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煌再次見到謝長離,是在一周后。
將最后一塊清洗干凈的棉紗布隨手搭在一旁涂有特制涂料防止長菌的橫木上,關上外面的木門,小少年沒有再往外門邊的火盆添柴,而是徑直走向里屋。
放下皮草簾子,岐煌偏頭看向一旁依舊安靜躺在簡易木板床上的祁弘,見對方依舊和之前一樣沒有動靜,他合上里屋的木門,走到另外一旁新換上的木板床,扯過一旁的皮草,將枕頭旁...如果用魔獸皮革包裹茅草制成的物件可以稱之為枕頭的話。
將一旁的書本拿過,封面朝外蓋在臉上,里屋回歸寂靜,只留石爐中火焰炸響的噼啪與細小均勻的呼吸聲,岐煌意識逐漸沉下。
明月西行,用原木簡單將山洞擴建,依靠著石壁建立起來的簡單醫療處的火盆逐漸在夜色中熄滅,最后一抹火光也消弭在安靜的夜色中。
叮鈴—
一聲輕響自門外響起,皮甲的摩擦聲伴隨著一只還留有些許泥濘的簡單皮靴走入這間剛剛融入黑暗的醫療處。
目光遠比一周前更加深沉的小少年緩步來到里屋的木門,看著從門縫中溢出的光亮,他舉起了手指,輕扣洞門。
洞內的岐煌瞬間抬頭,書本滑落,只露出一雙深邃的眼眸,直勾勾盯著門口。
“睡了嗎?”
聽到門外熟悉的嗓音,岐煌一翻白眼。
睡個頭!
“沒鎖!
平靜的嗓音自洞內響起,謝長離推開洞門,見平躺在床上的岐煌已經拿下蓋在臉上的書本,抬起頭,努力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你再不來,我還以為你死外面了。”
謝長離溫和一笑,歪了歪頭,神色卻不免染上幾分疲憊。
“所以我來了!
見對方摘下腰間的鐵劍,坐靠在石爐旁的木椅上,岐煌麻利下床,從一旁的火盆上取下淺棕的陶制小碗,遞給謝長離。
“喝了吧,水采給你開的方子,能緩解你的疲勞!
神色染上些許滄桑的小少年垂眸看向碗里泛青的汁水,溫熱自碗壁傳出,讓他有些許愣神。
在前線與冰冷的血液待久了,倒是忘記了溫暖的感覺了。
“這里面沒有安神成分吧?”
聞言,正回身往床邊走的岐煌偏頭斜了他一眼,在火焰的映照下,那雙眼眸倒是平靜萬分。
“你要是能睡著,也好!
“說的也是!
說完,謝長離利落喝下,見岐煌轉身又回床上躺著,存心逗他。
“怎么,水采沒和你住一間山洞?”
岐煌面不改色,將枕邊的單薄書本繼續放臉上擋光。
“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關系,沒你想的那么復雜。”
“好好好,普通朋友。你既然這么想,我也不多說了!
話語飄落而下,山洞內只留柴火在火焰中噼啪作響的聲音,岐煌摘下蓋臉用的薄書,偏頭垂眸看向突然安靜下來的謝長離。
對方坐在在木椅上,靜靜看著眼前蓋著皮草,同樣安靜躺在床上的祁弘。
“嫌我麻煩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出去。”
我不應該在洞里,我應該在洞外。
謝長離明顯一愣,偏頭無奈一笑。
“怎么會嫌你煩?你可是我們的老醫師!
說完,他自己長出一口氣,明顯放松下來,整個人幾乎癱在木椅上。
“我坐在這里,看他會兒就好!
洞內回歸平靜,唯留火盆中柴火間斷的噼啪聲,岐煌躺了一會兒,抬頭一瞧,見謝長離眼神游離,顯然已經魂游天外,突然開口。
“你既然回來了,外面那些魔獸都處理干凈了?”
小少年瞬間回神,將手中的碗放到一旁的熬藥罐上,捏了捏有些發酸的手指。
“嗯,基本僵持住了。雖然之前計劃種田的區域都被霸占,但好在有祁弘提前得知消息,把人撤了回來,傷亡并不大。”
說著,謝長離手指攥拳撐著椅坐,把自己往下出溜的身體往上頂了頂。
“之后估計也是之前的模樣,魔獸打不進來,就會因爭奪領地而大量內耗。我已經通知哨兵,如果魔獸數量過少,就投放一些麥子到墻外,維持一定數量!
似乎是想到高興的事情,謝長離輕笑一聲,看向一旁平躺在床上的岐煌。
“說起來,這撥魔獸還把北邊密林里的叛軍逼了出來,他們渾身是血,缺胳膊短腿兒,站在石墻下求我放他們進來!
“放進來了?”
小少年笑著搖頭,湖藍眼眸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
“怎么可能?我讓覺醒者把他們趕了回去。”
“也好,他們與魔獸自相殘殺,省得我們親自動手!
聞言,謝長離深表贊同,可當視線回到沉寂的祁弘身上時,又不免露出些許愁緒。
他仿佛一座雕塑,安靜平躺在平板床上。
與生隔絕。
“岐煌,他還會醒過來嗎?”
小少年這次的聲線不似之前那般胸有成竹,反而好似一張在驚濤駭浪中小心行駛的小舟,滿是對未來散不開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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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說,但單從這幾天的表現來說,他似乎正在蘇醒,但很緩慢。另外,我要恭喜你!
“嗯?恭喜我什么?”
謝長離見岐煌突然下床,將一株安穩放在木隔板上,已經落有些許灰塵的顯靈草交給自己。
那顯靈草形狀與普通雜草無異,可是當遇到帶有魔力的血液時,整株草會從淡白色迅速轉化為深紅色。
而岐煌手里這株,是深紅色。
“祁弘覺醒了!
小少年猛然一愣,原本握著顯靈草的手掌兀地攥緊,將手中的顯靈草握得枝頭翹起,卻又在意識到這里面有祁弘的鮮血后,下意識逐漸松開手。
“太好了...”
他猛然抬頭,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岐煌,眼神發光。
“他是哪種親和?親和度是多少?”
可岐煌卻搖搖頭,平靜對上那雙滄桑中終于泛起些許亮光的眼眸。
“我們只有三萬人,哪怕我們全部都通過決斗試圖覺醒,可一共也只有一萬六千左右的覺醒者,資料太少。他的情況不在目前任何的戰斗和生產人員的覺醒記錄中,但根據他能提前得知消息這一點來看,很有可能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很重要吧?”
岐煌被突然沒來由的問題問得一愣,可身體還是下意識點頭。
見謝長離仿佛身體中的疲憊一掃而空,興奮看著對面躺在床上的祁弘,意識到不對的岐煌逐漸皺起眉頭。
他了解謝長離,他很清楚外面的家伙想要什么,因此,他不會讓自己活下去。
因為他,不是外面那些家伙想要的人。
“我原以為你會選穆穎,畢竟她的親和力高于我們所有人,而且還有馴獸相關的稟賦,她的生存可能大于我們所有人。”
聞言,謝長離笑了,他笑得輕松,仿佛放下了肩上保護石墻內三萬孩子的重擔。
“如果是你,你會將一個武力超高,還很可能與自己為敵的家伙放在與自己同等地位嗎?”
岐煌搖頭。
“不會。”
“你也這么覺得,那我們就更要保護好他。原本覺醒只會虛弱一陣子,少數人會昏迷三天?墒沁@么久了,祁弘還沒醒來,這恰恰證明他的能力在達到高價值的同時,代價也極其高昂,不會對那些家伙產生危害。”
岐煌沉下眼眸,定定看著興高采烈向自己解釋分析思路的謝長離,突然輕嘆一口氣。
你真殘忍,擅自留他一個人。
“罷了,你決定就好!
自己沒有親和,出去也活不下去,無所謂了。
將里屋的木門掀開一條縫,岐煌從外面抽進一張木椅,又拿過床頭的書本,坐在謝長離一旁,垂眸看了起來。
見岐煌默許自己的選擇,謝長離笑意更盛。
“我前段時間找你要的東西,做得怎么樣了?”
岐煌頭也沒抬,語氣又恢復了平常的沉穩。
“材料都收集好了,還需要再泡上幾天,風干后就能用了!
三天前,在前線的謝長離抽空給自己寫信,要一種可以保存時間很長的紙張。
以他們目前的技藝,哪怕有術法輔助,也無法做出符合要求的成品,所以他從原材料上想辦法。
他將一個木盆交給開向前線的補給騾車,麻煩他們幫自己接一桶一階魔獸的血液,越新鮮越好。
然后他將紙張放進去,讓血液完全浸泡,在外層形成保護膜,頂住時間這把銼刀。
“那就好。”
見岐煌突然沒了話,謝長離偏過頭,冷不丁問了他一句。
“如果能見父母一面,你還想見他們嗎?”
將手中的薄本翻頁,岐煌視線一直聚焦在書本上,語氣平穩。
“見與不見并不能改變我們的處境,而且,他們也不一定記得我們!
操縱記憶,將某人在所有人視線中刪去,所有孩提時代的幻想都已經成為此時他們評估的外部環境。
更何況,他們都不一定還活著。
說完,他偏頭看向一旁好奇看他的謝長離,神色疑惑。
“你到現在還對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抱有希望?”
他們不會放我們所有人出去的。
謝長離勾起嘴角,嬉笑一聲。
“總要有點盼頭!
人要活著,才有希望。
“從我們進來已經半年了,如果沒有這場考核,我們永遠生存在這里都可以!
說著,岐煌推門出屋,些許水聲從屋外傳來,回來時,小少年拿著一個盛滿水的瓢,放到一旁的淺棕支撐架上。
“水,食物,房子,都是我們自己掙得的,那高懸于明光之上的神明給不了我們任何東西。”
察覺到身邊謝長離揶揄的眼神,岐煌偏頭看去,果然如此。
“怎么,我說的不對?”
小少年微微搖頭,嘴角依舊勾著一抹溫和的笑。
“對,但太對了,我們的老醫師這樣出去是要被綁鐵十字上燒死的!
岐煌翻了個白眼,回頭繼續看書。
“如果真的有神明,祂不會也不應該看著我們受苦。這里的一切對于他們而言,只是漫長生命中,一場微不足道的游戲罷了。”
聽到水瓢中的冒泡聲,謝長離偏頭看了一眼,確認沒問題,這才回頭繼續看祁弘。
“你覺得,他們下次投放魔獸會是什么時候?”
“不確定,也許他們又降低到和這次一樣的數量下限,也許和時間有關!
見瓢里的水已經沸騰,岐煌拿過一旁木架上,盛有糖粒兒的陶土小瓶,抖著手小心往里倒,神色發寒。
在這次魔獸突然從白霧的秘境邊境處洶涌而出之前,他還會對自己能安全離開這個考核抱有希望。
可現在,他只會覺得,那些高坐于天穹之上,像斗蛐蛐般俯視他們的家伙,實在惡心得很。
“如果那個結局真的無法避免...”
如果我們之中只能有一人活著離開。
“你最好提前和穆穎說一聲。”
接過岐煌遞過來的,剛盛滿熱水,還有些發燙的陶土小杯,謝長離側著火光,鄭重點頭。
“會的!