
他不是星盜,不是叛徒,不是瘋子,他是一個好孩子。
阿納托利還記得鐘斯年臨終前死死攥住自己手腕時到力度,橫過時間的滾燙灼燒在那一握上,他的老師,至死都在掛念的聲音。
他說:“阿納托利,他不可能背叛。我走了……但是,你要、要相信他……”
斯拉夫人不輕易袒露感情,但在此刻,大滴的眼淚從阿納托利那雙幽邃的碧色瞳孔里涌出,刺痛了蒼白的皮膚。
他輕聲呼喚著:“簡秀。”
正在和蔚起打鬧的簡秀愣在原地,回過頭看向阿納托利的方向。
“師兄?”
第167章 軟飯
“小起!”安知宜是一把撞開病房門的。
可是入眼的并不是想象中可憐巴巴躺在床上蒼白淡淡的蔚起, 而是自己親愛的同事,北部星區(qū)執(zhí)行廳廳長米哈伊爾,此時此刻的米哈伊爾臉上不知道從哪里撞的許多擦傷, 手里捧著吃藥的溫水, 無辜地瞪著眼睛。
安知宜沒空管他, 三步并作兩步跨入房間, 然而卻看見另一旁臨近的病床上、最近執(zhí)行廳榜上有名的刺頭,阿納托利教授正一邊被醫(yī)療官纏著繃帶, 一邊死死攥著個纖細(xì)年輕的身影, 止不住的盤問。
“怎么瘦了這么多?這些年還好嗎?果然那群政客都是一群混蛋!腺體怎么也受傷了!”
“師兄, 我沒事,現(xiàn)在是你有事!你先別動,好好讓醫(yī)生給你包扎。”青年正是簡秀, 不過這個時候他連半步都走不開,只好止不住的安撫情緒激動的阿納托利。
“簡秀!”安知宜一把抓住了簡秀還尚且空著的另一只手, “我弟弟呢!”
“你找你弟弟就去找你弟弟, 你抓著我?guī)煹懿环鸥墒裁?!”十一年未見過簡秀的阿納托利直接化身成為護(hù)犢子的老母雞, 掙扎著就要起身,“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執(zhí)行廳到這些什么貨色!”
“喂!過分了啊。”同樣是執(zhí)行廳的米哈伊爾默默抗?fàn)帯?br />
安知宜:“我弟弟和他一起死里逃生, 現(xiàn)在人卻不見,我不找他要人找誰要!”
阿納托利氣極反笑:“我的老天, 你弟弟死里逃生,我的小師弟難道不是死里逃生?一次兩次,不能因為他命大, 好好的活著,就通通找他要人吧?上一次是九號試劑!是邊境戰(zhàn)爭!這次你們又要找什么借口怪得他頭上!臉呢?!”
安知宜已經(jīng)完全沒有平日里面的虛假涵養(yǎng)了:“你當(dāng)人類星聯(lián)是東部星區(qū)開的嗎!你們這群學(xué)院派的專家再天真一點試試?要說當(dāng)年咬死不放人的還有其他三星區(qū),也沒見你罵罵北部星區(qū)啊!你以為你們好到哪里去!我弟弟呢?”
最后一句是問簡秀的。
“在——”簡秀剛要回答安知宜, 阿納托利直接打斷了他。
“誰說我不罵!我連我自己都罵,我當(dāng)年就不應(yīng)該天真!相信按程序辦事,你們真的會給他一個公道!我早就應(yīng)該插手九號試劑的研究,早就應(yīng)該把你們四大星區(qū)全部拖下水!火不燒到你們身上,你們永遠(yuǎn)都在隔岸觀火!”
“我問,我弟弟呢。”幾度被打斷,安知宜底失去了耐心。
“嗡!!!”剎那的震顫,猛的以他為中心炸開,安知宜的精神海驟然鋪就,儀器的數(shù)據(jù)猛的跳竄,激烈的警報聲刺耳的劃破了整個房間!
然而,這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繼續(xù),甚至持續(xù)時間,可能只有一個瞬息,然后通通都消失了,他們就像海洋里的漣漪,回蕩出去,然后徹底被吞噬消失。
安知宜一愣,立刻意識到了吞噬的中心。
簡秀?
“你的精神海,恢復(fù)了?”
簡秀反手摁住了安知宜,平靜的低眉垂眼,依然是平靜安寧的祥和模樣,一息之后,才緩緩抬頭,緋紅色的淚痣晃動著,似妖異紅蓮,將開未開,薄薄墨灰色的瞳中流淌著寂靜的鋒芒。
“安廳長,蔚上校沒事,因為有豐富的邊境蟲族經(jīng)驗,所以被邊境軍相關(guān)軍方請去配合調(diào)查,很快回來。”青年不徐不疾地拍了拍安知宜的手背,“請放心。”
橙花浮動,夾雜著屢屢白檀的氣息。
放心?怎么可能放心?!安知宜瞳孔縮小:“你們……完全標(biāo)記了……”
“我會照顧好他的。”虛情假意的禮節(jié)里,簡秀抿起一絲衷心的笑,“哥哥。”
阿納托利意識到不對勁:“等等,簡秀,他什么時候成你哥哥的?”
捧著熱水的米哈伊爾:“……哇。”
東方民族源遠(yuǎn)流長的親屬關(guān)系,好精彩。
……
“這是什么?”蔚起看著塞進(jìn)自已手里一大把五彩斑斕的藥片,“不是說讓我來配合調(diào)查的嗎?”
“你現(xiàn)在老老實實把藥吃了,就是配合調(diào)查!”慎獨一黑著臉還在往蔚起手心里丟藥,多少帶點公報私仇的意思。
蔚起看了看已經(jīng)足夠熬粥的藥片膠囊:“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只是營養(yǎng)的藥片,我覺得沒必要一次性攝入這么多。”
“那你知道伊維格試劑也不能一次性攝入太多嗎?”慎獨一微笑,“吃啊,多吃點,試劑注射多了會死人。但是這個吃不死你。”
“……”蔚起上校老實吞藥中。
當(dāng)他吞到第三顆藥時,慎獨一突然說道:“你被完全標(biāo)記了,誰干的?”
蔚起繼續(xù)塞第四顆藥片:“我的伴侶。”
慎獨一冷笑:“怎么,連名字都不敢交代?怕我吃了他還是剝了他的皮?我告訴你當(dāng)初可是我給你推薦的祝行君,他已經(jīng)什么都給我交代了。”
“他很好。”蔚起眉宇間鮮有的浮動起一點軟意,“特別好。”
“在你離開中央星系以前,祝行君收到過執(zhí)行廳那邊秘密給他的一份文件,是絕對契合案例同時二次分化的構(gòu)想及可能的解決辦法。”慎獨一平靜的說道,“那篇文件很奇怪,通篇沒有任何實驗佐證,完全都是建立在筆者的推測之上,毫無事實支撐,但每一個構(gòu)想走向都符合邏輯,嚴(yán)絲合縫。”
“他連失敗可能性都預(yù)料到了,并且把每一種失敗可能導(dǎo)致的原因和需要修正的方式全部附著。”慎獨一給蔚起倒了一杯水,“祝行君難以置信,在ABO信息素領(lǐng)域,整個人類星聯(lián),竟然有這樣頂尖的專家,他卻一無所知,甚至毫無跡象。”
簡秀本來就是天才,蔚起這樣想著,沒有實驗佐證,是因為他不被允許接觸任何相關(guān)實驗,只能在腦海不斷搭建構(gòu)想。
蔚起不是一個自滿的人,但是從旁人口中敘述,聽及他人對自己伴侶的評價,有種淡淡的欣喜充溢著身體,與榮有有焉。
“多虧那份資料,在結(jié)合我和祝行君雙方的醫(yī)療備案,二次分化的原因,我們大概找到了。”慎獨一注視著蔚起的雙眼,“蔚起,二次分化以,羲和號照例的蟲巢清洗,你受過一點不大不小的傷。”
“那只襲擊你的蟲族,鬼美人鳳蝶,雌雄同體。”
“你和他,絕對契合——你們之前是不是見過,并且已經(jīng)有過基因上的接觸了?”
蔚起沉吟:“他是當(dāng)初邊境的那個Omega,我第一次臨時標(biāo)記的對象。”
果然,慎獨一慎獨一深吸一口氣:“你們的基因早就已經(jīng)在那一次臨時標(biāo)記中,記住對方了,對于絕對契合來說,臨時標(biāo)記還是完全標(biāo)記都是幾乎永生的綁定,只是深淺問題罷了;你被鬼美人鳳蝶感染,二次分化,同樣也牽動了他的二次分化,因為你們彼此的基因永遠(yuǎn)關(guān)聯(lián)鏡像。”
命運到底在開什么玩笑?這到底算是良緣還是孽緣?這到底算天作之合還是不得解脫?慎獨一不知道,自十一年前的那一場臨時標(biāo)記開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兩個人竟然從來都沒有脫離過彼此。
“原來是這樣。”蔚起放下了手里的藥,突然道,“幸好是這樣。”
聞言,慎獨一怔在了原地:“你什么意思。”
蔚深抬眸,幽深的眸子被濃重深遂的墨色渲染:“原來差一點,我就真的錯過他了。”
慎獨一突然有一種冥悟——其實,蔚起并不是被命運推著走的人。
“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就應(yīng)該意識到,蟲族就已經(jīng)開始在基因上感染人類了。”他腦子有些亂,岔開了話題,打開懸浮屏,檢測到的數(shù)據(jù)資料展現(xiàn)到了蔚起面前“只是這種感染,在你的身上反饋比較輕微,所以只是二次分化。”
“最近的這些案例呢?”
“無一例外,感染程度要比你當(dāng)初深得多,全部都是蟲族和人類的共生體,夾帶著兩種生物的基因,但是這種基因序列非常混亂,隨時有崩塌的跡象,極度不穩(wěn)定。”
“……星際遷躍軌道中的所有人,你們怎么安排的?”蔚起突然問道。
“在第九星軌內(nèi)部,搭建臨時的膠囊酒店,全部就地觀察,包括中央軍校全體師生。”慎獨一不得不嘆了口氣,“半個月,除了一些邊境地區(qū)常見的小病小痛,?就沒什么跡象了。”
“這樣長時間的停留,被就地觀察的群體已經(jīng)有很大的不滿,其中也不乏一些麻煩的人物,已經(jīng)有相關(guān)媒體在就這方面抨擊邊境軍的武斷壓制,明為保護(hù)、實則監(jiān)禁;情況官方還在極力控制。”
蔚起指尖輕起敲動:“再延遲半個月。”
慎獨一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了:“這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兒,現(xiàn)在頂著壓力的不僅僅是整個邊境軍,還有中央星系的?各方力量。”
蔚起:“我去解決。”
慎獨一冷笑:“上校,整個四大星區(qū)的邊境線,你怎么解決,東部星區(qū)還好說,但其他三大星區(qū)不一定能買蔚家的帳。”
“創(chuàng)世紀(jì)的布局未必天衣無縫,我們手里也未必沒有底牌。”蔚起不知想到了誰,眉心一松,笑意若有似無,“至于其他三大星區(qū)——”
“我比較會吃軟飯。”
“……嗯?!”
當(dāng)蔚起推開病房門時,率先和噤若寒蟬的北部星區(qū)對上眼。
此時米哈伊爾正大鳥依人的乖乖縮在簡秀師兄的身后,兩人各自神情有些古怪,北部星區(qū)廳長無辜可憐的抱著自己的杯子,看見蔚起的那一刻汗毛都全部倒立起來了!
直覺不妙,身體比感知率先行動,心有警惕的蔚起立馬闖進(jìn)了房門,沒想到第二步率先入眼的就是掛著一臉溫和笑容的簡秀,其次便是坐在一旁的安知宜。
“上校!”簡秀雙眸發(fā)亮,嗓音甜軟,“你回來了!”
“呵呵,”安知宜冷冷地咬牙,低聲暗道,“狐貍精。”
簡秀格外無辜:“廳長喜不喜歡不重要,上校喜歡就好。”
安知宜側(cè)過頭,溫聲道:“小起,你早說你喜歡這一款,哥哥專門指著給你挑,綠茶、紅茶、白茶、烏龍茶,要什么有什么。”
簡秀乖巧地斟茶倒水:“失敬,我不知道哥哥喜歡喝茶,簡家這兩年投資了幾座茶山,養(yǎng)了些百年老茶樹,哥哥要是想喝,直接選幾株送哥哥了。”
安知宜微笑:“粗人一個,喝茶包就好。”
簡秀同樣微笑:“東部星區(qū)市場占比最大的茶包品牌,也有顏家入股。”
蔚起:“……”
要不,他再晚幾分鐘再來?
第168章 委屈
醫(yī)院走廊, 蔚起輕輕揉著太陽穴,對剛剛病房內(nèi)的“茶藝展示”還略感余震,他轉(zhuǎn)頭看向身旁一臉故作姿態(tài)的安知宜, 眸色無奈。
被蔚起這么盯著, 安知宜斜睨了他一眼:“拉我出來干什么?怕我和你的綠茶小狐貍精打起來?”
“簡秀的事確實需要談, 只不過不是現(xiàn)在。”兩人并肩走向了走廊盡頭的休息區(qū), “我想說的,是近期創(chuàng)世紀(jì)創(chuàng)造相關(guān)失控事件的后續(xù)安排。”
“你最近應(yīng)該好好休息, 操心這些做什么。”安知宜眉宇微擰。
“沒時間了。”蔚起平靜地回應(yīng)著安知宜的關(guān)切, “創(chuàng)世紀(jì)的作風(fēng)更多是久居蟄伏, 最后力爭一擊斃命,半個月沒有聲息,只能說明我們還沒發(fā)現(xiàn)他們的計劃, 不能坐以待斃。”
安知宜沉思片刻:“世界上沒有毫無漏洞的計劃,創(chuàng)世紀(jì)的計劃也不是天衣無縫, 目前被他們占據(jù)的先機主要在于對于九號試劑研究的落后, 所以才讓我們現(xiàn)在這么被動, 至于其他三大星區(qū),我和蔚叔會想辦法去溝通協(xié)調(diào)。”
“九號試劑, 星聯(lián)不是一直都握有底牌嗎。”蔚起突然提醒著他。
安知宜:“你是說……簡秀?”
蔚起緩緩點頭:“他才是九號試劑的起點。”
創(chuàng)世紀(jì)多次的襲擊,每一次都有不同的目的, 但其間總有指向的也是簡秀,他們并不是會做無用功的人,只有簡秀, 是真正能夠真正抓住他們命脈的的核心。
一時沉默。
安知宜語氣中帶著幾分復(fù)雜的情緒:“小起,你應(yīng)該早就已經(jīng)知道十一年前的那些事了。”
十一年前,創(chuàng)世紀(jì)與星盜勾結(jié), 借蟲族之亂挑起戰(zhàn)爭,那場浩劫摧毀了星環(huán)研究所,也裹挾了整個第九星軌,除了因故離開的少數(shù),星環(huán)研究所一切實驗的頂尖的研究者們,大多沒能幸免。
更關(guān)鍵的是,有目擊者堅稱,簡秀進(jìn)入研究所后不久,蟲后就被徹底孵化,而最后,只有他一人成功逃進(jìn)了逃生艙,目擊者則是因為僥幸離開較早,脫離了爆炸的核心區(qū)域才得以活下來。
“這些線索雖然聽起來像是巧合堆砌,但在二十億條生命的沉重代價面前,每一條都成了指向簡秀的箭。即便沒有確鑿證據(jù)定罪,人類星聯(lián)還是決定將他隔離監(jiān)禁,消除所有公開記錄,抹去一切痕跡,甚至規(guī)定他五十年內(nèi)不得涉足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研究。”
安知宜眼底的嘲諷一覽無余。
“很多人都在猶豫,因為沒有一個確切證據(jù)能肯定他有罪,也有很多人直接給他定了罪,那些年簡家和顏家勢頭正猛,還有蔚家合作,有的是人想抓住他們的把柄,所以,當(dāng)年對簡秀的審判即便沒有面向社會公眾,卻也?注定是裹挾著整個人類圈層各方博弈。”
甚至在軍事法庭的秘密審判中,有人刻意引導(dǎo)星環(huán)研究所研究員的家屬,沖進(jìn)了法庭,怒斥簡秀有罪,更有甚者,直接襲擊了剛剛保住性命的孱弱“兇手”。
曾經(jīng)的安知宜只是東部星區(qū)執(zhí)行廳的一個特派員,和當(dāng)時的副廳長一起出席審判,他現(xiàn)在都還記得記憶里,那個Omega青年站定在法庭上,人群洪流洶涌到他面前時的模樣。
彼時,青年剛從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撿來一條茍延殘喘的性命,就被拉上了法庭。
冒死得生,千夫所指。
所有人都在詰問著他有罪。
安知宜淡淡的敘述著舊事:“這場審判不能純粹的按照有罪推論或者無罪推論來定奪,真正把這件事情從博弈推向威脅綁定方向的——就是九號試劑。”
“他確實是個天才,無論他是否真的隸屬創(chuàng)世紀(jì),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只不過是簡秀諸多實驗記錄兩頁的一個概念構(gòu)思,造就了十一年前蟲族危機的成因,也造就他真正威脅論的導(dǎo)火索。”
“沒有人敢去賭,或者說,沒有人敢去相信他。”
“他們不是相信簡秀有罪,而是恐懼罷了。”
“十年的監(jiān)禁,這十一年里面,他的監(jiān)禁人每一天的無害化記錄,還有簡家和顏家在這中間的斡旋,才終于給簡秀爭取到了重見天日的機會,但依舊沒有人敢把九號試劑這把鑰匙遞給他,所以,偽造了一個中央大學(xué)文學(xué)教授的虛假皮囊放到了簡秀身上。”
安知宜反問:“即便這樣,你想讓他重新回到中央星系的研究核心?”
他并不恨簡秀,只是這一步踏出,不僅是將他重新置于風(fēng)口浪尖之上,更是將整個星系的安全系數(shù)置于未知之中。
到底是要平和穩(wěn)定的當(dāng)下,還是去賭一個前途未卜的未來。
曾經(jīng)的簡家夫妻沉默,然后選擇了前者,沒有人愿意看見自己的孩子去送死,哪怕冒認(rèn)罪名,即便萬責(zé)加身,他們也選擇讓簡秀安好無虞的活著。
“哥。”蔚起輕聲,“十一年?*? 前,他得多委屈?”
這句話太靜太輕太溫和,在這大片充斥著算計詭譎的討論里,如同格格不入的野花,撲朔著,一下子自銹蝕的武器上綻開,然后一朵接著一朵,零零星星的湊成花海,流淌了滿地。
他怎么忘記了,現(xiàn)在面前的是小起啊,安知宜想。
簡秀得多委屈呢?
安知宜不會去考慮這個問題,蔚深更不會。
簡家夫婦應(yīng)該考慮過,但是龐大的壓力壓下來,為人父母,他們只來考慮怎么讓自己的孩子活著,怎么把簡秀納入保護(hù)的羽翼下,僥幸求生,顏姝一向求穩(wěn),她來不及去顧念其他。
所有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然后做出自己的選擇;沒有任何人有問題,可就是這樣堵死了簡秀所有的路,逼他做一個永遠(yuǎn)無害孱弱的菟絲花。
就這樣一層又一層的剝離下,才似乎有蔚起站定在人前,替一直失聲的簡秀問出一句,“簡秀有多委屈?”
“那本就是簡秀的人生,我想想還給他。”蔚起?一字一句,“哥哥,我不想他受委屈了。”
安知宜靠上了墻壁,仰頭去直視頭頂?shù)哪潜K燈。
他說:“小起,這個選擇也可能會讓他受很多委屈。”
“不會有比當(dāng)初更委屈的時候了。”蔚起淡聲。
不會再有更委屈的時候了,所有人對他緘默,縱然一切惡意揣測加注在他的身上的時候。
簡秀他前半生一輩子都順風(fēng)順?biāo)@才絕艷,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也只是實驗的苦;卻要在一夜之間接受這場顛覆,去無妄承擔(dān)二十億人命的罪?十年囚徒一般的監(jiān)禁生活,剝離掉了一切傲骨,最后來接受大眾如愿以償?shù)臒o害皮囊。
可是簡秀沒有罪啊,他只是活著而已。
懷疑恐懼,銼磨鈍骨十年,不是一句算了就好了的。
他的簡秀,不是無心的傀儡木偶,更不是無知的畫上美人,他會痛苦,會難受,誠然此行,有無數(shù)人關(guān)心著他,期望著他好好活著,但人的一生真的不是只要活著就好。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這十一年,簡秀走的太孤單也太惶恐。
他曾無數(shù)次回望自己與簡秀的情愫。
簡秀動心得太輕易,蔚起心疼。
蔚起輕輕推開門,簡秀正坐在阿納托利和米哈伊爾的病床中間,低頭垂首,安靜的削著蘋果,青年的手很巧,長長的蘋果皮連綿不斷,直到盡頭。
“給,米哈伊爾廳長。”他的師兄已經(jīng)有一顆了,簡秀把手里削好的蘋果遞給了米哈伊爾。
“謝謝謝謝。”不知是經(jīng)歷了什么,米哈伊爾對簡秀格外的客氣。
見蔚起回來了,簡秀笑吟吟的又拿起床頭的一顆蘋果,繼續(xù)削了起來,甚至還故作無心的問道:“上校,你和安廳長聊了些什么呀?聊了好久。”
見此情狀,蔚起眼角輕彎:“聊了結(jié)婚相關(guān)事宜。”
“啪嗒!”簡秀手一抖,蘋果皮斷開,落到了地面,很快被人工智能處理掉了。
“你騙人。”簡秀訥訥的說著,不去看蔚起的眼睛。
“哪里騙人了。”蔚起走上前,拿走了簡秀手里的刀,替他繼續(xù)削著,“不是你告訴我,必須得補你一場婚禮的嗎?”
“你哥哥又不喜歡我。”
“是我和你結(jié)婚,我喜歡就夠了。”
剛才還在安知宜面前伶牙俐齒的簡秀瞬間啞火了,耳尖更紅了。
兩人就這樣相對著,脈脈無言。
【你沒告訴我,你家寶貝小師弟是個Alpha!還沒告訴我,他就快結(jié)婚了!】背景板里,啃著蘋果的米哈伊爾瘋狂朝阿納托利使著眼色。
同樣身為背景板的阿納托利也很無辜:【我也不知道啊!他以前就是個Omega來著!我保證!而且結(jié)婚怎么了,十一年了還不許人家談個戀愛嗎?】
米哈伊爾眼神示意:【不是談不談戀愛的問題?東部星區(qū)結(jié)婚,我們得準(zhǔn)備份子錢的!】
阿納托利不解:【什么玩意兒?什么錢?】
【紅包,結(jié)婚禮金。】米哈伊爾無奈。
【這有什么,反正以前每年過年不也給他得發(fā)。】阿納托利習(xí)以為常。
米哈伊爾:【我錯了,你簡直是人類好師兄,我不該當(dāng)你朋友的,我現(xiàn)在當(dāng)你師弟來得及嗎?】
阿納托利:【滾!】
簡秀覺得背后一寒,回頭看了看,卻什么都沒有,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剛才背后好像刀光劍影的。
但是身后一片安寧,只有自己的師兄和北部星區(qū)的廳長,兩個人掛著樂呵呵的假笑,嘎吱嘎吱的啃著蘋果,等等,北部星區(qū)的那群面癱有這么喜歡笑嗎?
“簡教授。”這時,蔚起削好了蘋果,遞到了簡秀手里,“我們結(jié)婚吧。”
蔚起理解張景詠的選擇。
世界末日也沒有關(guān)系,我想和你在一起。
第169章 傻子
還, 還沒死?
言云鳴模糊又混沌的想著,他感覺自己仿佛一個早已溺于水中的人,終于攀附著一塊將沉將浮的枯木, 胸腔里僅剩下了與積水雜糅的一口氣, 生生撕裂的痛, 卻要仰賴于此吊著性命。
他緩了好長一段時間, 因為失血過多而短暫失去了感官的眼睛終于得以視物,掩映在泛著黑色的波紋里。
但也足夠他看清周遭了。
后知后覺般的, 他想起來了, 這是一次突襲, 境外星盜針對東部星區(qū)后勤線的襲擊,但其實受過正規(guī)軍事教育和擁有良好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軍隊不應(yīng)該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星盜蠶食,真正致命一擊的是來自于第三方蟲族的致命打擊。
這些怪誕的蟲子仿佛擁有指引一般追著他們攻擊, 促使言云鳴所處軍隊腹背受敵。
而兩方皆并非行星級戰(zhàn)艦,更是在就近的一座廢棄行星上爆發(fā)的小型戰(zhàn)役, 這次的戰(zhàn)后難得的保留了大片大片的尸體、沒有在各式各樣的高能槍炮和射線中化為硝煙塵埃。
七零八落, 死不瞑目, 筑成了一座毫無美感的骸骨之城。
他的意識漸漸清醒,麻木逐步消失, 痛覺回籠,極端的刺激之下, 他才發(fā)覺自己攀附的似乎根本不是什么浮沉顛簸的枯木,而是誰的后背。
四周泛冷,唯此還尚帶著活人余溫。
有人背著他, 一步一步,朝一個方向走著。
是誰?
“噗咳咳咳咳咳咳!”言云鳴猛地咳出一大口血,猩紅粘膩的液體濡濕了這個人后背的衣襟, 他停了下來,穩(wěn)住了身形,靜靜等待著言云鳴咳完血沫,緩過氣來。
他啞著嗓子,老半天吐不出一個完整的字句:“你……你……”
你是誰?
言云鳴感覺自己本就為數(shù)不多的半條命又被剛才的咳嗽給折騰去了大半。
“醒了。”那個人將背上的言云鳴扶了扶,確保他不會滑落,還騰出一手輕輕的拍了拍他,以示安撫,“撐著,別睡。”
他的言辭干凈簡潔,音色透著某種天然的清寒冷冽,被這顆行星地表的風(fēng)吹徹散落,卻依舊明晰。
這個聲音,和說話的語氣,好耳熟。
冷淡,卻安心。
誰?
言云鳴腦子有些發(fā)木,像是銹跡斑斑的發(fā)條在咯吱咯吱地轉(zhuǎn)動運作,促使自己努力回憶著。
他本可以不去思考回憶這一復(fù)雜困難的浩大工程,可是這個人說得對,他現(xiàn)在還不能睡,不能閉眼,他總得給自己的腦子找點事情以維持清醒,回憶聲音對應(yīng)某個人的難度的,似乎恰好。
還有一個原因,這個聲音,還有這個用詞風(fēng)格,真的太熟悉了。
覺察到了背后呼吸的漸漸薄弱,那個人又說道:“言云鳴,別睡。”
這一次,他清楚的喚出了他的名字,格外的熟悉,這種熟悉如同舊物被時間與回憶堆積在角落,陡然的被拍落了灰。
在中央軍校的時候,也曾有一個人這么叫他——
眉目疏寒,神色沉寂。
“蔚起……”言云鳴吶吶地回應(yīng)著他。
蔚起繼續(xù)背著他前行:“是我。”
蔚起是他在中央軍校時認(rèn)識的朋友,占據(jù)了言云鳴從軍回憶中的起點,不知是否是因為這個原因,言云鳴想起來了和中央軍校有關(guān)的很多人、很多事。
很多。
他想起來了嚴(yán)厲但會關(guān)心他們的教官們,李教官的脾氣總是板著個臉,成天不見個好臉色,而劉教官就要溫和很多,即便同樣嚴(yán)格,卻常常是和顏悅色,還有一直都沉浸在機甲研究的道爾頓教官,還有可以一個拎兩個向伊利亞教官……
還有……
息澤一直都很貧嘴,但是他愛吃甜食,幾乎天天盼著瑪希來給蔚起送點心,被拒絕以后日常等待瑪希氣急敗壞的投喂;蒲明秋總是會和蔚起在一旁安靜地學(xué)習(xí)復(fù)習(xí)。
阿諾則是會和言云鳴一起打賭,比如蔚起今天會說幾個“嗯”字,李教官嘴角是朝下還是平直,息澤怎么還沒被瑪希給撐死,下次狙擊考試明秋能中幾發(fā)諸如此類。
無聊的賭注則是南區(qū)食堂的冰淇淋,言云鳴要三分糖香草味,阿諾要全糖可可味。
如果有假期,那就是星廊廣場的那家賣糖炒栗子的小店,言云鳴要紅豆餅,半糖的,阿諾也是,不過他要全糖。
中心湖畔的水杉青蔥,四季長廊的花木繁茂,訓(xùn)練場上年輕肆意的哀嚎遍地,圖書館忙于復(fù)習(xí)的人偶爾小憩。
彼時的他們,真的知曉戰(zhàn)爭的殘酷嗎?真的明白生死的意義?真的坦然豁達(dá)嗎?真的不曾害怕嗎?
言云鳴不由自主地迷惘思索著。
在他們之中,蔚起,似乎總是格外不同的那一個。
他很少談及自己,也鮮少打破旁人理想天真,幾乎永遠(yuǎn)都在旁觀聆聽,靜靜地處理好一切問題,從容平靜得令人安心。
言云鳴苦笑:“現(xiàn)在……真……真不是個,老同學(xué)……重聚的好時候。”
蔚起:“嗯。”
言云鳴眼皮發(fā)沉,渾身困倦,但是卻感覺到了一點硬塊磕在他的下巴處,仔細(xì)感受了一下,恍然覺察到了,這是蔚起的行軍恒溫外套上的一顆別扣,正牢牢固定著裹在自己身上的恒溫服。
言云鳴:“蔚起,你不冷嗎……”
蔚起沒有放慢自己的腳步:“不冷。”
言云鳴:“……去哪兒。”
蔚起:“就近的廢棄勘測基地,曾經(jīng)援建項目留下的,那里的信號基站還能用。”
基站……所以,他們現(xiàn)在還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言云鳴意識到了這情況的不樂觀,思緒一沉。
自己現(xiàn)在徹底喪失行動能力,只能依賴蔚起,恒溫衣毀壞,而蔚起將自己的恒溫衣裹在了自己身上,還要保持高強度的負(fù)重強行。
他問:“遠(yuǎn)嗎?”
蔚起繼續(xù)答:“不遠(yuǎn),十五分鐘。”
言云鳴不再繼續(xù)言語,安靜地趴在蔚起的背上,保持著算不上勻速的呼吸,以這樣的方式無聲地向蔚起傳達(dá)——他還活著。
不知過了多久,積蓄了少許力量的他再度出聲:“蔚起,想不到你會騙人了。”
“怎么說。”
“已經(jīng)過了二十分鐘了。”
“你沒有計時設(shè)備,估錯了。”
“我數(shù)的。”
蔚起沉默了,在中央軍校、他們就接受過感官剝離后的計時訓(xùn)練,缺乏終端和秒表的情況下,他也會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計時,當(dāng)初這門訓(xùn)練,全班之中,蔚起是第一,言云鳴第二。
良久,蔚起才說:“你數(shù)錯了。”
聞言,言云鳴眼眶發(fā)燙,他努力攥緊了蔚起的肩膀,想把這個騙子攥疼一些,讓他清醒一點,但又使不上勁。
他顫聲道:“蔚起……必要的時候,你把我放下吧。”
這次,蔚起少有的沒有回答他,只是有些踉蹌的背著他,一步一步,緘默地走著。
他一直都這樣。
言云鳴想笑,可是滾燙的眼淚率先摔落,砸在了已經(jīng)有些凝固的血污之上,淚和著塵埃與血,漸漸暈開了。
他真的,有點累。
作為軍人,他已經(jīng)算為自己的種群榨干最后一滴價值了吧?也許,他可以懦弱一次……
荒茫蒼蒼的戈壁平原,沒有黎明,星光傾瀉,打落在四周的血肉尸塊上,慘白與猩紅交織,在瑰色的照耀下,宛然如骨骸生花,凄厲的妖艷。
言云鳴:“明秋不在了,蔚起,他死了,就在一周以前……”
蔚起:“……嗯。”
言云鳴:“還有阿諾。”
蔚起:“嗯。”
……
言云鳴:“霍延,死了。”
蔚起:“嗯。”
言云鳴:“李教官,伊利亞教官,也離開了。”
蔚起:“……嗯。”
混混沉沉的言云鳴呢喃低語,他說了很多很多人的名字,有的是軍校的同學(xué),有的卻是正式從軍后的戰(zhàn)友,一部分蔚起認(rèn)識,一部分他素昧平生。
但他們都死了。
有那么一刻,言云鳴期許著自己是其中之一。
五陵年少,往事才是最好的光陰。
真的很累,死了沒什么不好,不過是未知,就在這里停下,拋卻前塵,得以解脫,自己終于又成為了他們的一員。
無知無覺,不再痛苦。
不知道具體過了多久,言云鳴重復(fù)道:“……蔚起,你可以把我放下的。”
蔚起深深長呼了一口氣,調(diào)整呼吸,將背上的人背得更穩(wěn)了,他看著前方,輕聲說著:“言云鳴。”
言云鳴:“……嗯?”
蔚起:“我還活著。”
這句話像是猛然被撕開的布料,嘩啦一聲扯裂了所有回憶!言云鳴猛地睜開雙眼,冷汗早就浸透了后背,四肢都是綿軟的,夢境里壓抑在四肢百骸里的無力和劇痛還在蔓延。
“唔……噩夢?”他支撐起身體,頭疼欲裂。
言云鳴心頭跳得有點慌,他點開自己的終端,看到了好幾個未接通訊,全都是加德納的,他直接挑了最近的一個回?fù)芑厝ィ瑢γ鎱s立刻接起。
“言!你沒事吧?”加德納的聲音突然竄進(jìn)了整個房間,“我一直聯(lián)系不上你!”
言云鳴:“……沒事,你呢?最近怎么樣。”
加德納:“挺好的,吃好喝好,吃喝玩樂,每天抽?血采樣,除了保持觀察;不能離開,和度假沒什么區(qū)別。你喜歡含羞草嗎?我拜托他們給我拿了幾棵盆栽種子養(yǎng)著玩,到時候你看見我,就可以看見我身上長著草,手里捧著草。”
青年玩世不恭的笑音沖淡了方才噩夢的糾纏,言云鳴站起,看向艙外,噩夢里熟悉的凄艷極光投入到自己的瞳中,仿佛血染,但預(yù)料中的昏厥惡心并沒有襲來,只是心跳稍有加速。
“加德納,你猜我現(xiàn)在在哪兒。”
加德納沉默片刻,依舊笑的灑脫:“……第九星軌,想你會去找蔚起,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計較。”
言云鳴:“……我在第九星軌西部星區(qū)。”
一時間,通訊瞬間陷入了沉默。
“我就說拆封的牛奶應(yīng)該第一時間喝完,隔夜再喝,都食物中毒,出現(xiàn)幻覺了。”頻道聲對面?zhèn)鱽砹思拥录{拍了自己臉頰一下的聲音,“我一會是不是得讓AI在給我看看……”
言云鳴:“……”
“對,你出現(xiàn)幻覺了,我現(xiàn)在立刻就改簽,去東部?星區(qū)那邊,和我老同學(xué)生死與共!”他咬牙切齒的從牙縫中擠出來這么一句,“你個黃毛喝你的有毒牛奶去吧!”
“你別想!”加德納瞬間從床上跳了起來,“你,你真的來西部星區(qū)……你來第九星軌干什么!有沒有不舒服?身體還好嗎?我去幫你聯(lián)系心理醫(yī)生!我這里不許探視,你也別過來?……”
“加德納!”言云鳴打斷了加德納的絮絮叨叨,“我沒事,你安靜一點,我在這里等你,到時候,和我一起回中央星系。”
“好!你說什么都好!”生怕言云鳴反悔,加德納立刻應(yīng)了下來,好一會兒,他突然后知后覺了什么,“你為什么不去東部星區(qū),蔚起對于你來說,不是很重要嗎?”
言云鳴再度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才輕笑:“對啊,所以我是個不夠無私的人。”
蔚起失蹤的消息席卷而來的一刻,言云鳴的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像是被釘在了原地,耳邊雜音如潮水般洶涌。然而,在這一片驚懼與擔(dān)憂之中,他腦海里第一個閃過的名字卻是加德納。
言云鳴恐懼邊境,恐懼死亡,更恐懼這片夢魘一般的玫瑰極光。
但世事卻似乎在不斷的裹挾,逼他直面這片血腥的開拓之地,他的師友皆在此劃定命運,他偶然死里逃生,卻仿佛毫無任何變化,終其一生都在曾經(jīng)的那場殺戮的絞肉機里。
他擔(dān)憂蔚起,可在那一刻最想確認(rèn)的是加德納的安危,彼時加德納還沒有意識到什么,權(quán)當(dāng)平常的和言云鳴報備了平安。
當(dāng)時的整個邊境現(xiàn)在戒嚴(yán),星際遷躍軌道的炸毀,更是令全星聯(lián)的公共安全的警戒上升了好幾個臺階,言云鳴要前往第九星軌的申請被暫扣,直到兩周以后,才得以準(zhǔn)許。
所幸這時,蔚起簡秀平安的消息傳來,算是一點安慰。
但言云鳴卻在臨到選擇的邊境星區(qū)的一刻,陷入了猶豫,他猶豫于到底選擇誰,僵硬在原地良久,然后,狠狠的打了自己一巴掌,又一巴掌。
廢物!懦夫!還有……還有……白眼狼!
明明蔚起才是真正死里逃生,明明是蔚起把自己從死人堆里挖出來,明明……明明蔚起認(rèn)識自己更久,自己怎么有資格猶豫呢?自己已經(jīng)逃避了一次了,難道這次還是要逃避?
十一年前所有戰(zhàn)死的英靈注視著言云鳴,言云鳴反復(fù)拷問,幻覺的劇痛席卷,前后兩難。
最后,真正讓言云鳴做出選擇的,是蔚起的結(jié)婚申請。
一份早在他出發(fā)以前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需要工作單位批準(zhǔn)簽署的結(jié)婚申請;曾經(jīng)喻柏花每年都會寫上一份,但他沒有想到,再這樣的抉擇時刻,蔚起的結(jié)婚申請才通過了層層流程,落到了言云鳴的面前。
婚姻申請對象:簡秀。
原來,早在簡秀落吻的那一刻,蔚起便已經(jīng)決定了要和他結(jié)合一生。
所有人都在朝自己的方向直達(dá)彼點,庸人自擾的其實只是自己而已。
“喂?言,怎么了?”許久不見回應(yīng),加德納略帶疑惑的聲音從終端通訊中傳來。
言云鳴回過神來,低聲:“沒什么,對了,蔚起要結(jié)婚了,和簡秀。”
“哦,他要……你說誰?蔚起?等等?他不是失蹤了嗎?”加德納一愣。“發(fā)生了什么?什么情況?我斷網(wǎng)了?”
加德納:“他們這到底是掉蟲洞里去了,還是渡蜜月去了?”
“傻子!”言云鳴低罵了一句,掛了通訊。
第170章 相許
迷迷蒙蒙的淺淺睡意里, 簡秀整個人的思緒很不安穩(wěn)地顫動著。
模糊間,他看見了蔚起闔眸的的樣子,淡如蓮花, 睫似濃墨, 再安然不過的模樣, 方才昏沉的余驚還糾纏在身上, 他靠上了蔚起的肩膀,輕輕抱住了他。
“怎么了?”蔚起依舊閉目, 順勢將簡秀攬進(jìn)自己懷里, 加深了這個懷抱, “又做噩夢了?”
自蔚起從冬眠艙里醒來以后,簡秀總是容易噩夢心悸,冷汗淋漓處, 唯有靠近蔚起,才會有緩緩淡淡的落實感, 然后在無旁人的夜里, 了了寂寂的白檀擁了滿身, 靜聽著他的心跳,漸漸入眠。
蔚起也知曉這件事。
所以, 當(dāng)安知宜看見蔚起自然而然地選擇和簡秀同房時,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嗯。”
“我夢見你死了。”
簡秀把自己埋入蔚起的懷里:“你沒有不要我, 但是你死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他的呼吸很輕,輕得如一層紗。
蔚起不語, 卻慢慢睜開了眼,鳳眸在夜里流淌著一層薄薄的光,泄到了和自己呼吸糾纏的簡秀身上, 一寸一寸的描摹著懷中人。
“蔚起。”簡秀特別小聲地呢喃,“你不要我也沒有關(guān)系,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我不會不要你的。”蔚起摸索過簡秀的眼尾,那里是一顆瑩紅的淚痣。
“那你不許死,或者我和你一起死。”
“……”
“簡秀。”蔚起抵上了簡秀的臉,噯噯的暖意?里,有鼻尖和鼻尖相接的微涼,“我永遠(yuǎn)是你的,但你滿世界不應(yīng)該只有我一個人。”
“可是我只有你了。”深沉的夜里,簡秀貪婪著蔚起的溫度。
“不是只有我的,簡秀。”蔚起平靜的說著,“你是人類星聯(lián)歷史有載最年輕的生命科學(xué)教授,也是中央軍校孩子們最歡迎的文學(xué)老師,你無論做什么,你都可以在這個世界找到屬于你自己的一隅。”
世事千帆,唯有簡秀是簡秀而已。
簡秀:“……小時候,父母告訴我,我只需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必憂慮,可能是因為S級的精神海‘萬象’,我喜歡思考,也喜歡抽絲剝繭考慮任何細(xì)節(jié),所以選擇研究,只是覺得好玩而已。”
人生好像不是既定的坦途,他人生的幸似乎是用不幸來透支的。
“我說,我想去邊境,我想去嘗試改變?nèi)祟惖拿\。我不知道那到底算是理想主義?還是我高高在上的同情心自滿我的優(yōu)越感?”有水汽滑落,浸入了簡秀和蔚起交纏的脖頸,“我不知道,有人想賣掉我,也有人想殺了我,只是他們太弱小,所以我不覺得這算什么,甚至還在心里小小的自豪,感覺自己在冒險。”
彼時的自己太年輕,善良高高在上,人生盡是順?biāo)臁?br />
“在星環(huán)研究所,康拉德負(fù)責(zé)一切研究計劃的總思路,他只需要提出需求,我就可以去不間斷的構(gòu)思,九號試劑只是我提出蟲族精神海可控利用的一個概念而已,因為有伊維格試劑在先,這是我在現(xiàn)有技術(shù)和原有期望之間搭建起來的橋梁。”
簡秀想,那個時候的自己真的很蠢,他根本算不上什么熱愛思考,他一門心思沉浸在自己所長之中,就像他不會悲憫地去平望?身邊一切不幸者一樣,享受著每一次研究成果順?biāo)鞄淼木薮罂旄校瑓s從不回頭思索,這到底是一個需要怎樣慎而重之對待的屠戮利器。
康拉德放任他在毫無邊界的領(lǐng)域肆意發(fā)揮作用,即便有簡秀不愿意逾矩的界限。
但是也沒有關(guān)系,星環(huán)研究所不止一個簡秀,有很多研究員,他們都是萬里挑一的天才。
“如果重來一次,即便你在那里,我一定不會再愿意去邊境。”??
“沒關(guān)系,我會去找你的。”
“你都不會認(rèn)識我。”
“我的基因記得你,原子總會回到原點的。”
“蔚起,我其實不知道該怎么和這個世界相處了。”簡秀把蔚起攬得很緊,幾乎要融為一體,“我惹了很多麻煩,所有人都說我有罪,每個人都在和我說不得已,我要去理解所有人,我嘗試去理解他們了。”
簡秀學(xué)會用最無害和最無能到柔軟模樣去蜷縮在一個角落里,從表象上順從著規(guī)則漂泊,好像只有這樣,世界才不會去注視著他。
然后,他遇見了蔚起。
蔚起凝眸注視著簡秀:“這個人間不夠好,是你很好。”
“是我研究了九號試劑。”
“說明你很厲害,所以被壞人盯上。”
“我親手催生了邊境十一年前的邊境戰(zhàn)爭。”
“當(dāng)初第九星軌?急劇向外擴張,星盜們的生存空間被不斷壓縮,這樣一個大型的暴力武裝團體會反撲是很正常的事情,星聯(lián)當(dāng)初本身都有預(yù)料,只是蟲族危機加劇了危害。”
“蟲族危機也是因為我造成的。”
“星聯(lián)會成立星環(huán)研究所,是為了探索人類對蟲族強大精神海的可控利用的可能,人類角逐強大力量的本性是根植在生存之中的,只要康拉德在那里,即便你不去,也會有其他人,或遲或早,你雖然有責(zé)任,但罪不在你。”
“我還天天想東想西,永遠(yuǎn)都只對你無理取鬧。”?
“善解人意的簡教授居然會無理取鬧,因為你只喜歡我,謝謝,我的榮幸。”
“……我給你注射過阻隔劑,如果沒有張爺爺,我就一輩子把你關(guān)起來,你只能看見我,也只能喜歡我……現(xiàn)在我也想這樣。”簡秀憤憤地咬了蔚起一口,“最好是一輩子,你都被我掌控著。”
“我想對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你一直哭,我也不會心軟的。”
悄聲默默,夜半無人私語時。
蔚起吻上了簡秀的眉心。
“你,那個,你突然親我做什么?”沒忍住悄悄陰暗的簡秀被一吻打斷,磕吧了一下。
“你一直想著我的樣子太喜歡了,親一下。”蔚起淡聲敘述著,似乎是在說什么事實,簡秀覺得犯規(guī),這種話,蔚起是怎么用這樣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挠渺o色神情給說出來的。
“……就,就算這樣,?我還是會強迫你留在我身邊的。”
“未婚夫,合法合規(guī),心甘情愿,不算強迫。”
簡秀耳尖滾燙,緩緩慢慢地縮進(jìn)了被子里,不敢去看蔚起,完了,現(xiàn)在自己是徹底睡不著了,果然大半夜不應(yīng)該去折騰別人,不等他完全把自己埋進(jìn)去,就被蔚起一把撈了出來。
“睡覺別躲在被子里,會喘不上氣的。”
簡秀:“……”
完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喘不上氣了。
他想離蔚起遠(yuǎn)一點,蔚起抱得很輕,偶爾還有細(xì)細(xì)的吻,耳鬢廝磨,明明一掙扎就可以掙脫,但是白檀的懷抱太美好,他又有點舍不得。
若即若離,簡秀有些糾結(jié)了。
橙花的氣息越來越濃,越來越燙,沖出了白檀的繚繞,反向擁抱著它,與白檀裹挾糾葛在一起,肆意的蔓延在整個小小空間,蔚起仿佛恍若無聞的模樣,抱著心跳如鼓的簡秀,任由自己的Alpha在自己懷里糾結(jié)。
“蔚起。”簡秀啞聲,“我對你做什么都可以嗎?”
蔚起抬眸,墨色間是一點忍不住的清淡的笑意。
“嗯,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你又是故意的!”簡秀意識的了什么,翻身將蔚起壓在自己身下,“你就知道欺負(fù)我!”
“對不起,那你欺負(fù)我吧。”蔚起捧住簡秀的臉,“也好過你自己一個人想這想那。”
簡秀覺得太不公平了。
自己似乎怎么努力,都在對方的預(yù)料和理解里,自己的一切困惱似乎在他這里都不應(yīng)該是問題。
他沒有對外那么落落大方,安之若素,他每天都惴惴不安,簡秀知道自己應(yīng)該是病了,但是他不想治,更不想再去理解別人了。
他不是不恨人類,不是不怨星聯(lián),但是……但是……蔚起愛他們,蔚起可以向簡秀許諾千萬次自己情感和身體的歸屬權(quán),卻也從未應(yīng)允過死生,其實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抓穩(wěn)過他,即便完全標(biāo)記。
想到這里,簡秀就忍不住在蔚起身上發(fā)泄自己的怨懟,有意無意的戾氣灑落,可是真的落到實處,又忍不住心疼。
蔚起脊背直至后頸是鮮紅色的牙印,幾乎沁血,卻在最后一刻又被收斂了鋒芒,唯有到了腺體處,才有了咬破血肉含糊著的吻,橙花和白檀在骨血里交融,匯聚成新的一體。
簡秀曾經(jīng)最鄙夷Alpha這種自私的占有欲,但他自己成為了Alpha,即便這個人已經(jīng)永久被刻上了組建的烙印也難以克制自己對蔚起的這種病態(tài)一般的標(biāo)記,一次接著一次,齒痕未消,就又覆蓋一個新的齒痕。
所幸,蔚起似乎并沒有發(fā)覺什么,他在心里小心翼翼地松了一口氣,害怕蔚起發(fā)覺自己的貪心。
其實,蔚起知道簡秀的小心思,他的Alpha沒有安全感,即便完全標(biāo)記以后,每當(dāng)臨時標(biāo)記淡去,就喜歡補上一個,他一定要所有人,最直接,最明了的在第一眼就可以看出來,自己是他的。
上校縱容了自己愛人的小小私心。
但是簡秀總是很專注,他會把任何一件喜歡的事做到極致,蔚起開始發(fā)抖,然后抖得越來約厲害,身體發(fā)緊,簡秀咬著他的耳尖,問:“蔚起,你的精神海感知特別敏銳的話,如果我……你會有感覺嗎?”
蔚起的喘息斷斷續(xù)續(xù),良久才說:“……會,你想嗎?”
“你怎么能這么順著我?”簡秀扣住蔚起的手腕,“我真的會忍不住欺負(fù)你的,如果你在這個時候哭,我真的不會心疼你的。”
“我……給你打開。”蔚起的眉心浮動著淡淡的藍(lán),觸上了簡秀的額頭。
滴滴答答的細(xì)碎低語耗了很久,蔚起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和存在,指尖一點點蜷縮著,然后又被簡秀十指交纏,緊緊扣住,一滴水從眉峰落下,然后洇開了,分不清是汗還是淚。
“蔚起,在監(jiān)禁期間,康拉德曾經(jīng)聯(lián)系過我。”簡秀撫弄弄過蔚起的脖頸,然后在咽喉處打轉(zhuǎn),蔚起仰靠在簡秀肩側(cè),被逼到了極處,喉上起伏的線條被拉得很長。
蔚起:“……他……他找你………唔,找你……做什么?”
“那?*? 些人見過我以后,都自盡了,他們就像是蟲族的工兵一樣,一次性的耗材一樣,無論用什么方法,都會重復(fù)這個過程。”簡秀吻著蔚起的喉結(jié),明麗艷色的痕跡落下,“他們只有一個態(tài)度,重復(fù)那幾個問題,’簡,你后悔嗎?你愿意和我一起讓人類后悔嗎?你想要自由嗎?想重新拿回自己的命運嗎?‘”
“我無論是拒絕,揭露,告發(fā),都沒用,甚至我配合過執(zhí)行廳,假意順從,結(jié)果最后依然空虧一潰,甚至差點影響執(zhí)行廳對我的無害化指標(biāo)……我當(dāng)時快瘋了……蔚起,你知道我在絕望什么嗎?”簡秀吻卻蔚起的淚,“我絕望于人類的光影兩面竟然扎根得這么深,人類真正的敵人從來都不只是創(chuàng)世紀(jì)。”
“簡秀,你,為什么……不接受呢?”蔚起捧起一點清醒,“九號試劑、成功……他……還是……舍不得放棄你。”
“我接受不了。”簡秀垂聲,“那個時間,我夜夜夢魘,全是人,全是尸體,我受過審訊,也接受過精神拷問,因為東部星區(qū)的態(tài)度,他們保證不會從身體上傷害我,甚至有一個月每天都有AI在我耳邊告知戰(zhàn)場上的死亡人數(shù)。”
那個時候,在中央星系內(nèi)部最深處的監(jiān)視里,和他相隔光年的生命,甚至一生本都不會和簡秀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人的名字,就這樣出現(xiàn)在了他的耳畔。
“我覺得我會不得好死……和善良惡意無關(guān),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神明,但是我卻覺得會有怨鬼,把我連皮帶骨的啃干凈,每個人都在說我有罪……連我父母都放棄了……”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整個世界都好像被平息了,康拉德也不再聯(lián)系我了,我的老師走了。”
“我連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他,那一天,我在想……如果康拉德再向我提出一次邀請,我就答應(yīng)他,讓誰死都好,我不在乎了,反正,結(jié)局好像都是注定的,殊途同歸。”
蔚起神思被精神海牽動,汪洋一般的倦怠和絕望淹沒了自己,他顫顫地直起身體,把簡秀完全環(huán)在自己懷里,體溫和心跳隔絕了一切風(fēng)雨如晦,他的精神海柔柔地流向了簡秀,撫慰著他的Alpha。
“簡秀,你沒有罪,也不會不得好死。”
我會保護(hù)你的,簡秀。
你的身份,榮譽,天賦,還有健康,我要你都拿回來,連帶著我的一生不會再有人欺負(fù)你的,就算我不在了也不會。
簡秀,只求過我父親兩次,你是第三次。
蔚起的遺書很多,他一生所有的保障全部都系到了簡秀身上,簡秀第一次吻他的一夜,蔚起用八個小時來肆意了自己一輩子的私心,利用完了自己可以利用的一切人,為簡秀籌謀完了后半生。
他甚至簽署了醫(yī)療協(xié)定,如果他死了,那么可以直接從遺體之中挖出腺體和精神海,用于針對簡秀的精神海治療。
這是他捧在心上的橙花一朵,蔚起一見傾心,只是世事無常,即便如此,也太晚太遲。
蔚起沒有敢告訴過簡秀這些事情,對,他不敢。
“蔚起,我不恨了。”簡秀抬首,虔誠地吻著蔚起的唇,“因為你,所以我不恨了。”
后來,他遇見了蔚起;所幸,他遇見了蔚起。
否則,再見到勞倫斯的那一刻,再接到康拉德隔絕重重晦暗陰影拋出的橄欖枝的那一刻,簡秀不能保證,自己是不是還能堅守初心。
“你恨極了都沒有關(guān)系,要是實在討厭欺負(fù)你的人,我就幫你欺負(fù)回去。”蔚起低喃。
簡秀:“簡家和顏家沒那么好拿捏,很多事情其實都結(jié)尾了,我只是很痛而已,是哪怕媽媽把那些人的結(jié)果擺在我面前,都很痛很痛。”
蔚起俯下身,輕輕吹了吹簡秀的胸膛。
“不疼,不疼了。”
“我的小阿秀不疼了。”
“一輩子,健康,平安,幸福,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