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重啟
蔚深翻開了眼前的這份文件, 他是最后一個拿到了這份文件的主事人,前面已經簽署了其他每一個主事人敲定的簽名,密集排列, 每一個簽字的背后都是不小的壓力。
但他們現在都簽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蔚深沒有任何必要再去籌謀什么, 他現在只需要決定, 簽字還是不簽字,同意還是不同意。
“小銘。”蔚深突然說道, “你覺得小起這是什么意思?”
白銘往蔚深的杯盞中倒著水:“將軍, 上校可能是希望您能夠更輕松肯定這件事。”
“自己的兒子想為自己的愛人爭取, 我身為他的父親,卻是最后一個拿到文件簽署。”蔚深不由得莞爾,“小銘, 我是不是太失職了,還是我就看著這么兇, 肯定不會支持他們?”
白銘:“將軍, 上校很喜歡他。”
蔚深沉默片刻, 輕聲:“小起,真的很愛他。”
說罷, 他拿起了鋼筆,鋪展好文件, 一筆一劃,剛毅堅決地落下了自己的名字,“蔚深”二字最后寫完的那一剎, 文件效力正式生效。
既然他的兒子只需要他一個態度,那么蔚深也只需要給他們一個態度罷了。
當夜凌晨,時隔十一年。
人類星聯絕密檔案重啟了一份身份認證。中央星系第一科學研究院, 生命科學教授簡秀,身份認證正式重啟,全人類星聯正式有效。
約伯喝完自己手里的牛奶時,便收到了一封通訊,一只大概有成年人半只手長大的墨蜂,從他的圍巾里探出頭來,觸須細細碎碎的抖動著,十分興奮的模樣。
“喂,凱瑟琳,你每次來通訊的時候,可不可以讓你家的小可愛安靜一點。”約伯一步安撫著它,一邊接起了通訊。
“它對我常用的通訊頻率都有反應,這已經刻入骨髓里了,沒有辦法。”凱瑟琳聳聳肩,和一旁和藹微笑的老者對視一眼,繼續道,“約伯,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
“但現在他們還沒有放人,一個種子都沒有放出去。”約伯神色晦暗,給自己拆了一包餅干,平靜地注視著監視屏幕里臨時搭建的膠囊酒店,“這個數量和我們原有的預期相比,太少了。”
“星聯已經通過了簡秀的身份重啟,估計不到三天,那批學生的檢測樣本就會送到他的面前,基因的搭建技術是簡秀和索蘭共同的研究成果,等不了了。”
“蘇珊·羅莎的生物樣本太少,一個單體不足以他徹底下定論,但現在不行了,只要能夠讓他接觸的那些潛藏的群體,他就會立刻發現端倪。”
凱瑟琳把玩著自己的金發,輕盈地吹了個口哨:“還能怎么辦呢,真沒想到,他們竟然沒死。”
“他們?就是老師說的最近以來一直在替簡秀保駕護航的那個保密人員?”約伯?眼神一冷,“他竟然還沒死?”
星際遷躍的那場事故耗費了他們在北部星區的半數部署,甚至為了以防萬一,約伯甚至特意聯絡了星際遷躍軌道的內部負責人之一,對蟲洞曲率的控制進行了一定的調整,根本承受不了大范圍的轟炸。
通過側寫技術,他們推斷這位極受保密的重要S級天才,無論是作風還是權限調動,都非常偏向于軍方實戰方向,所以,一旦遭遇臨時蟲族危機,他不可能不操縱機甲直面一線,這是他的職責,就像約伯也有約伯的職責一樣。
身份保密又如何,只需要一點小小的線索,他們照樣可以為他布局。
知識是可以撥動世間規律指針的砝碼,只要足夠多,那么再沉重的指針也可以在運行中規則下緩緩轉動。某種程度上,創世紀……哦不,應該是帝國,他們與星聯一樣,都是規則的信徒,只不過需要看他們互相皈依的規則由誰制定罷了。
可即便這樣,那個人居然還活著。
這樣想著,約伯看向了正在自己指尖爬動啃食著餅干屑的墨蜂,眸光溫柔,某種程度上來說,命可真硬。
“嗯,沒死,不過沒關系,本身我們的第一計劃也不是他。”凱瑟琳在康拉德的示意下,將通訊接向了他。
“咳咳咳!”康拉德咳嗽了幾聲,溫聲道,“約伯,我的時間要到了,雖然現在還不是最理想的狀態,但是已經沒有更好的時間了。”
“約伯,我們的靈魂終將歸于一處,老師和伙伴們會在終點等你。”康拉德輕聲道。
“老師。”約伯輕笑,“我明白的。”
掛斷了電話,約伯和凱瑟琳培育的墨蜂分享完了最后一塊餅干,然后將它捧在掌心,輕聲細語道:“親愛的,你可以和你的子民們重聚了,我也是。”
說罷,他張開了嘴,放任著它嗡鳴著,飛入了自己的口中。
約伯坐下來,捂住自己的腹腔,感受著它在自己身體里?移動,墨蜂在他體內翻涌、蠶食。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刺痛,千萬根細小的針同時扎入他的血肉之中。他咬緊牙關,下唇幾乎要被自己咬破,額頭上的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
意識越來越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渙散,自己快要死了,他清晰的意識得到這一點,和夏洛蒂,和艾拉,和那些每一個被他們用來過濾蟲族基因的每一個容器的孩子一樣。
“約伯,這是一個寓意著苦難與救贖的名字。”記憶里,沙利葉先生將寫有“約伯”這個單詞的紙箋遞給了他,“從今天起,你不僅僅是圣子加百列的意志,也是‘約伯’,是我們精神指往的方向。”
加百列有很多個,約伯知道;他是加百列,勞倫斯是加百列,蘭德是加百列,凱瑟琳是加百列……就像他們培育自己的研究生命體一樣,創世紀保留了星際帝國時期的那位悲憫仁慈的圣子基因,創造了源源不斷的“加百列”。
這其中也不乏反叛者,但是他們都被清理掉了。
皈依信仰之徒,不需要反叛者。
在人類的歷史進程中,沒有任何一個輝煌過的王朝甘心死去。
既然周而復始是恒定法則,為什么就不能輪到他們呢?帝國也有抵御蟲族的榮光,他們也有慈愛仁政的帝王,人類文明與科技也在星際帝國時期得到了空前的繁榮,居然如此,為什么不應該是他們。
這數百年的光陰,人類也證明了,無論怎樣的時代,人應有的暗面他們照樣無法根除,人的劣根性,不會因為任何外在環境的更改而轉移,星際帝國只不過是剛好走到了歷史的轉折點上罷了,對,這只是時間的巧合,是可以改變的巧合。
約伯的手背繃緊,炸起一寸寸虬曲的暗青色血管。
人類,需要一個更穩定的社會結構。
至此,沒有背叛,沒有動亂,沒有攻擊,沒有矛盾,所有人的利益完全一致,絕對安全與穩定,從生理意義上規避了一切自毀的災難,安定永存,完全和平。
“七日創世,我們將在新世界新生的……”
約伯眼神漸漸的暗淡,然后,一顆黑點在他的眼睛瞳孔處輕輕晃動,扭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完全占據了他的整個眼眶內部,徹底的蠶食掉了青年漂亮的藍色瞳孔和眼白。
掛斷了通訊以后,康拉德沉默的望向了窗外的星海。
直到許久,凱瑟琳在鏡子前為自己別好了那枚她最喜歡?的藍寶石胸針,她才走向了一直沉默的康拉德,推動著輪椅:“老師,我們也該走了。”
“凱瑟琳,星際帝國,對你來說重要嗎?”康拉德反問道。
“不重要,我沒有任何感覺,更談不上信仰,也沒有忠誠。”凱瑟琳微笑著敘述這個事實,“老師,我對一切都沒有同理心,我只是恰好因為精神海‘同心’,可以感知到同物種人類情緒浮動甚至崩塌罷了。”
康拉德:“那太奇怪了,那按照你這個邏輯來說,你也不應該終于創世紀才對。”
凱瑟琳淡笑著,笑得很甜:“老師,我沒有同理心,不明白愛和恨,連喜歡和厭惡都很表層,但卻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名為同類的個體?這樣激烈的情感,或者說,只有當我去感受到他們的喜悅、痛苦、恐懼、甚至怨恨?的那一刻,我才有一瞬間活著的真實感。”
“我和其他人類的共同點,大概都是在追求‘活著’吧。”少女步履輕盈,“這大概是生命的共同點,不過,老師,您呢?您又是在追求什么?”
“我?”康拉德回味了一下女孩的問題,思索數秒,“我大概,是在追求穩定。”
“穩定?”這個答案有些出乎凱瑟琳的預料,“老師,星聯給不了您想要的穩定嗎?”
和他們這些藏匿在暗處的帝國貴族后裔的血脈不同,康拉德是貨真價實出身在星聯時期的人,他的前半生生活平和安定,生命鵲起的生命科學專家,一個領域的權威,也有足夠多的財富和資源,至少他在世期間,“穩定”二字,應該不難達到才對。
事實上,他們很多人都不明白,明明擁有一切的康拉德先生為什么后半生突然不惜代價的找上了彼時的沙利葉,找到了一直潛于水面下的這批所謂的“復國軍”,帶著自己的一切資源,與這個曾經的帝國殘骸一起,繼而締造了如今的龐然大物——創世紀。
沙利葉先生說這是神的旨意,但這也只能騙騙勞倫斯這個傻子,凱瑟琳暗地里吐吐舌頭。
“孩子,你聽過悉達多的故事嗎?”
“古印度釋迦牟尼四次出游,目睹生老病死,最終在菩提樹下悟道的故事嗎?”少女思索,“在大學時期的哲學課上聽過,很有意思。”
“是的,孩子,不過我不敢自比開宗立派的先賢,但是我能夠理解他。理解他為什么會因為人世間這樣正常的生死,而萌生一生的動蕩。”
康拉德抬起自己已經滿是蒼老皺紋的手掌,輕輕拂過輪椅上蓋著薄毯的雙腿,他太老了,走不動了,如果是純粹人類的殘軀,已經要到極限了。
“多米尼克追求‘歸宿’,勞倫斯追求‘獨立’,約伯追求‘信仰’,沙利葉追求‘復國’,而你,凱瑟琳,你追求‘活著’,你看,你們每一個人追求的東西都不一樣,但卻又詭異的能重合在?創世紀里。”康拉德說著,“但是這種重合是不穩定的,就好比多米尼克為了自己出生的歸宿,愿意服務于創世紀,又愿意為了愛情的歸宿,背叛創世紀一樣。”
“星聯也是同樣的情況,他也有背叛者,任何領域都有,才締造了這數百余年來,人類星聯與星際帝國陰影共生的詭異姿態,但是沒有創世紀,也會有其他人。所以,星聯也不夠絕對穩定。”
“實驗祛除不了雜質,概率沒有百分之百,人心永遠無法完整的統一,社會結構的框架在歷史里不斷重置……到底什么才是絕對的穩定呢?”
他們走過了療養院的綠茵小道,一只蝴蝶撲朔著,飛舞而過他們之間。
“這時,蟲族的社會架構給了我答案。”
“既然歷史的車輪決定了每個時代的損耗勢必有犧牲,那為什么不能穩定的犧牲呢?既然已經決定了需求不同而造舊的矛盾,那為什么不在一開始就劃定好每一個角色的需求呢?”
“絕對的金字塔結構,絕對的穩定,絕對的安全,也絕對的和平。”
康拉德回首,蒼老的眸子不見半分暮色,精光閃爍:“這是一個絕對團結的生命社會群體,它們的進攻,防御,繁衍,思考,都有著各自的一環,它們為了整體而生存,沒有任何矛盾,精神海的串聯,女王就是首腦,他們的利益絕對趨同。”
這是另一個生命社會結構,一個與人類共享星空的?生命社會結構。
甚至,它們要比人類更早誕生精神海,更早站上這場生物角逐的起點。
“凱瑟琳,我想要一個無法被撼動的穩定。”
“事實上,我不太明白這到底有什么值得追求的?不過追求本身就足夠滿足了。”
當他們走出療養院大門時,智能AI的送別聲在他們背后響起,“西奧多先生,凱瑟琳小姐,再見。”
遼闊的星空灑落在這一對師生身上,凱瑟琳甜美的嗓音勾勒出康拉德的希冀:“我的老師,愿神庇佑您,祝您得償所愿。”
夜風很冷,吹得今晚執勤的安保人員都有些瑟瑟,連長時間工作的困頓都拂散了不少。不遠處走來了一個男子,銀發高挑的模樣。
這里是隔離區的最邊界,再往里走,就歸軍方監控管轄了,近段時間,時不時會有人來摸索,有的是為了探視里面的隔離者,有的也可能是好事的記者。但是當他走進之后,安保人員才發現他的步伐很僵硬。
“先生,請止步。”一名安保人員立刻上前攔住了他,警覺地看著他,“這里是禁行區,無關人員禁止入內。”
男子沒有說話,半低著頭,銀發滑落,在附近的照明設施的映照下,泛著淡淡的光,添了幾分陰森的氣息,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幾人覺察到了一絲不對勁,各自分別摁上了自己身側的槍械和終端的警報鍵,另一名安保人員也湊了過來,皺著眉頭說道:“先生,請趕緊離開,不然我們可要采取措施了。”
然而男子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沒聽到他們的話。
“先生,請趕緊離開。”原本的那名安保再度重復了第三次警告,“否則我們要采取強制措施了。
仍舊紋絲不動,這個人周身的森然氣息太過濃郁,在寂靜的夜里,一片死寂里,沉淀出幾乎無法遏制的壓迫感,壓的幾人心里莫名發怵。
幾人低聲商量著。
“他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
“不清楚,但是不能讓他守在這兒,先匯報上去,你們倆,把他帶去臨時的休息室看著。”
幾名安保人員迅速圍成一圈,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男子,準備應對可能的突發狀況。就在他們即將觸碰到男子的一剎那,那人的身體竟如被抽空了般驟然萎縮,緊接著,無數細小的黑霧從他的空洞軀殼中噴薄而出,迅速彌漫開來,空氣中充斥著不祥的嗡鳴。
而男人,不,不是人!剛才人形皮囊已經完全坍縮!只剩下一層空皮皺巴巴的堆積在原地!
安保人員大驚失色,連忙扣動扳機,然而槍聲在那詭異黑霧營造的墨色寂靜中被徹底吞噬,只余下他們驚恐的呼喊回蕩在隔離區的邊緣!
最后一刻,警報拉響!極速閃爍的紅色燈光與刺耳嘹亮的尖銳鳴笛聲劃破了整個夜空!
凄厲決絕的嘶吼聲從密集的黑霧里掙扎而出!
“蟲族!襲擊!!!”
烏黑的墨蜂四散飛去。
它們宛如幽鬼,升騰,隱入沉寂的夜空!
……
“什么情況!”一大清早,阿納托利還在刷牙,就被米哈伊爾突然闖入房間中,一把給拽了出了房間,嘴角牙膏沫還沒有來得及擦掉,“大清早你這么火急火燎地干什么?”
“是蟲族!”米哈伊爾一把抽開了車門,直接將阿納托利丟上了車后座,“緊急通知!所有相關人員都得趕緊去研究所!”
“你特么是維京海盜轉世、穿越到現代社會嗎!好歹讓我刷完牙吧!”因為慣性,一整個人撞上了車墊,阿納托利眼冒金星,嘴上卻依舊不饒人,但剛等他抬起頭,就感覺到一縷熟悉又陌生的氣息飄忽而來。
橙花飄忽溫軟,細嗅其間,某種特別沉靜的木制檀香相隨,與花香充盈在這整片空間。
阿納托利抬起頭來,入眼的正式遞來一張紙巾,淺淺微笑的簡秀。
“簡秀!”阿納托利有些驚喜,“你怎么也在?!”
“你不是說你家小師弟你們這個專業最年輕的博士嗎?一起去唄。”米哈伊爾利索地啟動了浮空車,竄上城市空軌,“蔚起上校今早出門前,特地找我交代的,說把簡教授帶上一起。”
“特地?”阿納米利有些晃神,猛的望向簡秀一把攥住了簡秀遞過紙巾的手,“你可以去嗎!蔚起?你那個未婚夫?”
“師兄,我知道我未婚夫……比較討人喜歡,我也很喜歡!”簡秀微笑的把自己手從激動的阿納托利手中拔了出來,“你、別、這么激動!”
一想到簡秀可以重見天日的可能,阿納托利太過于激動,幾乎無法組織出一句話:“你,你可以——你可以……了嗎?”
十一年,他等這個可能,等了整整十一年,阿納托利幾乎失聲。
簡秀灰色的雙瞳柔和,蕩漾著別樣的光。
“阿納托利教授,您好。我是中央星系第一科學研究院,東部星區生命科學研究員,簡秀。”
“……簡秀教授,您好……我是中央星系第一科學研究院,北部星區……生命科學方向……研究員,阿納托利。”
狹窄的空間里,水汽滴落,有人泣不成聲。
米哈伊爾認真地凝視著前方,不曾回頭,唇角卻微微勾起一絲弧度。
第172章 長恨
深邃詭譎的夜色流淌在昏沉的房間里, 青年蒼白的身體像一條蛇一樣盤踞在男人身上,他安靜地吻著男人的臉頰,嘴唇, 喉結, 并一路向下。
吻很深, 每一下都帶著極為顯著的挑逗意圖, 青年琥珀般的眼睛直直的盯著男人,水杉和龍膽草糾纏不清, 情欲不顯, 殺意重疊, 一寸寸都是芒刺。
就在那最后一層薄薄的輕紗即將被撕裂之際,恩佐托住了索蘭的臉龐,不由拒絕地將他抬起來, 逼他與自己對視。
說實話,這是索蘭第一次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習慣高高在上的男人, 真是奇怪, 明明星聯號稱已經推翻了帝國, 還權于民,怎么人類之中依舊可以滋生恩佐·科斯塔這樣睥睨眾生一樣的獨裁者呢?
“索蘭, 你恨我。”
“我每天都想殺了你。”
“可惜,你殺不了我。”
索蘭不語, 輕輕地掙脫了恩佐,想要繼續自己剛才工作。
科斯塔家是南部星區主要軍事力量的代表之一,甚至他的話語權不僅僅涵蓋于軍事, 這個家族在南部星區五代以上的部署,使得這個龐然巨物仿佛沒有任何撼動的可能。
它們盤根錯節的扎在這個世界上,索蘭是根系下隨意散落的一點草芥, 卑微的仰人鼻息。
恩佐再度扣住了索蘭,不再讓他繼續,他深深地注視著眼前的青年,病態和冷漠完全覆蓋在這張臉上,他其實記得初見青年時候的模樣,記得他垂眸向自己心愛紫羅蘭花微笑的弧度,還有他每一次決絕反抗自己時的眼睛。
他貫穿了索蘭的人生二十年,見證這個美麗如神祇之子的青年的一切模樣,平和,希望,快樂,貪婪,痛苦。羞恥,絕望,還有死寂。
可換而言之,索蘭也占據了他人生二十年的光陰。
恩佐拽起了索蘭的手腕,那里密布滿了層層疊疊的劃痕,每一次都深可見骨,但這是正常的,畢竟大仇在前,同床共枕二十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是很正常的,恩佐可以理解索蘭。
對,他可以理解索蘭了。
恩佐覺得是時候了。
他吻了吻索蘭手腕的瘡痍,然后從自己敞開的外衣口袋里取出一個細小的盒子,“啪嗒”一聲打開,一顆深藍色的圓潤寶石戒指靜靜躺在絲綢絨布里,戒指的做工非常考究細致,是市面?上從未見過的款式。
“老古董的手工制品,根據你的尺寸改過,如果有瑕疵,擔待一點。”恩佐這樣說著,強行將索蘭的手掰開,像套一把鎖一樣套到了索蘭的無名指上。
這枚古董戒指的藍寶石色澤品相極好,一看便知價值不菲,說是手工打制,邊緣金雕工藝卻巧奪天工,除了些許歲月鐫刻的痕跡,根本看不出什么瑕疵。
“什么意思?”索蘭想扯回自己的手,但恩佐仿佛鎖鏈一般鎖住他的手腕,根本掙脫不得。??
“科斯塔家主夫人的戒指。”恩佐輕描淡寫的說?,“你是我選中的伴侶。”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用過任何一個征求的語氣??,肯定而又淡然的敘述一切,這不是在給索蘭選擇,而是再給一個通知。
“家主夫人?”索蘭冷笑,他聽見了一個格外庸俗的笑話,“科斯塔大人,你居然要一個玩物,一個男娼來作為伴侶?這就是你為你的家族榮耀選擇的夫人?”
“索蘭,你不是。”恩佐平靜說道。
“要么滾,要么做。”索蘭琥珀色的雙眸閃爍,“別在這里玩遲來深情的戲碼?你我之間,不嫌作嘔嗎?”
“我只是通知你這件事而已,索蘭·拉莫斯。”恩佐撫弄著索蘭的鬢發,“從現在開始,你的身份和我等同,你不是玩物,也不是男娼。”
“啪!!!”
索蘭終于把自己的手從這個人手心中拔了出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逃跑,因為逃跑沒有用,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用那只帶著古老藍色寶石尊貴戒指的手,狠狠的扇了恩佐一耳光!
“惡心。”他氣喘吁吁地在自己齒縫之間重復了這兩個字,“惡心!”
恩佐沒有任何情緒動搖,他把索蘭直接抱起來,然后丟到了自己身下,二十余年,總該學會平靜了,他說了,索蘭不再是他的玩物,而是他的伴侶。
索蘭不愿意也沒有關系,只要自己足夠有耐心,余生很長,他只能和自己這個令人作嘔的惡心怪物共生,他們這輩子都在被那二十年綁定在一起,像兩團爛肉一樣,誰也割舍不掉誰。
他不需要索蘭的愛,愛的目的即然是想要和愛人在一起,那么為什么一定需要那個中間費解的過程。
恩佐想,他有的是辦法讓索蘭這輩子也脫離不了他。
身下的青年想要把戒指摘下來,那好像是什么刑具一樣不可忍受,但恩佐的手指扣入了他的指縫,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塊浮木,十指相扣,把象征一個血腥古老尊貴家族的榮光,全部鎖在了索蘭身上。
歇斯底里的深情事,耳鬢廝磨的最深處,恩佐靠近索蘭的耳畔,低聲:“ 十一年前……真正毀了星環研究所,并且把蟲后母體放入培育室的人,是你吧。”
話音落定,索蘭身體瞬間僵硬起來,渾身冰冷,死尸一般。
恩佐記得那天,本是自己去找索蘭的日子,他經常替索蘭請假,星環研究已經習慣了,批假批的很早,但是那天,索蘭遲到了。
那一天的索蘭像一只落水的小狗一樣跌跌撞撞到了他等待的酒店,身上是濃重的水汽,來見他之前,索蘭隨意的把自己給沖洗了一遍,算不上洗澡,粗糙得恩佐差點沒了興致,但是那一夜的索蘭特別主動,好幾次到了最瀕臨的邊緣,依舊愿意保住恩佐,汲取一點死一樣的溫度。
自己的寵物有了自己的秘密,因為索蘭的不錯表現,恩佐沒有計較。
適當的垂憐沒什么不好,如果索蘭惹了什么禍,他收拾了就好,如果特別麻煩的話,死了也沒有關系,反正不會牽連到他,彼時的恩佐這樣認為。
倘若,他真的知曉事到臨頭時,自己會選擇索蘭的話。
“索蘭,我幫你殺了多余的證人了。”恩佐拿起索蘭穩帶戒指的手,然后一吻吻上,“你做事總是不太狠心,給別人留余地,不給自己留后路,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是它會保護你的。”
“你不應該回頭的,更不應該讓有的人知道你去而復返,你明明已經離開星環研究所了,為什么還要回去呢?”
完全盛開的龍膽草在搖曳,索蘭卻感覺自己血液都在發冷。
“你妹妹的發帶,也是在那個時候遺失的吧。”恩佐問道,“從那天起,你就再也沒有在你手腕上系過你妹妹的發帶。”
他從床側的禮盒中,抽出一根帶有華麗暗紋的紫色緞帶,然后細致地繞過索蘭的手腕,他的手不巧,很笨拙,完全系不出回憶里索蘭為他的妹妹系上的紫羅蘭花樣的精巧繩結。
但是,他最終還是勉強的系出了一朵花的形狀,完全擋住了索蘭腕上的劃痕!
恩佐認真握住索蘭的手,仔細觀察著:“手沒你的巧,系的不好,沒關系,婚后我可以慢慢學?*? 。”
“你……為什么不殺了我。”索蘭覺得自己骨頭縫隙里都在泛冷,幾乎凝結骨髓的寒意森森幽幽的裹挾過他的全身,他全身都被凍住了,一砸就可以粉碎,“科斯塔,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不可能……不可能放棄,殺了你……”
恩佐平靜地接受這句話。
“這就是創世紀選擇你的原因,我知道。”
“索蘭,你的人生,還有你的家人,都被我毀了,我知道的,你恨我。”
恩佐想,自己到底還是不能對索蘭說出那句話,“我愛你”這句話,非常簡單,但是由他來捧到索蘭面前,爛透了,索蘭不是什么爛泥,是他才對,這句話他來對索蘭說,真的爛透了。
“我試想過,為什么你明明已經有了合理合法的不在場證明,甚至用科斯塔家來做避過調查的遮掩,那為什么要回去?”他一字一句地反問道,“有什么你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嗎?你不在乎研究,創世紀一般會提前部署好犧牲的棋子,你沒必要回去。”
“那,災難里,是有什么你必須回去救的人嗎?”
“閉嘴。”索蘭琥珀色的眼瞳冷寂成霜。
“和約蘭達一樣重要的人,你不惜代價和冒險,功敗垂成,也要救的人。”
“閉嘴——”
“簡秀?”
“閉嘴!”
“他是唯一一個直面蟲族女皇,活下來的核心研究員。”恩佐像是宣判的法官,“他當時是個Omega,你喜歡他?還是……你愛他?”
噗通!!!
索蘭劇烈的心跳在那一刻徹底達上巔峰,然后即刻安靜,須臾之間,一切都沉了下來,毫無意義的鈍痛腐蝕干凈了所有思緒。
我愛他?
“你救了他,但是他因為面對女皇活下來了,甚至還因為是你的研究搭檔,因為你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因為九號試劑在他的構想上,因為你一直被邊緣化,也因為康拉德對他的重視,所以,是他替你承擔了十年的冤屈。”
“他沒有背叛,背叛的是你才對。”
索蘭想推開恩佐,可是他完全壓制在他的身上,完全禁錮住他,難以挪移一絲一毫。
“……閉嘴,不要說了。”
“沒有我的遮掩,你的行蹤很容易被識破,所以創世紀為了保險,將計就計留簡秀一命,把本該是你完成的事壓在簡秀頭上。”
恩佐淡淡地敘述著過去,他從未目睹,卻可以一絲一毫地抽離出真相,他本就是一個權貴家族培養出來捍衛地位的陰謀家,曾經只是不關心而已。
“至于你默許了創世紀的做法……你是不是覺得……因為他是簡家唯一的獨子,和你是完全的兩個世界出身,同樣的事情,他一定可以安然無恙,是不是?”
索蘭眼神泛空地望著頭頂,呼吸淺薄,若無。
十一年前點燃星空的紅色火焰湮滅了他,手腕上的紫色緞帶被點燃,燒斷了被血痕染紅的模糊字跡,是曾經約蘭達臨死前,為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哥哥,我希望你自由。”
這是在約蘭達離開醫院里,一個很小的男孩,可能才五歲,悄悄轉交給他的。
他憑借稚嫩的外表,躲開了醫生和監控的懷疑,從兒童病房里跑了出來,像是一個誤闖的孩子,闖到了索蘭的面前,在細密交錯的須臾,將染血的紫色緞帶放到了麻木僵坐在妹妹離開的房間里的索蘭。
“哥哥,給你。”他說,“這是約蘭達姐姐讓我交給你的,她說,不能讓其他人轉交給你,他們會毀了它的。”
索蘭:“……你怎么知道,我是她的哥哥。”
“約蘭達姐姐和我說過,她說你很好看,而且一定會回來來找她的。”男孩這樣說著,“我的姐姐也告訴我,如果一眼要識別出葬禮里誰最愛死者的話,找到人群里最傷心的人就好。”
男孩病號服前扣著他的姓名牌。
索蘭看見了他的名字:夏佐·休·伯莎。
火焰里,擁有著紫羅蘭色眼眸的美麗少女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被徹底焚燒,可是他來不及顧及這些,短短的數分鐘,他將孱弱垂死的單薄青年放入了應急艙內,細碎的飛灰和真絲碎片散落入血里,但是他來不及一一為簡秀擦拭干凈了。
索蘭曾經反復確認,簡秀一定會離開,會回家,可是……可是他為什么要回來啊?
簡秀,你為什么要回來啊?
只是一天,只差一天,彼時索蘭幾乎癲狂,泣不成聲,“簡秀……你不該回來的……”
他最后再看了一眼完全失去意識的青年,合上了應急膠囊艙,將他藏匿到了整個星環研究所的保護核心區,便轉身離開,逃開了整個即將崩塌的星環研究所。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此后余生,索蘭都被困在那充斥著戰火的星空下。
為了復仇?為了約蘭達?還是為了求生?他不知道。
年紀有些小,格外天真漂亮的小Omega很聰明,卻完全不會防備索蘭,他是他第一次喜歡的人,玫瑰色的星海之下,草鳴蟲飛,橙花拂過,青年看著他,笑的很甜,哪怕那份甜和索蘭無關。
簡秀也是他遇見過最干凈的一個人,是約蘭達離開以后,唯一一個再真心待他的人。
“你做的很好,索蘭。”
恩佐吻上了此刻的索蘭。
唇舌之間,他反復磨碾著他的絕望。
“就是應該這樣,沒有誰應該比你自己更重要才對,同樣的事情,如果是你,你早就應該死了,你活不下來的,現在,你們都活著了,你沒有錯,這才是利益最大化。”
恩佐含糊的吻落了索蘭無知無覺的淚。
“你才是最該死的人。”索蘭指尖完全陷入了恩佐的血肉里,“我也是,我也該死,我們都該死。”
他的名額被取消了,他被學校開除了,他嘗試過經商,他被丟進過監獄,也嘗試過逃,更嘗試過死,這個過程,也是恩佐馴化索蘭的過程,他永遠都在不斷加重砝碼。
索蘭誰都不能相信,誰都有可能賣了他,因為伴隨著恩佐在他身上打下烙印越久,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值錢。
他最終放棄了,接受屈服過著一生,考慮等恩佐對他完全喪失興趣最好,自己就帶約蘭達走,逃的遠遠的,這輩子也不會再回中央星系。
至少,因為恩佐對自己有意可圖,所以那些人不放過他,那么,應該和約蘭達無關吧?自己妹妹可以安全的長大吧?
約蘭達離開的那一剎那,索蘭諷刺于自己的天真,蠢啊,太蠢了,他怎么會那么蠢?這個世界,哪里會有刀俎同情魚肉的謬論?
他想殺了所有人,所有人。
可是,這個所有人里,不應該包括簡秀才對;索蘭把自己喜歡的人丟下了,拋于身后,留于烈火,溺于構陷,茍于冤屈。
明來暗往十一年,至此,從未再見。
“我該下地獄,我才應該死,你也該死,憑什么我要遇見你,憑什么我要被你看見!憑什么……我只是想活著,活得更好一點,有什么錯,我如果不竭盡全力,我和約蘭達早就死了,可是憑什么,憑什么努力了……我也該死啊,我的妹妹……她還那么小,她什么錯都沒有……為什么也要死啊。”
索蘭掐上了恩佐的脖頸,被扼住咽喉的是恩佐,呼吸短促、渾身顫抖的抽搐著的卻是他。
“不是說死亡都是公平的嗎?憑什么這么逼我?我要怎么后退!我要怎么退?我為什么要退?”
“我憑什么不能殺了你?我憑什么不能殺了你!我為什么……不死在十九歲?憑什么……我要……遇見你?為什么偏偏就是我?”
“恩佐·科斯塔!你告訴我!我到底是有什么不可饒恕的罪孽!才必須活該遇見你?”
憑什么!我不能喜歡他……
氧氣越來越稀薄,眼前模糊的范圍越來越大,恩佐沒有阻止索蘭,放任他此刻的癲狂與憤怒。
直到全身機能被壓抑到了極致的最后一刻,他才掐住索蘭的手腕,不輕不重的摁了一下,逼他松開了自己,咳嗽幾聲,壓下來了身體內部瘋長的窒息感。
虛偽和沉默是一個政客的必修。
他學的很好。
“……索蘭,我的母親不愛我,我的父親也是,因為我們生存環境不需要那種東西,他們可以有很多床伴,任何感情需求都可以隨時招之即來。”
“我不知道愛具體是什么,有什么意義,家人有什么意義,婚姻有什么意義,我的存在不是兒子,是科斯塔家的繼承人,他們需要一個繼承人,這是一開始就注定的。”
在這之前,他翻閱完了自己通過任何渠道、任何手段可以找到的簡秀的一切人生履歷。
不怪索蘭會喜歡上這個人,真的不怪索蘭會喜歡上這個人,他想,論出身,他應該和簡秀相比沒有什么區別,甚至更優渥,科斯塔家族對自身地位的固化是不擇手段的,遠遠達不到簡家那么懷柔。
簡家夫婦都很愛他,他擁有很多愛,很多財富,所以他可以隨時大方的分享給任何人,因為不缺。恩佐想,他無論如何也學不會二十余歲時候、簡秀的美好模樣。
“你沒有罪,也不應該有罪。”恩佐扣住索蘭戴著戒指的手,像是在扣住最后一道防線,“有罪的是我,不是你,我爸爸是科斯塔家的怪物,媽媽是選擇了科斯塔家的怪物,我是科斯塔家出生的小怪物,然后長大了,成了新的科斯塔家主。”
“但是,索蘭,你不用和我們一樣。”
“你不用是怪物,你喜歡他,你愛他,對嗎?”
胸口很痛,沉重,默然,細碎,塌陷一樣的痛。
在不可名狀的怪誕里,恩佐滋生著一種狂熱的欣喜。
我愛你,我愛索蘭,我學會愛了,我終于學會愛了——哪怕索蘭不需要而已,從爛泥里捧出來的真心,沒有誰稀罕的。
恩佐想起來了,如果再早些,早到初見索蘭的那一刻,早到他尚且沒有再轉過頭以前,他看見了索蘭,他就應該明白了。
他不是覺得索蘭有趣,不是覺得索蘭好玩,他是真心實意覺得索蘭漂亮,他是切切實實被索蘭吸引,俗世喜劇里將這種情感稱之為一見鐘情。
也許不是,但是如果恩佐可以早早清晰感知這種情感名為喜歡,甚至會生長為愛意,那么,即便他成為不了簡秀,他應該也不會讓自己和索蘭完全覆轍。
自己不是沒有和索蘭有過感情的可能的,恩佐也曾和自己的心上人有過虛與委蛇的接觸,他其實可以一輩子給索蘭創造一個虛假表象,讓他有一種被光環繞的錯覺。
真實與否不重要,反正,結果最重要。
可是太晚了,自己和索蘭回不去,他們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時至如今,都回不了頭了。?
后知后覺,遲來遲往,毫無意義可言。
“我知道他現在在哪里,他現在有未婚夫了,還二次分化成了Alpha……也有喜歡的人了,不過沒事,我可以幫你得到他,他是誰沒有關系,沒關系的,你要是喜歡Omega,我就找人給他換個腺體……橙花,對嗎?你喜歡橙花對嗎?五百億人,找得到的!”
“我安排一場意外,讓他‘死’,然后我把他送給你,好嗎?”
這些話委實太過于惡意直白,連所謂稱“愛”都是砒霜劇毒的模樣,飲下即死,魂飛魄散;索蘭怔在了自己厭惡的懷里,完全忘記了反抗。
“你瘋了,科斯塔,你真的瘋了!”
恩佐覺得這真是自己的榮幸,他居然還有在索蘭這里刷新下限的一天,他以為自己做什么索蘭都不會奇怪了,可是他真的誠心誠意,滿心期許。
“或者我讓他忘了那個所謂的未婚夫,雖然有些麻煩……但是可以的,我讓他只愛你好不好?你可以標記他,我讓他成為你的私有品,你只需要做我的伴侶就好,整個科斯塔家都可以供你驅策,你配得上簡秀的,你和他平等了,你不用覺得他高不可侵……你只要陪我走完這一生就好。”
索蘭不是和自己一類的人,恩佐知道這件事。
但是某些地方,他自己其實也一生貧瘠,陳詞濫調,無法共鳴,不過他不會放開索蘭,就像索蘭不會放棄殺了他一樣。
科斯塔對于政治怪物的養育還是不夠到家,他們其實沒有真正對自己從未擁有過的稀薄感情脫敏,他們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罷了,所以觸及這幾乎許多人終其一生無法遇見的情感一刻,便已經大禍臨頭了。?
不等他繼續復盤完自己的一切初步構想,索蘭突然湊近了他,主動吻住了他,驟然擁有的巨大快感淹沒了恩佐,讓他覺得一切都不應該是問題了。
恩佐想,他可以用試管要兩個孩子,自己和索蘭的血脈。
自己的孩子留給科斯塔家,他會培育一個更完美,更不受感情動搖的繼承人,索蘭的孩子留給自己和索蘭,他去學會愛索蘭,愛那個孩子。
或者他一輩子也學不會,可是自己和索蘭之間需要一個孩子。
下一秒,眩暈襲來,他看見了索蘭身上逐漸退回的絲帶這種的細長透明的線形蟲子,意識到了什么,心頭驟然一懸!
“索……蘭……”
他嗓音喃喃,卻無法說完剩下的話。
“科斯塔,你別想碰他。”索蘭顫抖地擠出一個解脫的笑,“你和我,誰也別想再去毀掉他的人生。”
他開始拆下方才恩佐綁在他手腕上的緞帶,嫌臟,完整拆開之后,剛好可以看清線形蟲完美縮入自己手腕劃痕的一刻,它藏匿了回去,躲進了索蘭的血肉里,又隱藏成了陳年舊傷的模樣。
喘息著,索蘭平復著自己因為情緒失控,過于紊亂的心跳,瞥了一眼恩佐,又看了看凌亂的綢緞,瞬息之間,他想就這么勒死他。
良久,心跳平息,索蘭也逼自己把目光從這兩處移開,現在還不能動他。
恩佐生命體征是實時監控的,他一旦殺了他,那么立刻就會被發覺,然后打草驚蛇。
來不及多加休息,索蘭踉蹌著站穩,匆忙找到了干凈的衣衫,迅速穿戴整齊,最后碰到無名指上的戒指,他剛想摘下,卻又停住了。
倒并不是因為有什么不舍,而是因為自己已經暴露,那么如果只是索蘭·拉莫斯這個身份,未必可以如愿完成他的計劃。
也許是因為早就開始防備他,也有可能為了避禍,科斯塔半個月前將索蘭帶離了中央星系,來到了南部星區的邊境,脫離了中心腹地的監控,這而才完全是科斯塔家族說了算的領地,恩佐在這里幾乎擁有著絕對的話語權。
索蘭留下了這枚象征著科斯塔家權柄的古董戒指,推開門,準備離開。
在合上門前的最后,他再度確認了一眼,科斯塔真的已經徹底昏迷了。
這一次,他要整個科斯塔家,都給他陪葬。
十一年前,簡秀遭遇的一切,他們欠他的,早就該有個交代了。
第173章 寄生
一只完整的黑蜂的尸體靜靜的躺在瑩白色的案臺之上, 穿著防護服的密集人群將它團團圍住,各自面前浮動著自己終端的懸浮屏。
“初步判定,是姬蜂, 膜翅目姬蜂科。一種寄生性昆蟲, 創世紀應該是想通過這種方法, 對人體進行蟲族寄生, 和之前在星際遷躍軌道上的手法如出一轍,一旦散播出去, 任何人類都有可能是這些蟲族的寄生體。”就近的一位研究者總結著判斷。
另一位研究人員說道:“這種蟲族姬蜂寄生性極強, 一旦繁衍開始, 那么便就像無所遁形的密網,幾乎無所遁形。”
“所以,它們的學名也叫‘幽織’。”
“幸好被AI和邊境軍即使阻止了, 最外圍區域并沒有傷害到核心,如果這些姬蜂進入隔離區, 那后果才是不堪設想。”大家只覺得頭皮發麻, “高強度的寄生, 和無差別感染有什么區別?”
阿納托利覺得還是有哪里不對,這種不對的預感是昨天的刺螂給他的, 創世紀的九號試劑完成版本已經能夠通過藥物完成活體寄生,并且順利以人類為軀殼完成培育, 那這次的姬蜂寄生,就真的只是單純為了擴大感染嗎?
“不對。”一個干凈音色的短句打斷了所有人的思路。
阿納托利不寧的心神瞬間被拽了過去。
簡秀目光并沒有從自己的懸浮屏上挪開:“現有的九號試劑的失控樣本已經明確,他們可以直接通過試劑在人體中培育蟲族, 那么如果目的只是讓人類被蟲族寄生,投毒更快……”-
“更何況,他們襲擊的是已經明確的隔離區, 即便真的被完全寄生淪陷,也可以迅速就地困住,就我對蟲族問題的處理經驗來說,這個襲擊很不合理,過于高調了,不像是一群高智商瘋子會犯的錯。”
米哈伊爾到底還是執行廳廳長,就算阿納托利當過他一段時間外置大腦,也不妨礙他此刻把腦子撿回來。
蔚起坐在一側,默許這個說法,這里是邊境核心一線指揮官等人同頻率聯絡會議,很多相熟的人也在,但是誰也來不及敘舊,線上線下,只是彼此匆忙對視一眼,便即刻脫離而開,不在有更多的接觸。
只是南部星區似乎出了什么意外,其中之一的主要代表人,科斯塔少將遲遲沒有出現。
“選擇隔離區也不是沒有道理,現在的隔離時間,最長也只能壓到半個月以后,半個月以后,這批人就會散落在多地,其中七成活動范圍是三大外星軌,如果一旦被寄生,只可能爆發比十一年前更慘烈的蟲族危機。”
“姬蜂的寄生時間有那么長嗎?”
“改造品種,沒有研究資料,暫時不清楚,得等研究部通知。”
“會不會是我們想太多了,創世紀也有可能一時沖動,畢竟他們的選擇對象很多都來自于普羅大眾,不像是接受過什么專業特殊訓練的樣子。”
“這……也不是沒可能。”
蔚起垂目思索數秒,打開自己面前的筆記本,匆匆寫下一頁,然后悄聲撕下,合上,推到了安知宜的面前,安知宜看過以后,無聲點頭。
他按下手中的紙片:“各位,現在邊境壓力緊迫,時間緊任務重,建議省去冗雜流程,還是特事特辦,專業人做專業事。”-
“如果創世紀真的打算大范圍寄生,應該投毒,最好是從水源,空氣這兩方面入手,更適合的蟲族種類不是沒有,無論是卡絲蘭達水型蟲,還是坎貝爾果蠅,都是更優秀的渠道,而不是為了寄生而寄生。”
簡秀提筆在懸浮屏上默出幾種蟲族猜想的可能,然后將他們用不同顏色的筆標注出特性。
“它們的基因序列并不復雜,甚至比現有已經出現在九號試劑中的很多品類都更加簡單,所以,我更傾向于選擇姬蜂,應該有更重要的用意。”-
“目前邊境的戰略部署已經是全局戒嚴狀態,但是星盜活動依舊盛行,高寒期即將結束,他們需要儲備食物能源,這部分必須加注兵力防備,不能為了防創世紀,就忘了他們。”
蔚起筆尖劃過戰略地圖,然后打了個勾,最后又在隔離區畫了個圈。
“隔離區既然本就劃定,加之姬蜂特性,那么可以先加大隔離力度,并且深入分析被隔離的所有人,以防萬一,盡可能將影響范圍收攏,不影響整體防御。”-
“姬蜂,能產兩種卵,一種是受精卵,一種是未受精卵。凡是受精卵大多產在個體較大的蟲體上,而未受精卵則產在個體小的害蟲身上。前者發育出來的都是雌蜂,而后者都是雄蜂。”
簡秀突然停住了。
星際遷躍軌道里,襲擊他們的蟲族是什么來著?
蝴蝶……血漪蛺蝶……
寄生?-
“隔離區是因為星際遷躍軌道的蝶災造成,而現在又一而再再而三盯上隔離區的這部分人,這個代價太大了,他們不可能只做一次性買賣,這部分人身上絕對有問題,絕不能輕易放出去。”
蔚起整理著自己的思路,他覺得自己快要理清楚問題所在了。
“我接觸過類似的姬蜂品類,主要特性是寄生,不過他們不僅寄生人類……也可以寄生蟲族,破繭之前看不出任何問題,所以它們——”
寄生蟲族?隔離區是因為蟲族被隔離。
大家突然安靜下來-
誰說姬蜂寄生,就一定要直接寄生在人類身上的?
蟲族可以寄生蟲族,蟲族,可以寄生人類。
糟了!-
索蘭冷漠的看著身體里的透明線形蟲順著通風通道緩緩爬入了深處,他通過了科斯塔家主夫人的戒指和自己研究員的身份,成功突破了隔離區的層層封鎖,完美地用自己的身體,將這些絲線一樣無形的線形蟲帶入了隔離區的核心檢測室。
線形蟲本身就是一種寄生蟲類,而它的身體之中,更寄生著姬蜂的蟲卵。
他現在只需要等待就好。
索蘭終于松懈下來了自己的身體,不慌不忙地找了一個角落,然后癱軟著坐下,開始細數著心跳聲-
“威爾,你又死了。”喬嘚瑟的聲音還在通訊里縈繞回蕩,“狀態不行啊哥們兒。”
“休息會兒,眼睛不行了。”威爾退出了《紀元之外-3》的游戲界面,覺得身體有些發熱,開始解開紐扣,“太悶了,我們還得在這里隔離多久啊?”
亞希伯恩也不著急重進游戲:“不知道,教官們線上作業都布置下來了,那應該就是還有一段時間的樣子。”
“我特別想呼吸新鮮空氣,現在哪怕第九星軌的室外空氣,在我這里都是香甜的。”喬一個狂熱的游戲粉絲也在哀嚎,“放——我——出——去——”
幾人正在頻道里團團嘆氣,卻突如其來穿插入甜美溫和的女聲:“喬同學,這么想出去,看樣子是作業都做完了?”
淺笑盈盈的嗓音卻如平地驚雷一般轟的炸開,喬那邊瞬間傳來蹦跳然后摔到一片破碎的聲音!直到好一會兒后,才又聽見了喬可憐兮兮地哀求:“喻教官。這是私人頻道,你擅自黑進來,這是干涉我私人空間!”
喻柏花微笑:“現在這還是自習時間呢?你們這算不算干涉我教學進度啊?”
眾人一片死寂,完全不敢再吱一聲。
威爾失笑,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游戲過于激烈,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熱,于是隨手打開了調溫系統和通風管道,躺回了床上,平靜的發著呆。
“嗡嗡嗡。”
一片安靜里,他聽見了蜂鳴聲。
“什么聲音?”威爾眼神一凝,坐起身來,四處張望,卻什么都沒有發現,倒是意識越來越混沌,熱度絲毫不減。
【威爾,喻教官還在,記得關麥。】喬好心的提醒私聊過來,但威爾無暇顧及。
他站定在原地,向通訊頻道中反問:“有蜜蜂的聲音,你們,都沒有沒聽到嗎?”
沒有人給他相同的回應,最后只有喻柏花關切的問候:“威爾,你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了?需要休息嗎?”
“……不,我,可能是吧,我休息一會。”威爾欲言又止。
什么都沒發現,身體的不適卻越來越強烈,他終究還是抵不住,緩緩坐回床上。合上雙眼,連綿不斷的蜂鳴聲似乎鉆進了他的腦海,他驚覺這聲音竟是從自己身體里傳來!
滾燙和撕裂感在體內涌動,威爾意識到大事不妙,來不及再做其他反應,顫抖著摁下了警報!下一秒!黑色的蜂群如洶涌的潮水般從他的身體里破出!
他只來得及朝還明亮著的通訊頻道留下最后一句嘶吼:“唔……教官!蟲子……在肚子里……額啊啊啊……”
尖銳的警報聲和蜂鳴一起淹沒了整個房間!!!-
索蘭靜靜地蜷縮在角落,閉目凝神,等待著自己欺待的一刻的到來。
終于,線形蟲體內的姬蜂蟲卵開始蠢蠢欲動,它們仿佛某種最原始的本能喚醒,是繁衍,雄蜂們嗅到了雌蜂的信息素,停頓一刻,它們開始瘋狂地撕扯著線形蟲的軀殼!
突然間,預料中的顫動傳遍索蘭全身,那是姬蜂徹底破出寄生體的預兆,它們正在告知共生的索蘭的特殊交流手段!
與此同時,隔離區內爆發出陣陣凄厲的哀嚎,姬蜂如同黑色風暴般席卷而來,它們沖破了自己寄生的宿主,無情地撕咬著每一寸空間,將隔離區徹底變成了閉鎖的人間地獄!
那些曾經堅固的防御設施在姬蜂面前不堪一擊,蜂群輕盈靈巧地穿透了重重封鎖,也有敏銳的軍官和醫生意識到了問題,想要立刻做出預警和防御!但是索蘭的準備工作異常充足,在毫不知覺處,通道中的雄蜂完全包圍了整個隔離圈!
雌蜂在瞬間沖破了這些溫暖的血肉!將隔離區內的生物全部吞噬!
濃重的血氣從管道里涌動了出來,成千上萬的蜂鳴聲一起嗡鳴!響徹了整個隔離區!索蘭睜開眼睛,冷漠地注視著這一切。
南部星區隔離區,徹底淪陷-
正在會議中的眾人懸浮屏猛然被緊急中斷了一切工作!突兀刺耳的戰略警報碾碎了整個會議室的凝重氣氛!
“最高級蟲族入侵警報——”破軍的電子音帶著罕見迅速播報的震動,軍用AI警報聲讓蔚起指尖驟然扣緊座椅扶手,"四大星區隔離區同時檢測到姬蜂蟲群爆發,重復,所有隔離區——”
“什么?!”
數位一線軍事執政人已經撐桌站了起來!終端傳遞來了此刻實時監控畫面:某個醫療艙的通風口正涌出幾乎凝成實體蟲潮,粘著血肉組織的蜂翼,在警報紅光中折射暗光!-
“索蘭。”有人在叫他。
索蘭循聲看去,恩佐撐著墻壁站在不遠處,側臉還有斑駁飛濺的血痕,他好像是從地獄里走來,身后生靈慘叫的嘶吼悲鳴在這一刻完全喧囂沸騰,尖銳地搔刮耳膜,凄厲宛如厲鬼。
“我快死了,恩佐,這次你們誰也別想攔住我。”索蘭臉色慘白,一只墨蜂從他的耳后爬了出來,“你和整個科斯塔家,都會給我陪葬了。”
覆水難收,恩佐沉沉地閉上雙眼,他到底還是來晚了。
第174章 威脅
在威爾的慘叫和警報聲響起的的瞬間, 喻柏花立刻意識到了情況不對勁,所幸身為隨行主任,她在隔離區擁有極高的后臺控制權限, 她即刻打開了自己的后臺控制系統:“醫療組回話!安保系統!軍管后勤!”
毫無音訊!
回答她的只有沙沙的電磁聲, 后臺程序中, 代表生命活動的綠點正成片熄滅, 一片死寂。
有人截斷了隔離區的外聯通道!
她踹開衣柜扯出應急防護服,一邊套上一邊思索, 由于創世紀近期的密集活動, 隔離區的每一間房間都考慮到了患者感染蟲化的可能, 房間內壁阻隔都是用合金打制,這些黑色蜂群不可能輕易穿過,那到底是哪里出現的問題?
喻柏花思緒轉得飛快, 穿戴完畢,她嘗試打開房門, 剛開一條縫隙, 就被黑潮頂得哐當巨響!
她深吸一口氣, 閉上雙眼,調動起自己精神海, 剎那間,無數熒藍色粒子從她的精神海中涌出, 如同靈動的精靈般向著周圍蔓延開來。
粒子所到之處,任何細微的波動都無所遁形,周圍環境的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意識之中。
本應該正常流動的空氣里, 彌漫著一種特殊的物質粒,濃度越高的地方,蜂群越是興奮。
喻柏花霎時睜眼——
幽黑的姬蜂復眼泛著綠光, 口器刮擦金屬門板,她反手甩上門,擰開醫務組每周都會送來用于消毒的特效阻隔噴霧,一把將整瓶原裝藥液丟進了溫濕調節的出風口!
果然!蜂鳴聲驟地沸騰,撕扯,悲鳴!
出風口,是出風口!
合金材料打造的房間可以擋住巨型類蟲族的物理攻擊,但人類不可能不呼吸!當年全科第一的喻柏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這根本不是姬蜂的直接寄生,寄生應該早就發生了,但真正催化寄生的,應該是由出風口傳達的信?*? 息素!異性蜂群求偶的信息素!
“小兔崽子們聽好!”她快速輸入密鑰直接拿取了控制系統,打開了隔離區內部廣播,“現在開始,關掉所有通風系統,每個人都給我釘死在房間里,讓醫療AI掃描全身!任何異常,直接使用醫用阻隔噴霧。”
“還能正常思考的每個人!用自己的終端后臺向我申請,?我給你們共享權限!”
“所有在役士兵,不論兵種,優先保護平民和學生;一線?實戰軍官,前往總控室,拿到所有控制權限!盡快清掃出內部防線,封鎖全區,不能把這群蟲子給放出去!”
“其他人,給我活著!”
喻柏花站在房門口,眼神銳利,寒芒如星;現在,她要踹門了-
“哐當!!!”-
加德納踹開總控室大門時,幽幽的黑霧直接朝他壓來!現在他知道為什么隔離區的總控室沒有活人了,連猶豫都沒有,他立刻轉身就跑!
工作終端傳來刺耳的忙音,他低頭一看,竟然是言云鳴的通訊,加德納一邊感慨這里不愧是第九星軌的醫務隔離區總控室,竟然在全線失聯的情況下還有信號,而且是軍事通用,軍校的教官終端完美派上用場!
真是周到啊!邊境的建筑工程師確實該加雞腿!就是如果他不是在這個時候發現這一功能的話就更好了!?
“喂,言!”隔著厚重隔離服,加德納接通了通訊,“早、午安啊!”
“隔離區突然全部封鎖了,我什么通訊都聯系不上你!所有人被強制離開,你那邊情況到底怎么樣?!”言云鳴的嗓音有種撕扯的啞,但是他依然端出一種看不出任何問題來的冷靜。
“怎么樣?”加德納回頭,已經有姬蜂爬上他的隔離服了,他回過頭,“我說是演習事故你信嗎?”
“加德納!!!”言云鳴怒吼的嗓音刺破了重重壓抑的蜂鳴,讓加德納只覺得如聽仙樂耳暫明。
確認大部分蜂群已經追著自己離開了總控室,加德納幾步加快了拉開自己和蜂群的距離!回頭,打開剛才從隨便一個醫務室順的酒精,“嘩啦”一聲、灑入了黑霧之中!
“你們那邊到底怎么回事!”言云鳴急促的聲音伴隨著匆忙的行動,他似乎在哄哄攘攘的人流里擁擠,“我去找你——”
“跟著上級安排走、別動!服從命令,言主任!”加德納突然暴喝,用點火器甩出一道火星!躥起的火苗舔上了酒精霧氣未曾散去的蜂群,火焰猛地炸開!噼啪聲,焦臭味瞬間灌滿走廊。
當火舌撩起感應器時,消防預備的應急噴霧開始滅火!加德納心底默數心跳,后退數步,然后立刻趟入蜂群、火焰、煙霧之中!
不過數十秒,他即刻成功原路返回總控室,現在,其中的姬蜂數量依然十分可觀,但是足夠應付了!
“言,沒事的,等我,我會去找你的。”加德納溫柔地說完這句話,隨之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通訊。
他換了臉色,打開了中控臺,喘息著對就近廣播頻道說道:“總控權限,確認到手!”-
姬蜂群落所引發的混亂如同一場疾來風暴,席卷了整個隔離區,即便有部分一線軍官控場,但礙于姬蜂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極端寄生屬性,依然無法遏制其可怖的殺傷力。
這種傳染一般的寄生,無論內外,都使得救援工作變得格外棘手,幾乎每個被寄生者,都會處于姬蜂“活著”的溫床,在最后一刻蜂擁出密麻的蜂霧!
大規模的疏散行動在隔離區周邊悄然展開。鑒于姬蜂那令人聞之色變的寄生能力,官方果斷下令,必須立即遣散所有可能受到波及的人群,確保蜂群無法不進一步擴散。
“現在什么情況?”蔚深推開辦公室大門后,連停頓都沒有,便直接疾行朝前走,緊急會議完畢,他現在需要即刻到中央星系核心的統戰中樞參與緊急部署。
白銘緊湊地跟在了他身邊:“四大星區隔離區全部淪陷,軍隊和公安聯合,就近醫療部署已經到位,正在撤離附近人群,但是根據破軍等AI反饋,隔離區內部等寄生速度太快了,有些軍官通過AI初步篩查將其分隔成了兩部分,不過無法確認是否有更深層的寄生!”
蔚深:“讓醫務疾控科加快速度,還有,通知所有邊境軍必須警惕外部力量包圍,絕對不能被內部問題自亂陣腳。”
“將軍是擔心十一年前的危機重演——”白銘若有所感。
“這種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已經不是擔心,創世紀的狼子野心再來一次,要是還不會防備,星聯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蔚深眸色暗沉,“官方已經正式發布戰時通知了,所有在役軍都征召回隊,準備一下,二十四小時之內,我們也得去邊境。”
白銘心頭一凜:“是!”
姬蜂群落入侵危機爆發后一小時,星聯宣告全線進入戰爭狀態,此后半小時,哨塔星緊急的預警如同一顆重磅炸彈,在這緊張的局勢中炸開。
外星域有大范圍星盜重火力集結,臨近隔離帶,隨時可能爆發大規模武裝沖突!
內憂未平,外患又至。龐然的重壓在這一天不到的時間,即刻傾碾至此時的第九星軌,當下,這個重建不過十余年的邊境防線,再度踩在戰火紛飛的邊緣。
局勢,千鈞一發!-
破軍的官方警告回蕩在每一個可以傳達的智能宣傳設備之中,可能是廣場的電全息屏,也有可能是正在運行的個人終端,在這一刻,官方的戰時宣告貫穿過了每一個星聯公民所及之處。
“邊界告急!邊界告急!人類星際聯合政權即刻全線進入戰時狀態,嚴陣以待,共同預敵!”
警報的紅光和戰時通知貫穿而過時,所有人都在下意識地抬頭張望,沒有人知道這個動作到底是為了什么,但他們就是不約而同地仰頭,也許是下意識覺得這種滅頂的壓迫已經化成了實質。
所有人都在抬頭,除了簡秀。
周遭人群皆是一線研究員,心理素質都高于常人,但是每張面孔依然緊繃著,喘息和心跳暴露了不安與焦慮。
有人的手指不自覺地敲打著身邊的物體,發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緊張躁動的氛圍幾乎凝固了空氣,要知道,他們現在可就在第九星軌!
唯獨簡秀,靜立如松,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的這只已經死去多時的姬蜂,瞳孔沒有一絲震顫。
這只姬蜂不對勁,剛才的某一瞬間,簡秀的精神海里最深處的一根細細的弦被撥動了一下,很輕,卻又在一息之間掀起來了無聲的軒然大波。
簡秀不清楚這是什么意思,但在那一刻,這只小小的蟲子尸體,帶給他的恐懼要遠遠高于耳畔的警報。
“簡?”阿納托利注意到了他的不對,順著他的目光一起看向了剛才一直被研究的姬蜂尸體,“怎么了?它有什么不對嗎?”
“有投喂實驗樣本的催化劑嗎?”簡秀突然出聲問道,“給我拿一支。”
“有。”阿納托利不明白他這個行為有什么意義,但是他依然通過智能AI為簡秀調取了一支來,“但是這個對已經死亡的尸體沒有任何用,只能用于催化活體樣本。”
“嗯。”簡秀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走上前,也許是的神情太過于肅穆,周圍的人不自覺地為他讓開了一條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以及他手中那支裝滿催化劑的針管,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用意。
他站定在中心盛放著姬蜂尸體的透明盒子面前,周圍的光線在這一刻似乎都變得黯淡,只有他手中的針管反射出森冷的光芒。簡秀小心地打開盒子上的一個小口,然后將針管里的催化劑緩緩注射到那只黑色的姬蜂體內。
一秒,兩秒……幾息過后,姬蜂的尸體開始詭異地收縮,膨脹,仿佛內部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瘋狂掙扎!緊接著,尸體脹大到極致,猛然炸開,黃褐色的粘液爬滿了整個透明匣!
而在那破碎的尸體碎片之中,竟然扭曲出一只全新的、怪異的、扭曲悚然的蟲子!
某個極度不安的猜想終于成真,簡秀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又飛速站穩:“寄生……是三重寄生……每一只姬蜂之中,都有一個全新的蟲卵……創世紀……”
他停頓了半秒,最后逼自己把這句話給說完。
“他要在人類內部,創造一場蟲潮。”-
“記得準時吃飯。吃點熱乎的,別總隨便應付。”
“嗯。”
“一線到底沒邊境內部的條件,休息時候穿好恒溫服,別著涼。”
“好。”
“我不討厭那小狐貍精,你有喜歡的人我很開心,媽媽也等著你呢。”
“……嗯。”
這一次,安知宜沒有稱呼“小秋阿姨”,而是“媽媽”,一邊同行,他一邊朝蔚起叮囑著各種小事,他們便要分道揚鑣,各自奔赴自己的任務地,安知宜由于長年執行廳工作經驗,他將負責支援隔離區的救援清掃工作,而蔚起即刻恢復邊境將領任職,前往邊境一線,隨時以待任何形式的戰爭可能。
很快,這點零星的天倫就會結束,安知宜細細碎碎的交代拉長了這點片段,即便如此,兩人沒有放緩腳下一步。
“哥。”就在即將結束之際,蔚起突然出聲,“你也是,照顧好自己。”
安知宜扯了扯嘴角,拍了拍蔚起,率先離開。
“哥走了。”
蔚起身形一頓,即刻轉身,同樣也抽身離去。
然而,就在經過一個轉角時,他猝不及防地與一人撞了滿懷。那股沖擊力倒不算什么,只是定睛一看,竟是簡秀!
簡秀跑得很急,渾身大汗淋漓,汗水濕透了衣衫,身后是好幾個同樣研究員打扮的人,他們每個人都和簡秀一樣,懷里捧著各種文件資料,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樣,想來都有任務在身。
“……小心。”蔚起只來得及說這句話,但不等他說完,簡秀就示意身后人們先走。
簡秀:“你要去哪里?”
蔚起:“邊境。”
簡秀:“我也會去,蟲潮會從隔離區爆發,一旦無法控制,外星域星盜發起進攻!那么邊境軍就處于完全被危困狀態,你要小心。”
蔚起:“好!”
匆忙交代完畢,兩人即將擦身而過,但卻在即將擦身而過的一剎那,一個突如其來的力道扯住了蔚起,橙花彌彌甜甜的氣息撲面而來,細膩的溫軟自唇上點滴,掠過。
極為慌亂匆忙的一吻,撞出來了一絲血腥味。
斯文教授清亮亮的眸光晃動了一下,他攥著蔚起的領結,一字一句,幾乎是兇狠地威脅:“你得活著,否則,我就去找你,把人類,研究,蟲族全部都丟下!”
“蔚上校,我沒你那么高尚,我不愛眾生。”
“你死了,我就去陪葬!”
第175章 養蠱
幽暗而緊張的星盜戰艦艦橋上, 阿米爾正捧著一杯溫熱的牛奶,他試圖以這份平凡的慰藉安撫內心翻涌的不安,曾經邊境學校的孩子們噩夢纏身時, 蘇少樺就總是會帶來熱牛奶, 然后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喝完。
時隔多年, 阿米爾依舊貪戀舊時師長給予的這份溫暖。
只不過, 過去已經消失,未來不會再有。
他所佇立的星艦外, 人類星聯的輕型巡航戰艦與機甲如同沉默的巨獸, 圍繞著他們緩緩游弋, 雙方維持著一種微妙而危險的平衡,各自隱忍,按兵不動。
阿米爾在這種無聲的壓抑里, 又喝了一口已經有些涼了的牛奶。
此時,他的頭頂驟然劃過一道低空俯沖的輕型機甲, 帶著無限威脅的意味和囂張氣焰擦過了整個星盜星艦。
阿米爾胸口一跳, 胸腔那種蟲子熟悉古怪的扭動和嘈雜感猛地襲上心頭, 手中的牛奶杯失去控制,傾倒在地, 乳色的液體與黑鐵映出了鮮明的對比。
“警告,警告, 你們已經嚴重靠近人類星聯制空星域,徹底進入我軍攻擊范圍,請立即離開, 再通知一遍——”輕型機甲?劃過空中,駕駛員竟然是個女孩,她的音色原本有些軟, 但一字一句透著無機質的冷和利。
他的下巴因驚懼而不自覺地顫抖,一滴冷汗順著棱角分明的臉龐滑落,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那片狼藉之中,與純白無暇的白冗雜。
“小幸……”
機甲上的人,是蘇千幸。
那一刻,阿米爾突然就萌發了想要逃跑的沖動,他確信!蘇千幸已經認出了他,她一定認出了他!
她認出來了在學校里扯著她辮子嘲笑的阿米爾,她認出了背叛邊境學校,逃亡于星盜的自己,她認出了當初給星盜帶路的自己!
十一年的光陰剎那坍縮,他好像又從把握著一整個星艦星盜死活的星盜首領、萎靡成了當年的那個虛有其表的小孩,他這輩子也忘不了蘇少樺在星盜身旁上看見了自己的眼神,他其實是想和蘇少樺解釋的,他想告訴他自己也是不得已,他的身體里爬著一只要命的蟲子,他沒得選。
蘇少樺那么善解人意,他一定可以理解他的!
他不是背叛!他只是為了活著而已!
蘇少樺說過的!他說過可以接受他們為了求生的無奈!
但是這一切只是臆想,清掃式的轟炸落下邊境學校時,他只來得及看清被蘇少樺保護在身下,蘇千幸頃刻之間的眼神——恨意如蛇,蜿蜒纏繞。
綿軟安靜的少女的恨,在一眼交錯里,咬了他一口,劇毒夢魘纏身了十一年。
下一秒,鉆心噬骨的劇痛從心臟里攀升!在短短幾個呼吸至今爬到了頂點!時間到了,他扼住自己的胸口,這是那個名叫凱瑟琳的恐怖女人給他種下的特殊交流手段,她在用一種絕對無法被物理意義干擾的方式通知他,時間到了!
他是她飼養的活著的蟲巢,是創世紀安插在星盜之中的無數傀儡之一,很多時候,他都不清楚自己是否還算不算活著,但是他只能相信那個女人,相信她所謂這才是當代生命最完美的模樣。
借助蟲族的力量,即便懦弱膽小如他,也可以成為一方戰艦的掌權者!
“小幸……你很快……就會理解我了。”阿米爾喃喃,“很快,你就應該和我一樣了……”
“動手!”他大吼道!
蟲嘯,撕爛了整個星空!
現在的統戰中心都被各類儀器設備警戒的預告聲包圍,尖銳急促,如利刃劃破夜的寂靜,驚濤駭浪,在人們頭頂的蒼穹上翻涌激蕩。
漆嵐地穿梭于各部門之間,最終猛地撞開了中央聯絡處的大門。
他無暇顧及蜂群肆虐造成的混亂與災難,第一句話便是急切地詢問:“喻柏花少校現在怎么樣?”
匆忙,焦灼,不安,全然不顧及周遭的動蕩。
技術員面對他緊迫的目光,無暇顧及這其中的細節,艱難開口:“蜂群的精神海干擾太強烈了,遮蔽了通訊線路,通訊極不穩定,但我們正在臨時搭建,希望能盡快建立聯系。”
漆嵐被這句話給拉扯回來了自己的責任,岌岌可危的理智搖搖欲墜。
“呲啦——喂——”喻柏花的聲音在此刻突然響起,“是否——呲啦——呲呲——”
漆嵐一把握住了通訊器:“在!喻柏花,喻少校!你的情況如何!”
“呲——漆——漆嵐?!”
喻柏花的情況算不上好,黑蜂的嗡鳴聲密集成浪,蜂群太多太密,它們無聲不刻的立在每個人的的頭頂,黑云壓頂,催折一切生機。
“聽我說!喻中校,現在在支援就在隔離區外,只是蟲群太密集了,所以無人機正在重火力清掃!你們只需要在堅持十五分鐘就好!如果身邊有針對蟲族感染類的普適性藥物,直接注射到自己身體里!不要和那些姬蜂正面對上——它們體內有——”
“啪嗒!”
不等索蘭的話說完,清脆的微響聲自蜂群里傳來,先是“啪”,后來又是“噠”,然后漸漸密集成“噼里啪啦”的軒然聲!陣陣嘩嘩,像是持續不斷的鼓點!
一只只不同的蟲族幼蟲如雨點般從空中相繼落下,黏稠的□□濺落在周圍。喻柏花眼睜睜看著一只姬蜂在眼前炸開,擁有上百只足齒的蟲族工兵幼蟲跌落在地,它扭動著身軀,摩擦地面,開始吞噬姬蜂爆裂的尸體碎片!
漆嵐:“喻中校!怎么回事!”
“……我現在知道它們體內有什么了。”這令人驚悚的一幕就這么活生生的在喻柏花面前上演,饒恕心理素質強悍的她也不知道該怎么概括現在的心境,千言萬語最終化為了一句,“創世紀還挺注重物種多樣性。”
漆嵐頭皮都要炸開了!他是真的快要被喻柏花這句不合適的抖機靈氣瘋了:“喻柏花!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可不等喻柏花腦子里繃緊的弦松動一分,這些啃食完了了蜂蟲尸體的蟲子們,軀體開始飛速膨脹,就在她以為又要有新的蟲子從里面竄出來時,它們的軀體在漲到一定比例時開始停滯,然后它們開始攻擊自己身周的同類!
喻柏花的眼神迅速從驚愕轉為凝重,掃視四周,只見那些原本還在貪婪吞噬同類殘骸的幼蟲,此刻身體如同吹氣球般膨脹到了驚人的體積!
這些蟲子指數性瘋狂增長的生長模式,已經完全超出了自然界中任何已知生物的邏輯范疇。
她瞬間意識到了什么!
“漆嵐大校!必須加快救援速度!這些蟲子……在以幾何級數增長,如果任由這樣下去,不用一個小時,整個隔離區就會淪為一個新興的蟲巢!”
漆嵐猛地攥住桌角,指節凌厲凸起,他強迫自己冷靜:“喻中校,趁現在,你先從總控室退出去,密閉空間,沒有任何武器,不利于對你的救援,你記住,走之前通知所有可以活動的隔離人員,邊緣人員盡可能呆在房間里,中心內部倘若有足夠把握就朝外圍靠近,不要……”
漆嵐異常緊張,他沒完沒了的絮絮叨叨,喻柏花一邊聽著,一邊把剛才所有人最后的醫療檢測的總數據發送給統戰中心,但是,在她點擊完“確認發送”鍵位時,右手手臂猛的一痛!
她有些發抖地抬起自己的手臂,麻木和鈍痛一起蔓延,喻柏花用自已的左手摸索上去,隔絕著防護服,她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手臂上瘋狂游走的鼓包。
活著的?就在她身體里?
到底是什么時候寄生在她體內的……
一個,然后是兩個!不知道是不是大腦過于興奮活躍,腎上腺素瘋狂分泌的原因,撕扯的痛,居然在喻柏花可忍受范圍之內。
“喻中校?”
“……沒事。”
這幾句話的時間里,她抽出一寸余光觀察了一眼這些蟲子,它們還在自相殘殺,畸形的蟲體在不斷地吞噬與融合中變得愈發龐大。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蟲子新鮮血肉的氣息,單純只用鼻腔都可以嗅到的黏稠,一想到這樣類似的屠殺可能發生在自己的體內,喻柏花只覺得幾欲作嘔,這個速度,真的來得及嗎?
“漆嵐,給我一個時間,按照現在救援隊伍的清掃速度,需要多久的時間?是十五分鐘嗎?”
“是!”某種不詳的預感不斷堆疊,漆嵐攥住手中的通訊器,“可以更快!你別急,因為高寄生高感染性,現在還只是投入的無人機轟炸,只是因為四大隔離區都爆發蟲族入侵所以調度不夠!”
“可以更快!我們可以更快,星聯要求,官方隨時可以批準投入人力的大型機甲作業!”
“……投入人力等于給了創世紀散播蟲族種子的機會,哪怕是隔離區救出來的所有人也必須全部重新隔離!”喻柏花深呼吸一口氣,一拳砸在了控制面板之上,總控室的自我防控模式打開,激光掃過,清掃了七七八八的蟲子。
蜂群太多了,地面一片蟲尸成碳的焦臭味中,源源不斷有新的幼蟲產出,它們毫不挑食,大口吞噬一切可以吞噬的物質,再度重復著膨脹,生長,自相殘殺的這一過程!
喻柏花手臂里游走的鼓包已經變成一個了。
她突然想了一個詞語,“養蠱。”
這些蟲子,包括她,整個隔離區,他們都是這個養蠱過程中的一環,蟲子們為了生存瘋狂廝殺,不斷進化,你吃掉他,我吃掉你。
第176章 命懸
先遣員的駕駛的輕型機甲是軍用探測型機甲, 有“戰場信使”之稱的“青鳥”,在精神網絡密集復雜甚至可以說凌亂的戰場,他們就是軍艦們的眼睛。
無數青鳥在戰場間流光中極限翻轉, 星盜的彈網驟然減弱, 他們在高速的滑行中因為無法剎停的推進慣性, 被迫闖入了距離星盜極近的火力覆蓋范圍!
蘇千幸眼睜睜看著星盜重型戰彈艙射出新的炮彈!但是預料中的火力打擊并未襲來, 它們在半途中炸開了!在真空環境炸開的瞬間,上百只昆蟲的復眼同時泛起的幽藍冷光。
“所有青鳥!全線后退!”來自羲和艦的指令落下, 但蟲潮已經淹沒過來了, “一線區由重型機甲直接彈藥覆蓋!”
蟲族相較于人類來說在太空中的絕對生物優勢!他們可以在真空磁暴環境中生存作戰。
群體統一的精神海生物頻率前所未有的團結, 這來源于蟲族基因本身流傳的生物天賦,蟲潮的核心頻率可以干擾人類的設備精神網和任何雷達儀器,暗色的潮水撕裂了每一個機甲與星艦的聯結!
推進器被工兵的蟲足卡住!蘇千幸刺耳的嗡鳴不間斷, 雷達顯示,所有陷入蟲潮里的“青鳥”都蟲潮被困住了。
她猛地拉高操縱桿, 機甲膝蓋關節卻突然爆出電光火花!
“警告!警告!推進器受阻!推進器受阻!超過青鳥可處理負荷!”機甲過載警報聲中, 蘇千幸猛轉操縱桿!
青鳥的機翼擦著蟲群口器險險偏離!黏稠的酸液開始腐蝕機甲表層保護膜, 所幸現在尚且還沒有任何變化,但只要長時間被困蟲潮, 這一切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蟲鳴嘶吼,炮火轟隆, 無盡的喧囂里,蘇千幸瞥見了阿米爾,她一開始就鎖定他了, 這樣近的距離,青鳥優渥的探測屬性可以讓她一眼就看清他。
阿米爾攥著指揮臺護欄的手背青筋暴起,皮膚下藍色經絡如活物蠕動。他透過蟲群精神海反饋來的信息, 看著蘇千幸,看著她是如何在包圍圈里苦苦掙扎。
恍惚之間,阿米爾覺得又回到十一年前的邊境學校,那個時候誰都瞧不起蘇千幸,大家都覺得她做過“夜鶯”,比他們低賤卑微得多。
但是阿米爾知道,其實他們只是怨恨而已。
他們怨恨一個雛妓憑什么要受到老師和那位軍官的青睞,怨恨同樣都是泥濘里掙扎的人,甚至比他們還要不堪的人,怎么就那么聰明,老師們不止一次誠摯地告知小幸,她可以去通過考試更好的地區學習,擁有擺脫出身的能力。
自己還怨恨什么……阿米爾心想……回憶里的女孩臉龐白皙清秀,像一朵雪色的梔子花……齊耳短發整齊滑落,散落過她漂亮的眼睛,少時懵懂在無知惡劣下的,是什么?
其實蘇千幸本來留的是長發,阿米爾曾經背過老師們惡劣地扯住了她的辮子,像展示勝利品一樣拽在全班面前,說自己捉住了一只“夜鶯”,同學們哄堂大笑。
蘇千幸與阿米爾兩兩對視。
同學再見,已然殊途。
他就是控制蟲潮的人——蘇千幸突然有這種直覺,戰場的時間太過緊迫了,她沒有細致推算的余地,但是她就是有這樣的直覺!
她一把將自己的操縱桿拉到了極致,砰然的金屬斷裂聲響起!
曾經身為Omega的纖細女孩掙脫不開那只拽住她頭發的手,于是,她用口袋里削鉛筆的小刀在一片驚呼里斬斷了自己的頭發!
“左翼傳動軸損毀!”與青鳥的機械音同時散落的金屬零件和十一年前飄零的碎發重疊在了一起,阿米爾看見了在火焰和蟲潮里向自己沖來的蘇千幸!
阿米爾朝空中對望,口型無聲開合:“你想殺了我?”
蘇千幸:“正有此意。”
蟲潮洶涌,干擾雜音極強,蘇千幸放棄了一切雷達和精神海的輔助,硬生生扭轉了軌跡,以一種決絕的姿態,調整方向,直沖阿米爾的方向!
一只巨蟲猛然撞擊上來,巨大的力量讓青鳥偏離了原本的軌跡!
機身劇烈震顫,蘇千幸的雙手緊握操縱桿,青鳥在她的操控下穩住了身形,她是如今青鳥先遣隊里唯一的Omega女性軍人,這意味著她只會比同期更加優秀。
下一秒,像是對過去的清算!她摁下了自毀鍵!
“嗡——”
霎時,整個戰場的都在一聲長鯨般的嗡鳴中暫停了一秒!
蟲族,人類,以及所有依賴精神海或者頻波的任何機甲戰艦!都在那一秒停滯了所有的運行!
銀白色巨型機甲劃破了整個暗淡的星空!氣流掠過,他的身后,更多重型機甲的陰影正從高空投下——喚明月,東部星區現今投入一線戰場最大的S級軍用單兵作戰機甲,只有一個人可以駕駛。
“開火。”
公共頻道里突然炸開的聲線極冷,也極為熟悉,蘇千幸被一股不可逆轉的力量給拖拽回來,這個過程中,強橫的精神海直接撕裂了即將自毀的青鳥,將她連人駕駛艙一起甩進救生艦!
三秒。
整個戰場就在這樣轟然磅礴的威壓里,與精神海徹底斷聯了三秒,這三秒完全是蟲族和熱戰的絕對碰撞,所有生物的神經元都在這種壓制下震顫。
所有的青鳥都抽離出了蟲潮,被輕柔地推向救援艦的方向。
蘇千幸下意識地回過頭,她想要提醒喚明月中的人什么,但是已經不需要了,蔚起的精神力第二次爆發比炮火更早抵達戰場。這次不是壓制,而是精準貫穿了阿米爾駐足的區域!
這個時候,戰場中的每一個人都突然想起來一個事實,十一年前,東部星區喚明月,并非是邊境線上斬殺敵方最多的巨型作戰機甲。
但喚明月所參與的每一場戰役,都是平均作戰減員率最低的戰役。
蔚起的瞳孔完全染為熒藍色。
蟲潮開始向后退去-
“漆嵐,你聽我說。”喻柏花指尖摁在操縱臺上,掌心發麻,“隔離區內部為了抑制寄生活性,墻體內部都儲存冷凍液,現在還有三分之一的容量,它們能把蟲群活性壓到最低值。”
操作總臺的懸浮屏幕上不斷插入警告的頁面,她最終全部將這些亂七八糟的警告信息全部屏蔽,反正現在就沒幾個完好的,不看也罷!
喻柏花:“雖然人體也不可以直接接觸冷凍液,但是我可以通過總控室控制冷凍液釋放面積和時間,然后分批次給隔離區所有人創造撤退通道!”
這個時候,漆嵐反倒平靜了:“讓AI接管總控系統!”
喻柏花反而樂了,順便踩碎了只試圖鉆進操作臺的幼蟲:“你真應該來看看這些蟲子啃東西的速度,是真不挑食,要不了幾分鐘,它們就可以把硬件給全啃了!”
漆嵐:“那就讓破軍來接管隔離區,它有整個東部星區邊境線的AI統一控制權!”
喻柏花:“如果我沒猜錯,創世紀已經開始攻打邊境線,全戰線同步都消耗破軍算力,只要有任何意外,破軍都有可能失去對隔離區的控制。”
漆嵐:“破軍說東部星區最優秀的總控人工智能,你應該相信它,而不是做無謂的犧牲!”
喻柏花:“什么是無謂的犧牲!隔離區總控室沒有人作為最后一道防線,一旦發生斷頻和卡頓,這個意外,誰對隔離區的五萬人的死活負責?蟲巢孵化,邊境軍直接被內外夾擊?誰對邊境軍負責?!”
通訊陷入了沉默。
她踹翻撲來的幼蟲:“更何況”
這其中有我的學生,我是他們的教官。
漆嵐低語:“需要多久……”
喻柏花聲線毫不動搖,溫和依舊:“不久,就五分鐘,剩下十分鐘……不,七分鐘,夠我逃出去了,你知道的,我很厲害的。”
漆嵐緊緊攥住通訊器,仍舊沒有下達任何指令,現在在統戰中心,任何通訊都是公開的,四周所有人都在盯著漆嵐。
甚至有人想要搶過通訊權限代其肯定指令,可是在場控制室內,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軍銜高于漆嵐。
“同意。”另一個女聲響起,剎那將所有的目光都拉扯過去,聚焦到佩戴著將銜肩章到女人身上,女人眼角眉梢已經有了年歲的痕跡,眉眼是平?*? 靜慈和的模樣。
她步行到漆嵐的身側,不容拒絕的抽走了通訊器,再度重復了一遍剛才的指令:“喻中校,中央同意你的建議。”
喻柏花眼神一顫,繼而平復了一秒自己的心情:“好的,媽媽。”
容霜詩面上沒有任何多余的痕跡:“叫我將軍。”
喻柏花脫下自己的防護服,看著手臂上開始膨脹扭曲的鼓包,淡淡輕笑:“明白,媽媽。”-
簡秀眼前浮動著無數的資料,他的薄灰色的眼瞳眼睛完全成為了深藍,這是精神海高速運轉時的狀態,此刻他完全陷入了這十一年來資料空缺的補足之中,整個精神海相關的一切領域資料權限都在無限朝他打開,因為“萬象”,現在的簡秀的大腦活躍達到了頂峰,不斷整合推演一切可能。
現在,整個邊境線上的一線蟲族樣本資料在源源不斷的傳遞而來,這些樣本來自于不同的蟲族,來自四大星區,來自于隔離區,來自于戰場。
每一重數據背后都是血淋淋的人命。
簡秀像是一個真正絕對精確人形計算機,準確接收到一切的訊息信息,然后將每一個可能推算而出,選中他認為最精準的可能投送回這些傳遞樣本信息的實驗室,再由他們同時驗證可能。
和簡秀一樣的研究員很多,但伴隨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幾乎整個東部星區,甚至部分其他星區的樣本資料也都在源源不斷的投送給簡秀。
無他,整個后臺之中,簡秀推算可能的準確度是最高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了下來,合上眼,身旁配備的助理以為他有些疲倦了,立馬將一杯溫水遞了過來,簡秀沒有睜眼,抬手輕輕推開了杯子。
簡秀的額頭上已經布上了細細的一層薄汗,助理發現,他在發抖,“簡教授……您需要休息一下嗎?”
“不,不用了。”簡秀胸口起伏,“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終于知道了,簡秀睜開眼,唇角不可抑制的上揚,但是和笑意無關,森森然然的泛冷,壓抑到了極致,諷刺完全包裹住了他,欲笑欲哭,最后卡在了一個怪誕的節點。
助理:“……簡教授?”
“基因編碼……迭代……”簡秀整個后背丟爬滿了了冷汗,“是基因迭代……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助理有些膽寒,他急忙去看簡秀的推演后臺:“教授,您的推演都是準確的!您沒有錯啊。”
真正簡秀脊背生涼的并不是推演是否錯誤,而是正確,自始至終,他的一切猜想和推演都在正確,他見過這些構想,他接觸過這些基因編碼的走向……
他居然完全是正確的?
“三重寄生以后……基因迭代。”他喉嚨里溢出破碎的氣音,指尖不受控地扎進掌心。眼前不斷閃回星環研究所的每一個分秒,索蘭把咖啡杯推到他面前時溫和的語氣,還有他抱住他時,星空下飄飛的白花。
“神經性病毒,可以在成體階段來改變基因編碼,第一階段感染神經系統,第二階段改寫蛋白質表達,第三階段”
如果說十一年前的戰火,是第一期臨床試驗,那么現在就是第二期,康拉德已經如愿得到了純粹完整的九號試劑,現在,他就像曾經一樣,他需要足夠多的樣本,因為基因是會選擇的……
“索蘭……”簡秀扣住自己的胸口,“索蘭·拉莫斯!”
一字一句,錐心泣血。
原來那些徹夜長談都是謊言。
他深恨康拉德,懷疑過所有人,質疑過任何人,但唯獨不是索蘭。
審訊室清醒劑的氣味涌進鼻腔,簡秀不受控地佝僂下腰,地板滲出的寒氣似乎又纏上了腳踝,那里被打入電子芯片,然后刺痛伴隨了他十一年,“人類叛徒”四字貫穿了他后來的半生。
“簡教授!”小助理不安的呼喚聲很遠。
“噗——!!!”簡秀嘔出一攤血沫,精神海卻還在瘋狂運轉。
“得讓他精神海停下!現在他的精神海很不穩定!”有人在周邊,他們包圍了上來,鎮定劑從他的后頸扎入,但是杯水車薪!
“告訴我!他在哪兒!”簡秀雙目猩紅,死死扣住就近一個人的手腕,視線晃動錯亂,他不知道自己抓住的是誰,“索蘭·拉莫斯,他!他在哪里!必須要找到他!”
——“你為什么不嘗試基因組合……”
——“因為人類基因池不可污染。”
“不僅僅是寄生,康拉德!創世紀他們不會滿足寄生出一堆詭異的怪物”冰涼的液體順著下巴滴落,簡秀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在流淚,“是污染,但是這對于他們來說……是進化……”
簡秀突然覺得這十年的牢獄之災其實并不冤枉。基因污染此刻正在整個邊境線上蔓延,甚至有可能肆掠整個人類群體。
是他和創世紀一起篡改了蟲族的生物基質,讓它們成為移動的基因污染源。生物之間自我保護基因隔離屏障,在第三階段會毫無意義,自然賦予的天然保護會在基因的瘋狂分裂堆疊里塌陷,大批量的死亡,群體死亡之后的新生,才是創世紀真正選中的人。
不,他們的選擇之后,還活著的真的是人嗎?
真的還是人類嗎?
簡秀突然意識到,十一年前,他到底是怎么在蟲族女皇的那一擊下死里逃生的?他的精神海似乎在某一刻影響到了女皇,也就是說,在那一刻,他們的精神海是完全同頻的。
同頻,共生!
第三階段,徹底共生!兩個僅有的精神海的生物徹底共生,當第一個完成三重寄生的共生體誕生,當瘋狂迭代以后,崩塌的基因穩定,才是真正災難的開始。
簡秀猛的咽下自己口腔里的血,搖晃著站了起來。
“找到索蘭·拉莫斯,必須找到他。”
“簡教授,您先休……”小助理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簡秀突然從一旁醫生手里抽走針劑以后的行為給嚇住了,他一口咬開了自己袖口的扣子,隨意用手臂隔開衣物,針尖一把扎入了白皙的皮肉里!
一滴滴娟紅的血珠像花苞一樣粗暴地張開。
啪嗒!注射器落下。
又是一只,簡秀熟稔地拿走了自己熟悉的各種藥物,然后心底默算計量,一只只注入自己的體內,直到他的狀態徹底穩定下來。
“第一,找到索蘭·拉莫斯。”簡秀穩穩地坐回了原地,不知是非是藥物的原因,他現在的神情無悲無喜,“第二,我需要實驗樣本。”
“大量的實驗樣本,男女老少,活的。”
曾經,人類因為一粒小麥,被困在了固定的土地上,開始了耕種的生活,他們告別了智人時代,朝著封建社會轉動輪軸,一部分人固定化成為了歷史進步的基石,此后,每一次生產力的劃時代革新,都是新的社會定義的到來,也都是迭代武器的不見血屠殺。
但是,如果小麥變了呢?
康拉德,不愧該叫你一聲老師。
簡秀眼神流淌著寂靜的冰,重重疊疊。
此時此刻,人類面前。
一粒新的小麥,落下來了-
加德納把最后一批醫療數據甩進傳輸通道時,指尖還殘留著剛才火燒蜂群的焦糊味兒,自覺他的言應該不會喜歡這個味道,于是用酒精沖了沖自己,挺好,就當消毒了。
“撤離開始!”當加德納邁出了總控室大門時,身后的AI匯報著這個喜人的數據,這證明這群蟲子沒什么值得擔憂的,最終問題還是解決了,哪怕是蟲子從這些可憐的姬蜂體內掙扎而出,也沒什么好怕的,也就是清掃麻煩一些。
他吹著口哨拐過走廊,一路就地取材,或者直接干脆用精神海絞殺,只不過高階精神海對這些蟲子有種致命的吸引力,一旦使用,它們就會像飛蛾撲火一樣絡繹不絕的襲來,所以為了安全考慮,最后加德納還是用物理手段解決了一路的蟲子。
火燒水淹毒氣都不在話下,加德納覺得星聯應該給自己頒發一個“滅蟲標兵”的稱號。
加德納開始感覺一切都好,也開始思念言云中云u鳴了,他想起來了駐坐在窗臺旁,言云鳴逗弄蔚起那只三花貓時,睫毛投下的陰影。
離開了這里,很快,他就可以去見言云鳴了。
其實他也可以去養只小貓或者小狗,言云鳴應該喜歡的,加德納覺得蔚起和簡秀要結婚了真好,這兩個人早該一邊玩去。
雖然加德納并未意識到,言云鳴其實絕大部分私人時間已經被他自己占據了,他也在學著理解蔚起之于言云鳴的特別含義。他并非一無所知,只是曾經不屑于去觸及罷了。
但那個人是言云鳴,他只覺得何妨一試。
對,何妨一試。
言,我現在要去見你,吻你。
然后,告訴你一個秘密。
距離隔離區的的出口越來越近,他已經聽見了人的聲音,加德納下意識加快了步伐,卻在轉角,看見了一個男人隆起的腹部突然炸開血花,半截蟲肢捅破隔離服,血漿和粘液在空中劃出弧線!
加德納瞳孔里倒映著眼前的一切。
——極目遠眺的盡頭,一團團人形的詭異生物在自相殘殺,他們慘白青灰的裸露皮膚之上,一個個扭曲的鼓包在皮膚上肆意游走。
起初,只是輕微的隆起,接著便迅速膨脹。
有的人身上的鼓包急劇漲大,突然炸裂,一只巨型蟲子破體而出,觸須翕動,然后翻身吃掉了孕育他的血肉!還有些人眼瞳完全灰白,鼓包里掙脫出蟲族翅膀,口器,更有甚者,人類的腦袋竟與蟲族的腦袋共生一處,詭異地相互吞食著對方!
“隔離區剩余人數?”加德納通過終端打開了隔離區的總控制AI,問道。
“正在撤離48921人,死亡1079人。”
不,不對,根本沒有那么多人。
加德納突然意識到,AI播報中的軍校師生的撤離雖在進行,這份秩序已經被打破,但在現有AI的智能定義里,眼前的這些“怪物”,依然在被定義為人類!
第177章 間隙
第三星軌, 西部星區,阿克戎星厄里斯咖啡館。
今天的咖啡館生意很冷清,沒有什么客人可言, 西澤·柯林斯一升的沖泡咖啡手藝基本沒有什么消耗, 反而是佐餐的面包蛋糕這種必要食物被搶購一空, 連咖啡粉都寥寥無幾。
現在整個人類社會都陷入一種岌岌可危的恐懼不安。基本所有人都在拼命的囤積物資, 求生的意志在此刻達到了巔峰。西澤并不在乎這點消耗,他甚至沒有關門, 沒有客人, 他就悠閑地坐在吧臺前翻著陳舊的書, 一旁的終端改為了外放,聽著當下的時事新聞。
畢竟是上一任西部星區執行廳的廳長,總還是要有點職業病的, 柯林斯這樣想著。
“哐當。”一直嚴絲合縫的門被推開了。
戴著眼鏡的西澤抬起頭,他甚至沒來得及看來人是誰:“歡迎光臨, 請問有什么需要的嗎?”
“有的有的。”來人在聲音很急, 也很喘, 似乎是異常匆忙才趕過來的。
“先說好,我這兒已經沒有食物了啊, 只有咖啡。”西澤掃了一眼這行色匆匆的青年,低下頭, 只覺又是一個走投無路到處找囤積糧的小孩。
不是西澤·柯林斯絕情,而是他店里確實一口吃的都沒了,要是這小孩喝咖啡, 他能提供一些,畢竟這玩意兒能加速內啡肽分泌,至少真的末日來臨, 應該也不至于太絕望才是。
“啊不是不是,我不要食物!也不要咖啡!”小孩慌忙擺手,“那個!你!我要你!!!”
“?!!!!”兩鬢已經完全斑白的西澤大為震撼地抬起頭,自覺自己老菜梆子一個,應該沒人看得上,當他看清眼前青年時,總覺得這個人有些眼熟。
Beta青年也意識到了自己話里的誤解,整個人有些手忙腳亂,頭上的呆毛都翹起來了好幾撮,他磕磕絆絆的丟完了一堆話:“我我我叫季墨!是廳長!讓我來找你的,安廳長!安知宜!他讓我告訴你他去邊境了!讓我來找您!因為,您還欠他一個條件!”
西澤終于想起來這人是誰了。
從今年開始一直跟在安知宜背后的那個小跟班,在闖禍這上面尤為天賦異稟,一件完整的事情可以被辦的雞零狗碎,但是這個倒霉廢物小點心跟著安知宜,總能被完美發揮心梗敵方和搞砸看不順眼同事等諸多妙用,日常令人懷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靈異體質在身上。
完了,柯林斯放下手里的書,眼神瘋狂游移,試圖能夠從這個本就狹窄的前臺找到一個可以把自己藏身的地方。
他現在,一看到和姓安的有關的任何東西都感覺大事不妙!
“廳長說,現在他沒時間和其他星區周旋,創世紀肯定還在內部有釘子,當然也不妨礙西部星區有一些蠢的‘名留青史’的蠢貨!現在柯林斯家還能用的人是蠢的不那么明顯的蠢貨,他沒有閑心處理這部分問題,您現在只需要出面穩定好整個西部星區的后方就好!他說了您一定會同意的!”
季墨一把攥住西澤手腕,他別的優點沒有,就是誠實!安知宜交代的話,他是一句不烙的全部轉述了!
西澤嘴角瘋狂抽搐:“下次求人的時候,不要當著別人的面前,說他們家的人全是蠢貨。”
季墨斷線的腦子重疊了一會兒:“對哦!”
西澤:“……”
“安知宜憑什么覺得我會答應?我又不一定信守承諾!”他現在可以肯定,這個小混蛋就是安知宜那個大混蛋塞過來通知消息順便膈應人的!
尤其是這個人是個缺心眼兒!!!
恰在此時,終端里的時事新聞噩耗已經徹底傳來:“緊急插播!人類星聯疾控總署于今日凌晨召開特別發布會,確認蟲族基因污染已徹底突破物種基因隔離屏障,四大隔離區已確定全部淪為感染區,南部隔離區淪陷率達98.9%,其余三大星區尚在對被困者進行搶救。”
“現有的基因識別技術暫時無法劃定感染體和正常人類,24小時之內將會更新醫療系統的基因檢測技術,以防萬一,請所有居民注意實時更新醫療系統。”
柯林斯聞聲一愣,但依然沒有再發表任何意見。
但是季墨卻突然認真起來,這個問題,安知宜真的和他交代過:“您會的,柯林斯廳長,您沒有拒絕的理由,這個承諾對您來說,是雙贏。”
“西部星區一百二十余億的公民,十億邊境軍,還有整個柯林斯家三代人都被捆在這場戰爭里,您會答應的。”
“因為,您是西部星區執行廳的廳長。”
西澤怔胸口有些發燙,這些話自然不是眼前這個小傻子能夠說出來的,那么還能說出這些話的人是誰呢?只能是那個永遠都不著調和他互相算計了七年的安知宜。
甚至這個人哪怕是委托,都不忘了插個季墨來氣他。但竟然也是這個人,隔過了名利,權勢,立場,來真正看透他。
西澤·柯林斯摘下眼鏡,原本被鏡片遮攔住的?鋒利氣質陡然刺了出來,把氣勢好不容易積攢起來一點的季墨給嚇回去了。
他輕飄飄地瞥了季墨同學一眼,拿起終端,撥出一個號碼:“來接我,嗯,直接調一個有航道權限的星艦,回中央星系。”
說罷,西澤·柯林斯才故作姿態地強調:“先說好,我沒有被感動,只是我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
季墨:“……對啊對啊。”
安知宜教的,雙重否定表肯定,反之,亦然-
用來敷衍式哄人最妙-
“……其實真的沒什么問題。”
“好的好的。”
“這么強效的緩釋劑就不用打了。”
“需要需要。”
“隔離區現在離不開人。”
“知道知道。”
蔚深微笑地坐在醫務室的椅子上,對面是被白銘壓制住的安知宜。
安知宜動彈不得,白銘作為蔚深常年唯一的副官,在身手上,同期之內不是那么輕易可以掙脫出來的,他只能老老實實被醫療官插著滯留針,一根接一根,像刺猬一樣被扎了滿身。
隔離區感染,安知宜參與了一線調度,在此之前,因為蔚起和邊境的動亂頻發,他已經五十六個小時未曾休息,全靠著清醒劑和營養針支撐。
直到三個小時以前,一個自隔離區中救出來的普通醫護瞬間爆發感染模樣,發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襲擊,就近安知宜直接用精神海鎮壓下來了這場小小動亂,然后徹底體虛,昏厥過去。
一睜眼,安知宜就看見了微笑的蔚深和他身旁面無表情的白銘,還有正在友善給自己扎針的醫療官。
“蔚叔……”終于還是無奈且老實地坐在了位置上,白銘松開了手,安廳長一臉絕望,“小起現在也在邊境上,從環星軌道走只需要半個小時不到,你別來盯我,你看看他去。”
“不急,這個醫療點位置挺好的。”蔚深打開自己的終端,繼續處理源源不斷的文件命令,“效率很高,地理位置也剛好,很適合中轉。”
“嗯?”安知宜覺得蔚深這句話是一語雙關。
下一秒,幾個穿著邊境軍機甲作訓服的Alpha和Beta正架著一個人闖了進來,他們很急,身上還有濃重的硝煙味兒和血腥氣,顯然是從戰場上剛下來的模樣。
“AI分配的房間就是這里!”
“醫生——”
他們鬧轟轟的聲音在和蔚深對上時瞬間卡住,蔚深仍然是不緊不慢的模樣,溫和且淡然道看著他們,就近一個邊境軍甚至卡了一下殼,“將,將軍!”
人群混雜,安知宜卻清晰地嗅到了一縷淡淡的白檀香,心頭一震,猛地蹭起身想要去看來人,卻一把被警惕著他的白銘又給摁了回去!
十分鐘不到,蔚起被以同樣的方式扣壓在了安知宜旁邊,兩人面面相覷,蔚深掛著就沒有變過的微笑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兩個兒子:“看,白銘,我就說這個醫療點效率不錯吧。”
守在兩人旁的白銘點頭:“將軍說的是。”
安知宜:“……”
蔚起:“……”
第178章 殉情
“簡教授!您精神海剛恢復!慢點兒!”
就在幾個熟人沉默溫和與尷尬的相對中, 老遠就聽見了室外傳來急促的呼喚聲,于此同時,門再度被雷厲風行地推開!
“請幫我檢查一下精神海的損耗情況, 時間緊急, 我的病例表已經提前提交過來了, 0-6號試劑已經不足以支撐我的精神海負荷。”身形欣長的俊秀青年面沉如水, 一邊利落地交代著,一邊跨入室內, “可以就現有情況配比七號的以上的適當試劑……”
簡秀與室內的幾人對上了眼, 安知宜無語, 蔚起擔憂,還有一個年長的Alpha男人,眉宇與蔚起有七八分的肖似, 眼底含著淡淡的溫和笑意,身份一看便知是誰。
片刻的沉默中, 小助理剛追上佇立在門口的簡教授, 就被簡教授一把抓住, 給帶出了門。
幾秒鐘以后,娟秀纖細的柔美青年緩步推開了門, 語氣溫軟,笑容可親:“醫生, 可以給我看看嗎?可能是精神海的問題。”
簡秀說這句話的時候,身后的小助理額頭上的汗還沒干,醫生被這前后不到三秒的反轉給震懾住了, 抬手了自己一把,直覺自己是不是出現幻覺了。
安知宜眼皮子一抽:“……呵呵呵。”
蔚起立刻看向蔚深,言辭簡潔:“我喜歡。”
蔚深理解點頭, 微笑:“是個好孩子。”
氣氛一時凝滯,他身后的小助理拼命想把自己縮起來,現在這個小小病房里最低軍銜都是上校,擋在門口的簡教授是整個東部星區的核心研究組組上,行政級別直接對標廳級,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輕松下來的樣子!
“上校,廳長,這么快就有見面了。”簡秀禮貌乖巧的笑意紋絲不動,“那這位,是蔚叔叔吧!太巧了,叔叔好!”
蔚起:“是,我父親。”
安知宜白眼快翻上天了,論不要臉,和他相比,簡秀真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蔚深倒是接受良好,完全就是一個慈祥長輩的模樣:“早就聽說過你了,身體怎么樣?快來先讓醫生看看。”
“額,還好……”簡秀心虛地瞥了一眼蔚起。
“簡教授的血樣分析出來了!”走廊盡頭突然響起電子音,“精神海損耗值突破安全閾值——”
醫療官手里剛撿起來的自動注射器“當啷”掉在托盤上。簡秀在眾人注視下緩緩后退半步,露出實驗室小白兔般的無害笑容:“不好意思,突然想起來我還有一份報告書沒有批閱,隔離區的新一輪樣本采樣,應該也更新了”
蔚起嘆了口氣。
蔚深翻過一頁電子報告:“小銘。”
“簡教授!”一直沉默地佇立在角落里的白銘突然就動了,躲在簡秀身后的社恐小助理這個時候才發現這個房間里居然還有第五個人!
而且直沖目前研究院的寶貝簡教授而來!
五分鐘以后,安知宜,蔚起,簡秀三人安靜的排排坐好,對面蔚深連身子角度都沒有挪動一下,連摁三人的白銘沉默地守在他們身旁,面上完全沒有一絲波瀾,倒是旁邊可憐巴巴拽著簡秀的小助理快要哭背過氣去了。
他都沒看清發生了什么,上級交代絕對不能出事,優先級最高的簡教授就被一把拽跑打包摁到了醫療椅上,甚至旁邊的醫療官還熟門熟路地幾根注射針扎下,榮幸把簡秀變成了這個房間里的第三只“刺猬”。
完美完成了三套流水線作業的醫療官心滿意足地檢查著患者的情況,天知道今天有多順利,以前這類刺頭根本定不下來,跟打卡一樣,來了一趟醫療點,然后再帶著一堆無法確定后遺癥的猛藥匆匆離開。
循環往復幾次,直到最后,橫著進來,讓他們發揮人類醫療的極限,簡直是令人發指!醫生的命也是命啊啊啊!!!
“簡教授,您體內殘留著至少七種精神海穩定劑的代謝物,神經突觸已經產生適應性增厚。”醫療官指尖劃過觸目驚心的波動曲線,“下次注射至少要間隔三小時左右才行——”
越說越心虛,簡秀下意識抬手要蹭鼻尖,腕骨突然被溫熱掌心扣住。
蔚起的手指精準壓在他脈搏上,作戰磨出的薄繭蹭得皮膚發癢,鳳眼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簡教授,心率過速。”
簡秀掙了掙手腕,耳尖在消毒燈下透出淡粉色,他心虛地瞥開眼睛:“……哈哈哈,我,我最近比較愛運動。”
蔚起:“不到二十四小時連跨越三個行星區培養出來的愛好?”
簡秀:“……啊對對對。”
“那下次,簡教授教教教我。”說著,蔚起曲起指節在他腕內側輕敲兩下,用口型比出“三小時,下不為例”的口型。
“小起的精神力紊亂指數——倒是比小簡高七個百分點。”蔚深突然出聲,手中的全息屏幕從電子匯報切換成并列數據圖,“戰場的數據報告已經出來了,上次強行突破蟲潮的后果。”
“……”蔚起默默抬手,想要以拳抵唇微咳幾聲,簡秀反手扣住蔚起正要撤回的手。
泡在低溫實驗室的指尖涼得像玉,姣好青年唇角卻彎起一定鋒芒的弧度:“上校,S級精神海負荷,是已經高于正常運行的百分之二百了,以此往上,比我高七個百分點,不低吧。”
蔚起莫名覺察到了心虛為何物,簡秀緊緊扣住他的手腕,抬眸淺笑:“心率過快啊,上校。”
“……最近,比較愛好運動。”蔚起淡淡嘆氣。
安知宜已經完全沒眼看了,熱戀期的小情侶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膩膩的甜,哪怕這匆匆數分鐘,他就覺得自己可以再注射支胰島素,不過他的針管已經空了,還剩最后收針的一點,不等醫療官動手,他自己就熟門熟路的拔下了數根針。
“我已經聯絡整個第九星軌的醫療點了,四個小時以后,你們才可以拿到任何精神海類的調節藥物。”蔚深簽署完了批準文件,然后投遞給了安知宜。
“小安,隔離區的問題已經暫時穩定,現在還有一個問題需要你來解決,哨塔星已經在第一輪蟲潮的時候,星聯用陣列式聲波發射設備‘長城’清掃了一輪攻擊,但是整個第九星軌,過于大范圍的使用已經導致了該設備的癱瘓。”
安知宜迅速翻閱起來了資料:“信息技術遠程重啟?但是這個覆蓋強度,這已經不是哨塔星了,而是整個第九星軌,即便通過遠程技術修復完善,最后也會因為硬件設施的高能耗報廢,導致整個‘長城’完全癱瘓,蔚叔!飲鴆止渴不可取。”
蔚深:“四十八小時以內,星聯準備把第九星軌所有公民全部戰略性往內部撤離,‘長城’的作用,是為了給這個行動爭取時間,少了這部分顧慮,邊境軍就可以直接完全使用重火力碾壓過整個蟲潮和星盜,這是目前得出最大規模保留有生力量的方法。”
“整個第九星軌所有公民,簡直天方夜譚!”安知宜完全不能想象,這到底是一個怎樣龐大的天文數字調動。“如果軍力向外,民撤向內,一旦調度失誤,延誤的就是整個戰場,更何況隔離區,不,現在已經是封鎖區了!”
“四大星區加起來算都至少可能有超過千萬的潛在感染者,他們呢?是跟著撤離還是直接被火力清掃干凈?‘長成’的建立初心是為了星聯公民建造一個劃定和平的防線。”
在蔚深的面前,安知宜的個性要直觀很多,完全沒有簡秀平時見過的老謀深算,玩世不恭的模樣,簡秀下意識瞥了一眼身旁平靜聆聽的蔚起,蔚起沒有挪開目光,卻拍了拍他的手。
他壓低了聲音在簡秀耳側低語:“哥哥是‘長城’計劃行星信息工程的核心研發人員之一。”
“隔離區的問題會解決,你現在的任務,是全身心投入到‘長城’的恢復工作中。”蔚深敲了敲椅子把手,“隔離區的潛伏感染者現在目前只有八百余萬人了,南部星區隔離區完全淪陷,無一例外。”
霎時沉默,安知宜嗓音干澀:“完全?”
“南部星區被滲透的太深太早,甚至還有科斯塔家參與其中,這個結果并不意外,目前大部分感染變異樣本都是來自于南部星區的隔——封鎖區。”說著,蔚深看向了簡秀,“雖然一天不到,小簡應該有這個感覺吧?”
“……嗯。”被突然遞過來了話頭的簡秀只能點頭,蔚深說的確實是實話,“基因檢測,樣本數據來自南部星區的占比超過了五成,分裂畸變也更復雜,顯然是更完整的進化感染。”
“……‘長城’樂觀估計,最多只能支持四十八小時左右,這之后,如果公民沒有完全成功撤離,那么整個由‘長城’涵蓋的制空網會徹底癱瘓,普通群眾隨時都是活靶子。”安知宜深呼吸一口氣,“蔚叔,這件事是沒有容錯率的。”
“小簡,你為什么一定要來這個醫療點。”蔚深突然問出了一個和當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早在剛才蔚深突然拋來話頭之際,簡秀就已經預料到了這個問題遲早會落下了,定了定神,握住蔚起的手,十指相扣。
“我要去隔離區,這是途經最近的醫療點,我需要樣本,實驗樣本,絕對龐大的實驗樣本……現在這個情況,沒辦法完全通過經驗或者動物實驗。”感受著蔚起握住自己的溫度,簡秀努力讓自己這句話說的不能么沉重,“那些感染者,與其說他們需要的是抗體,不如說現在整個人類群體需要的是一把新的基因鎖。”
“這次的感染,本質上是基因,脫離胚胎發育過程,直接通過基因感染基因。”
“當今以來的每一個生物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完善自我繁衍的物種,本質都源于物種起源的過程中,基因的不斷分裂,建立,崩塌?*? ——這種混亂過程,勢必是伴隨著極度不穩定的高范圍死亡率,直到最后才通過這種弱肉強食,物競天擇的方式,甄選出來的最穩定的基因程序,也就形成了穩定的物種。”
簡秀望向安知宜。
“創世紀想要的不是破壞,他們想要再度重新洗牌這場秩序,人類社會歷史沿革發展本質源自于生產力,無論如何重新洗牌,真正握住話語權的一定是當階段生產力資源頂尖的一輪,用傳統的方法顛覆社會架構行不通,但是,他們現在可以改變人。”
“他們可以重新發起一次物種起源。”
“從生物意義上,直接改變人類社會的底層架構,就像洪水一樣,最后,活下來的‘新人’,才會是登上了‘諾亞方舟’的幸運兒,而其他人,只是基因程序迭代的無數廢物代碼是一樣的作用罷了。”
“如果沒有辦法重新鎖上人類的基因鎖,那么現在每一個人,都會成為這場‘生物進化’的信使,一傳十,十傳百,最后完全吞噬整個人類社會。”簡秀明白星聯這樣做的底層邏輯,“本質上,森林火災來了,現在,需要砍出一個防火帶,完整的將所有變異可能擋在第九星軌之外。”
“四十八小時。”安知宜背身離開,“這是極限。”
蔚深收回目光,放回了簡秀蔚起二人身上,目光依舊平和,“休息,四個小時,這是最低要求。”
“嗯。”蔚起扣住簡秀的手,隱隱有擋在簡秀面前的駕駛,“好的,將軍。”
蔚深看了看兩人,笑意更重了幾分:“叫爸。”
蔚起對于這種轉換倒是接受良好:“爸。”
簡秀就有些坐立難安了,他看向蔚起側臉,用眼神瘋狂示意一直處于,“我也要叫嗎”,“我是不是應該叫”,“叫了會覺得冒昧嗎”的反復橫跳中。
“小簡?”蔚深直接打斷了簡秀的胡思亂想,更近一步,“不合適嗎?我已經簽署過小起的結婚同意申請書了。”
慣常伶俐的舌頭突然打了結,簡秀想逃,五指卻被蔚起牢牢扣住。
他耳尖緋紅滾燙,目光下意識游移,這才發現,早在不知何時,小助理和醫療官已經被白銘副官給請出去了,此刻房間里只有他們三人。
簡秀:“……爸。”
蔚深點頭,從自己軍裝的外套大衣里遞交來了一張任命函書的卡片,交給了簡秀:“按理來說,我不應該借花獻佛,這是小簡你自己應有的權利,但現在特殊時期,也就先當它作為暫時的改口費吧。”
簡秀接過函書,打開:“任命文書……中央科學研究院……生物防御研究部首席……”
“這個席位,我記得只有院士才有資格被任命。”簡秀合上函書,“太貴重了,我老師成為院士時候,也才47歲。”
“您值得。”蔚深誠懇地看向了簡秀,現在,不是一個長輩看孩子,而是一個將軍在看研究員,“十一年前,您原本就在提名上。”
一時無聲,消毒燈在簡秀側臉投下細碎光斑,睫毛顫動時在眼下抖落小片陰,他合上了函書:“將軍,如果是二十歲的我,應該會非常期待這份任命,并愿意為了這份職責付諸一生,但當下的我,您和星聯應該知道我的直觀需求是什么。”
蔚深:“蔚起上校,雖然是我的兒子,星聯軍人,但他本質上還是自己,不會是任何人的私有物,即便婚姻也不行。”
簡秀抬眸:“對,他不是我的私有物,但他是我的。”
恢復原職,授命文書,終身榮譽,甚至空前殊榮,這些都已經再也綁架不了簡秀了,青年柔美到毫無鋒芒的容貌依舊掛著笑相。
“如果不是我的愛人的信仰和理想,我不會把他還給人類星聯,我依然會用一切手段把他綁定在我身邊,而之所以愿意站在這條戰線上,和任何道德與規則秩序都沒有任何關系,只是因為他在這里。”
“我站在他的身后每多一分,那他活下來的概率就大一分,但如果他真的死在了前線,那也沒關系,我尊重他的選擇,只不過——”
“他可以殉職,我可以殉情。”
十一年前的簡秀可以是一個絕對的理想主義者,可以去嘗試任何可能,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踐行整個宣言,捍衛人類的生存權,但十一年后的簡秀不是。
他累了,說他虛假也好,不夠堅定也罷。
簡秀聽夠了整個群體的生生死死都被以道德的名義無妄加注在自己身上,他只是一個恰好握住關鍵鑰匙的普通凡人,在高的心氣也在十一年里被磨沒里,現在他沒有那么多高尚情操,擁有得太少,所以,現在只想緊緊握住自己的當下罷了。
醫療艙的恒溫系統發出輕微嗡鳴,蔚起借著偏頭的動作藏起發燙的耳尖。
蔚深靜靜凝望著簡秀,神色自若。
“小起,你怎么看。”蔚深直接看向了蔚起。
“將軍。簡秀有些慌,抬手想要將蔚起擋在自己身后,“這不公平,你說了他是他自己,那么不應該用我的立場意愿來干涉他的選擇。”
“我確實屬于簡教授,伴侶之間的合法占有而已,不用上什么價值觀,我可以殉職,但我不希望他殉情,不是因為他有自己的職責,是因為我守在前線的本質,是為了身后人。”
蔚起按住了簡秀的手:“我的愛人是自由的,誰也不可以裹挾他,包括我。”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三個人,三種視角,三方立場,互相構成三個死結,無法開解,就此循環。
蔚深卻并不覺得難辦,Alpha和Omega完全標記以后,本就可以互為人質,這并不是什么少見的事,只是對象比較難辦而已,倘若真的這樣做了,他思索數秒,秋蕓會第一個殺了他,安知宜是第二個,簡家父母是第三個……
這個結果到底還是不太美好。
蔚深承認,人之常情。
第179章 戀戀
“抗體研發有幾成把握?”蔚深輕叩桌面的聲響, 年長者含著笑意的目光掃過兩人交握的手,他現在選擇換一種思路。
“35.7%。”簡秀給出的的數值精確到小數點,“實驗數據越龐大會越精確, 并且在這個方向上不斷疊加, 我有把握會更高, 如果能有這一次蟲族危機活體女皇樣本”
“女皇不會離開巢穴, 她應該不在星聯內部,而在外星域。”蔚深看向了蔚起, “統戰中心預估, 第二期蟲潮會在七十二小時后抵達。”
蔚起調出第九星軌邊緣的戰略攻防圖:“之前一期蟲潮, 先遣隊觀測到蟲族陣列出現類蜂巢結構,初步判斷存在指揮體,這其中, 應該就有真正的女皇。”
“女皇學會把自己藏起來了。”蔚深評價。
蔚起:“十一年前就早有征兆,目前來看, 創世紀確實成功了。”
蔚深:“一期蟲潮, 你有什么感覺。”
蔚起:“星盜已經擁有了操縱蟲潮的辦法, 蟲潮輔以人類思維,更棘手了, 但目前在可控范圍之內。”
蔚深表示了然:“簡教授,還有一件事, 中央軍校至少三成師生被困隔離區,這其中也不乏部分軍部重要骨干力量……實話實說,我也不繞彎子了, 在十五小時前,我方根據您這邊提供的基因檢測方法進行檢測,輕度感染人員已經全部救出另行隔離, 而重度感染者還存在于隔離區中心。”
“目前大概十分之一人被困隔離區,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其余二分之一幸存者撤出隔離區,感染指數較輕,說實話,這個幸存數已經遠遠高出了我們原本的預期。”
“但這兩部分人的感染指數都居高不下,在抗體徹底研發之前,按照你們給出的標準,大概沒有人可以撐過72小時,有什么可以緩解這部分群體的感染指數的嗎?”
“七十二小時?是根據曾經情況和現有推測估計的最長期限,可能不足七十二小時。”簡秀緊緊蹙起眉頭,“我這里只有初期架構,沒有三期材料,短時間想要可以高強度延期的緩釋劑,做好的辦法是找到創世紀的研究資料,我可以直接跳過前期工作。”
他沒有說謊,這兩個人死了對他沒有任何好處,更何況,簡秀對他們二人的印象并不差,而中央軍校的孩子,也本就是他的學生。
蔚深思索:“我記得您曾經匯報過需要立刻找到索蘭·拉莫斯,他是您在星環研究所的實驗搭檔?”
簡秀:“嗯,但現在他的去向不明。”
“好,明白了,我們會解決這件事的。”蔚深點頭起身,行至門前又駐足,回頭看向兩人,只留下了一句話,“休息時間,四個小時,這是我的誠意。”
在他來之前,已經確認了這兩個人的工作軌跡,已經有48個小時,沒有正常長時間的休息過了,就四個小時并不突兀。
說罷,意有所指的看向了蔚起,平靜地補充:“監控幫你們關了,走的時候記得打開。”
蔚起:“……謝謝。”
其實也不用這么周到的。
門輕輕合上,房間里終于安靜下來。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松懈下來,簡秀整個人直接懶洋洋地癱下了,掛在了身旁的蔚起身上,蔚起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簡秀靠在他的肩側,輕輕嗅了一下,戰場上蔚起沒有時間清洗,也來不及佩戴屏蔽貼,肆無忌憚的白檀搖曳在他身周,夾雜著一點硝煙和血腥氣。
“終于能歇會兒了。”簡秀長舒一口氣,靠在醫療椅上,閉上眼揉了揉太陽穴,蔚起在他身邊,輕輕攬過他的肩膀,將他往自己懷里帶了帶,簡秀順從地靠過去,聞著對方身上那讓他安心的信息素味道。
他蹭了蹭蔚起:“真好,我好像又可以為星聯賣命一天了。”
“四個小時,好好休息一下。”蔚起輕聲說,溫熱的氣息噴灑在簡秀的發頂。
簡秀睜開眼,抬眸看著蔚起,卻終歸不能放下心:“現在情況太緊急了,也不知道四個小時后會變成什么樣。女皇還在外星域,星盜操縱蟲潮,感染的人又急需抗體和緩釋劑,而且你還要——”
蔚起貼上了簡秀絮絮叨叨的嘴角,很行云流水順水推舟的吻了一下,簡秀瞬間止聲,蔚起又很自然的再親了一下,還輕輕咬了一口,Omega的信息素浮動著,流動搖曳,在名為Alpha的湖心吹開了漣漪。
不等第三吻落下,簡秀反手扣住蔚起的臉,他的吻并不似蔚起像白花點水一樣的輕飄,輕而易舉撬開,第九星軌常年不見陽光,蔚起膚色白,但唇色卻很紅,尤其是在反復摩擦之后,水光會把殷紅色染濕,明亮,一點一點暈開。
也許是因為精神海特質的原因,簡秀有時候覺得蔚起總是把事情想的過于簡單直接。
甚至尤其是感情上的問題,似乎什么都不是問題,甚至有可能其實對于Alpha和Omega的定義都過于簡單了,那種晦澀陰冷,只來得及在與世隔絕的歷史基地里宣泄在蔚起身上的占有,其實從未消失,它們只是藏起來了,藏得極深,藏在乖巧的坦蕩落拓里。
簡秀開始咬蔚起的唇角,捧著他的臉,細細地呢喃:“上校,我檢查一下好嗎?”
“檢查……什么?”吻有些急,他可以清洗感知到簡秀在解開他的扣子。
“我檢查一下,有沒有新傷,傷到哪里了。”簡秀冠冕堂皇的擦過蔚起的后頸,腺體上還嵌著鮮亮的紅色齒痕,邊緣青紫已經有了逐漸復原的跡象——蔚起的恢復能力很強。
“沒有,沒有受傷……”蔚起深呼吸一口氣,“沒有外傷……”
“現在,你好像星聯送給我的安撫劑,他們這么做,拿你來討好我……上校,你不生氣嗎?”
簡秀笑意有些泛冷,但不是面對蔚起的,他其實是有一些生氣的,他們把蔚起當成什么了?但是他也唾棄自己,明知是個已經提前劃定好交易的圈里,星聯拿出來了兩手準備,無論是權力,還是蔚起。
似乎自古以來上位者的權利架構皆是如此,以溫飽和樂驅策萬民,以利益誘導千萬英雄。
黃金臺上,天下才子,求賢若渴,招兵買馬,皇恩美人,千金付之相親,這不過也只是規則的一環罷了。
而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自己為虎作倀,把蔚起完完整整的困在這個圈里,成為和自己綁定的一環。
他挑開蔚起的作訓服,眼神慢慢地刻過了蔚起的胸膛,停頓在了他自后背延伸到腹部。
那是一道極為重而長的疤痕,從貫穿了蔚起的整個后背,幾乎要將這個人劈成兩半,簡秀甚至不敢想,多次醫療艙使用過后依舊這樣駭人的傷痕,這個人當初是怎么熬下來的。
“我本來就是你的Omega。”蔚起縱容著簡秀肆意觸摸,偶爾被觸及到某些地方,會下意識咬住唇角,“……嗯……不需要他們送給你,非要交易的話,你應該……商量點別的好處。”
“這里是怎么回事?”簡秀撫摸過蔚起腹部那一點傷疤的尾痕跡。
“女皇,十一年前的那一只女皇。”蔚起喉結滾動著咽下悶哼。
醫療艙的燈光在白色金屬墻面折出冷光,簡秀的指尖懸在那道貫穿傷上方,這個人差點就死了,青年知道這個事實,他也曾經無限地靠近過這個事實,但是這條傷疤好像在無情的告誡他,這個事實是過去,是現在,也是未來。
他摩挲過這片疤痕,胸口起伏著疼,像潮汐,隨時更替,圓滿得成了自然周期般的規律。
“簡秀?”絕對契合以后的完全標記,可以讓蔚起精準的洞察簡秀的情緒。
簡秀突然俯身舔過猙獰的疤痕,信息素裹著橙花香漫上來,“疼嗎?”
蔚起腹部的肌肉顫抖的后縮了一下:“……不疼了。”
簡秀湊近,把玩著肌肉線條的起伏,蔚起進,他就退,蔚起退,他就進,每一寸都是他的,他在自己臆想的雪山里攻城略地,直至千雪化水,涓涓細流。
“蔚起。”簡秀吻著自己愛人的心口,“你想救他們,對吧。”
蔚起緩緩點頭:“嗯。”
“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小時以內,我會交出緩釋劑,在直接清掃以前,為所有感染者爭取到撤離機會。”簡秀低頭,一粒一粒為蔚起扣上扣子,拉好防護服的拉鏈。
說話的時候,他的唇舌底著上顎,瘋狂克制自己即將展露崢嶸的欲望,“但是,你不許受傷,不許死,也不許離開我。下一次見你,我還會再檢查的,要是被我抓住,我會真的把你關起來的。”
“簡秀。”蔚起無奈的聲音里還摻雜著一點笑意。“你不需要交出緩釋劑,也可以把我關起來的。”
簡秀渾身一僵,他覺得蔚起好像發現了什么。
“簡教授,?交易是有條件的。”蔚起把自己的脖頸送到簡秀的手里,“但是?愛人是沒有條件的。”
換言之,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
沒有關系,這些和簡秀沒有關系,和簡秀能不能做到也沒有關系,拯救人類不是簡秀的責任。
蔚起不需要簡教授可以握住人類命脈的研究,也不需要永遠乖巧無害的文學美人,只要簡秀是簡秀,那蔚起就會無條件接受他。
簡秀覺得自己好像意識到了自己和蔚起之間微妙的交錯了,蔚起送到他手上的東西,幾乎都是源自于“他需要”或者“他喜歡”,而自己捧在蔚起面前的,好似千金,但又好似完全不足以。
為什么一定要將真心衡量?然后捧到自己愛人面前呢?可能……只是這個人間,有太多人踟躕不前,瞻前顧后,長久失意的人,也太難以接受,這世間可否真的有不計代價的回饋嗎?
簡秀覺得自己也是這樣執迷不悟的庸碌俗人之一。
笑殺千秋風月,難取片寸衷心。
可是他真的愛慘了蔚起被自己完全掌控的模樣,簡秀每一次都為自己積攢了那么多足以權衡利益的資本,但是每一次,還不等自己完全捧到蔚起面前,就會被蔚起完全包容,予取予求,潰不成軍。
那種底層的怯懦被很輕易的跨過了那些外在條件握住,然后平靜的告訴他,不需要這些,他也會很愛很愛他,毫無顧忌,足夠有持無恐。
不需要信息素。
自己會愛上蔚起,是很必然的事罷了。
良久,簡秀扣好了最后一顆扣子,放平了醫療椅,吻上蔚起的眉心:“睡會兒吧,我守著你。”
蔚起在簡秀的眸光中闔上雙眼,呼吸漸漸平緩,簡秀就坐在床邊,靜靜地注視著他,直到確認蔚起完全睡著以后,眼神才逐漸涼了下來。
他打開了自己的終端,再度向江雪知確認:“索蘭的下落呢?”
江雪知回復他回復得很快:“他的很多痕跡都失蹤了,有人在故意為他做遮掩,我初步推測……應該是科斯塔家的手筆,但是也不是一無所獲。他最后一次影像資料出現,是在南部星區的隔離區。”
南部星區?簡秀思緒一頓。
他記得,索蘭的戶籍,應該就是在南部星區邊境,而科斯塔家,則是人類星聯盤踞南部星區五代之久的主要權貴之一。
在東部隔離區的另一邊,喻柏花的情況正逐漸嚴峻,如她所料,蜂群的啃食已經使得整個隔離區的核心完全癱瘓了,她現在隨便找了個暫時封閉的房間呆著,也許是由于已經蟲化了的原因,也有可能是A級精神海的感染體嶄露出來的危險信號太強,她現在暫時過的清靜。
喻柏花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通訊器的邊緣,現在,這個依托底層搭建的衛星信號接收裝置的通訊器,是她和外界溝通的唯一手段。
感染以后蟲化反應如同洶涌的潮水,鼓包已經完全平息下去了,但這似乎更糟糕了,某種不屬于人類的激蕩,正在一層一層的?沖擊著她的身體。
她的皮膚開始泛起詭異的青綠色,血管像扭曲的蚯蚓般在肌膚下蠕動,精神海更是前所未有的活躍?,好像隨時都可以跳出來一樣,直覺不對,喻柏花第一時間為自己注射了簡單配比?的強效?鎮定劑,強迫自己的腦袋安靜下來。
視線里的焦距逐漸模糊,但聽力似乎更敏銳了,可就在十七分鐘以前,她的聽力也有同樣的耳鳴癥狀,喻柏花指尖動了動,打開了自己的終端,把這些癥狀和時間都記了進去。
還沒記完,通訊器就又響了,喻柏花頓了頓,清了清嗓子,才敢接通。
“喂,怎么了。”她滿不在乎地反問道。
“轉視頻通訊。”容霜詩的聲音從通訊器里竄了出來,冷冷清清的,“我已經把那小子支走了,他現在看不見。”
“瞧你說的。”喻柏花賣了個笑,“我不樂意讓他看見,難道就樂意讓您看見了?”
“喻柏花!”容霜詩冷聲,“這是軍令!”
“容將軍,不要讓私人感情影響您的判斷,也不應該讓私人感情來介入?軍事指揮。”喻柏花淡聲,媽,您別擔心,我沒事。”
她已經徹底看不清了,藏在自己身體里的蟲子到底長什么樣子?她不知道。
容霜詩被喻柏花的話噎了一下,握著通訊器的手不自覺收緊,聲音帶上了一絲無奈:“花兒,我現在是以指揮官的身份跟你說話。告訴我,你那邊具體是什么情況?”
喻柏花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容將軍,蜂群啃食導致隔離區核心完全癱瘓,我這邊感染后的蟲化反應愈發嚴重。皮膚泛青,血管蠕動,精神海異常活躍。我給自己注射了強效鎮定劑,但情況還是在惡化。”
容霜詩閉上眼,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分析局勢:“統戰中心正在想辦法,有沒有辦法控制蟲化反應,或者撤離隔離區?”
喻柏花故作不在意的聳聳肩?:“我覺得應該是?來不及了,將軍。我已經記錄了感染后的癥狀和時間,這些數據或許能幫助后續研究。”
“如果我這次……沒能挺過去,希望這些能有點用處。”她的嗓音轉柔,“媽媽,求你了。”
容霜詩心里一緊,她聽出了喻柏花話里的決絕:“別胡說,一定會有辦法的。”
喻柏花:“如果真的發生了最壞的情況,我不后悔來到這里,更不后悔成為軍人,這是我的職責。”
容霜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有些慶幸沒有全息通訊,本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喻柏花打斷:“容將軍,我最后再向您匯報一下,隔離區目前的大致情況。外圍感染體的活動范圍似乎開始擴大,它們可能會向周邊區域蔓延,需要提前做好防范措施……”
“……說了這么多。”容霜詩語氣放緩,“怎么就?不說說你心心念念的人了?”
喻柏花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又聽見了女中校溫柔寧定的呢喃:“喜歡他確實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我以后不會再纏著他了,媽,不是你女兒自戀,他肯定對我念念不忘。”
容霜詩:“你就那么篤定你們兩情相悅?”
“對啊。”喻柏花莞爾,“我們兩情相悅,但不天生一對,是我偏要勉強。”
另一邊,漆嵐坐在飛船的駕駛艙內,手指在操作臺上無意識地敲擊著。他心里已經預感到喻柏花的情況不妙,只是一直強忍,未曾自己的情緒表露,容將軍和喻柏花都太聰明,不能輕易在她們面前顯露端倪。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學生時期,那時的喻柏花,總是偷偷地望他。每當他回頭,總能捕捉到少女只會眨眨眼睛,毫無波瀾、慢慢移開的目光,完全沒有什么少女懷春的羞赧,甚至還可以趁這個過程多看兩眼漆嵐。
畢業典禮的絢爛的煙花,所有人都在抬頭,喻柏花站在人群中,看向他一瞬,煙花明滅,女孩淺淺的笑,然后在漆嵐的記憶里,刻得很深。
那一天,他剛剛結束了一場會議,差一點就遲到了,他其實聽完了喻柏花的畢業典禮的致辭,當時他一邊狼狽的朝畢業典禮的會堂方向跑去,一邊聽著她遠方傳來的聲音,精神海大動干戈的用在這種?情況,可能真的有些不合時宜。
就像他覺得自己對喻柏花來說,是不合時宜一樣。
漆嵐的抽屜里,藏著每一份喻柏花交給他的結婚申請書。那些沒有后續的申請書,原件都沒有退回,全部都停在了他的辦公抽屜里,歲月寂靜無聲,它們就這樣陪著他?走過來在統戰中心的每一個日夜。
許多人只道漆嵐努力,出身普通,竟然能夠這么輕而易舉的爬上來,但是有些事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他是私生子,前半生勞心竭力,也不過是想讓那個讓母親肝腸寸斷的男人看見自己,然后再質問一句為什么要拋棄她。
但是當站在那個人面前時,他什么都沒有問出口,那個人看了他一眼,然后錯開了眼神,朝自己身側的孩子交代什么,他以為自己和自己的母親其實真的命如草芥,沒有被人放下心上。
然而,當天夜里,他就被客氣的請到了自己所謂的父親面前,他給了自己三條路;帶著錢離開,呆在軍部做本家的暗樁,回家做一個明面的私生子。
漆嵐質問剛想出口的那一刻,男人已經起身離開,他毫不在乎,漆嵐后來才知道,那個家,已經不止一個私生子了。
漆嵐不甘心籍籍無名,也不愿意功虧一簣,他選了另一條路,他可以成為自己所謂“父親”的暗樁,沒關系,弱者不會被這個人注意,那就換一個方式,換他們來仰視自己。
他一步一步變得重要,一步一步握住實權,未來,他也會將那個家蠶食殆盡,東部星區的權利格局更可以重新洗牌……這個過程也許可能功敗垂成,但漆嵐不在乎……
不在乎嗎?
真的不在乎嗎?
他想起來了喻柏花,喻柏花覺得漆嵐哪里都好,漆嵐不敢靠近喻柏花,身后飄忽的目光柔柔的,春風和煦,暖陽融融,每一寸都是漆嵐貪戀不舍的模樣。
她站在春風明媚里,可是漆嵐不敢回頭,他不配。
“喻柏花,你很好。”漆嵐喃喃自語。
是他不配,也是他懦弱。
言云鳴站在隔離室外,透過那層透明的屏障,凝視著里面被醫用AI細心照料的加德納。加德納的臉色略顯蒼白,但面上神情玩世不恭,隔著厚厚的隔離層,無聲地向言云鳴作個了鬼臉。
“加德納,你和我說實話,你到底怎么樣了!”言云鳴的聲音帶著一絲懇求,他深知加德納的性格,但此刻的擔憂讓他無法保持往日的冷靜。
加德納輕輕搖了搖頭:“沒事,沒有任何事。只是隔離室有它的規定,所以我還得再養幾天草。”
他的話語中帶著一絲調侃,同時,他也暗暗慶幸言云鳴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
醫用AI繼續為加德納注射鎮定試劑,試圖緩解他因蟲化帶來的不適。加德納看著自己被注射的手臂開始漸漸停止游動的鼓包,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他抬頭看向言云鳴,猶豫片刻,到底是釋然一笑。
“言,別想那么多。”加德納聲音輕松悠閑,他不想讓言云鳴承受更多的壓力,“逃命的時候,原來養的那株含羞草不知道被哪只蟲子給當成儲備糧給啃了,你再給我找一株吧。”
“加德納!”有時候言云鳴真的很想給這個人翻一個狠狠的白眼,這都什么時候了!這家伙居然還想著養草玩兒!
“含羞草很好,我很喜歡。”加德納輕笑出聲,“就像我的言一樣。”
言云鳴霎時被這句話給噎住了下文,好半天,他才來得及結結巴巴的磕巴出來一句:“誰,誰是你的!”
“言,我詢問了零,我告訴她,我說我喜歡上了一個人,他一直放不下自己故去的舊友,他一直苦苦抓住最后一個舊時的朋友,甚至不愿意去踏出任何一步。”加德納與言語鳴對望著,“他放棄了自己的職業前景,不愿意做英雄,自我懲罰一樣,守在原地,等每一個回不來的人。”
“那個人告訴我,說他想回家。”
“可是他的家,不是故鄉,不是小屋,也不是朋友。”
“我想帶他回家,可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
“言,哪里是家?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加德納一字一句,用中文說著,言云鳴突然發現,這個人其實中文已經很流利了,他好像已經在不知不覺里,完全介入了自己的生活,他已經很久沒有對自己說過法語了。
他是西部星區杜蘭家的獨子,像個瀟灑自由的吟游詩人,典型的西方人面孔,本就應該與安逸的薔薇花和葡萄酒作伴。
但是他學會了做中餐,也學會自己的語言,他甚至陪自己度過了好幾個新年,明明現在有廚房與傳譯的AI,終端可以隨身攜帶,物理意義上,他們原本就沒有什么阻隔了。
加德納在不斷的靠近自己,無限趨同,仿佛在決絕追尋著什么,為什么?這個世間,真的會有人在不斷斬斷自己根存的一切,只不過為了追求另一個人的安居鄉而活的可嗎?
“加德納。”言云鳴愣愣,“你的家人呢?”
玻璃屏障蒙著層水霧,加德納的食指在霧氣上畫出一株含羞草的輪廓。
“言云鳴,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但是我怕我現在告訴你,你就不給我找含羞草了。”加德納突然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你先去幫我找找,好嗎?”
“加德納,你到底想說什么?”言云鳴胸口發蒙又發疼,但是卻怎么也捉不透這一點難辯的錯愕,“你告訴我,我是來接你的,你很重要,非常重要。”
“我知道。”加德納在言云鳴的嘴角處的玻璃上,畫了一個丑丑的笑,“言,我又要被關起來了,你去幫我找株草,讓他陪陪我吧,好不好?”
言云鳴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加德納,一時間大腦完全空白下來,加德納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擊在他的心弦上。
不能走,不能走,絕對不能走。
一種詭異怪誕的直覺,反復環繞在他的耳畔,那些平日里被言云鳴深埋在心底的情感,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他的手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跳聲劇烈而又?*? 紊亂,仿佛要沖破胸膛。
“加德納,你為什么一定要我走,你到底瞞著了我什么?”無知無覺地低語,水汽滑落。
曾經,言云鳴以為自己的生活就會這樣平淡而又孤寂地過下去,守著那些舊時光的回憶,在自我的禁錮中消磨余生。把自己封閉起來,拒絕一切新的開始,認為這是對故去舊友的忠誠,是對過去的堅守。
十一年前的邊境戰役,第一次蟲族危機與星盜戰爭爆發,中央軍校直接損耗了正正兩代人,他們整個班,連帶師生,只有兩個人還活著了。
活著的人只有自己和蔚起了,所以蔚起就像言云鳴一個固定清醒的錨點,好似只有這樣,他才能覺察到現在的世界真真正正存在過,彼時年少不是夢,自己還活著,也沒有死。
可是,加德納毫無預兆地闖進了他的世界。
他恰好失意,他恰好來路。
“言!別哭……我只是……”加德納的臉色突然變得異常蒼白,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卻又迅速掩藏。
言云鳴驚呼:“加德納!”
加德納赫然克制住了那股強烈的沖動,緊咬牙關,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言,你回頭,朝外走,然后我給你講一個秘密。”
“我不走,我陪你,我等你。”言云鳴咬牙切齒,“加德納·杜蘭!我不走!老子這次是為了你來的第九星軌!你聽明白了嗎!是你!不是蔚起!”
“我……我一個Alpha,特么從讀書到現在,連Omega手都沒有牽過。”言云鳴覺得自己語言系統已經開始完全無法被理性支配了,“你憑什么,憑什么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啊,人家蔚起……至少都還有二次分化成Omega的誠意!”
“言……”加德納哄著他,“言,對不起啊,我是個Alpha,要不——我去問問蔚上校,看看二次分化有沒有什么參考性沒?我去取取經?”
“不要!”言云鳴被他這句話逗得又好氣又好笑,但是依然難以克制滿腔沖擊的怒意,“加德納,你現在不許給我開玩笑。”
“不開玩笑。”加德納溫聲,“我可是病號啊,病號是需要休息的,我要休息了,你可以不可以去給我找一株含羞草,和你一樣的,一碰就縮回去的那種,好不好?”
“膽怯沒有什么不好。”
“這樣,你每縮回去一次,我就碰你一次,然后,慢慢等你張開葉子,然后重新朝我張開。”
“言云鳴,我喜歡的。”
加德納難得說什么這樣服帖的軟話,甜的就像誘哄,言云鳴腳步像是不受控制般,緩緩地轉了過去,一步一步朝著隔離間的門走去。
隔離間的門緩緩合上,冰冷的金屬聲在寂靜的空氣中回響,像是將兩人的世界生生隔絕。終端通訊響起,是加德納,言云鳴慌忙接起。
“我會給你找含羞草的。”言云鳴潦草的咽了咽啞然,平靜道,“你不用再打電話來叮囑一遍。”
“出去的路有些長。”加德納低聲,“我送送你。”
“偷奸耍滑。”言云鳴低罵了一句。
“你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的那年,中央星系的天氣系統失控了,暴雨夜?"
“當晚大規模用電,連鎖反應,中央軍校的訓練場電路也故障,我們兩被關在器械室一晚上,凍得實在不行,裹著恒溫毯抱著睡了一晚上。”
言云鳴:“記得。”
加德納:“那天晚上我其實沒睡著,你睡著以后,一晚上都盯著你的臉發呆。”
言云鳴勾了勾唇角:“流氓。”
加德納不以為然:“就知道你會這么罵。”
言云鳴還想回嘴幾句,加德納卻突然難得的打斷了了他:“言,你要記得,那天晚上抱著你的人,是加德納。”
“我知道。”言云鳴覺得這個人有時候真的很像小孩子,“加德納·杜蘭上校。”
加德納:“沒有加德納·杜蘭,只有加德納。”
這話沒頭沒尾,聽得言云鳴一愣。
隔離間內,加德納的臉色已經金白如紙,俊美如詩的金發軍官指節凸起變形。臉部肌肉痙攣,五官扭曲,冷汗如雨下,卻緊咬嘴唇,血色全無。
他的身體因劇痛顫抖,雙手握拳到指節泛白,努力維持著一絲清醒。
強忍蝕骨之痛,言辭漫不經心。
“言,你知道嗎?我其實一直都很羨慕你和蔚起。”加德納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你們有那么深的羈絆,而我,卻像是一個局外人。”
言云鳴的腳步微微一頓,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他停下腳步,對著終端輕聲說道:“加德納,你不是局外人。對我來說,你是未來。”
“所以,蔚起是過去了?”加德納微微一笑,盡管這個笑容在隔離間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扭曲,“你終于承認蔚上校是你前任了?”
“胡說八道。”言云鳴小聲嘀咕,“你這是造謠,”
加德納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他的現在身體已經接近了意識清醒的極限,他能感受到蟲化的力量正在一點點吞噬他的意識。
醫護人員曾經和他交代過,這幾天會有好幾次蟲化過程,如果扛過去了,那么就有了可以等待下一次痛苦茍延殘喘的機會,如果沒有扛過去,那么,他就會直接異化成一只由本能意識主導的,人蟲共生的怪物。
不能讓言發現這件事,加德納這樣想著。
“我……困了,言,我,我真的……真的困了。”
加德納哄完了言云鳴,匆忙掛上了終端。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重重地摔倒在地,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嗚咽嘶吼,蟲化的力量如同洶涌的潮水,無情地沖擊著他僅存的意識防線。
終端結束,言云鳴站在大樓外,夜色如墨,星光稀疏,寒風帶著刺骨的涼意。
許久,終于還是淚如雨下。言云鳴覺得加德納真的太蠢,他是不愿意面對,但不代表他蠢。加德納的異樣他又怎會察覺不到。
只是這個人不希望他看見,他便裝作看不見。
這一刻,他其實才明白了,為什么在錄音記錄里,簡秀為什么會在最決絕的一刻,面對蔚起,來不及言愛,卻反復說恨。
言云鳴也恨,他也恨自己無法分擔加德納的痛苦,更恨加德納將他排除在外,獨自面對這絕望的深淵。
人人自苦,別有暗恨。
第180章 無妄
簡秀的指尖輕輕撫弄過蔚起的眉宇, 鼻梁,唇痕,最后順著臉龐的輪廓線, 落在了青年軍官少有帶著點軟肉的耳垂, 柔柔地捏著, 默數著時間。
蔚起睡得很沉, 很異常的,并沒有發覺有人在自己身上肆意游游走。
完全標記以后, Omega信息素會在自己Alpha身側逐漸平和, 就像躺進了一個絕對的安全區, 而Alpha的信息素會撫慰過自己的Omega,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他們是完全契合, 信息素的糾纏更為緊密,效果凸顯得也更明顯。
當然, 還有一點助眠噴霧, 這也是簡秀現在敢這樣擺弄蔚起的原因。
四個小時嗎?還有半個小時。
簡秀眉目低垂, 這三個半小時他沒有合眼,算著時間, 他調取來了醫療智能設備臺,抽出了一支清醒劑, 為自己注射下去。
等待著藥效發揮作用的時間里,簡秀讓自己趴下,虛虛地靠在蔚起的胸膛上, 靜聽著自己Omega的心跳聲。
好想把他帶走,誰都不管,誰也找不到他們, 蔚起只可以看見自己,只屬于自己,他誰都不會去救,他只能歸自己;只可以對自己笑,也只可以對自己哭,誰都不可以讓他去做任何可能與自己別離的事。
蔚起,你是我的。
簡秀在蔚起心口,一筆一畫寫著簡秀兩個字,想在這里刻字,就刻自己的名字,血肉分割太疼,或許可以用染料,嗯,自己可以做出來,不算難。
四十八小時,簡秀認真思考著,緩釋劑不夠,還需要抗體,還需要徹底的解決創世紀留下的這個問題,還需要……權力,真真正正的實際權力,可以和整個人類星聯交換這個人的權力。
蔚深已經覺察到了簡秀狼子野心般的啃噬欲念,皮相柔美的青年眼神就像如蛆附骨的陰翳,染上了他唯一一個親生獨子,盯上了就不會松口,完全劃定在自己的肺腑里,做自己的困獸。
怎么辦呢?上校。
簡秀喃喃默念著唇齒間的妄念,我也想等你回來,等你回我身邊,等你給我摘花,等你真的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時候,坦坦蕩蕩和你一起互相支撐著走下去。
可是,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女媧說的沒有錯,我知道自己應該好好看病,但是我不想了,我覺得自己等不到你了,真的等不到的,我不想等了。
簡秀放任生長著自己的偏執,然后在蔚起面前藏起來,恍然一副無償支持依戀情態,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模糊邊界的,腥甜上涌,卻在最后一刻,簡秀遏止住了自己幾欲嘔血的沖動,最后,完全咽了下去。
蔚起淡然熟睡在夢中,簡秀也學著他的模樣,閉上了雙眼。
清醒劑已經完全發揮效益,高興奮度的神經刺激著他的大腦和精神海,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睡著,但是簡秀就想這樣,佯裝無知無覺的從他懷里醒來,可以粉飾好一切太平。
蔚起,我知道你愛我,但我已經不敢求你愛我了。你來的不巧,我現在學不會怎么安全無害的愛一個人。
蔚起雙目緊闔,手臂卻無聲抬起,緩緩朝自己身上趴著的人撫去,卻在即將觸及他發絲的最后一刻停頓,然后收回了手,悄然地復歸原位,毫無知覺。
微弱的水汽自年輕上校的眼尾散落,被淺淡的藍光稀釋,自始至終,他呼吸和緩,心跳平穩。
還有十五分鐘,簡秀睫羽顫抖,張開眼,眸光薄灰,他靠上蔚起的肩膀,湊在蔚起臉側,懶懶地耳語:“上校,醒醒啦,該起床了。”
留出一點告別的時間,讓我騙騙自己吧,蔚起,好像這是一個春光晴好的清晨,你就沉眠在我身旁,我是你的伴侶,可以叫醒你。
蔚起攬住了懷里撒嬌的簡秀,輕輕拍打著他的肩,抬眸看著眼前的雋美青年,笑意盎然,滿眼都是他,澄澈明凈得過頭了。
簡秀是個好演員,只是這樣無暇純粹的笑如幻似虛,仿佛此前每一次兩人相擁依靠最深處之際,隔著汗水淚水淋漓的水光里,一定要完全將蔚起整個人掌控到極致,抱著他渾身顫抖絕望、幾乎瀕死掙扎的簡秀是臆想。
“簡秀。”蔚起回道,“早安。”
“蔚起,我要去做一件我不確定是不是正確的事情,并且,在此之前,我已經決定去做了。”蔚起揉過他的側臉,簡秀把自己的臉放到了他的掌心里,“我想,我到底是康拉德的學生,和他一樣的罪人。”
四十八小時,這樣極端的時間,人類星聯缺的不是可能,缺的是實際。
“不一樣。”蔚起再度重復,“你和他不一樣。”
“一樣的。”簡秀眼眸彎彎,“殊途同歸罷了。”
我和你一樣,也和康拉德一樣,星聯需要一把刀,我就做這把刀,不過是各取所需。
“簡秀。”在生死懸命以后,向來縱容簡秀的蔚起,第一次主動決絕地強硬扣住了簡秀的臉龐,不允許他錯落開自己的目光。
“你如果有罪,那其中有我一半。”蔚起說著,言辭切切,靜水流深。
簡秀和自己沒有來得及有一個正常的戀愛過程的,甚至,他沒有來得及正常平穩的成長。蔚起知道的,他的愛人,人生割裂如天塹,沒有來得及毫無波瀾的愛上一個人過,他的動心,深愛,乃至性命相托,都沒有來得及在一個完全安寧的環境下抉擇。
冤孽難消,罪孽纏身的應該是自己才對,他想,如果真的有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那自己也有一半。
簡秀:“蔚起,和你無關。”
蔚起:“簡教授,我是你的Omega。”
遙知此恨,豈料情深。
蔚起想,倘若簡秀注定稀釋不了一生的惶苦不安,深毒怨愁積重難返,那共飲也無妨;愛可恨,罪可同,他可以和自己的愛人共享一片真心,自然也可笑納半壁業果。
蔚起,這可是你說的。
簡秀笑著,深深呼出一口氣,瑩潤的藍色流光飛旋,精神海興奮得幾乎在他的眼底幾乎凝結成實質,熟悉的搖搖欲墜感再度襲來,理智和失控的邊緣逐漸纖細,?還有七分鐘,七分鐘啊。
“你一會回的是前線?”
“嗯,休整好以后,準備替班輪換,時刻警惕二期蟲潮,注意女皇動向。”
那就實在不合適在臉上留下什么了,簡秀有些遺憾的錯開了蔚起的唇,“啪嗒”解開了原本睡前被他扣得嚴絲合縫的領扣,低語哄著:“上校,從這里?到第三顆,自己解開。”
“……這樣?”
“好,乖,忍著點。”
蔚起的指尖下意識蜷縮,這里不是腺體,但卻是另一處格外敏感的角落,痛和癢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只是當衣衫擦過,還是有些不適應。
簡秀慎重地替蔚起穿戴好:“蔚起,我不喜歡叫你上校,感覺每一次,都和你隔著好多人。”
“那就叫蔚起。”蔚起平靜道。
“我的蔚起。”簡秀反復回味這其中的每一個字,“小起,小起哥哥,可以這么叫你嗎?”
蔚起:“……可以。”
當簡秀終于從大門緊?閉的醫療室中走出來時,也跟著休息了許久的小助理連忙跟了上去,他發現簡教授精神狀態確實好了很多,至少整個人松弛下來了很多,沒有之前那種宛如站在懸崖邊緣、繃緊在冷靜皮囊下的瘋狂感了。
“通知全體一線研究組,開始一期臨床試驗。”簡秀丟給了身旁小助理一句話。
“啊哦……好。”因為這是原本就定好的計劃,小助理打開終端準備執行。
“不止軍部提供的感染者,我知道星聯的既定原則是這種情況軍人優先,但是他們的身體素質太好了,精神還平均水平至少都在B類以上,藥物普世性參考會被大大削弱。”簡秀側目,“還是我之前說的,男女老幼,必須都有一定數量才行。”
“這——”小助理瞬間啞然,“可,可是——可是他們才被救出來,剛剛穩定,而且一期臨床沒有保障,死亡率——”
“沒有這場實驗,他們的結果依然是死,而等一次實驗結果的時間至少二十四小時,四十八小時給整個人類群體配比出緩釋劑,你覺得到底誰等得起?”簡秀反問,“至少,我等得起。”
“我,我,簡教授……請容許我匯報一下。”小助理咬咬牙,到底還是沒有趕立刻做決定,然而匯報幾乎是瞬間得到了回復,很簡單的兩個字,沒有任何冗雜的間隔,只剩下兩個字。
“——批準。”
這二字后面還跟著一個小小的星聯標記的符號,在電子傳訊的公文中,每個部門都有自己的特殊符號,這個符號不可能輕易打出來,附送給任何收發人時,都意味著一方的完全同意,而眼前的這個符號,則是整個人類星聯的代表。
“怎么會這樣?”小助理臉色慘白,他想過這會得到同意,但他沒有想到會這么快。
“沒什么好奇怪的。”簡秀容色冷淡,“人心,都一樣。”
正說著,簡秀腕間的終端亮起了一個坐標,一個他等了許久的坐標,簡秀確認了一下地點:“走吧,南部星區隔離區。”
……
“南部星區,到底是什么情況?”
安知宜敲了敲眼前已經有些卡頓的設備,一邊檢查著有沒有過載而導致的故障,一邊對不遠處同組的工程師問道,“既然已經確認了全部感染,現在還這么僵持著有什么意義!”
“據說是科斯塔家在里面周旋,這一代家主,小科斯塔還被困在南部星區的隔離區。”同事確認完了程序運行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所以清掃工作一直卡在中間!”
“這種盤踞了幾代?的家族就是欠收拾了!”安知宜吐槽,“全人類火燒眉毛的局面,居然也能讓他們掐住?!”
“沒辦法,南部星區當初很大一部分是不費太多兵力歸降的,并不是當年的同盟軍直接打下來的,改革還是不徹底吧。”
“不知道是他們瘋了,還是我瘋了。”本就窩著火的安知宜冷笑著,怒意森然,一腳踹開了恰在關鍵節點的蟲族尸體。
同事只覺得脖子涼涼的,明明被交代任務以前,他們都說這位安廳長是軍部出了名的好相處,可是現在怎么看,都不太像。
“程序運行檢查好了嗎?”面對大活人,安知宜語氣還是和緩了很多。
“好了好了!走,去下一個癱瘓點。”
“長城”是整個星聯邊境智能防御系統的中文官方名稱,曾經有西部星區的人向東部星區官方建議,說可以取名叫做“永不攻破的防線”,然后被一眾歷史學家給直接抗議Pass掉了。
有些flag還是不能立的。
但是安知宜感覺這也沒差,人類大規模向內撤離,“長城”最終還是會注定被攻破,現在,它只不過是在瀕臨崩塌以前,向自己身后的人民,涵蓋下最后一層保護罷了。
就在這時!安知宜的太陽穴突地一跳!精神海深處乍地刺痛!!!
“警報!二期蟲潮突然襲擊!立即拉起‘長城’防御網!!”遠處天際線已炸起來了詭異的白光!原始的嗡鳴嘶吼和人類邊防的警報一起傳來!
剛剛檢修好的基建運行點頂尖瞬間啟動炫目的藍光,激光密網和隔絕頻波同時運行,層層傳遞,構建成完整的邊境防空網!
“不好!”安知宜立刻打開了自己的終端,果然,即便重啟重新運行,“長城”至少還有七個癱瘓點沒有成功,而蟲潮,正以可預測的速度,吞噬向“長城”的缺口!
“撤退!全部撤往就近地下掩體!”安知宜打開公共通訊,大吼震醒呆滯的工程師們。
有工程師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是還有七個癱瘓點位……”
莫非是人類基因BUG嗎!為什么再聰明的人群的腦子在關鍵時刻都總可能會抽一下?
“七個癱瘓點不至于讓整個維系組全部喂蟲子去!你們當這是蟲族胃部團建一日游嗎?”
“來不及人工檢修重啟了。”安知宜并沒有任何瞧不起書呆子的意思,但是在這一瞬間也有點被氣笑了,“有機甲駕駛經驗的!再來倆、算上我夠了!其他人!趕緊跑!”
……
“老師。”
凱瑟琳撫摸著自己手里的蘭花螳螂的尸體,低聲道,“我又有一只寵物死了。”
“孩子,你為此感到悲傷嗎?”康拉德又翻閱過書卷的一頁,卻不急著看下去,抬眸看著自己的學生,“為此感到不快,憤怒嗎?”
“并沒有。”凱瑟琳放下了蘭花螳螂的尸體,“不過老師,他們很快要找到‘我’了。”
“你可以回到‘我’的身邊。”康拉德安撫著她,對于學生里,這個年紀最小的女孩,縱使情感感知不如常人,他總是格外偏愛的,“‘我’會保護你的,孩子。”
“不需要的,老師。”凱瑟琳并不認為這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為了感知活著而存在,‘死亡’也是活著的一部分,我并不想避開。”
凱瑟琳的手臂里爬出一只漂亮的蛾子,它的軀體痛苦的掙扎顫動了數秒,又掉落在地,也死了。
“星聯在大規模撤離人類,沙利葉老師似乎并不打算等下去了。”她捧著這只飛蛾,眼神幽深,“緩沖時間不足,蟲潮的效果被大大削弱了。”
“‘長城’一旦成功啟動,撤離開始,那么感染效果也會大大削弱,所以沙利葉打算和他們用歸于盡罷了。”康拉德又翻動了一頁,“他有這個決心。”
凱瑟琳:“我體會了很多活著的感覺,但好像真的從來沒有體會過死亡。”
“那并不是一種很美妙的感覺,但是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康拉德說道,“死亡是未知,但實際上死亡也是歸處,因為每一個生命都是從原子而來。”
女孩開始念念有詞起來。
“耶穌說:我就是復活,我就是生命;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我們這至暫至輕的苦楚,要為我們成就極重無比、永遠的榮耀。”
“沙利葉先生,我們終將再會,?愿您,得享安寧。”
少女美麗溫軟的禱告最后一個單詞落地。
蟲鳴嘶吼,黑浪翻滾。
喻柏花手里的通訊器驟然滑落!
她瞳孔猛地收縮,怎么回事?為什么隔離區的感染體會突然開始躁動,不是已經冷凝劑的作用下安靜下來了嗎?
下一刻,她也完全站不住了,踉蹌著扶住了一旁的墻壁,精神海絲毫不受控制的肆意流動,橫沖直撞!而與她的精神海一起失控焦躁的則是她體內的蟲子。
精神海?喻柏花覺察到了問題所在,流光溢彩的鱗片逐漸浮現在她的手臂上,還帶著細細的絨毛。
“看樣子……你倒是一只漂亮的蟲子。”喻柏花痛苦地微笑,“很好,我很滿意,至少不丑了。”
“媽媽,感染體在失控……我要撐不住了。”喻柏花打開了通訊器,她不知道容霜詩在不在彼岸,沒事,她同時也打開了語言留信,“是精神海……串聯的應該是精神海……我現在的狀態和失控很像,精神海評估等級越低……感染越嚴重,我真的快撐不住了……”
“報你的坐標。”通訊對面并不是容霜詩,而是另一個男聲,“喻中校,報出你的坐標,我來找你。”
喻柏花呼吸一滯:“漆嵐?”
漆嵐強撐著一口氣,裝作穩重:“我現在就在隔離區外,你告訴我坐標,我來找你。”
“怎么可能?”喻柏花恍惚,“你不應該在這里。”
“真的!喻柏花!”漆嵐咬緊自己的下頜,“真的!”
漆嵐的□□,他不間斷地狂奔著,風聲流過,喻柏花甚至聽清了,從?遙遠處傳來制止的嘶吼。
“漆嵐大校!回來!你不能進去!”
喻柏花眼神剎那清明:“漆嵐!回去!”
“你告訴我你在哪里,我帶你走,我帶你離開,二期蟲潮要來了……感染體也受到了影響……你還沒有徹底失控,有機會的……讓我帶你走!”漆嵐撞開了好幾個攔在他面前的守衛。
轟然強橫的精神海席卷了這一小小角落,將所有阻攔他的人逼開!大家都沒有想到,向來主管后勤,?在實際作戰方面表現平平的漆嵐大校,竟然有著完全不遜色于任何一線軍官的實力,突如其來惹出不小的亂子!
“漆嵐!”喻柏花厲聲,“你給我滾回去!”
“我不滾!我簽字了!我想娶你!”
他再也不想隱忍了,好像之前所有處心積慮?的復仇都成了小事,他不在乎也不想在乎,循規蹈矩一輩子,至少這一次,他想奔向他喜歡的女孩。
上蒼啊,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我求你給我一次回頭的機會好不好?
漆嵐前半生里,有很多次奔向喻柏花的機會,在圖書館,在四季回廊,在煙花下,在辦公室……但是他一次也沒有回過頭。
他把恨意冗雜在自己的每一個階段,告誡自己的陰晦的每一次情動,她比他優渥太多,她太好,好得讓他歡喜,好得令他止步。
她可以遇見另一個很愛她,與她足夠相配的人,也可以絕對毫無所累的恣意一生,她是喻家獨女,將軍的女兒,是無可指摘的中央軍校優秀畢業生,是人類星聯最年輕的女性Omega將領之一。
漆嵐可以接受喻柏花任何幸福傲然的模樣,卻接受不了她短短不幸的一瞬。
青年的手即將觸及已經完全閉鎖的大門:“喻柏花,我帶你走,告訴我,你在哪里?”
轟——!!!
一陣絕對強悍的力量完全壓制在了他的頭頂!迫使一路踉蹌狼狽的漆嵐完全跪進了地里!
他的身后,白銘穩穩站定在原地,精神海形成實質的漩渦完全壓在漆嵐的頭頂,四周塵埃飛揚,他依舊是無悲無喜,梳理禮貌的模樣:“漆嵐大校,請冷靜。”
“冷靜——”只差一步,漆嵐雙目猩紅,并不回頭,匍匐在地艱難的往前爬去,“蔚將軍倒是冷心冷情,可以把自己親子養子全都交到邊境——我——自愧不如!!!”
砰!!!
更重的壓力砸下,白銘一步一步靠近了還在掙扎著往前爬行的年輕大校:“大校,您如果再枉顧軍令,那么我有權,越級強制采取措施。”
“有本事——噗咳咳!”巨大的壓力下,漆嵐直接磕出血來,鼻腔,眼眶,甚至耳膜,都有不同程度的破裂出血,“有本事,你現在就殺了我!”
白銘:“星聯會想辦法。”
漆嵐:“二期蟲潮已經來了!你們——根本來不及撤離——重癥感染者——”
“漆嵐。”溫和的女聲止住了他的怒吼,“我手邊有槍,里面還有一顆子彈。”
“御敵不行,足夠自戕。”
漆嵐完全僵在了原地。
此刻,人力衰微,卑如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